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数据表明,在恶劣的环境中比如在集中营里,男人的死亡率高于女人,女人的存活率高于男人。同样的统计也适用于婚姻这个集中营里,男人不堪折磨同样早早就死去了,而女人却活了下来,她们以集中营为家改变自己从而得以存活,结果是男人成了木乃伊丽女人成了外星人。这是我丈夫写在一张卡片上的话,我丈夫的手迹龙飞凤舞颇为自得的样子。自从他开始写电视剧以后,就在各个房间的各个地方放置空白的卡片和圆珠笔,说是要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的火花,连厕所的马桶水箱盖上都放置了一迭硬纸卡片。这句话就在这迭卡片里面,显然是出恭时候出来的灵感火花。
我拿起笔在卡片的空白处接着写:统计数据表明,那些在三十五岁的生日过完以后直接进入中年危机的男人,如果不关进集中营罚做苦工的话,他们的存活时间平均为五年,为集中营里的一半。写完后我放回原处不动声色,仿佛是两个默契多年的间谍在传送秘密情报。早上我上厕所的时候,朝那张卡片上瞟了一眼,发现在我的题词下面又有话了,我急忙拿起来看,我丈夫是这样写的:在蓝天上翱翔的一天抵得过在鼠洞里的十年。显然是他半夜里起来解手的时候加上的,词句浪漫有如十五岁的少年情窦初开,在向梦中情人表达远大志向。我像嚼了一颗酸梅,倒抽了一口气。我从厕所里出未,直接下楼,到书房里打开电脑,看看他的伟大的作品进展如何了。
电脑奏着电子乐叮叮咚咚地启动了,屏幕上原来蓝天白云的壁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大胸脯的女人,撅着的嘴唇有如一个红彤彤的汽车轮胎,八成是我丈夫文思枯竭搜索枯肠的时候从网上下载的。我丈夫把张实从中国回来重新进入家庭生活写得就如同进入了集中营处处受制苦不堪言。张实意气消沉就在星期天睡懒觉,半是示威半是无聊,谁知竟也未能如愿,居然就有邻居来提意见,说是前院的草坪长期不加修葺已经有碍观瞻,如果再不处理,邻里委员会就会来贴通告了。张实气不打一处来,突然间变得像一头穿着睡衣的狮子,直接从被窝里窜到草坪上,抓起割草机开得震天响,发了疯似的在草坪上冲锋陷阵,割下来的碎草屑又被卷起仿佛刮起了绿色的风暴。看那气势如果于娜娜也在草坪上的话,恐怕是难以逃脱变成草屑卷到空中的劫难的了。于娜娜似乎并不惧怕变成草屑卷入空中的命运,她勇敢地走出来递给张实一杯可乐,于是可乐就代替于娜娜卷到空中去了,绿色风暴中加上了一缕褐色线条。后来,于娜娜就坐在门栏上无声饮泣,张实才好像有了点悔意走到于娜娜身边道歉似的拉起她一起回到屋里。这段故事写得压抑而悲愤,就是卡片上的那个感觉,心系蓝天身在鼠洞。非身临其境不能体验。
我坐到我丈夫身边,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好像打翻了金鱼缸洒满了半个房间。阳光下,我看见我丈夫的鬓发居然有了几丝白色。阳光正好照在他的眼帘上,他的瞳孔被照成了棕色的,他微微眯起眼睛用眼帘遮蔽着阳光看上去十分苦恼。我忽然间非常后悔我在卡片上写下了中年危机的字眼,想到这些词句正在刺伤他我心里开始疼痛起来。我依偎在他慵懒而消沉的身上,看着阳光不停地倾泻进来,我在想,这么好的天气我们闷在屋子里纠缠张实于娜娜这一对冤家我们真是疯了。后来,我们就沿着哈德逊河一路北上,我丈夫把着方向盘,录音机里放着中华民谣,歌词文理不通意境十分优美,我丈夫从中国回来带了一包国产录音带和CD唱盘,从此汽车里就是华语流行歌曲的世界了。
树林里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声音,确切地说是我丈夫的心跳声。汽车就在树林边上停着,反射着暗蓝色的光芒。下车走进树林的时候我顺手拿出了我的风衣,现在风衣就铺在我们坐着的地面上。我丈夫不经意地把我的手拉进了他的腿间,我理解这是个很含蓄的信号。我可以肯定如果他对此事有过记载的话,他一定会略去他的这个动作,客气点儿他也许会说是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开始了,要不然就直截了当说是我十分主动地要求交欢。他非常愿意对方的主动,我知道,那是他对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测试,他想要得到证明他的魅力犹存不减当年。证明不是难事地点却不大合适,这里是国家森林随时都有游客和警察到来。那次在大学的教工宿舍冒险至今已有十年,长年累月和平年代我们已不再是冒险的年龄。今天好像是一个重大关头,我丈夫的心跳揭穿了他表面平静的伪装,就像集中营的囚徒经过周密策划终于开始了的越狱行动。我今天就是他的里应外合的同谋,就是他的心照不宣的死党,警察来了就来了呗顶多罚款吧,还会坐牢吗?也许吧我不知道。我丈夫鬓边的白发低垂的眼帘,还有我写下的中年危机的字眼,我要配合我丈夫看看能不能从集中营里逃出来哪怕就一小会儿。我抱住他的头,把他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两乳间,我胸前顿时如同拥入了一个滚烫的火炉,随后就急匆匆地倒在了我的风衣上面,我帮助我丈夫很快地进入了,他看上去紧张万分又激动无比,他的情绪过于浓烈所以就像去年冬天的香港流感马上我就被传染了,那一次我们俩整整在家躺了一个星期。有几秒钟我好像真的回到了教工宿舍那个提心吊胆的夜晚。如果有了这个效果才算是真的在越狱的话,我们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越狱成功的感觉大大打了折扣,那件事是这样的:
我们起来后,心里有点儿虚,激情退潮之后的心理跟海水退潮后的海滩是一样的,涨潮时海滩一派光滑圆润灵动之气充沛,退了潮,海滩就显得干瘪瘪的,碎石子破贝壳满眼凌乱。于是我们直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事后证明我们的预感简直可以跟气功师媲美,我们坐进车里刚开出几步远,就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驾车人最恨的一种光线,就是说我们看到了警车红蓝交织的闪光,只好把车停到了路边,等着警察来盘问。来了一个红头发一脸雀斑的警察,细高个子的中段被披挂挂地吊着手枪手铐对讲机罚款本。他居然说接到投诉,说我们在公共场合有伤风化。我丈夫的脸当时就变得僵硬起来,我走到车外说,如果举报人说谎的话应该承担什么样的法律责任。警察眨巴了一会儿眼说我们会调查取证。我说调查吧。
我们家屋后是一个小小的湖,湖面上,长年累月栖息着成群的野鸭,肥头大耳步履蹒跚,大模大样地来到居民的院子外面看上去比家鸭还要理直气壮。我的中国同胞来了没有一个不说嗨逮一个来杀了吃啊。大概是逮呀杀的过于麻烦远远不如到超级市场去买一个弄得干干净净的方便,所以一直没有人真正付诸实践。好多天过去了,警察说的传票也一直没有寄来,我猜大概就跟我的中国同胞对待我家屋后的野鸭子的情结相似,调查呀取证的手续太多又不一定有结果,所以就没有了下文。我丈夫越狱的故事就这样收了场,我猜想在他心里留下的绝不是值得记载的光荣回忆,所以也可以肯定这段故事从此就消失在他的遗忘之中。
张实对于娜娜心怀怨恨却词穷理屈,是他对不起于娜娜而不是于娜娜对不起他,我丈夫这么不近情理的描写其实是一个折射,我肯定他自己不知道,否则他就不会这么写。他把雪夜的事情倒过来写也肯定不是要索取我的感恩戴德,他也同样不知道那是一个折射,他要是知道的话他也肯定不会那么写了。雪夜的事情,还是说了吧,剧本里写到的雪夜是彻底倒过来了,就像一个拿大顶的人眼睛里看出去的世界,汽车在天上行驶而摩天大楼的尖顶却摩进了地里,头下脚上荒诞绝伦,正是人们压根儿不信于是它反而有了特殊的魅力。那天真的是一个下雪天,也真的有一个女的和一辆汽车,也真的有一个男的站在雪地里,那个女的是我,那个男的就是我丈夫。所不同的是,我们四目对视的时候,我正要上车离去而他则遥遥站立无所表示。后来,我就上了汽车绝尘而去我丈夫则在漫天雪幕中不知道站了多久。说来真是难以置信,我随车而去是跟一个男人离去的,五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在迈阿密的骄阳之下了。然而这是真的,我真的跟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去了迈阿密,而且是当着我丈夫的面。不过,这最后一点是我事先没有预计到的,所以我出门之前还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我说,我离开了,我要好好去想想。那天我丈夫提前收工而且巧到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一个煽情场面,当然在电视剧里,如果出现这个场面的话就必定要有一个反面角色,那么这个反面角色就是我,我就是那个被万千观众痛骂的不贞的坏女人。虽然我在心里直到现在还认为我是一个对爱情忠贞的女人可是我也已经糊涂了经过了那一次我还算不算一个忠贞的女人。所以我想我丈夫在写雪夜的时候他一定没有要翻老账的意思,更不会把事情颠倒过来写希图以此来羞辱我。但是这件事情看来是永远也不会过去了,我丈夫自己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他的潜意识却做了决定那就是绝不放过。
从树林回来以后,我丈夫停了几天没有写作,那几天他痛苦不堪忽然间他失去了写作的方向,他对人物的把握变得扑朔迷离恍如烟尘全然没有了感觉,他不知道要写什么所以更不知道怎么写,出现这种情况真是不可思议,就像一个人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出门去打一瓶酱油却就此迷了路。但是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居然时不时地吹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不怎么样,以前他心清好的时候倒也有过自知之明,说你听了有没有尿意啊。现在他吹得自得其乐全然不顾他人膀胱的感觉。听着屋里成天嘘嘘嘘的哨声我悄悄地在耳朵里塞进了两团棉花以减低出入厕所的频率。但是这也不是个出路,后来我跟他商量你不妨把熟悉的捡回来接着写,比如娄华呀卢小菲呀,谁知他一听勃然变色,失态地说你觉得我应该对娄华卢小菲熟悉吗?我说,这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嘛,我不懂你的创作不过我是按照常理在推测,你跟娄华卢小菲相处了很久了你熟悉他们自然写起来顺手些。我丈夫怪异地看看我没有再说话。后来,他就从张实的父亲开始写了起来,写他的父亲张文儒有一个妻子,但不是张实的妈妈,这个构思倒是典型的电视剧的弯弯绕关系,生活中是怎么样的到了电视剧里就偏不是怎么样的。爸爸的老婆不是妈妈,我的老婆不是妻子,这就叫把故事推向极致然后想办法把它圆回来,打个比方,说树上有十只鸟,一个猎人开枪打中了一只问树上还有几只鸟,你答一个也没有了就不是电视剧,你答还有十只就是电视剧,因为它违反常理,不过你接着就要往下圆啊,你就说,打中的一只无巧不成书它偏巧挂在树枝上所以还在树上,另外九只吓傻了呆呆地站在枝头一只也没有飞走,所以树上还有十只鸟,当然也可以是另一种结局那就比较光明比较鼓舞斗志,除了牺牲了的那一只挂在枝头其余九只怀着对猎人的刻骨仇恨和对死去的鸟儿的深切怀念勇敢地站在枝头没有一只怯懦地飞走,猎人看到天下世上居然有这等有情有意的鸟儿自觉惭愧撂下猎枪从此告别狩猎界,所以树上还有十只鸟。电视剧写到这种程度其境界就不是第一种结局可以同日而语的了,前者属于调侃性的作品小道而已,而后者则是凛然正剧既歌颂了正面形象也宣传了环保观念,得奖的希望就在地平线上升起了。我丈夫惊异地看着我说,你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了,我们这附近没有电视界的人啊,要不,最近有人刚从中央电视台来?
后来,我丈夫的路子说通就通了,我也可以把耳朵里面的棉花团挖出来了。
我丈夫是这样来写他的树上有十只鸟的故事的。刚才说了张实的父亲有个妻子,但这个女性不是张实的妈妈,而他的父亲又没有结过第二次婚。当然,在电视剧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了,张实是一个青年女工的私生子张文儒是他的养父,我们既然有了十只鸟的故事的基本水准,所以事情一定不会那么简单。张实的父亲的妻子叫许淑娴住在纽约长岛。四十年前他们是纽约大学的同学,他们结了婚,张文儒就回中国去了,留下许淑娴一个人继续还有一年的学业。这情形就像枝头上的一只鸟了,非常巧的是,张文儒刚回到中国,许淑娴的父亲就被打成右派,许淑娴自然不能再回国,而张文儒也应岳父的请求隐瞒了同他女儿的婚姻。后来的几十年里,张文儒当然就不再结婚,因为他是有了妻室的人。这就像猎人朝树上开了一枪,我们就要看看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