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来苏水的味道总是让古天明想到他的母亲。古天明四岁的时候,母亲在上班的时间没有去医院上班,下班的时间过了也没有回家,她就像是在地球上蒸发掉了般没了踪影。大家尽了一切可能去找。大家都很急,父亲和叔叔甚至为去哪儿找打了起来,打完以后又出去找,找着找着叔叔把自己也丢了。
有半年时间,古天明住在姑妈家,很少能见到父亲。大人都很忌讳说母亲的名字,偶然提到了也会快速地瞄上古天明一眼,看他的反应。家里的其他孩子肯定也被关照过了,谁要是不小心说了,随即会招来大人的白眼和无声的责骂。
半年以后,古天明随父亲回到了自己家。父亲下班回来不是待在屋子里最暗的那个角落发呆,就是没完没了地叹气,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
有一天早上,父亲没有送他去幼儿园,他牵着古天明的手来到姑妈家的弄堂口,让他自己进去,古天明走了没几步,父亲在后面叮嘱了一句:“以后要乖,听姑妈的话。”古天明心里一下子很慌,慌过之后想哭,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快走到姑妈家门口时,他看见父亲在冲他幅度很小地点头,再一看,又像是摇头,他停了下来,父亲突然转身离开了,窄窄的弄堂连着外面宽宽的马路和世界。
父亲不见了。
父亲离家后没有多久,瘫痪在床的奶奶去世了。家里像中了邪似的接二连三地少人,爷爷因为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撒手西去,火化的那天,父亲出现在家门口,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家,只是多了一项爱好,在客堂间的青砖上蘸着水写毛笔字,只写两个字:林芹。写完再画个圈,把这俩字圈起来。古天明认得这两个字,林芹是母亲的名字。
成年以后,古天明也曾经问过父亲有关母亲的情况,父亲垂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别的地方,说了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小时候,古天明想母亲的时候就会去
医院待上一会儿,坐在医院的候诊椅上闭上眼,他想象着母亲会在下一秒钟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大褂,充满爱怜地看着他,就像以前他从梦中醒来一样。
穿过急诊大楼,古天明一眼看见迎面走来的马昕的父亲老马,后者对古天明的敬意一度让他十分费解和不舒服,一个比你大了好几十岁又是你岳父的长辈却总是对着你点头哈腰,赔着小心说话,你怎么会舒服呢。
后来古天明弄明白了,是他的职业给他这个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老马爱好了文学大半辈子(眼下还常年自费订着四五份文学刊物),到头来也没弄出一个半个铅字来,所以眼下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只要坐在家里,敲敲键盘,就能把自己养活得不错,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个
神话。
“来啦。”老马冲古天明点着头,本来已是纵横交错的老脸一下子又挤出了许多皱纹,你可以认为老爷子不是在笑,而是在展示他的皱纹。
“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没事的,没事的。我叫马昕不要打扰你,哎,你看,让你跑一趟,真是的。”
每当这时候,古天明都觉得老马是在对他的职业而不是他这个人说话。老马还经常会摆出一副要和古天明谈谈文学的架势,似乎他的女婿是一个名叫“文学”的小伙子。
文学是老马青年时代的理想,中年时代的寄托,可是他现在已经六十岁了,还对文学一往情深,就让他身边的人不能理解了。他的家人和朋友老是拿这一点来取笑他,渐渐地,老马只要一谈文学就变得鬼鬼祟祟的。
马昕的母亲躺在床上,手里翻着一张报纸。出身清贫的她小时候没上过几年学,所以识字不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刚从大学毕业的小马同志,随后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小马手把手地教她识字,口型对口型地纠正她的郊区口音,当她终于可以不借助新华字典看整张报纸的时候,她也成了小马同志的革命伴侣。顺便说一下,年轻时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这也是当年小马同志诲人不倦的最主要原因。
尽管岁月不饶人,但马昕她妈当年的轮廓还在,她走到哪儿依然会有不同年龄层的男士为她侧目,经过这么多年,逐渐在老太太脸上培养出了一种“我是美人我怕谁”的气质。你不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老马早些年是被美貌折服,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为美貌所累,担心老婆被别的男人看了去,而这些年更是活得压抑。他终于明白:占有美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老太太微笑着请古天明坐,她的笑容里有着一份见外的客气。对于古天明这个女婿,老太太肯定是不够满意的,至少不会比前任女婿更让她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