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自全说完成毕业作品只是他眼下在做的这件事的一小部分,同时他还在和两个朋友一起干一件更有意思的事,他的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说后面这件事他暂时还不能告诉范典典,不过她早晚会知道的。
范典典说,你爱说不说,说我还不想听呢。
柳自全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事要说了会影响往下进行的质量,其实我非常想告诉我,你听了肯定会叫绝的。
那就以后再说吧。先说说你可以说的这件事吧。
柳自全的想法大致是这样的,用那种类似于记实的手法拍一个有关情感的片子,可以是亲情,也可以是友情或爱情,他希望能找到一种能给观众带来视觉冲击和心灵震动的方式,片长大概是三十分钟左右。柳自全再三强调,他给予范典典足够的创作空间和自由。
那我想知道我们合作的基础是什么?范典典问。
你是一个作家,尽管你的作品我只看了一点,但我感觉到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你的小说写得好,尤其是细节的处理和对大局的把握让我佩服,看了你的东西后我更坚定了要和你合作的想法,我知道有难度,但同时我又相信自己能说服你的,因为我能欣赏你的才华,并且我需要你才华的帮助。而至于我能给你的,眼下大概只有你根本看不上的署名权了。不过,我相信,你最终得到的回报肯定不止眼下这一点。
你真能说。范典典由衷地说道,可是为什么你追过的那些女孩子都没能被你说动呢。
一到谈情说爱,我这张嘴就不行了,就结巴,在感情上,我更习惯于用实际行动来表达。
还是缺少锻炼。
对,对,费老师说得有理,你以后得多教教我这个笨学生。
2。
朋友们都说最近小芸疯了,上班下班逛街泡吧都带着她那穿戴得体的男友,她总是向别人这么介绍,这是我的爱人,名叫DAVID,然后会解释,他不爱说话,不用管他,我们说我们的。她的手习惯性地搭在那男人的腿上,还不时摩挲着。
大家在背后砸着嘴说,小芸看那个模特时眼光那叫温柔那叫动人,让人看了心里发怵。
星期天下午范典典去邮局寄东西,从邮局出来,范典典看见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瘦小的女孩一手拎着一袋水果,一手拦腰夹着一个西装革履的模特匆匆走过,模特胸口那条细斜纹领带被风吹得飘动起来。
范典典扬手喊小芸的名字,但她很快就在街角转弯消失了。范典典穿过马路,她脚上那双细跟鞋让她总是不能很好地掌握脚下的支撑点,步频一快就像是在竞走,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小芸就在范典典前面大概一百五十米处,可任范典典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依然急匆匆地往前走着。这时大街上出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一个走路像是老太太的女孩急急追赶着另一个夹着一具穿戴整齐的模特的女孩。
已经有人驻足在观望了。范典典几次想停下来,但又不甘心。上帝保佑,小芸终于在路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把她的爱人摆好,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香蕉,边剥边说着什么。她不是自言自语,是在对她的爱人说话,因为她不时扭头看看后者的反应,剥完她还客气地让了他一下。
范典典走到小芸身边时听见她在说,你说一会儿我们去不去买我们昨天看上的那双皮鞋,要不还是回家吧,妈的,昨天没睡好,今天早点睡。
范典典伸手拍了一下小芸的肩膀,她转过脸来,说,操,这么巧。
范典典说,追着喊了你半条街,你聋啦。
小芸说,哦,刚买了一张CD,刚才一路上正听着呢。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我的好朋友典典,然后她又转过身去拉起那个模特的一只手,递给范典典,说,他叫DAVID,法国人,上一次电话里告诉过你的,她将嘴凑到范典典耳边,压低声音,我的爱人同志,不过DAVID他不喜欢我这样称他。
范典典接过那只没有一点瑕疵的大手,握了握,或者说捏了捏,坦率地说,确实手感不错。
小芸让DAVID坐过去一点,并帮助他把坐姿调整了一下,以便他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她说我和典典聊天,你一个人看看街景,好吗?
那位法国美男子当然不会有异议,他刚才被范典典捏过的那只手此刻和小芸的手相握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因而看起来如白痴般的微笑对着车来人往的大街。
最近在忙什么,电话也不来一个。范典典问。
过俩人世界呀。小芸笑。一笑和那个白痴般朝着马路笑的男人更像是一对了。
怎么过,用意念?这也太抽象了吧。
怎么会抽象呢,我们形影不离,同睡同起,他是个温柔好脾气的伴侣,对我百依百顺,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满足和踏实。
小芸的身体往DAVID那边靠了靠,她看他的眼光里充满了爱意。范典典感到别扭,两个大活人和一具模特坐在街边聊天,本身已经够奇怪的了,而其中一个还和模特十指相握,别人怎么能看得懂呢,个把见多识广的还以为是无聊的行为艺术呢。
3。
母亲打电话要范典典回一趟家,范典典说又不是星期六,回去有什么事吗?什么事,什么事,你回来吧,回来了再说。范典典说到底什么事,是不是你们俩又吵架了。母亲说,我和你爸爸的事什么时候来烦过你,想想你自己吧。母亲显然在努力克制,但范典典还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怒气。
范典典用父母的标准来衡量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好象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她硬着头皮回到了家。
父亲和母亲都在,俩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茶,父亲的是毛尖,母亲的是菊花茶,都已经喝淡了,看起来坐在那儿不是一会儿了。
你坐下。父亲说。
小不点蹲在母亲的脚边,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太对头,用那种不满的眼光看着范典典,好象认定了她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范典典对自己说,别跟它一般见识。
说说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母亲首先发问。
最近,最近干了很多事,是不是要一一汇报啊。母亲的口气让范典典很不舒服,所以她的情绪难免有点抵触。
母亲推了推父亲的胳臂,俩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父亲还安慰性地拍了下母亲的手背。这种时候,每当这种需要他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女儿的时候,都会出现类似感人的场面,让范典典想到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父亲把话接过去说道,你说说,这几年我们限制过你吗?你要搬出去独住那就搬出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写什么小说,我们也没怎么反对,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可是反过来你也得尊重父母啊。
我怎么不尊重你们了,我尊重你们也不见得事事都得向你们汇报吧。
范典典的回答激怒了母亲,后者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你别的事可以不说,结婚这种事总要征求一下我和你爸爸的意见吧。说出去真是要叫人笑话,当父母的连自己孩子结婚都是从别人嘴巴里听说的。
谁说我结婚了,我什么时候结婚了?范典典也站了起来。她站起来后,她母亲倒坐下了。你们这是听谁说的。
你的朋友们。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后来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有两个说是亲眼看见你们去喝佑子的喜酒了,这不会是别人瞎说吧。
喝喜酒没错,但结婚是我说着玩的,没有的事。
范典典看着她的家人们,母亲,父亲和小不点,他们也在看她,还摇着头,并且不出声地叹着气,是失望,夹杂着无奈。
范典典慢慢低下了头来,她想自己总是不能让父母满意,他们失望的样子让她觉得绝望,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她突然极想马上回到自己的住所,躺到床上,蒙上被子,安静地流一会儿眼泪。
范典典对自己说,你应该表现得好一些,当她夺门而出蹦下最后一级楼梯时,还在对自己说,你有能力表现得好一些的,为什么不能再克制一下自己,为什么在面对自己的亲人的时候反而变得更极端更不冷静更没有耐心。范典典听见母亲趴在窗口喊她的小名,她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4。
范典典已经在电脑前坐了有半个小时了,一个字也没写,下午在父母家的事让她不安,她记得小的时候很厌烦母亲过于严厉的管教,有时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她会故意去犯那种母亲明令禁止的错误,看母亲大光其火时她会有一种胜利了的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父母失望担心时她有了不安的感觉,范典典记不起来了,每当父母用那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她时,她觉得自己其实比他们更失望,续而深深地绝望。
她的父母总是对她说,你是我们的希望。但是,希望是什么?不就是建立在幻想之上、但比幻想更有依据的一种想法吗。她的父母始终对她怀有一份来路蹊跷的信心,并为此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在范典典身上,他们从不吝啬鼓励的话语和他们的金钱。他们等呀等,他们盼呀盼。
这么多年来,父亲和母亲的很多想法都是背道而驰的,哪怕心里想得一样,只要父亲说了东,那母亲十有八九会说西。这是一种习惯,但在范典典看来,更象是一种爱好。只有在女儿的教育上,俩人是一致的。
她的父亲和母亲,一对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看着她,用一种热切的眼光,即使他们什么也不说,范典典也知道他们在说:你不能让我们总是失望。
所以范典典得做点什么。尽管她是那么地喜欢无所事事地活着,活着,跟死了一样,没有压力,不受打击。
后来她做了一些事,一些在她父母眼里有意义而她觉得没意思透了的事。她一点一点地在失去耐心。她问自己,为什么她和父母总是不能在一些要命的问题上达成共识,难道是因为她还太年轻,受到的打击还不够多。为什么她的快乐总是和一些极端的行为带来的极端后果联系在一起,而她的父母却习惯把自己的孩子想像成一只有翅膀的鸽子,看见孩子拍打着翅膀飞呀飞,不断地往高处飞去,他们就很快乐。
对有些人而言,死了,却永远活在别人心里,这就是意义。以前范典典每次听见别人这样说,她都会咳嗽,笑得咳嗽。对范典典来说,成功地活在别人的视线之外,你明明活着,却让人猜测你大概已经死了,在他们就快要忘记你的时候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尖叫,埋怨你太不够意思,这就是一种有点乐趣的生活,带着游戏的欢娱风格,不多,也就一点,但对于她来说,一点点就够了
范典典不知道有意思的生活,是否就是有意义的生活,但她能肯定,没有意思的生活,绝对是没有意义的生活。
她的父母希望她能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而她想过有意思的生活,那么究竟有没有一种既有意思又有意义的生活呢?它在哪里?
眼下范典典就快要27岁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没有权利去要求过一种有意思的生活的年龄了,她变得越来越在乎家人对她的感觉,而她越在乎他们就越不在乎自己,她一不在乎自己就真的做出了点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于是她的父母很快乐,父母快乐她也就快乐了起来。
其实就这么简单,父母快乐她也就快乐。
当晚,范典典就给家里打电话,为自己下午的行为道歉。电话是母亲接的,听范典典这么一说,她似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检讨他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不做核实地就向她发脾气。范典典说,还是因为她以前做得不够好,老让父母操心,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这样一说,母亲更不好意思了,说,其实我和你父亲心里都清楚,你这几年挺努力的,一个人生活,还要写作,不容易。母亲说得动了感情,都快要哭了,她说,你等一下,我让你爸爸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