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春奇早起,推门就见大雾正从张广才岭余脉的谷地里弥漫开来,若烟若云,稍带些雨星儿。他狠吸口气,脸也似雾罩一般灰蒙了。
雾更重,这么大的雾还真少有,高大绵长的张广才岭全没了,几步以外的生灵景物也没了。偶有鸡叫,也不如往日的亮,像从厚布里传出,又像是被挫钝了。这时马圈里有了杂乱的响动。杨春奇拔开圈插管,解下槽头的缰绳。十几匹马青麦般潮涌,拥到当院,又都茫然了,刚刚院子还看得见,这功夫却消隐无形了。
杨春奇"呼"地怔住,这世界突然变得这么狭小这么单薄,一时竟觉得除眼前这旧屋和这十几匹马,余外的一切都不曾有过。
杨春奇有种做梦的感觉。马群只乱一会儿,就有头绪地涌向院门所在。当杨春奇走出院子,回身关院门时,突然感觉有些异样。
马群缓慢地出村,杨春奇跟在马后头,恍如隔世。走到防护林,"呼啦"惊起几只老鸹,"呱呱"哀叫,给身后不远处的村子罩上无形的恐慌。
他感到瞎掉的那只眼痒极了,于是他心里更加害怕。每到他的瞎眼发痒时,他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女人肥嫩的白身子,光滑得像条鱼。他站住,用手指去抠瞎眼,"看你还骚不骚?"他边骂边用力。
"春奇,你回北京吧,俺们娘几个能过。别为俺们挨累了。"
他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当真感到了一个肉身子。他周身火烧火燎,急切地说:"走哇,咱们到棺材里去。"
他看见棺材在淌血,伴着她的呻吟。淌啊淌啊,是一条孽河,深不见底。
"我怕呀,"她说,"我怕一个人过夜。"
"那我就陪你过吧,再也不回北京。"
"不行啊,你老婆说话间就来了。"
杨春奇愕了一愕,狠狠地朝那肉滚滚的身子压了下去。
他知道谁来也没用,回不回去只是他自己的事。世上的事最难办的就是自己的事。最难了解的人便是自己。当他用那只好眼看东西时,内心里清醒无比也痛苦无比。
杨春奇往路旁露水潮重的草丛里连吐三口唾沫,脸色更加阴郁。
走出防护林就是河岸。坝坡是石头砌的,缓缓的,二三十米长。石缝里长出许多鸭嘴菜,这时节,细而多的枝叶四处攀爬。
人和马都喘喘地费力,湿漉漉的石面蹬不稳脚。本来离这儿几十步远的大坝西头,有一条沙土路,直接通大草甸子,可杨春奇偏偏回回走这里。他是想,一上河岸,大河就能十分宏阔地呈现眼前。那一片水啊,在漫长的日月里把杨春奇的精气和活力全都掠去,却不见一丝痕迹。这让杨春奇迷惑中对大河生出几许幽怨几许尊崇。然而,今天,杨春奇上至岸顶,心却被一阵沮丧揪住,眼前只有雾,团团地漫绕。
坝面很平,没几步就走过去了。马群开始下坡。杨春奇犹豫地挪动步子,眼却死盯着水面,企图穿透雾障望见水面。
杨春奇在迈第一步时就想,说什么也别摔了。他尽量把心思拢在脚上。马群已呼啦啦下到坡底,他在临近水面的地方住脚,然后向西。
杨春奇觉着整个人都倾悬着,看不见的一只手在前面拽,另一只同样看不见的手在身后推。杨春奇不能自主。他想到一句俗语。这一走神儿功夫,在离水边很近的地方,当真摔倒了。一条腿跪进水里,一条腿拖在身后。
哪个冤魂孤鬼要索他的命呢?是秋容的男人吗?不会,他是病死的,到水里干什么?一个死人也不会嫉妒活人。这想法来自杨春奇总是重复的梦,梦里秋容的男人在暴开一片的雪地里翻滚,像在扼一个人的脖子。
他企图看清被扼的人,但却做不到,只觉自己喘不上气来。秋容男人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要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女儿我就不饶你。"
这大雾差不多三年才出现一回,传言死鬼借雾掩体,到处抓替身,可秋容男人才死了不到一年哪。这雾愣是有些怪。
杨春奇头浑僵僵的,他没马上爬起,乞求什么似的诚然不动。秋容的紫花小袄在雾中飘忽,像他给老雪烧纸钱的火焰。
杨春奇在一阵惊慌过后,显出异乎寻常的平静。此时同别的农民没有两样,他陷入深深的冥想之中。
孟秋容把所有活计干完,那时天就完全黑了。她回屋拢拢仍旧光亮的头发,搬条矮凳坐在半尺多高的木墩旁边摸黑剁猪菜,边跟一旁乘凉的杨春奇唠嗑儿。
杨春奇大多时间都伴着眼眶的剁菜声,摇一把纸扇。那纸扇是孟秋容为他做的,扇面是报纸,上面尽是些黑字。依孟秋容就让雪飘飘画几朵野百合,有放开的,也有含苞的。杨春奇晓得,很生一阵子气。画什么野百合吗?分明是想死去的那个人了。
不过想想,孟秋容也够可怜,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就死了汉子,她那样鲜嫩,却跟了我在暗地里胡来,她太委屈了。
有时间热无风,蚊子多,杨春奇就在孟秋容身边拢起温蒿的烟火,那是细碎叶子的米蒿,烟很浓,有股香瓜味儿,蚊子熏得很难近身。可孟秋容的眼最见不得烟,不住地流泪,刚燃起就被杨春奇踩灭。
这一天也没风,一丝丝都没有。很多蚊子,可杨春奇怕孟秋容呛眼,就丢掉拢火的念头,一心跟孟秋容闲话,一心摇扇。
"汪汪汪"狗冲院门咬几声,把拴它的铁链拽得哗啦响。
孟秋容:"咬谁?"
杨春奇:"哪有人,咬狂呗。"
孟秋容:"挺老实的狗,咋咬起狂来。"
杨春奇:"狗仗人势。"
孟秋容:"就俺还有势哇?"
两人半天没言语。又沉了半晌,杨春奇发恨地说:"让飘飘和小丫头考上个大学,不就给你撑腰了。"
话落地,沉默又涌上来。
孟秋容长出口气,但她并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呕眶声紧密地响着,在静夜里显得旷远。
"你说,沟沿儿的小女人还活着不?"
"……"
杨春奇没做声。现在他更怕村里的闲言碎语,时刻准备逃离孟秋容的院子。
"那样的矮女人还有人要,真是天底下有剩男没剩女。"
"可不是么,女人再不好,能给男人做饭、生孩子就是好女人。"杨春奇为谁争理似的。
"也太矮哩,说是两腿才五寸长。"孟秋容在暗中笑了一下。
"瞎说,怎么也有一尺多。"能给男人生孩子做饭就是好女人么?他有些困惑。
孟秋容意识到杨春奇有些恼了,就转换了一个话题,"我听说,有些地方开始包了,啥啥都包给私人,也不晓得这里包不包?"
杨春奇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偷眼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他就怕左眼发痒,那瞎眼只要一发作,他就管不住自己,必得跟她在棺材里闹腾,直到把阳气泄尽才舒坦。
于是两人浸在各自对承包的想像中。
他想,他要是在这里落户,他就跟孟秋容一起包块地,然后供两个孩子上学。
仍没起风,隐约可见的树影漆黑一团。三五只夏虫在最近处的什么地方烦躁地叫着。这时狗又把链子拽响,使劲儿咬。院门外立一个人影。
孟秋容问:"是谁?"同时喝住狗。
院门"吱扭"一响,只听高声回说:"是俺,二子。"
杨春奇躲到黑影里去。
"哥哎,俺一家子全靠你啦,全靠你帮衬哩。"孟秋容为解二子心疑,热忱得已经有点放荡了。
她提起水壶,给二子倒了碗水。
二子心里明镜似的,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孟秋容背上摸索。
杨春奇的脸胀得青紫,一动不敢动地看着二子。
"光屁股的伙伴,亲兄妹一般,还这么外道做啥呢。"
"是哩嘛,是哩嘛。"
孟秋容木讷地点着头,希望他快些走。
孟秋容鱼般扭动身子仍旧剁菜。
杨春奇在暗处对自己的行为隐隐的有些厌恶。
二子狡黠地说:"我闻到杨春奇的气味儿了。"
"竟睛说。"
"我没瞎说,你要能拉下脸,我保证能把他搜出来。"
"你有啥权干这个?"
"我当然有权,他是坏分子,老百姓都有权监督他。他要是搞人家的寡妇还想回北京,做梦吧?"
"哥……"孟秋容声音细颤,似无意扶住二子的肩头,往他后脖颈儿吹气。"哥哎,到屋里躺躺。俺娃住南炕,北炕空闲着
二子乐滋滋往里屋去,想着好事儿。
"哥你慢些个……"她拽住二子的袖子,希望杨春奇快些走掉。
外面很凉。大河淡弱的水腥似乎把空中的月也儒湿了。那月很像孟秋容的脸,可眯眼细瞧又有些像自己媳妇那仍很光鲜的脸。两张脸在杨春奇眼前互换出现,晃得他那只好眼胀痛。他劝自己忍了吧,忍了吧。
孟秋容望着横躺的二子失了主意,心里无限悲哀。
忽听二子说,"来……宝贝……孟秋容……来吧。你还是小姑娘时我就惦记你了。"
孟秋容哆嗦着凑上前,推二子,"你走吧,快走。"
二子身子热热的,几乎全瘫在她身上。
"俺是灾星,你不怕倒霉?"
二子长得矮小,但却很有力,他把她拽倒在炕上。
"你是鬼我也要你。"
春奇春奇你快跑,要不就来把俺救下。
二子说:"快让我来解解馋吧。"
孟秋容只想哭,在暗中她的身子已给他摸了。
"不……"她挣扎着。
二子忽然来了气,"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干的好事?我只是不跟村里人说而已。"
她心里毫无主意。杨春奇就让人这样欺负她吗?
他把她拖上炕,往下扒她的衣裳。
她猝然地给了他一巴掌,因为她听到了杨春奇已出院门的声响。
二子给打愣了,骚情也给打弱了。
"你要是让我抓到咱们再说。"
他恨恨地走出院子,走了一段又跑回来。
"你悠着点儿,别让他干坏了,我早晚得收拾你。"
他快速跑进院子,推开红棺材盖,一股冷气冲得他倒退了两步,心里疑惑又害怕,莫非这棺材里真的闹鬼?他鬼追似地跑掉了。
第二天,杨春奇醒来,心一下子就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揪住。屋里死般寂静。窗外白茫茫一片雾气。那次大雾过后,天一连阴了四天。杨春奇疯找了四天。第五天,有人在水库边拾到孟秋容的衣物,断言孟秋容投水了。慌张地找人要去捞。杨春奇瞪大双眼,冲人群吼,"孟秋容没死,她怎么会死?"
那是他做男人最硬气的一回。
村人也大都相信了那些传言,对杨春奇又骂又唾,还想往上打报告。飘飘和小丫头暂时都到泥树表哥家去了。
直到有一天,从后半夜就开始下雾。杨春奇近一时期总睡不好。这样的晚上干脆睡不着。
杨春奇感觉他整个的人都给雾罩住,迷迷蒙蒙,浑浑旋旋。女人的种种好处似乎都集中在孟秋容身上。
他和她倒进棺材里。他们那回没弄出任何声响。孟秋容雾一样来又雾一样去了。
杨春奇不信实,以为做了梦。可身上还分明遗留着她的柔情和一脉柔曼的气息。她究竟是什么呢?
最后杨春奇似乎明白一个事儿。他的确不属于这个村庄,他注定是北京人,他骨子里对北京的爱根本改变不了。他必然要回去。
天大亮后,孟秋容来找杨春奇。
"你以为我真死了。"杨春奇没起炕,吓得直往外看。
杨春奇觉得这种时候跟孟秋容在一起有种罪恶感。
"秋容,我也知道你不会死,那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她就哭了,扑在他炕前。
"我只想试试你对我咋样,我真后悔,我让你伤心了。"
"秋容……"他看见了二子在往屋里看,吓得忙把她的头按到炕沿下。
"秋容你要是为我好,为我两个女儿好,就赶紧跳后窗走吧。"
二子晚上又去孟秋容家。
孟秋容把脸扭到黑暗处,任他轻薄了一番。
"我再也不嚷嚷你跟杨春奇的风流事儿了,你就放心吧。"
孟秋容在夜里无声地哭,只有飘飘知道。飘飘蒙着被不让自己哭出声儿。
雾卷着,滚着,飘着,越来越淡了。杨春奇党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远了,淡了。抬眼正冲见很亮的一缕太阳光,眼前立刻便出现千万个金的花银的花。也不是因为太阳还是大河已闪出波光,杨春奇黑寂的心境像是开启了一条缝儿,尤如阳光透过雾一般。
这大雾后定是晴好的天儿。
有的雾,兆阴。有的雾,却兆晴。
在渐渐明朗的天空下,杨春奇摇头,然后静默不动。阳光在他的脸上撒下一抹又一抹灿然。
他已下决心要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2
小清河的水位急聚下降,气味也不像夏天那般浓了。李山骑摩托车在河边的路上走。有人在浑浊的河中捕鱼,鱼鳞上长着绿苔。他回来后,告诉院子里所有人,不要上菜市场买鱼,更不能买炸好的鱼。
那样的水中也能生长鱼?汤米十分不解。
汤米想到先前在黑龙江时,他们村有用池水养鱼的,池水并不很浑,鱼还会缺氧死去,一切都是这么不可思议。
水位降低后,露出的一部分河岸,没几天就长满了苍苔。一群乌鸦在河百上飞翔,不时叫几声,让汤米心惊肉跳。有三只乌鸦落在浅滩上喝污水。河水的腐败气息,也许正合乌鸦的口味。但是水中的化学毒素会不会威协乌鸦的健康?他每天都要站在河岸上看一会儿,胡乱地瞎想一气。
晚上,因这里那里都有灯光,夜色并不黑,过往行人的脸面还能隐约看得清,就是隐藏在大树后面的情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能看得分明。东边就是安河桥。在桥上,是车灯的河,几乎没有断流的时候,总是暴满。灯光打进水里,一片迷离。
汤米还没走到河边就愣住了。他认不出那条河来了。
河上起了夜雾。
没有风,白蒙蒙的雾气几乎不动,车灯和河两岸的路灯射进去,便有无数的亮翅小蛾飞舞不停。树木都在若有若无的烟里沉思默想。柳树披散着头发,很是温柔。杨树枝桠很有力度地伸向四处,但又是非常地寻规蹈矩,一点也不张狂。要不是空气中还存有河水怪里怪气的味道,那么一切都是有诗情的样子,会给人烦躁的心情以亲切的慰藉。
夜行人骑着自行车匆忙地赶路,那大都是外地来京的。他们在各单位打工,比当地人更辛劳,更能吃苦。他们回到住所,还要自己弄饭吃。吃过,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也有一些小伙子和姑娘为使生活有趣儿一些,也为了消耗掉不断产生的青春激情,结了帮在大路上乱逛乱吼。还有一些人要上夜大,为了将来能有个好前程。不知为什么汤米总是很羡慕这些忙碌的打工人,他们为着生活努力,不像他整天只有苦恼,却不知如何行动。
汤米那天夜里走出去很远,直到远离了人声,就是车也很少经过。河岸荒凉,有几种秋天才叫的虫子在猛烈地鸣唱,水流淌的响动,好像发滞,那也许不过是汤米的感觉罢了。
在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少女,她把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汤米想,她一定是睡着了。这样不冷不热的夜里,的确便于安眠。不过蚊子很多,女孩子睡在外面也不安全。汤米生性不爱跟女子打交道,他也不愿意让人觉得他是个沾花惹草的人。他于是把头扭开。
住宅区里很静,有许多家都熄了灯,屋里面的事情,不想也能猜得出。汤米心里老是放不下那个坐在石上的少女,轻薄之徒随时都会向她走过去。他再次回头,看见她依然没有改变姿势,仿佛睡得更沉了。他想他还是不走远好。
有什么东西使他产生了疑惑,禁不住往前凑了凑。
汤米突然失声道:"原来是飘飘!"
飘飘还是没动,不祥的预感使汤米几乎窒息。他把她的头扶起来,看清了她带着微笑的脸,她是那样的睡意沉沉。
雪飘飘毫不费力就到了那个地方。那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太阳,只有怀着爱心的人才闪光,有爱的地方就有光亮。在那里思念是彩虹,横亘在被思念人的头顶上。
泥树表哥头发很黑,脸也很年轻,他在哄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子玩儿。
雪飘飘生了火,但火本身并不闪光。她总是从火边抬起头,看看院子里的那两个人。于是,她笑得安静又美丽。
"飘飘,你看你儿,淘气死了。"
雪飘飘宠爱地对他俩眨眨眼。
"你要说那是我儿,我就把他带走。"
泥树愣在那儿,看着飘飘。
"你还要回去吗?"
"你很快就会跟我们在一起了。"
"妈妈……"
当汤米再叫雪飘飘的时候,她却醒了。
"汤老师。"
她只叫了一声就把他的心叫疼了,他强忍着才没把她抱在怀里,她的样子像随时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站起来走走。"
"汤老师,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汤米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直是困扰他的问题。
雪飘飘非常轻地叹息一声,偏过头来,盯着他。
"还是回家吧。什么地方也不如自己的老家。在老家人的心不会虚悬着,看雾、听雨也不会有那种令人欲死的惆怅。"
汤米很想哭,很想同面前这个女子抱头痛哭。他不是没想过要归乡,可是他如何回得去?家乡已没他位置了。他曾在心里发誓不衣锦绝不还乡。
雾比刚才更浓,他希望雾气和夜色一起来掩盖他的面容,让他看不见他的心思。
雪飘飘不需要看也知道他,他们同样都是漂泊的人。
"其实,在自己的老家仍然能够做许多事,未必非得到北京来。"
他还想支撑,不想承认自己的思乡情绪。
"那你为什么不呆在老家?"
她把脸凑近他,像是在审视他,又像在欣赏他,只是她的语调里注满忧愁。
"在老家没有我的活路。"
她甜丝丝的气息飘到他脸上来,轻柔又温暖,如她的热唇。
"飘飘,我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我吗?我遇到了爱。"她美丽绝伦地看着他。
汤米半天也没言语,他在感受她的气息她的存在。他此时差不多已怀着一个恋者的心情了,他感到自己的血在狂涌。
"爱非常容易受到威胁。"他说,脸在发烫。
"那就不是爱。"
他以为她看出了他的心思,脸更热了。他坐开了一些,看河雾和对岸的灯光。
一辆白色小车停在离他们不远的树下。黑了灯。汤米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从里面出来。因为他实在是不能那么平静地面对她。她简直使他无法抗拒。但是好久也没人出来。
雪飘飘缓缓地站起身,伸手去拉汤米。而他的眼睛还盯着小车。
"他们是不会出来的。咱们还是走吧。"
"他们不出来在这里干什么?"
她把她的手突然握紧了,全身抖个不停。
"那里面在做一场交易。"
汤米傻乎乎地问:"什么交易非得在那里做?不会是贩毒的吧?"他也禁不住捏紧了她的小手。
她把头歪在他肩上,小声说:"是贩毒的。不过那毒是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脸更加热胀,猝然松开了她的手。
"你想不想中我的毒?"她的热烈毫无铺垫。
有种很热的东西涌到他嗓子眼儿,使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她也反过来抱他,并喃喃地说:"这就对了,你除了是个作家,还是个男人。"
他干脆把她抱起来,急速地想把她抱到哪里去?他走下河岸,进入到没顶的草丛中。
河雾包围了他们,河水难闻的气味儿突然刺醒了他的意识。
"在北京偏僻的街区里不知要停着多少这样的小车,就连一些大学校园里也停有这样的车。你不要觉得惭愧,该惭愧的是他们。"她鼓励他。
他们立即被浓烈的青草气息给弄昏了头。
"飘飘,你爱我吗?"他浑身都热起来,把脸贴在她脸上,呼吸十分急促。
雪飘飘心中有种难言的感觉,她的那种昏沉感更深地攫取了她,现实感迅速逃离,只有一点意识还残存着。
"你真有意思,这种时候还说什么爱不爱。"
汤米的心让她这句话伤着了。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做得过格了。他依旧把她抱起来,顺着河岸的斜坡往上走。
雪飘飘说:"我只能跟你一次,真的。"
汤米毫不犹豫地说:"一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资格做你的汤老师了,所以还是不做吧。"
她从他的臂弯里跳到地上,随后将他的手死死地握住。
蒿草没了他们的头顶,使他们全都丧失了空间感。所有的喧嚣、浮躁、忙乱和挣扎都没有了。只有一河的浓雾和两个彼此怜惜的人。北京这个概念已经淡去,它所带来的一切虚荣和伤痛也全都不复存在。黑暗使两个人更看清了对方,希望永远不被路灯或星月之光所照耀。
"好哇,烂货在这儿快活呐?"随着一声吼是敲车盖子的声音。
汤米慌慌张张离开飘飘。
飘飘叫道:"你别走,是李山。"
李山猛用脚踹小白车,大骂不止,等车门开了,他把于世红揪出来,照着脸就打。
李出从另个车门出来擎住了他哥的手。
李山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本来是在跟踪飘飘,在监视她。他见飘飘坐在大石头上刚想过去就见着了汤米,并看见他把飘飘抱下河岸。他又嫉妒又幸灾乐祸,这下可以拿捏飘飘了。
他想看汤米精彩的戏,可末了也没看着,直着急。路过小白车时他猛听见女人的呻吟声。
他冷汗忽地涌出来,他听出那是于世红的声音。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那小白车是他兄弟的。北京的小白车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