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爱了就是爱了-练习生活练习爱

1。

从柳自全发来的Email中,范典典得知《仿真爱人》的发行出乎意料地好,投资商正在和他商量趁热打铁之事,眼下他手上有个不错的本子在修改,同时在物色演员和做一些前期准备,一切顺利的话,这个月月底就将开拍。

收柳自全的Email成了范典典每天打开电脑开始写作前的第一件事,只要方便,柳自全每天都会有邮件发过来,哪怕简短的一个问候,或者一个笑话。这一切让范典典想到那段每天都能接到柳自全纸条的日子,似乎他们是注定要用文字来交流的两个人。

柳自全在信中说,他现在这样的状态是他一直期盼的,有自己喜欢的事做着,有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思念,有不可知的未来可以展望,好几次了,他都从梦中笑醒。

范典典在国外的一些网站上看到了不少对于《仿真爱人》的评介,褒贬不一,但对柳自全的才华却大都持肯定态度。她将这些消息逐一下载然后挑出认为有价值的给柳自全转发过去。

柳自全在邮件里询问范典典新换的电话号码,范典典说现在这样发发邮件就挺好的,而且省钱,柳自全再问,范典典就干脆避而不答。只有在电脑后面,她觉得自己才是真正安全的、从容的、进退自如的。

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才三月份,可白天的温度竟然高达二十五六度,而且看样子还会往上攀升,夏天似乎指日可待了。大家都不知道穿什么好了,那些赶时髦的年轻人已经提前进入了夏季,穿得十分凉快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让上了年纪的人替他们起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感冒的人多了起来,并且越来越多。范典典也结结实实地感冒了一次,最严重的那几天,她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抱着纸巾盒靠在床上一边擦鼻涕一边等着烧退。据说,现在大家见面不再是握手点头了,取而代之的是打喷嚏。

连着四天没有收到柳自全的Email,范典典有些不安,她给柳自全发了个邮件,问他一切可顺利,可两天过去了,柳自全那儿还是没有任何回复。范典典安慰自己,柳自全可能非常忙,根本就没上网,或者去了一个上不了网的地方。

那天刚从网上失望地退下来的范典典忽然想到了柳自全的传真,那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她拿起电话就拨号,可在接通的那一刻,她又挂断了,

一个星期之后,范典典已经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了,在一种不由她控制的焦急情绪之下,她拨打了那个号码。

哈罗。是柳自全的声音。

是我,范典典。

电话那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范典典说,是柳自全吧,我是范典典。

电话那头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电话被挂断了。范典典再打过去,成了电话录音,一遍中文,然后一遍英语。挂了再打,还是电话录音,范典典不由地怀疑一开始接通的那个电话是否拨错了,那个“哈罗”的男人就不是柳自全。

2。

当天晚上,思前想后怎么也睡不着的范典典又一次拨通了柳自全的电话,还是电话录音。

柳自全,我是范典典,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工作顺利吗,如果你听到我的录音请给我回个电话,8287239,或者发个Email也行。

因为怕错过柳自全的电话,范典典哪儿也不敢去,大部分的时间,她不是在屋里走来走去,就是盯着那部水灰色的电话机,感觉下一秒钟它就会响起,可每一次铃响都不是她在等的那个声音。

又是好几天过去了,期间范典典打了无数次电话,每一次她听到的都是柳自全的录音,范典典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将她的感情燃烧起来,然后猛然冷却,她甚至想这和柳自全说的那个“爱的流程”有关。

想得越多,范典典越觉得这个柳自全可疑,觉得自己是个被愚弄了还在鼓掌叫好的傻瓜,这么一想,怨恨愤怒迅速膨胀了起来,就象是一只越吹越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爆裂,马上就要爆裂了,她抓起电话,摁重拨键,等待接通的那几秒,她一脚踹翻了脚边的一张椅子。

录音里柳自全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你好,这里是柳自全的家,我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有事请留言,我会给你答复的。接着他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柳自全,如果这一切只是你和你的朋友们的一个游戏,或者以艺术的名义搞的一个恶作剧,那么结束了,结束了。你不用给我回电话,也不要发Email了,我想了很多,决定从今天起不再想了。去你妈的。

范典典把话筒重重地扣在座机上,她为自己刚才那句粗话吃惊,同时也觉得畅快淋漓,她的身体前倾,手按在话筒上,仿佛刚做完剧烈运动似的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两行眼泪流了出来。

3。

范典典的小说写很不顺利,完全没有感觉,那些方块字让她觉得陌生,她也不知道正在往上敲的那些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和这篇叫做小说的东西有什么关系,那大半年的生活在她现在看来就象是梦游一般,这会儿她似乎醒了,可要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中去却不容易。

通过房屋中介,范典典看了几处出租房,她觉得换一个住处,从习惯了的生活场景中摆脱出来可能比她急于找到写作的感觉更为现实。尽管暂时还没定下租哪里的房子,范典典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该淘汰的淘汰,该扔的扔,她希望自己提前进入新生活的状态。

最近小芸打给范典典的电话多了起来,她的新爱人,一个西班牙籍有着一对褐色眼睛的男模不见了,她带着他去酒吧喝酒,上一趟洗手间的功夫他就没了踪影。那个DAVID尽管有着两条健美的长腿,却绝对不可能自己跑走。小芸报了案,可立案时让派出所为了难,小芸坚持要在报案人那一栏里填上爱人这一身份。

在苦苦地寻找她的西班牙DAVID的同时,小芸又在筹划一台广场时装秀,她说在模特里有一个和马力酷似的男模,不是长相,而是那种对谁都爱理不理独来独往的做派,她问范典典要不要见一见,被后者一口回绝了。

小芸说女人就是一朵花,一个成熟的女人是需要爱的滋润的,否则就会枯萎。她对范典典眼下没有男人没有爱的生活表示出了强烈的好奇和更为强烈的担忧同情。有时候为了带着一个还算不太糟糕的心情入睡,范典典干脆不接小芸的电话,或者把电话拔了。

早起,范典典把电话插上,插头刚插进电话,铃声猝然响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是我,柳自全。

声音是那么地清晰,范典典一屁股坐在床上。

喂,典典,你听得见吗?喂,喂——

我在想是不是要象你一样什么也不说地把电话挂了。

别挂,你听我说。

4。

我设想过无数个开头,但说着说着就进行不下去了。好几次我都想用Email告诉你,我坐在电脑前,看着自己刚打上去的那些字,想象着你看到后会有的反应,最后又都删掉了,我一天一天地拖着,因为我害怕,害怕美好被打破。

那天接到你的电话,我很意外,听到你的声音,你在电话里问是你吗是你吗,我忽然非常紧张,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把电话挂了。后来又看到了你的邮件,我知道你误会了,而且非常生气,如果我不解释清楚,只会加深误会。我想清楚了,我必须得有勇气面对已经到来的变化,这是该我承受的,至于后果——

电话里一声长长的叹气。

有一阵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走运的人,我想要得到的一点一点地来到了我的生活里,变成了现实,这一切来得是那么地快,让我都不敢相信,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不想要的也闯了进来,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你肯定听过,它叫爱滋。

我不想解释这是一次意外,因为任何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有着其必然性,老天爷是公平的,不公平的是我们的衡量标准。

我是二月底知道化验结果的,刚知道的那几天,我非常恐惧,接下来是绝望,但是,一切暂时还没我想象的那么坏,我依然活着,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我是个健康的年轻人。

我知道我会死的,有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被撕扯,就象是在撕一张纸,窸窸窣窣,越撕越小,越撕越小。

我一人在家闷了几天,因为我根本没法去面对外面的一切,我的朋友,我的合作者,街上所以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我甚至想一死了之。我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问到最后,我只能回答自己:就是这样的。已经是这样了。

在遇到你之前,我自认为已经把那种叫爱情的东西琢磨透了,它的主要成分就是荷尔蒙,别的成分都是虚的,是刻意添加进去的,类似于食品添加剂,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爱情的成分非常复杂,去分析它是荒唐的,爱了就是爱了。

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在设想着我未来的生活,那里面有你,还有很多有待我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我忙忙碌碌的,但那是一种有希望有盼头的生活,累,却踏实,转眼间,一切都变了。有时候我真怀疑这是谁和我开的一个玩笑,一个玩笑,不必去介意的,睡一觉,醒过来就又全都恢复到从前。我喝酒,我吃安眠药,我睡过去,又醒过来,可一切还是和睡着前一样,一模一样,一个爱滋病患者,一个没有希望了的人。

是的,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他们的。从小到大,他们都以我为荣,他们要知道了,肯定会受不了的。我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所以我得做点什么,至少给我的家人留下点什么。我庆幸自己做了电影这一行,它能留下直观而丰富的影象资料。

好了,终于说出来了,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5。

范典典逛了几家家具店,预定了两只书柜和一只席梦思,到了午饭的时间,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回父母家的时间,她火急火燎地赶到家刚好赶上吃饭,当然也就免不了母亲的一通唠叨。范典典只得解释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一直也没闲着,至于电话嘛,并不是有意不接,而是手机没电了。

吃过饭,范典典去了趟书店,她已经有一阵没逛书店了,在那儿一呆就是一下午。当她提着一包书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在二楼半,她看见了抱膝坐在地上的柳自全,他旁边还有一个旅行箱。

你怎么会在这儿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柳自全的头发剪短了,看起来很精神。

怎么突然回来了?

如果我说是专程回来看你的,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信。

柳自全笑了,一笑露出了他的虎牙。

范典典在门口换鞋。柳自全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范典典也低头看自己脚上的拖鞋,新的,才穿了没几天。前一段大扫除,扔了很多东西,也包括那对情侣拖鞋。扔的时候她还犹豫了一下,那双男式的还挺新的。

远隔千里的两个人忽然又坐在了一起,俩人都有些不自在,都有点回不过神来,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柳自全掏出了烟。

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是,柳自全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姿态。

做给我看的?

也是做给自己看的,就象是你在写作前会先泡一杯茶放在手边。

范典典点着头,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正好有回国的机会,我一下飞机就直接来了这儿。我知道我们迟早会有这么一次谈话,但真坐在了你的面前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来看看你,看见你还不错就行了。

6。

临走前,柳自全留下了一盒录音带,他说这盒带子他一直随身带着,想起她的时候就听一听,可就在刚才,他突然觉得还是留给范典典比较好。他把带子递过来,等着范典典伸手接,眼镜片后面的大眼睛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期待地直视着她,当范典典接过带着时,他别过了脸去。

柳自全返身去拿行李,范典典提出送他下楼,柳自全说不必了,还是让他一个人走吧。范典典站在门口,听着柳自全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她猛然意识到刚才柳自全其实是希望她不伸手的,她冲到厨房窗口,趴着窗口往下看,过了大约三四分钟,提着行李的柳自全才从楼道里走出来。

走了两步,柳自全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来,似乎要抬头往上看,但结果他只是转过身来站了片刻,然后拖着行李走了。

范典典找出采访机,把录音带放进去。

“刚才看见你家有灯光,我真高兴,一高兴就冲了过来。”

“同样的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哦,是吗?嗳,你好象黑了。”

“晒的。出去玩了一趟。”

“这儿就你一个人住吧?”

“这和你没关系。”

“以前是没关系,但现在有关系了。”

“什么关系?”

“男女关系。”

“神经病。”

“别骂我,我是认真的。”

这是柳自全第一次来范典典这儿时他们的对话。范典典还记得那天她看着柳自全,后者冲她很肯定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想爱一个人,我想了很久,决定从你开始。你可以不接受,但我已经决定了。柳自全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严肃得让范典典这会儿想起来想哭。

7。

范典典的新小说写了有三万多字,它是关于一起交通事故的四种说法,其实就是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肇事司机的,目击者的,交警的,以及被撞者的来看同一个事件。你们猜得没错,被撞者的原型就是陈晨,她在范典典的小说里被撞后失去了记忆,完全忘了过去,她和她的丈夫很恩爱,晚饭过后,邻居们总能看见挽着胳膊出来散步的小两口。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她对着镜子梳头,丈夫走过来,当他把手搭在她后背上的时候,她突然惊叫了起来,她的记忆复苏了,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被撞的那一瞬间是他推了自己的后背一下,那会儿她已经不爱他了,决意要离开他,他苦苦地哀求,她说你离我远点,他还想对她说什么,她不耐烦地跑开了,他就在后面追,须臾之间,一念之差,事故发生了。

范典典最近老是失眠,晚上经常是这样度过的,先是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楼上或楼道里的一点动静就能把她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对付失眠的办法一般就是随它去,因为尽管睡不着,但身体却异常疲乏。

明天范典典就要搬家了,今晚是她在这个住了三年多的住所的最后一个晚上,此刻范典典躺在床上,脑子和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热,仿佛一架高速运转继而失去了控制的机器。她索性下床,从壁橱里搬出久不使用的望远镜,架好,调焦距的时候她有点兴奋,开始了,就要开始了。

对面那幢楼大部分人家都关灯了,范典典希望运气好一点,能瞄上个把不拉窗帘的。当一个纽扣大小的红点忽然亮起的时候,范典典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在她的望远镜里,一个裸体男人正在厨房的洗涤槽里狠狠地刷洗自己的胳膊,他的四肢修长,体形优美,当范典典把焦距调好,耳边的水流声也随之清晰起来。

200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