两地书-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李然走后的那次期末考试,周蒙遭到惨败,她居然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要知道中文系的那点子功课,想考不及格都难。一门马克思主义原理还好说,政治课,不及格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可是周蒙的外国文学也没及格,这可太丢面子了,她在班里还是一向标榜只看外国名著不看中国名著的人呢。李然从拉萨打电话过来,周蒙在自己房间刚装的分机上懊恼地小声报告了这一噩耗。李然劝解她:“不及格补考就是了,我大学的时候高数也有一次没及格。”“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不及格过呢,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么能怪我呢?你考试的时候我离你有四千多里呢。”“就是这四千多里害的,你要是在我身边……”她没有说下去。

“蒙蒙,我也想你。”李然柔声说。

想与想大不一样呢,她这儿都茶饭不思了。不过,看在他最近天天打电话,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周蒙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那天在机场,她问:为什么明天走?他反问:你说呢?看她不说话,他叹气了:昨晚你那样子今天我怎么走得开,在你还恨我的时候?她申辩:我没有恨你。“蒙蒙,过来。”她过去了,他搂着她,克制不住地吻她:傻瓜,在我还没有吻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得开啊。她原谅他了。

李然刚到拉萨也有两天没吃饭,可不是因为相思,而是太兴奋了,他很久没有这样冲动了,进西藏的第一个七天里李然拍了四十多个胶卷,直到手软。这里的人眼神都跟内地不同,更不要说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围和高原地区洁净的深蓝天空。

拉萨让李然着迷,潜伏的冲突,缓重的节奏,麻木的痛苦,刹那的欢乐,尤其透过镜头看这座城市,它因为不堪世欲的搅扰而充满着诉说的欲望。李然不是诗人,但在一个定格之间,滑过他脑际的句子就像诗一样莫名其妙:“灵魂的鸟翅在这个城市低飞。”这个句子,后来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摄影集的扉页上。那些社会学家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就没有灵魂,因为不懂得敬畏。这么说吧,随便翻开西藏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习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谈论精神世界,跟蒙蒙在一起李然只有说不完的情话。他知道,她也不关心,无论是西藏还是他的摄影,她只是挂念着他脸上的皮肤别让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红了,她宣称她不会要一个红脸膛的未婚夫。李然户外活动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镜,他只好戴一个藏民们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爱一个人其实是浅薄的,深刻而伟大的爱情只在备受挫折以后。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样子,周从诫和周离从北京赶到江城。

一家子人总算又团聚了,尤其儿子能来,让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虽然儿子在这边只待一个星期就得回北京陪媳妇过年去。

说到方德明女士和儿媳妇的关系,有这么一句话,如果婆媳关系能搞好,那么国共两党也早就握手言和了。多了两口人,又要过年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晚上四个人坐下来就是一桌麻将。周蒙在家里是戴戒指的,两只手一洗牌,那钻戒的光华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周蒙,结婚的时候你再跟李然要只更大更亮的,那我们打麻将就要戴墨镜了。”周蒙一听就要脱戒指。

母亲说周离:“好了,你就别激她了,这一只戒指一天到晚脱脱戴戴的,早晚要给她弄丢。”父亲立刻担心了:“周蒙,还是让你妈给你收起来吧,挺贵重的,又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就不好了。”

周蒙挺不耐烦:“丢就丢了呗。”

母亲哼一声:“嘴硬,真丢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时,电话铃响了,周离手长先接了,听了一声就对妹妹说:“你的。”周蒙赶紧往自己房间跑,进了房砰一声就把门关了。

周离这里先不放电话,含笑听着。

母亲也笑:“还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听她的电话,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周离放下电话,正色问道:“妈,李然这人可靠吗?”

母亲沉吟道:“要说可靠当然没所里的书呆子那么可靠,不过他对你妹妹倒是一心一意的,临走不是还给她买了戒指吗?订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周从诫顺着夫人的口气说:“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长得不错,一表人才。”周离自己长得也不错,他轻轻一笑:“我说的就是这个呀!”

只有女人懂得女人,也只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对视一眼,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周离回北京了,过年的年货办得差不多了,家里也静下来了,方德明女士才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儿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只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来,她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又不显瘦,可捏一捏那小胳膊,名副其实是一把骨头了。跟她谈话,她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干的,看见荤的又恶心。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都不必问,李然走了就开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气的,女儿这没出息劲儿都不知像谁,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然当真跟她掰了,她还去寻死不成?也就是现在,要搁60年代自己念大学那会儿,老师马上组织同学大会小会地批判你,“小资情调,恋爱至上”,非把你批臭了不行。

女儿不吃你也没法儿硬往她嘴里塞,可又担心她营养不够,方德明女士万般无奈之下,带女儿到所里医务室吊葡萄糖。人家医生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你也没病也没脱水吊什么葡萄糖啊,不想吃东西饿两天就想吃了。方德明女士总不好说自己女儿是害相思病所致吧,传出去还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医生算给吊了一瓶葡萄糖,回到家,周蒙就说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劝夫人别着急,过两天,女儿自己想通了就好了。两天?李然都走了半个多月了,傻丫头还没想通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萨的西藏日报社给李然挂了三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他。李然听了很吃惊。方女士想,就是嘛,只要是正常人听了都会吃惊的。

李然不安地问:“阿姨,需要我回来一趟吗?”

阿姨镇静地回答:“先不用,周蒙还不让我告诉你呢,她现在睡觉,你晚上八点多打电话过来吧,跟她好好谈谈。”

当晚,李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周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她的床头有一大捧黄色的康乃馨,还是李然走之前给她买的,已经谢了,可她不舍得扔掉。书桌上,有个小小的玻璃镜框,嵌了张李然大学时代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花树,他的神情略带忧郁,人看起来比现在纯,发际衣角间自然地带出来那么一股书卷气。说来奇怪,她最喜欢李然略带忧郁的样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她也喜欢他含笑的样子,可是不喜欢他笑出来,他一笑出来眉尖眼梢都显得花,好像有的女人脸上那种春意。

电话里,李然一提她不吃饭的事儿,周蒙矢口否认。

“我没有呀,没有不吃饭,只是不想吃干饭。”

“老喝稀饭营养怎么够呢?你妈妈还跟我说,稀饭你一天也才喝两小碗,鸡蛋牛奶都不肯吃。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

“我觉得挺好呀,神清气爽,飘飘欲仙。”

李然给她气笑了,可是问题还要解决。

“蒙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是厌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说过,那个唱歌的卡朋特就是得厌食症死的?”“我才不会,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顿了顿,声音平静了,“我还是回来吧。”“你别回来。”她急急地说,也顿住了,“你回来,也还是要走的。”

“想我?”

长久的,长久的没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现出她正侧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泪,她这样当然让他很难受。“蒙蒙?”

“没事的,我会好的,慢慢的我会习惯的。”反过来,是她这样安慰他。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时候,李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她的任性,还是更爱她的忍耐。“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给你写的。”

“好好吃饭,求你了。”

“我会的。”

“我爱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肿着眼睛吃了一小碗鸡汤面。母亲看着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说十句顶不上李然说一句。

到过年那几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饮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来拜年的所里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选择的去回拜几家。

即使是过年,周蒙也没有到同学家串门的习惯,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东家串西家串的只会学着搬嘴弄舌,她同样不欢迎女儿带同学到家里来。为了这个,周蒙小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有个当工人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喜欢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妈妈就给女儿梳辫子,还扎蝴蝶结,而自己从小都是清汤挂面的短发,恨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没有人情味,她和哥哥连小名都没有的,妈妈对他们一贯像对大人,叫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周离”、“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儿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东东”,只有周蒙习惯叫儿子大名“潘登”。她跟儿子说话就当他大人一样,慢声慢语有商有量,有时候跟儿子这么说着话,周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儿长大了是这么像她,也不知道女儿是这么怀念她。

又开学了。

周蒙一个人遮遮掩掩做贼似的跑到系办公室参加补考,补考的人也有几个,不过女生,可就她一个。真快,眼看大三过去一半了。这学期因为李然走了,她妈妈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时间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时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过夜的,那时向往独立生活,觉得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新鲜,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家里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经遇到了。

虽然周蒙心里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也不能说爱情就怎么让周蒙失意,只是像这初春的细雨,缠绵得让她惆怅。她已经接到李然从西藏写给她的第二封信,抬头都是“亲爱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没有受过文字训练的人行文难免啰嗦,不过在周蒙看来,此信无一字无来历。

李然现在就盼着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里写道:“蒙蒙,你一定会喜欢西藏的,我们可以去草场骑马,拉萨有各种漂亮的银首饰卖,还有印度的丝绸,我保证你看了会爱不释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现在身体到底怎样了?吃饭正常吗?头还疼吗?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好,以后我们会损失许多乐趣的(他在乐趣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蒙蒙,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还多着呢,答应我,你会陪着我的,你会在我的身边。”

为了培养她对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里夹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杰作”,周蒙更喜欢现在这些。特别是其中一张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晨风吹散了几绺油滋滋的头发,脏兮兮的皮袍子跟身体像是独立的,太阳尚在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缕光线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滞,无怨无尤。

相对而言,周蒙写给李然的情书更像散文诗。一开始李然都不太适应,她们学中文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文绉绉的不说,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连抬头署名都会没有。偶尔,她会在信尾落两个小字“你的”,还好像不想让他看见似的,李然不懂,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蒙蒙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这样羞涩的。

是不是难为情呢?周蒙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要她写“你的蒙蒙”之类的,她真是写不来。李然这么写,她也喜欢的,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以为然,谁也不可能是谁的。情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说,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结婚以后,1995年左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旧信,这一次,他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对他的深情。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李然,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就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看着她的信,他潸然泪下。

爱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后。

杜小彬于同年3月从北京飞到拉萨,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她伤透了王勃那颗热情洋溢的诗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报了杜小彬的最新动向,杜小彬现在拉萨附近的一所牧区小学当老师,这还是小宗通过江城市教委的一个援藏干部给她安排的。

小宗万分体贴地说:“我这不是怕她又去麻烦你吗?能安排的我就尽量给她安排了。”李然没好气:“等她待踏实了,还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哎,我说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人家杜小彬说了,是冲着创作去的。我听说,她那个男朋友王勃还在给她运动明年上鲁迅文学院的推荐名额呢。弄得师大好不被动,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认嘛,档案里写的是犯过生活错误——又无法解释这么个富于创作才华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动退学,难道还是师大压制她的创作才华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说跟萧红比了,萧红晓得吧?那是受到鲁迅先生特别赏识的女作家,十七八岁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们杜小彬有一拼。”

“行了行了,这是长途。”

“没事儿,我们外贸单位国际长途随便打。”小宗已经进了外贸公司,“下个月,我就去周游东南亚。9月去前苏联。”说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经济不发达国家。”

李然本来下过决心再见到杜小彬不跟她讲话。人家真要来找,一句话不讲也不太可能吧,尽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经订婚了之类的,做了一些设想,准备了一些应对。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倒让李然不由得挂念起来了。

7月来临,周蒙考试没有考到一半就发了高烧,因为体质太弱,高烧过后低烧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儿在医院整吊了一星期点滴才完全退了烧。方女士从来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疼儿女的传统妈妈,她就在病床旁边,严厉地批评了女儿错误的恋爱观:“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强自尊自爱,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谈昏了头似的,你自己没有好身体没有事业,谁还能迁就你一辈子?你看你妈这么多年,靠过你爸爸什么?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还不是和你爸爸一样评了教授一样出了国?你自己不强,就老想着依赖别人。”

“我没有。”周蒙微弱地抗议。

“还没有?李然几天不来电话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妈妈要批评你,周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么依赖李然,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话说得周蒙讪讪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觉悟,尤其是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爱他爱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处不见了。

李然从藏南出差回来知道蒙蒙大病一场,万分心疼,他不敢提让她暑假来西藏的事儿。从藏南回到拉萨,李然也蔫儿了一阵子,他倒没有生病,也可以说是一种病吧,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伤了,弄得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没感觉了。发倒是发了不少,基本上横扫了国内的专业摄影杂志,其中一组“朝圣者”甚至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选中了,让李然有一种职业上的满足。

李然其实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刘漪比。刚毕业的时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起点是多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他是不会再回江城了,也不会留在西藏,当他的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圈内逐渐建立起来的名声,除了一套昂贵的镜头,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一样,一无所有。

而名声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们这个圈子,几个月不出新东西,就会被遗忘。他不能跟蒙蒙讲这些,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

李然在西藏日报社的宿舍是一个人独住,同事里汉人占一半,内地援藏的又占一半的一半。李然来的时间不长,跑在外头的时间又居多,同事里他只跟小梁交情深一点儿。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顶热心的一个人,就是有点儿无事忙。他刚从人大历史系毕业,什么都不会,就给发到摄影室来了。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数民居一样,外面再怎么阳光灿烂,屋里永远是夜幕降临。说到拉萨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还是比较沉闷的,街上很早就黑灯瞎火了,娱乐场所还是以电影院为主。拉萨的电力不足,路灯经常忽明忽暗。由于无聊,李然买了个18吋的彩电搁在宿舍看,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这样的夜晚他比较想发泄一下。这个暑假,蒙蒙如果真的来了,李然是不会再犹豫的,再说,作为未婚夫,他也有这个权利吧?

临来西藏前,他跟蒙蒙两个逛商场,她走到女装内衣部停住了,让他在外面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拣的,又跟导购小姐咨询了半天。因为是女装内衣部,挂的都是些丁零当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边的电器部看摄影器材。过了一会儿,蒙蒙拎个小纸袋来找他了。

“买好了?”李然看到纸袋里是四个白色蕾丝文胸,内衣,她只穿白色的。“第一次买这东西,以前都是我妈给我买,我现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你是什么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号。”

李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特别动心,她身体因他而起的细微变化。为了这个,他可以原谅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可能有的对他的背叛,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还是他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叛她的。

周蒙的这个暑假堪称悠游自在,她终于享受了独自在家的乐趣。她妈妈去北京了,探亲带开会,待了一个多月。李然最初听到这消息直叹气,说:“我要在江城就好了。”他转而兴奋起来:“蒙蒙,你来拉萨吧,我让小宗给你订机票。”

“可是我怕坐飞机,还有我怕到了西藏会缺氧,而且我的身体……”

李然打断她:“蒙蒙,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她就真的以为他只是说说。

当周蒙对男女私情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以后,她最后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藏,而是那个暑假,她自己没有去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结局还是分手,她都不会那样惋惜。

杜小彬要到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萨见到李然。

杜小彬已经从牧区小学出来了,她现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制编辑。同时,杜小彬在全国范围内的文学刊物上已有十数个中短篇小说问世,杜小彬认为她成功的重要标志还不是评论家们对她的普遍赞扬,而是已有刊物向她认真约稿了。

杜小彬见到李然是在一个藏族画家的家里,类似文化沙龙的那么一个场合,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闲聊,也有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风雅,来的都是拉萨文艺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个姑娘一块儿进来的,那姑娘“三长”,长颈长腿长胳膊,杜小彬由此估计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长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肤也白,其实上层藏族少女皮肤都又细又白。李然晒黑了一点儿,看着壮了一点儿,也许是吃牛羊肉的关系。姑娘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度嘛很难讲,约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间。屋子比较大,人也比较多,光线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种眼睛到处乱看的人,杜小彬想,他可能没有看到她。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装作没看到,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心虚起来,他是带了个姑娘来的,不过,就算吃醋也轮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的解释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满心里想的是蒙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他的蒙蒙,蒙蒙就是那样看他的。

只有你深爱一个人你才会那样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余光再向那个角落瞟过去,杜小彬已经人去无影踪。

当晚,李然回到报社就给周蒙打电话。听到她那睡意矇昽的声音,李然才看了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蒙蒙,是我。”

“李然?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把我妈吵醒就麻烦了,她这两天身体不好正闹脾气呢。”他默然。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温柔地说,“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静了片刻。

“李然,你还爱我吗?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蒙蒙,我永远爱你。”

“爱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点没有?头发留多长了?拍张照片寄给我。知道吗?”“还要拍照片?太麻烦了。”

蒙蒙完全不担心他似的,真是小糊涂虫,当年,即使是刘漪,隔几个月还要寄几张生活照给他呢!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连恋爱的方式都不切实际。

两天之后,日近傍晚,杜小彬一个人到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来找李然。李然也是刚回来,基本上他前脚进宿舍,杜小彬后脚就到了。

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变化,她的新鼻子线条很漂亮,而且,由于鼻子的隆起,整个脸给人一种长开了的感觉。

现在的杜小彬,有那么几分,黑里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没问题吧?”

这亲切又带着好奇的一问,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冲淡了空气中不自然的分子。“很结实,就是天一冷,鼻头就红。”

杜小彬一进门就看到迎着门的书桌上立着个像框,当然喽,是周蒙的玉照。是年来传奇般的得意还是见了些世面?杜小彬的神色间少了一份拘谨,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宗老师跟我提起过,他说你跟周蒙订婚了。”先发制人,是聪明的。

李然在给杜小彬冲茶,按快门的手是很稳的,开水一条直线下去,一杯茶登时满满的。“是,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李然口气熟络地说,“你呢,小说写得怎么样?”“我写的小说你没看过吧?”

“我很少看小说。”到现在为止,李然自我感觉表现还是可以的,平静自然,保持距离,不纠缠细节。“你吃饭了吗?”杜小彬看着屋角的电饭锅问。

“吃过了。”李然并没有吃过,他也不问杜小彬吃过没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过来,李然又感到了那种久违的紧张。

“看电视?”他问。

杜小彬点点头。

看完两集热门电视剧是九点多,杜小彬还是一动不动,李然站起来——送客的意思。杜小彬现在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就在市政府旁边,离这儿不过两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头,李然没话找话。

“再喝点儿水?”

她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直落下去,“你愿意——跟我睡觉吗?”在以后无数次的追想中,李然都回忆不起来,他到底是怎样伸出手去的,就像一段被剪掉的电影胶片,下一个场景直接过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经抱在一起了。

深夜。在即将进入的一刻,李然踌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道:“你不是,嫌我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