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许淑娴-情感签证

那天从树林回来,当天晚上就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于娜娜似乎不应再当作张实的出气筒,张实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或者说,剧本的矛盾设置就突然无法成立了。我不禁暗中吃了一惊,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整个故事是建立在张实对自己妻子的不满之上的,这个立意相当惊人,倒是听说有人跟老婆离了婚,随后就发奋图强,写了个电视剧本一抒对前妻的深仇大恨,一望而知他在婚姻期间是吃了他前妻的大亏了,那种仇恨力透纸背让人看了不禁为作者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明智,在如此之深的仇恨之下,他使用了笔而不是使用了刀去砍杀他的前妻。

现在张实不再以于娜娜为假想敌对立面,他就要苦苦寻找出路,他终归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恩爱的夫妻组合,戏剧性才得以兑现一次性转折才得以完成,否则,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呢?我挖了三天地雷也没有找到一条出路,看来,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就是,其实我一直不认识张实。张实是谁?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妻子自从去了树林之后,对电视剧的创作热情日益增高,她每天都会来过问进展情况,看我停滞不前就提醒我说,不急不急慢慢来,真的脱了期交不了货投资商也不能吃了你。我瞪着她说,你好好的怎么来威胁我了。我妻子冤屈地说,我哪里威胁你了我在安慰你呀。我说,好好,谢谢你了,我不要安慰我自己知道怎么办。到了晚上我妻子下班回来,一进门就高声说,有了有了,我知道你下面该写什么了。我紧张地听着,不知道又有什么非常之举破门而出。我妻子说,你写张实的爸爸的老婆。我脑子一下子没有转过来。她继续热情地说,岔开去写,往远处去写,一绕远了你就有话说了。我想了想,有一点点明白了,我妻子一直就不喜欢张实限于娜娜对着干,现在看我在三岔路口上蜘蹰徘徊犹豫不决,晓得时机已到决定把我领上另一条路,就像二小放牛郎把鬼子引入八路军的包围圈。我想想,这未尝不是一条路,所以我没有说良心大大地坏了死啦死啦的。这一回鬼子挺感谢王二小的。

如果我说,婚姻是一条逆水而上的两人座的小船,如果船上的人不用力驱动的话,船就会直溜溜地倒退下去,结过婚的人起码有一半会说,是啊是啊深有同感。如果我再说,用力驱动就是两个人要不断在小船上翻出新花样来,否则就是消极怠工看上去在使劲可船儿还是要向后倒退下去,恐怕持相同意见的人就不到百分之十了。诘难者就说,船儿已经够小了,再翻新花样也不怕船儿翻了。我的回答是,这就是船儿前进不得不冒的风险,也同时是高手还是低能的分界线。高手就是能在小小的空间里面进行可持续发展。这么说,显得我就像个高手似的很不好意思。我不是婚姻专家我说不好。我妻子说,说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做得好。这话正确无懈可击。我们就不说了。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往远处说,那就说说张实的父亲张文儒的妻子许淑娴。

这一天张实从公司下班回来,心情郁闷,他在美国人的公司里原先干得好好的,回了两次中国回来后再上班就找不到感觉了,他说,好像在过别人的日子,身边的一切跟他无关了。他不敢把这个话说给于娜娜听,他知道于娜娜的回答,于娜娜就说,好啊,公司是资本家的公司跟你无关,可眼下我们住的房子是自己的房子,每个月的分期付款跟你有关,你两个月不付银行就来拍卖它我们娘儿仨就得住大街上去了。有一次他们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于娜娜突然拽住张实停了下来,张实东张西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娜娜轻声说,慢慢地转过身去,动作和缓些不要唐突。张实依言而行,他看到靠近墙根的地铁出气口上蜷缩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物件,其间有两粒亮点是一双眼睛似醒非醒雾里看花颇有朦胧之美,那是一个纽约到处可见的流浪汉。张实说,怎么啦你认识他?于娜娜说,我是怕有一天那里会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张实笑了说,哦你在用实物教学法啊。所以他的郁闷啦找不到感觉啦也就敢跟范小雄说说,眼下范小雄在中国跟叶子打得火热无暇旁顾他就只好独自郁闷了。于娜娜看见他回来递给他一张明信片,张实有几分心虚他想别是卢小菲来了一手厉害的就像散传单似的在明信片上写上你这个负心郎这类的给他来个广而告之,他远远看着没有去接,而是直接就问谁来的呀,现在又不是圣诞节寄贺卡也太早啦。我妻子说了,你怎么就绕不出去了,说了要往远处写怎么一写还是于娜娜啦卢小菲的,像遇到鬼打墙似的走了一夜还在原地啊,现代科学证明鬼打墙是心理因素而不是生理因素造成的。我说对不起我动作慢了些我其实就要写了。

明信片是许淑娴寄来的,她要张实最近就去她那里一次。许淑娴住在长岛的一个老年公寓里,张实只知道她是父亲张文儒的留学美国时的同学,好像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他管许淑娴叫许阿姨。本来我还想说说于娜娜的态度的,可一想到我妻子的告诫我就不说了,好在去看许淑娴本来也没有于娜娜什么事不说也罢。

好了,我现在就要集中精力好好说一说许淑娴的故事了。许淑娴的故事从整体上来看,有许多不合经典作品的设置,比如,她在故事进展到将近一半的时候才出来,出来后,惊鸿一现又消失了。经典作品里,这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就是一个可以删除的人物,我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我不是在写经典作品,我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让许淑娴出来她就出来我让她离去她就离去,一想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她使我觉得我像造物主那么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状态不是人人可以获得的。所以,许淑娴就出现了。张实开着他的车到了长岛。长岛是一个令人遐想的地方,细细长长的一个岛从曼哈顿出发,一直向大西洋深处延伸了二百多英里也就是三百多公里。开着车一直往里走的时候会产生错觉觉得是在往海洋深处开去,前面有龙宫啦龙王龙女啦什么的。许淑娴住在这种地方天然具备了一种缥缈迷离之感,许淑娴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这样说有故作高深的味道,她实际上的作用为张实鸣锣开道,形象点说吧就像是张实的破冰船,张实走不通了就让许淑娴出来,也许就开出一条原先没有的路。所以张实驾着车在长岛上行驶的时候,的确有一种驶向未知的感觉。这种感觉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这说明直觉这个东西人人都有就看你是否在恰当的时刻把它开发出来加以利用。那天张实在长岛和许淑娴见面的情形是这样的:

许淑娴几乎没有客套地就进入了正题,这不太符合他们之间的常态关系,因为他们并非交往熟稔走动频繁,按照他们的交往程度他们绝对是需要开场白的,但是今天没有所以张实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了。这说明这一天张实的直觉都非常准确,因为后来事件的发展正是如此。许淑娴说,我跟你父亲结过婚我是你父亲的妻子。张实因为已经有直觉垫底所以他没有显出意外之色。

直觉真是一个好东西,在这方面我妻子强过我十倍常常让我羡慕不已,她时常一语既出连大脑也不须经过事后验证命中率极高。所以我就让张实也过过直觉准确的瘾,其实张实也不行,连环境保护的博士都读下来了还有什么直觉可言。不过现代科学证明古时候的人直觉远远超过现代人,它跟距今时间的久远成正比跟进化的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说越古的时候人们的直觉越是好,越是进化好的人直觉就越是差。想到这一点张实也好我也好心理上的平衡稍有改善。但是这么安慰自己的风险还是不小的,因为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女权主义已经高涨到了不像话的地步,军队里面女兵不上作战第一线去拼刺刀也被称作是性别歧视,要是这些女兵知道了我的推理,没准就一状告到法庭上告我侮辱女性说她们没有男性进化得好,我想胜诉的希望极其渺茫。

许淑娴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自称度过了光明的一生其实在旧时代的人们的眼睛里她的一生甚为可疑,她没有追随张文儒回国却也没有结婚,因为她再也没有机会跟张文儒离婚,张实去看她的时候她孑然一身,张实问她这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后来不跟张文儒恢复关系,她是这样总结的,恢复夫妻关系?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走了四十年了怎么恢复,解除夫妻关系?现在知道我们是夫妻的只有纽约市政府的那份还不知道在不在的档案了,难道我们再向全世界宣布一次我们是夫妻然后再离婚。张实接着听到了一个女权主义者的典型宣言,许淑娴说,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生命轨迹,张文儒和许淑娴只是其中平行的两条。这些话在旧时代的人的耳朵里当然是极不中听的。我已经第二次提到旧时代了,所以有必要对旧时代进行一次定义了,我刚刚说过,我居住的地方女权高涨,所以,旧时代就是指女权还没有高涨的时代,依此推理新时代就是女权已经高涨的时代了。为什么要这么来划分,我想只要你在这里居住过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你没有在这里居住过我说了你也还是不知道。

后来许淑娴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说明她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女权主义者,她还是婆婆妈妈最终像个女人正确地说像个旧时代的女人。做这件事的时候于娜娜也在场,所以我只好跟我妻子商量了,我说,我现在已经找到感觉了,我到远处去远远地绕上了一圈没有白费,所以我现在就要回到于娜娜和张实的关系上来了。我妻子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说好啊,我们来看看吧。许淑娴做的事情是这样的,她对张实说,能不能再陪她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去一次。大瀑布指的是美加边境上的那一道马蹄形的墙壁似的河水。张实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原因很简单,张实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开车到大瀑布去也不过就是六七个小时的事情。去的那天,他把于娜娜也带上了,他想就当作是一次旅游吧,他不知道这次前去会发生一个惊心动魄的事情,如果他事先知道的话,他去不去就两说了,他得慎重考虑,起码也要找人商量商量。这就说明了张实的直觉毕竟有限,同时也说明了直觉的确是个好东西,人人都知道好东西是无法持久的,不会永远像个幸运的太阳照在他的头顶,直觉曾经在一天里面光顾他两次了就相当够意思了。

所以当他们三个人站在大瀑布前面时,张实除了被那种撼天震地的气势所慑服之外,起先还没有别的想法。起先,他们三人默默地站在大瀑布的脚下,抬头看上去,好像天穹破了一个洞,无尽的大水滔滔而下,照这种流速看样子很快就会把天漏光了似的。他们是站在一个木制的平台上的,离瀑布大水只有几步之遥,瀑布大水溅起的水雾很快就把他们的衣服润湿了,就像在浓雾天里穿行时的情形。在这个场景里我提到雾这个自然景象是我经过精心提炼寻找到的意象,是有着特别的象征意义的。这一点马上就可以得到证明。从我的这个做法上来看,我的确在向经典派看齐,也就是说,我在苦心经营一个完整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可有可无的,如果你在第一幕的场景里在墙上挂了一把剑那么在第三幕里这把剑就必须要出鞘,如果能见血的话就更见功力了。于是,在瀑布大水的隆隆声和瀑布大水溅起的缥缈水雾中,许淑娴告诉张实,这里,她指着他们立足的平台说,就是这里,四十年前我和你父亲张文儒在纽约市政府登记结婚后就来到这里。这算是我们蜜月的见证地。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婆婆妈妈絮絮叨叨,跟任何一个沉湎于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年妇女一模一样,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关心她的往事,女权主义胸怀天下的气概一丝不存。这件事说明,很多的主义归根到底是一副盔甲,盔甲是用来打仗的时候披挂的,而人总是不打仗的时候多,不打仗的时候盔甲一般是放在仓库里的,这个道理人人明白;但也有人不明白,于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也盔甲锃亮披挂整齐不仅穿行于市还穿戴于床,不舒服是可想而知的。许淑娴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们中的一个,现在她就是一个老妇人,她絮絮叨叨地说的话,其实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但是,她的话引发了一个巨大的后果,是她所没有想到的也是张实和于娜娜都没有想到的。许淑娴说,那一天他们站在这里,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所以瀑布大水也特别大,比现在大得多,当时,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大水,站在平台上她的腿微微颤抖,在如此巨大的自然力面前人渺小得像可怜的蚂蚁,但是,令她大吃一惊的是张文儒的表情,当时张文儒的眼神是这样的,看着大瀑布冲天而下的大水,他的两眼燃烧着,里面有隐隐约约的疯狂和决绝也有清清楚楚的光明和快乐。

许淑娴说出这种诗一般的语言令人惊奇,其实,像她这样的老妇人能以这种姿态活在世上,就已经完成了作为一个诗人的必要过程,她的一生都在梦想中作诗所以她说出诗一般的语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张实沉浸在她的诗意里丝毫没有发觉任何不妥,因为我所认识的张实本质上是一个诗人,所以许淑娴的叙述对他而言就像两个毒品贩子在银货交换;而于娜娜看着只觉得事出蹊跷心中直觉陡然升起,就像野兔在草丛里突然停止了觅食是因为地乎线的后面鹞鹰正在升空。许淑娴说,张文儒突然从这里跨了出去,她指着面前的木制栏杆,他跨出这个栏杆是想走进这个大水里面去,我吓坏了死死拉住他放声大哭,我要马上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而他却在震耳欲聋的大水声中告诉我他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激越的人生。这时候于娜娜的直觉被证实了,她的直觉是:张实今天不发一场疯是不肯好好收场了。所以,她没有像四十年前的许淑娴所做的去拉住发疯的男人,她只是在一边站着,看着张实不声不响跨过木制的栏杆,走进了大水里面,看着大水劈头盖脑地冲击着张实。这说明于娜娜不是旧时代的女性,也说明她现在是在打仗了因为她把盔甲穿上了,所以她能冷静地看着她的丈夫发疯发狂,她有把握张实不是去自杀,他不过是表演做秀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有时候他必须做秀给自己看以此证明自己。但是许淑娴是旧时代的女人,她看到的是历史的轮回,她觉得这个轮回庄严肃穆诗意无穷。这样,旧时代女性和新时代女性的分野就清清楚楚了。这件事说明,代沟的两边的人的眼光差别巨大,同一个世界可以看出截然不同的内容所以隔着代沟的人基本上不对话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我们看到至今于娜娜和许淑娴还没有说过什么话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代沟问题不是我想探讨的,我对代沟根本没有兴趣,这个话题早已变成一个公共厕所人人都去方便一番我现在没有便意所以就敬谢不敏。我想到的是跟剧作有关的技术性的问题,我很愿意把事情做得专业化。看上去,张实在重复张文儒的举动,这里有一个很便捷的解释,那就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了。这是个新鲜而有趣的话题,遗传因子对人生态度也起作用,如果照这条线索展开,说不定就是一个崭新的副主题。但是,百密一疏,迄今为止大家都知道,张文儒和张实不是亲父子所以根本就没有因子可遗传,这样就升起了一个疑窦,不是亲生父子何以行动如此相似,难道他们是亲生父子?在这一场一开始的地方,我放进了缥缈的雾,按照经典化的要求剑终于出鞘了,现在,雾的象征意义就出现了,张实的身世之谜就是这雾,冉冉升起了。我妻子哈哈大笑,说你跳大神啊,又是雾又是谜的,念念有词煞有介事。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我无法确定在这个地方就把疑窦如雾一般地升起是不是太早了,像一个初出道的魔术师上场才抖了几下子罩布就把底儿给暴露了。我妻子看我没有做声,便缓和了口气说,我喜欢这一段里面有关女权主义的描写,虽然你对她们不怎么有好感但是你说得挺有趣。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连我妻子都有这种感觉,我要重新考虑我对女权主义的阐述了,其实,我对女权主义既无成见也没有偏见,因为我实在没有任何认识,我不过是随大流也就这么一说,但是我在上面的叙述有值得商榷之处也有可能引起误会的地方。所以,在这一章就要结束的时候,我觉得比较保险的做法是:我应该对女权主义做一个正式的表态,不过,我如果真的这么一做,似乎又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准哪位女权主义者看到了说,嗬磕瓜子磕出个臭虫您还在这里充人哪。不过,不表态的话,我实在又有点不放心,万一有人较真了可不好收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这就表态了,我说,作为一个男人我对女权主义没有任何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