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芸打来电话,抱怨至今还没找到一个可以让她去爱的男人。她的意思是让她心甘情愿放开手脚去爱的男人。她有满腔的爱,关于这一点,范典典知道,小芸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年也酝酿了那么多年,她的爱在等待中散发出酒酿的味道来。
小芸在电话那头说,如果今年春节前还找不到这样一个男人,她将从此退出欢爱江湖。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真让范典典担心,同时也窃喜。挂电话前,小芸还顺口骂了一句粗话,因为是随口说的,听起来像是表达了她此时的心情,也像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语气助词,反正在范典典听来,倒蛮悦耳的。
范典典一直认为独特的人总会吸引更多的目光。小芸的职业是橱窗设计师,业余担任几家大型商厦的时尚谍报员,这应该算是个有点特别的职业吧,另外,她能把粗话说的跟吹口哨一样好听,当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范典典曾经怀着好奇和读连载小说的心情把若干个还算优秀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结果真让人伤心,事后他们用不同的音频给予了小芸基本相同的评价,简而言之,那就是:狗屎,一堆自以为是的狗屎。
范典典还曾打算以她这位朋友为原型写一篇小说,送给小芸作为生日礼物。后来小说写出来了,她却送了一只泥塑鬼脸给小芸作为二十五岁生日的礼物。范典典怕小芸看到这些和她有关的文字,她怕小芸会像吹口哨似地吹出一大串粗话,她怕看到小芸脸上那种很无所谓、甚至有点不屑的表情。
现在,范典典突然发现,其实很久以来她都有些怕小芸,这种怕并不具体,但因为不具体,所以每次和小芸坐在一起超过十分钟,她就开始不自信起来。并且,范典典突然想起,小时候,小芸是她们女孩堆里的女大王。这么多年过去了,大部分儿时的玩伴都如云雾般四散开去,范典典不知道为什么独独还和小芸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
说实话,在潜意识里,范典典一直希望能亲眼看到小芸失意的那一面,哪怕仅仅是个瞬间也好。因为小芸总是一帆风顺,人长得漂亮,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情感上,尽管暂时没找到她爱的,可身边不乏爱她的,一个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这般游刃有余,这真让范典典不能心平气和。
有一段时间范典典十分倒霉,接二连三地丢失东西丢失感情,简直是霉运当头,心情的灰暗也就可想而知。适逢此时,她接到了小芸的电话,就是一开头的那个电话,天哪,接完那个电话,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她承认自己有些阴暗,但考虑到自己当时的处境,她随即原谅了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里,范典典频频给小芸打电话,她只是想听听小芸的抱怨,听对付在电话那头粗话连篇,她便很快乐。真的很快乐。范典典从未想过,有一种快乐竟然会是这样获得的。
2。
从今年的五月份开始,小芸就在为一场活体内衣展示做着琐碎而繁杂的准备工作,这是她进入这行当以来最有创意的一个举动,届时将有十六位男女模特在商厦临街的橱窗内为观众展示最新款的内衣。一天忙下来,只要心情尚可,小芸总会在入睡前给范典典来个电话,也不管是几点了,别人是否已经睡下了。
范典典知道,在小芸眼里,她是个闲人,每天坐在家里,敲敲键盘,生活得足够枯燥乏味,所以有电话打进来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一开始小芸会先谈谈让她又亢奋又疲惫的工作进展情况,她最初的创意有一半都给毙了,按照她的设想,这场展示会应该安排在晚上,橱窗内按上跟卧室一样柔和温馨的灯光,然后在里面放上一张双人床,上面撒满玫瑰花瓣,男女模特就像在家里一样放松,还可以有些不过分的亲昵动作,不需要刻意的表演,观众在观看的同时自然会想象当自己穿上这样的内衣和爱人亲热会是怎样的一种效果,以此拉近和观众的距离,最后在熄灭灯光拉上窗帘的同时结束整个展示会,多么流畅自然,还贴近生活。
可是展示会的总监认为不应该把卧室内隐秘的生活搬到橱窗里,这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小芸恨恨地说,这个糟老头子,这个大号雪碧,如果我给他点机会他就会改主意了,但我就是不给他。
话题在不知不觉中已转向了男人,这也是小芸睡前的一杯牛奶,喝完她才能安然入睡。她说我们身边的男人怎么都那么乏味无趣,看一眼你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范典典问。
想什么,妈的,当然是上床啦。
3。
在小芸筹划活体内衣展示的同时,范典典也开始了一个叫《我们都是有病的人》的东西的写作。在女友的提议下,一个叫安天的男人搬入了新居,但他时常会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有一天,安天突然发现自己的日常生活被搬上了网络,正被全球上千万的人收看着,与此同时,女友失踪了,面对着新家那几个显然曾安装过摄像头的窟窿,安天的生活陷入了迷惑、愤怒和没完没了的寻找之中。这时一些男人和女人怀着各自的目的闯进了安天的生活,他们貌似正常,其实和你我一样都是有病的人,他们在安天的生活中进进出出,带来一些刺激,制造一点麻烦,就在安天打算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他的女友出现了,他的生活也随之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范典典想把它写得好读好看一点,大概十五万字,这样的一个长度是范典典和读者都能接受的。小芸也算是范典典的一个读者,但范典典知道小芸读她的小说无非是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不过从来没有找到,所以小芸多少有点失望,因而她认为范典典是一个虚伪的脱离生活的作家,她断言这样的作家永远也成不了气候。范典典脸上挂着淡淡的无所谓的笑容,但心里面在说,去你的。
内衣展示会的前一个星期,小芸请范典典去看她精心准备了两个月的展示会的第一次彩排。她说你反正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整天呆在家里,闷都闷死了,还不如出来换换眼睛换换脑子。
由于写作的不顺利,此刻小芸的话在范典典听来,更像是一种蓄意的讽刺和打击。范典典忍不住叫了起来,就你是在做事,别人都是闲人。
小芸好象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啦,我又不是那个意思。顿了一顿,她又很有把握地断言道,不是便秘就是东西写得不顺,所以心里烦,那就更应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挂了电话,范典典对自己说,一个女人如果自我感觉好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多少有点神的味道了,自己真的应该对她敬而远之了。
4。
午睡起来,范典典照例先洗把脸,然后去朝南的那个阳台上站一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心里发慌,全身冒汗。因为刚从空调房里出来,巨大的温差让猛然置身于太阳底下的范典典一阵眩晕,她双手撑着阳台的护拦,闭上了眼睛。
近十天来,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让范典典感到身体虚弱,精神恍惚,在用科技制造出来的凉爽里面,她觉得不但离真实的季节很远,而且离现实生活也有距离。阳台成了她感受这个真实季节的一个去处。
当范典典睁开眼时,看见对面那幢楼和她相对的301室不太对劲,它厨房通向阳台的门正在奇怪的开开合合,仔细看,门旁有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似乎一个人想要打开,而一个人拼命在阻止。
范典典奔回房间,从抽屉里翻出许久不用的一架2.5倍的小望远镜,快速地调好了焦距。镜头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瘦高个,但十分结实,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色彩艳丽的沙滩裤。女的衣衫不整,长发凌乱不堪。
看他们的动作和脸部的表情,范典典猛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般的家庭打闹。女的已被逼到了门边,背靠着门坐在地上,两手掐着男人的脖子,而男人的两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在向门内拉。
突然,那女人不见了,从镜头里范典典只能看见那男人的半截身子,他的面部表情显示他正在用力,范典典的心狂跳了起来,举着望远镜的双手由于紧张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范典典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可还是看不见,情急之下,她奔回房间搬来了一只凳子。
镜头里出现了那女人的一只手,它拼命在挥,同时那男人就像是骑在一匹狂奔的烈马上似的身体乱晃着。范典典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时间在瞬间似乎凝固了。
范典典被眼前看到的一切吓坏了。
在床上坐了足有五分钟,范典典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报警。拿起电话前,她又一次推开了阳台的门,没有想到是,那个男人也在阳台上,仍然光着膀子,一手夹着一根烟,一手提着一只塑料水壶,正在给摆在护拦上的花们浇水,嘴里居然还吹着不成调的口哨,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范典典完全愣住了。
那男人浇完水后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用慈祥的就像是看自己孩子的表情看了一会儿花们。范典典退回到房间内,后背抵着阳台的门,她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仅仅是一个幻觉,可它是那么真实,而且有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力量,捶打着她那颗因为惊恐因为意外而狂跳不已的心脏上。
范典典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但没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床头柜上的那只望远镜提醒她,这绝不是幻觉,另外,还有阳台上那只慌乱中被她碰翻的小凳子。
范典典把凳子拿回房间,关上阳台门,站到凳子上,透过门上方的玻璃观察对面的动静。整个小区十分安静,对面301室也十分安静,但这一切在范典典看来更像是个迷惑人的假象。
5
紧张和恐惧慢慢平息下来之后,好奇和疑惑浮了上来。整个下午,范典典没有写一个字,但仍然跟自己较劲似的坐在电脑前,面对闪烁的显示屏,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些想象和猜测随着烟雾在房间里面弥漫开来,这样或那样的可能在她脑子里短兵相接冒出很多火花。
黄昏的时候,范典典再一次来到了阳台上,拿了一张报纸,依着护拦,做出一副看报的样子。因为301室的阳台没有封,所以从她站着的这个位置,可以不太费劲地看见阳台后面厨房内的大概情况。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间,但301的厨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十五分钟后,范典典决定下楼绕到对面那幢楼的后面看看301室朝南阳台的情况。
让范典典没有想到的是,301室的南阳台上摆满了植物盆景,就像一小型的植物园,看来这家的主人对植物有着很不一般爱好。她想起了上午那个男人看花时的神情,那么安详,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晚上六点半,301室有了灯光,先是和厨房平行的客厅的灯打开了,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男人终于出现在了阳台上,并打开了阳台的灯。
范典典站在椅子上,拿着望远镜,通过阳台门上方的玻璃观察着对面的动静。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电话是范典典的前男友佑子打来的。他们交往快四年了,最初的激情早就被时间这条河流冲刷得无影无踪了,但时间也给了他们相处的默契,他们好象已经认识了大半辈子,都已习惯了对方的言行、嗜好和生活方式,尽管没有激情,但也没有过多的分歧和矛盾,也许这就是在一起生活的前提。可俩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提结婚这档子事,每星期佑子来范典典这儿住一两天,忙得实在没时间见面就通通电话。后来有一天,佑子吞吞吐吐地向范典典忏悔他在歌厅里认识了一个坐台小姐,他们睡了一觉,彼此感觉都不错,所以后来又睡了几觉。那后几觉都是不付钱的,相当于友情奉送。再后来,他感到了内疚,断了和那小姐的来往。这时他感觉应该结婚了,所以就对范典典说,我们结婚吧。范典典记得当初自己是这么对他说的:你真不应该告诉我这些,做都做了,就让它成为过去好了,发生这种事作为你的女朋友,我完全能够理解也勉强能接受,但要是你老婆,我就只能理解不能接受了。如今佑子又有了新的女友,喝多了酒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给范典典打电话。
你在干什么?
在接你的电话。
我是说刚才,在接电话之前。
有必要向你汇报吗?
别这样,声音这么冷。
想听温暖的话?
有事要和你说,我现在可以过来吗?
不可以。
是不是你那儿有人?
是。
那我在电话里说吧。
随便。
范典典拿着话筒,一边哼哼哈哈地应付着,一边密切关注着对面301。那男人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拿着一只塑料水壶,他浇得很仔细,不时停下来变换角度端详着那些花草。当范典典把镜头对着他的脸时,发现他正在古里古怪地笑,左边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