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春桑拿浴的外型有种阴柔美，看上一眼不知有什么东西就勾你一下，不能不多看两眼。淡蓝的轻纱窗帘在玻璃后微微飘荡，亦如少女的眼波。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也让你说不清是什么香型的。据说，浴室中所有浴品都来自法国巴黎。每天都有许多小车停在门前广场上，最低档次的也是桑塔纳。

按摩小姐每班三十名，分三班。一大半小姐都干两个班次，那样能多拿一倍的钱。都说香春有色情服务，但谁也无法证实。开业几年都安然无恙，每时每刻都在进钞。进了香春就不用再到任何场所去，这里什么都有，就连高尔夫球都有。小姐们都受过专门的培训，无论是南方北方的都操一口京腔儿。一个个仪表也好，不为客人服务时穿着附合气质的时装，如被叫去服务，那就是另外的事儿了。

香春有一位神秘的客人，他每次只点名雪飘飘为他按摩。每次都是总经理把他亲自送到高级雅间，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来。自从这位客人来过以后，做普通按摩女的雪飘飘便被提升为领班，平时只管理三十名小姐，不再为别的客人服务。几乎所有的小姐都不服气，要知道每个小姐都十分漂亮，一点儿也不逊于雪飘飘，有些比雪飘飘长得还好。只因雪飘飘待她们极好，也不狂傲，也不跟她们抢着加班，所以她没受到什么直接的攻击。

雪飘飘第一次见着这位客人时就是一愣，她惊奇自己为何跟这人长得那么相似。他戴着眼镜，她不知他们的眼睛长得像不像。

"我不洗，我们说说话就行。"

雪飘飘两眼茫然地看着他："您也不需要按摩？"

"对，我只需要跟您说说话。"

她站着，看着那张雪白的只有几十厘米宽的小床发愣。香气和似有似无的音乐造成了如梦如幻的气氛，让人沉沦，并且难以自拔。她已经感觉不到这些，她心里仍在奇怪这人为什么会跟自己这么像？

客人叹了口气："我们并不认识。"

然后就是沉默。两人都十分难堪。时间过得很慢，也很难挨。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就不能做些别的吗？比如当个文秘，或上大学。"

雪飘飘凄惨地笑了下。

"我有份工作是文秘，每星期十小时，我还上着夜大，每星期也是十小时。另外我还有一份教书的工作，是给中专自考生上作文课，每星期只有四小时。"

客人表情很古怪，有些激动，要说什么却没说。他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掏了一沓钱出来。

"你要注意身体，你太瘦了。"

雪飘飘没有接钱，她看见他的手在抖。

"我从不收小费。"

"这不是小费，是我资助你的，你就辞掉两种工作吧，做得那么辛苦干什么。"

她想这人真怪，无缘由地送给她钱，说不定是个诱饵。

"我真的不能收你的钱。"

客人犹豫一下就把钱揣起来："那我走了，有空我再来。"

客人走后，总经理把雪飘飘叫去，发了她一大笔奖金，并且提她做了领班，工资也增加了许多。

"给你配台摩托车，你必须随叫随到。"

雪飘飘感到很累，脑子里全是那人的影子。他走的姿势居然跟自己也有点像，这是怎么回事？这也许是巧合。她想通了，就不再去想这件事，死去的泥树表哥又占去了她整个心间。

2

那客人又来了香春。他带着一副不透明的墨镜，衣服领子翻得很高。他坐在那里浑身颤抖。沉默了好半天，他才把脸稍微偏过一些，好像躲避着她的视线。

"你还记得你春奇大叔吗？"

"我妈说，他死了。"雪飘飘非常吃惊。

"死了……死了……"他小声重复着。

香春规定不许打听客人的事情，雪飘飘自己也从不乱问。她没心思也没精力关心那么多事情。她从小就很懂事，觉得人家不愿说的事情千万不要问，但她心中还是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人如何知道春奇大叔？

"你妈还好吗？"他吞吞吐吐地，把脸完全转到边上去，好像在欣赏墙上的油画。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是她的私事。

见她半天也没回答，他努力笑了笑，但笑声很干涩，犹如冰冻的溪流。

"其实任何人都有身不由已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她知道这问题并不需要她回答。不过，她有自己的想法，人活着要有原则，不能因一时的得失而动摇自己的意志。就拿她来说，她宁肯少挣些，也不出卖自己。有许多客人都对她动手动脚，并许下很高的酬劳，可她就是不让步。

有位客人说："你脱光了，让我看看就给你五百块。"

她说："留着您的五百块吧，无论什么东西看一眼也不值这些。"

那人说："不让全看也行。"

她心里很生气，可她却不能表露出来。"那好吧，给你看看手，不要你钱。"

那人就明白了，这小姐不是这路子的人，就不再挑逗她。

她认为除了生死是身不由己外，没什么是身不由己的。如果活着必须丧失许多你不想丧失的东西，那么就去选择死。

她抬了眼去看他，看见他正摘了眼镜去揉眼睛。他正揉着的那只左眼是瘪的。这忽然唤起了她某种记忆。

他发现她在看他，慌张地戴上眼镜，表情突然变得很冷，语调平板。

"我走了。"

小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摸过一个人的瞎眼，至今那种感觉还在她指尖上残留着，岁月除了能抚慰受伤的心灵外，对什么都是摧毁性的。昨天小红毛对她说，他画的画有个时期旨在揭穿人类的虚伪和矫揉造作。揭穿是残酷的，但一味地掩盖却又很可悲。那只瞎眼一定很痒，她想。

晚上，雪飘飘无意中在电视里看见了她的那个客人，天哪，他竟然是她的春奇大叔，他居然做了高官。他微笑着，形像显得很光辉，挥手投足都是那么自信。

雪飘飘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会惊叫起来。

母亲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母亲说他死了的时候为什么那么伤感？

她不怪他不认她，他不过是她的大叔而已。她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孟秋容每天都等着看新闻。她看见了杨春奇。她也发现了飘飘的变化，心里很惊。这孩子难道记起什么来了吗？

"同名的人很多。"孟秋容把电视关掉。

3

杨浩和冬至每次来香春都是在白天，玩儿几个小时就走。

"杨浩在东北呆过？"飘飘趴在服务台上问领班。

杨领班就拨通了1708房的电话。

电话响的时候，杨浩正在洗澡。浴室的电话和房间里的是串连的。

杨领班说："冬至吗？我找杨浩。"

冬至说："他正在洗澡。"

杨领班说："那好，你放下，我再重拨一遍。"

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杨浩一下就拿了起来。来这里包房再怎么说心里也有鬼，还是要小心些。虽然每次来都给了服务台的小姐小费，叮嘱她们，有事请提前通知。

杨领班说："喂，杨浩吗？需不需要服务呀？"

杨浩浑身往下淌着水，深深舒了口气。

"改日吧。"

"告诉你她的传呼，你随时可以呼她。"

杨领班放了电话就对飘飘说："你就等着谢我吧，用不了两天，他保证自动找上门来。"

出了浴室，杨浩嘴里叨叨着传呼号，生怕忘了。他不知那是雪飘飘的传呼号，因为她一两个月就改一次号码。

冬至说："你叨叨啥呢？"

杨浩说："除了说我爱您，还能说什么？"

冬至突然想到自己来北京干什么呀？不是想找到周生吗？她知道他就跟她住同一个院，可她至今没发现他。他们也许是在互相躲避。

4

街上十分繁华，行人各个都显出富足的样子。

于世红坐在门前雨搭下的台阶上，愁眉苦脸的。

"于大姐，今儿怎么这么闲？"

"不是今儿个，以后就都这么闲了。"

"怎的，不干了？"

"不是不干了，是下岗了。本来我们印刷厂就没什么活，又上激光照排，铅印这不就停了。"

于世红这一愁，整个院子的外地人却轻松了许多。北京人也有发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