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上一次谈话以后,马力家客厅的窗帘再也没拉开过,并且还在厨房装上了百页窗,只有每天马力浇花的和在楼下慢跑的时候,范典典才能见到他。他几乎已从范典典的视线里隐退了。
不知为什么,范典典隐隐觉得马力躲避她的目光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他似乎在做着一件不能为人所知的事,他一直在做着一件不能为人所知的事。他身上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质,这种气质对于象她这样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她没有力量抗拒也不愿意去抗拒。
尽管出现在范典典望远镜里的总是马力家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但在具体的某个时段,范典典能想象得出窗帘后面的那个男人在做什么,清晨,他点了一根烟,站在抽油烟机下,他近乎贪婪地抽着,抽完他从冰箱里拿出奶、面包、奶酪和果酱来,把牛奶倒在杯子里,面包涂上果酱,另一份夹奶酪,然后全都放在托盘里,端到客厅,然后回房间把那没有腿的女孩抱出来,放在椅子上,他们开始吃早餐。那个女孩的头低着,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晚上九点半左右,跑完步的马力会去阳台给他的花草们浇水,只是他在阳台呆的时间很短,浇完水立刻就回屋了,然后厨房的灯关了,客厅的灯也关了,在安静的夜里,范典典觉得这只是一个假象。
有一天,在马力浇完花返身进屋后,范典典关门下楼,绕到马力家的南面。果不出所然,马力正站在南阳台上抽烟。这个发现让范典典的心一阵狂跳。第二天,当马力出现在阳台浇水的时候,她拿着望远镜下了楼。她爬上了马力家后面的9号楼的四楼半,站在可以望见马力家南阳台的楼梯上等待马力的出现。
五分钟后,马力家南阳台的门打开了。马力没有急着浇水,而是点了一根烟。
十二月份的天气已经相当地冷了,范典典举着望远镜的的手被冻得生疼,她不停地朝手上哈着热气,而只穿了一件套头运动衣的马力却似乎对天气浑然不觉,望远镜里的他显得心事重重,他一根连一根地抽着烟,抽完第三根,他才拿起水壶开始浇水。
这时有人在往楼上来,动静很大,似乎不是在走,而是跳上来的。范典典迟疑了一下,想先下去,然后再上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急匆匆往上冲的人转眼已经窜到了四楼,他还在埋着头往上冲,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贴着墙而站的范典典,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让,范典典只听见一声叫,那个人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那个家伙肯定以为撞见了鬼,爬起来后他劈劈啪啪往楼下冲,比刚才上楼还要快,范典典探身往楼下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男人拼命地在跑,四肢摆动的频率是那么地快,就象是一只疯掉了什么动物。
2。
连着三天,范典典都没敢去9号楼,第四天晚上,坐卧不安的范典典正准备下楼去走走,柳自全来了,并且带来了分镜头剧本。
怎么回事,眼睛这么红。
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合眼,你的本子让我很激动,太棒了,我得把这个片子拍好了,否则对不起你的帮助,而且我也希望最终这个片子能给你带来一些回报。
别说太远的事,说说现在吧,接下来的事。
那好,就说现在的事,我上一次和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还有什么事?
就是有关那个——。柳自全做了个手势,他的脸红了,你从张家界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那天你让我给你写本子,我不是已经给你写了。
不是本子的事,是另外那件事。
我不记得那天还说什么事了。
就是——,柳自全一跺脚,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那天我说我决定爱你。
你觉得这好玩吗?
我是认真的。
我看你是电影看多了。
3。
柳自全帮一家企业拍了一条广告,赚了点钱,他算了算,这点钱精打细算着花,差不多可以完成他的作业。他兼制片、导演、摄影等于一身,另找了两个演员,是他的朋友,属于友情出演,同时也帮着打打下手,现在剩下的惟一的一个问题是拍摄场地。
范典典站在书房门口,打量着这间自己有一阵子没怎么进去过的房间,自从马力出现在她的望远镜里后,她就把生活、工作和娱乐都安排在了朝南的那间卧室里,偶尔进书房也是为了找书或拿什么东西。马力改变了她的生活规律。她沉迷于某种混乱中,不能自拔。
范典典首先把卧室墙上的像框取了下来,然后把电脑、打印机和扫描仪从电脑桌上搬下来放在地上,把电脑桌搬到书房,再把电脑和它的伙伴们一样一样搬上电脑桌,做完这一切,范典典给柳自全打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在外面。
干什么?
找场地。
那你来我这儿吧。
什么事?
来了就知道了。
范典典听见电话那头的柳自全一声欢呼。
卧室朝南的那面墙空了出来,范典典站在放电脑桌的位置,环视整个屋子,这里即将诞生出一部电影,她不知道小芸要是看到了会怎么想。
在去开门之前,范典典把望远镜也搬到了书房。
真想拥抱你一下。站在门口的柳自全眼睛亮亮的。
这就是你表达情感的惟一的方式?
我请你吃饭。但我就是觉得这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不够激烈。
算了吧,吃顿饭就行了,太激烈的方式我承受不了。
那握一下手吧。
范典典笑了,伸出手去。
柳自全双手握住范典典的手,用力握了握,说,谢谢你,范典典同志,谢谢你为中国电影事业做出的贡献和牺牲,你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4。
按照事先的约定,柳自全可以用范典典这儿除了卧室以外的所有地方,范典典只提了一个要求,上卫生间用完马桶一定要冲水。
扮演片中女孩和小A的都是柳自全的朋友,看起来俩人象是一对,对视的眼神是暧昧的,说起话来老是话外有话的。女孩很活泼,一副很放得开来的样子,而男孩不太爱说话,手里拿着本子,目光不是看本子就是看女孩。柳自全给大家做过简单的介绍后就摆开了工作的架势。
得承认,若不是知道在这之前柳自全从未独立导过电影,一眼看上去,他真象个大导演。范典典悄悄退回到书房,关上了门。
片子好象拍得很不顺利,范典典听到柳自全不断地喊着,停,停,停。喊到后来,女孩和他吵了起来,嚷着,要这样没法拍了。柳自全说,就是不拍也不能乱拍。女孩说,不拍就不拍,好象是我求着你拍似的。没一会儿,传来了很响的摔门的声音。
这时范典典的手机响了,是母亲,问她人在哪里。范典典说,在家。母亲说,在家怎么不接电话。范典典说,电话拔了,在写东西。母亲说明天就是元旦了,回家一起吃顿饭吧。范典典说好呀,今天还是明天。母亲在电话那头顿了顿,说,你要是一个人回来呢,就今天晚上,简单一点,要是两个人回来呢,那就明天,我准备一下。范典典说,那好吧。她刚要挂电话,母亲叫了起来,说,你还没说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范典典说,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一个人了。
范典典打开日记,写上日期:12月31日,她似乎猛然意识到这一年还剩下最后的一天了,又是一年过去了。她看着本上墨迹未干的那几个数字,有点想不起来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伤感象一件湿棉袄一下子裹紧了范典典,她感觉身上又重又冷,而且那件湿棉袄还在不断地吸取着她身上的温度。范典典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5。
范典典推门进去的时候,父亲正从卫生间走出来,边走边拉着裤子的拉链,这个让母亲深恶痛绝的坏习惯,经过母亲三十年的唠叨还没有改过来。母亲说父亲的这些坏习惯就象是农村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父亲说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就让我带着我的坏习惯去火葬场吧。
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对于父亲的这些坏习惯,说实话,母亲早就接受了,只是每次被她看见,她总是条件反射地会就此说上几句。尤其这几年,在记忆上变得丢三落四的母亲,对待父亲的坏习惯却从来没忘记过批评指正。有时候父亲刚推开卫生间的门,她就会在身后提醒,拉上拉链再出来。
其实,就母亲对父亲所谓坏习惯的唠叨,父亲还能不算太勉强地接受,最受不了的是,母亲动不动就翻陈年老帐,而且还不容他辩解。退休之后,母亲的脾气,用父亲的话来说,变得象活火山一样容易爆发,同时,父亲的脾气则越来越温吞。每逢母亲上了弦似的在那儿唠叨他以前的风流韵事,父亲便会点根烟,去阳台上站站,或者干脆去外面转上一圈。
这两年,没事的时候,父亲喜欢把藤椅搬到阳台上,点根烟,双脚搁在阳台的护栏上,眯着眼睛回忆回忆他这走过的大半辈子。赤着脚在家乡的泥巴小道上奔跑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后,回过头去看和吴秀芝的那段交往时,老范的眼光中多了几分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客观与冷静,那时候的狂热和不顾一切让他脸红。但不管怎样,那个从他生活中匆匆走过的女人,曾给他带来了无数欢乐,也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他时常会想起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个中午,那个中午发生的事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一天他出门办点事,在路上看见四五个红卫兵小将拦住了一个头上扎着一条黑头巾的女人,他们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伸手一把扯下了那条头巾,立即一只阴阳头露了出来。女人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但被勒令把手放下。大多数路人只匆匆看一眼就走了过去,这两年,这种事大家看得多了,看多了就能做到跟没看见似的。
离着十来米,小范就认出那个屈辱地低着头站在那儿的女人是吴秀芝,他的脑子里飞速地闪过好几个念头,但最后,他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再向前。
一个小时后,小范尾随着吴秀芝走进了一条叫金狮巷的小巷。他看见吴秀芝从33号的大门走了进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金狮巷里也是满巷的大字报,他慢慢地看过去,看过去,果然,吴秀芝的名字跃然纸上,并且前面还有个硕大醒目的前缀:破鞋。
之后的两天下午,小范都去吴秀芝家附近一个凹进去的围墙那儿站着,等待吴秀芝出现。每个踏进33号的中年男人,一开始都被父亲假设成吴秀芝的丈夫,可33号显然是个大杂院,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一直也不见吴秀芝出来,小范不由得开始不安地胡思乱想起来。倒是吴秀芝的女儿进出过几次,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在小范眼里,颇有几分吴秀芝的风韵。
第三天傍晚,就在小范打算回家时,吴秀芝从33号里走了出来,头上还包着那条黑头巾,手上拎着一只竹篮。她先往左右两边看了看,然后低着头朝小范这边匆匆走了过来。小范从凹陷处走到巷子中间,但吴秀芝仍然低着头就象绕开一根柱子似的从他面前绕了过去。小范不得不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吴秀芝的身体仿佛被电击了似的猛地哆嗦了一下。她转身的动作很慢,眼光落在小范身上之后迅速收了回去,然后继续用更匆忙的步子向前走去。小范又喊了一遍吴秀芝的名字。
等两个吭哧吭哧抬着一只柜子的青年在巷子尽头消失,小范才走到吴秀芝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是小范。
我不认识你。
你受苦了。
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我害了你,但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后来我去你家找过你,但被你们家人赶了出来。他们肯定都对你说了,我去找你是想要和你结婚,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不认识你。你让我走。你这么拦着一个破鞋,对你没有好处。
你听我解释,你总得听我解释解释吧。
求求你快走吧,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算我求你了。
6。
在两个对立派别的一次火拚中,小范的右腿腓骨被人用木棒打断了。在家休养期间,小范从抽屉里找出一副缺了一只车和三只卒的象棋,自己跟自己对弈。
腿好之后,小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金狮巷看吴秀芝。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人啊,他无数次地假设,倘若当初自己排除一切反对意见和她结婚,现在会是一个什么状况。这个苦命的女人,先是死了丈夫,接着又被扣了一顶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帽子。第一个男人让她成了寡妇,第二个关系暧昧的男人却让她从此抬不起头来。
尽管小范觉得那会儿自己对吴秀芝的感情是真诚的,随后发生的一切和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大家没有想到的,然而吴秀芝落到眼下这个下场,毋庸置疑,和他是有关系的。他不能袖手旁观,他将尽力为她做点什么。
走到金狮巷和平江路的交叉口,小范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站在一只凳子上,双臂垂在两边,低着头,脖子上挂着两只鞋子,破鞋。
没错,是吴秀芝。她的身体有些摇晃,有一挂鼻涕垂直地在往下滴。吴秀芝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没一会儿,又有一挂滴了下来。
午饭的时候,有一个胡子拉渣的中年男人跟在两个戴红臂章女人后面,来到吴秀芝跟前。男人把吴秀芝从凳子上扶下来之后,其中一个女人伸手摸了摸吴秀芝的额头,然后板着脸指手划脚了一通,这才离去。
小范就站在路边一家南货店门口。他看见那个男人一手拿着凳子和那串成一串的破鞋,一手扶着摇摇晃晃的吴秀芝,往金狮巷里走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吴秀芝再也没在巷子里出现,小范在金狮巷33号附近焦躁不安地徘徊了两天后,决定上门拜访。
小范起了个大早,他希望能看见那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从33号里走出来。那样的话,他敲起吴秀芝的门来会沉着一些。隔天晚上,他偷偷地从抽屉里找出一直由母亲掌管的购物备用券,从上面剪下用于买肉的7号备用券,一共五张,是他们一家五口这个月买肉的凭证,他知道这跟剜了自己老婆的肉没什么两样。犹豫再三,他又留下了两张。
33号附近有几个居民已经认出了父亲,这个男人在巷子里转悠好几天了,也不知想干什么。小范一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33号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了两个表情严肃的家伙。
没理会小范的解释,在一些群众七嘴八舌和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小范被扭送到了居委会。半路上,试图挣扎开来自己走的小范被人狠狠地踹了一屁股。
结合33号里住着一个破鞋这一情况,居委会主任,一个长着一脸雀斑、嗓音嘶哑的中年妇女,迅速把小范初步定性为搞破鞋的坏分子。和小范的单位联系上后,她决定在金狮巷和小范的单位各开一次批斗会。
范典典的母亲第一次知道了自己丈夫居然还有这么一段不要脸的往事。但哭过骂过吵过之后,她还得拎着保温瓶去给挂着“坏分子”牌子的丈夫送午饭。丈夫旁边站着的那个黑瘦干瘪的女人就是他的姘头?这真让范典典的母亲想不通。
在往下的五六年里,小范经常会作为配角被拉去陪着那些“牛鬼蛇神”、“四类分子”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小范头上那顶生活作风问题的帽子直到进入八十年代才逐渐被人淡忘。
7。
在重遇吴秀芝之前,小范一直有意无意地在留意有关吴秀芝的消息。听说她被单位开除后去了一家运输公司做临时工,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搬运活。有几次,小范偷偷地来到她单位附近,看见她拖着一辆板车,吃力地从他视野里经过时,他难过地走开了。吴秀芝明显地黑了,瘦了,也老了,头戴一顶旧草帽,脚上是一双绿色的橡胶鞋,裤管卷到小腿处,看起来就象是一个干惯了田里活的农村妇女。后来听说她和一个铁路上的工人结婚了。小范每去吴秀芝单位看她一次,总觉得她又黑了,又瘦了,也更显老了。同时,小范也成了老范。
那两个在他生命中留下深深印迹的女人,每次想起,老范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其中一个,他狂热地沉浸过,但那显然是一次因年轻而犯下的荒唐的错误。另一个,他隐隐爱慕过,后来一直杳无音讯。两年前,从一个老乡那儿得知,王红梅现在随儿子在苏州生活,也是通过那个老乡,老范重新见到了她。岁月不饶人呐,当年那个面容姣好的小女同学,已成了个动作缓慢反应迟钝的老太太了。但能偶尔和她在一起用家乡话聊聊天,老范还是觉得很快乐。
这五十多年,风风雨雨,细想起来一步一步走得并不容易,为什么现在回过头去看,感觉这大半辈子就象是一阵风似的转眼就过去了。
不管怎样,眼下的生活还是让老范觉得满意,妻子的唠叨早已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要是真有一天老伴先他而去,耳边少了那没完没了的唠叨,他还真会感到不习惯,不踏实。两个人磕磕绊绊地一起走了将近三十年,彼此的习惯和好恶都已融入了对方的生活中,谁也离不开谁了。
爱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真的不是你爱过的或正在爱的那个,而是能在一起生活、荣辱与共、互相搀扶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