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宁东·回首碧雪情·第十八部
第十八部
蒋梅笙是在一九四二年年底去世的;一九四三年对碧微来说,却是更不幸的一年。
蒋梅笙一辈子献身教育,上海沦陷后,不满日军统治下的教学环境,跋山涉水来到重庆;妻子戴清波却因为年老体衰而无法同行。开始的一段日子,老太太一个人还能勉强撑着既孤独又贫苦的生活;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碧微的二堂兄把老人家接到南京就近照料。父亲去世的噩耗,碧微一直瞒着母亲,怕母亲受不了打击;可是好一阵子没有丈夫的消息,老太太抑郁之下,竟然中风在床,拖了没多久也过世了。
这是九月里的事;前后才九个月的时间,最亲的父母相继撒手人寰,碧微的伤心是可以想见的;她终日以泪洗面,甚至连精神都恍恍惚惚的。回想起二十六年前跟悲鸿私奔,父母从一开始就原谅了她;后来倒是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尤其是这些年和悲鸿一直处在濒临决裂的境地。
碧微也曾憧憬,在战争结束后,她要为两位老人家多尽点孝心,至少守在二老身边,陪他们度过一个宁静安详的晚年;可是天不从人愿,二老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三个月后,另一件让碧微伤心的事发生了。
这一天,道藩到碧微家里,碧微失神落魄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封信,满脸痛苦地直摇头;道藩都走到跟前了,她似乎毫无感觉。
“怎么了,雪芬?……谁的信?”
道藩猜想一定又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刚问完,他一眼瞥见了信封上“四川省政府教育厅”的字样。
“是子杰的信?是不是伯阳怎么了?”
道藩是敏锐的,一猜就猜到了;碧微点了点头,把那封信递给了道藩。看完信,道藩愣住了;他只猜对了方向,事情本身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碧微突然有点歇斯底里的;她拽住道藩的手:
“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你先冷静下来,不要太激动,更先别生气……这些都没有用的。”
“我怎么能不激动?怎么能不生气?好不容易把他身体调养好,……平常不用功读书,重庆的高中考不上,托子杰带他到成都去,好歹混了个学校念,可是他现在居然又不念了!……他还不满十六岁啊!”
“从军也没什么不好,国难当头,我要是有个儿子,说不定还鼓励他从军呢!我这绝不是说风凉话,也不是故意安慰你;孩子有孩子的看法,他既然都已经这么做了,你着急有什么用?”
原来郭有守在信上告诉碧微,伯阳突然留言出走,加入青年军去了;碧微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看碧微又气又难过,道藩只能尽力劝她。激动的情绪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了下来,这会儿碧微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与无奈;她不再歇斯底里,却开始喃喃自语:
“是他父亲的错!……还有我!……两个孩子从小就没得到过温暖!一个残破不堪的家,一个永远不在家的父亲,一个精疲力竭的母亲,能奢望他们像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成器吗?能怪他们对这个家没有感情吗?”
“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也不要太自责,我刚才说了,从军未必不是男孩子的一条好出路。我知道你舍不得伯阳,但这都已经成为事实了,你要面对它、接受它……”
这些话碧微听不进去;此刻她所气恼与怨恨的,已经不单单是伯阳从军的事实,更是多年来这个残破的家带给她和孩子的无尽伤害。而道藩所能劝碧微的,也仅限于此;他知道自己不便再说些什么。
一个星期天的下什,重庆文化会堂一间办公室里。大办公桌后面的空间很宽敝;道藩的椅子往后移到离办公桌至少有七八尺之远,他的左前方摆着一个画架。道藩神态悠闲地望着桌子对面的碧微:
“心里都准备好了吗?”“这句话得问你自己!我反正就只这么坐着,充其量当几个小时的石膏像罢了。你呢?……紧不紧张?”
“紧张还能画画吗?我心里唯一嘀咕的是别把你画成丑八怪!”
“是丑老太婆了!”
两个人都笑了。
道藩现在是中央文宣部的部长,办公地点就在这文化会堂里面;不久前女儿丽莲身体不舒服,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肺部衰弱,不适合长期住在湿气重、阴雨不断的重庆。夫妻俩商量之后,道藩安排素珊带着丽莲到兰州休养。
道藩一个人暂时不需要住大房子,他搬到了文化会堂楼上的宿舍里;两个大房间,相当舒适。唯一不方便的是三餐问题;碧微说服了挺会做菜的史坤生辞掉工作,过来照顾道藩的起居饮食。伯阳和丽丽不住在家里,蒋老太爷又过世了;史坤生觉得家务事要不了两个人帮忙,因此他留下同弟,自己在外面找了工作,好减轻碧微的负担……
碧微进城的次数多了,她经常来看道藩。前一阵子道藩突然心血来潮,替碧微画了几张素描;重拾画笔的感觉不错,他决心要好好为碧微画张像。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这时候史坤生端进来一壶煮得好香的咖啡,盘子上还有些点心:
“部长!徐太太!先喝杯咖啡、吃些点心吧!”
“谢谢你,坤生!在部长这儿还习惯吗?”
“习惯!习惯!平日我也没什么忙的,就是做做菜、整理整理两个房间,部长跟您一样,从来没把我当下人!”
“部长工作繁重,最需要的就是营养跟休息,坤生!这就得靠你了!”“我知道!徐太太!我一定好好伺候部长!”
史坤生看了看那个画架;他知道部长今天要完成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那不是公事,却一样重要。
“部长!徐太太!没事我就先下去了,徐太太!您爱吃的螃蟹我买回来了,是部长交代的。”
史坤生笑着出去了;道藩望着那一身憨厚的背影,他有感而发:
“人总是这样的,你待他好,他必定会回报你。雪芬!真要谢谢你让坤生来照顾我。来!喝咖啡!”
道藩在杯子里倒了咖啡,两个人喝着、聊着,准备面对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挑战。让别人替自己画像,这在碧微来说不是新鲜事;当年不只是悲鸿,在国外的时候也让洋画家画过。
一想到悲鸿,碧微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素珊。
“兰州这几天有信来吗?丽莲的病情好些了吧?”
“嗯,她是好多了……”
道藩先回答碧微的第二个问题;因为那等于也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然后,道藩有了一点踟蹰的表情。相知的两个人彼此之间是非常敏感的;碧微的眉头挑了起来:“怎么?信上说了什么?”
“连着两封信……她把事情说穿了,也把所有的问题全提出来了!”
道藩不想瞒着碧微,但他也不愿意细说;沉默了几秒钟,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慢慢再说吧!我会谨慎处理的。”
碧微也没有再追问。道藩说了要慢慢地、谨慎地处理,碧微绝对信得过;虽然她心里急着想知道详情。有一段时间了;道藩提起过好几次,素珊像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没有挑开来,这反而更难处理。
一九四四年二月九日,贵阳的中央日报上注销了一则特号字体的广告:悲鸿与蒋碧微女士因志趣不合,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其间经亲友调解,蒋女士坚持己见,破镜已难重圆,此后悲鸿一切与蒋女士毫不相涉,兹恐社会未尽深知,特此声明。徐悲鸿谨启。
紧接着在三天之后,二月十二日,另一则启事出现在报上:
徐悲鸿与廖静文在贵阳订婚,敬告亲友。
二十几年前在巴黎以资深留学生身分照顾过悲鸿和碧微的刘大悲,这时候在贵阳经营农场;他剪下报上的广告寄给碧微。巧的是,中国美术院正在重庆的中央图书馆举办画展;碧微带着剪报到正要举行揭幕典礼的会场当众传阅,并且狠狠地撂下几句话:
“徐先生一再侮辱我,他毫无理由这么做!这一次我绝不容忍,我要控告他!控告的不是他的重婚,而是他侵犯了我在社会上独立生存的自由!”
碧微的语气和手势都像是在发表一篇演说;在场大多数中国美术院的同事是悲鸿的学生,他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听说徐先生今天要从贵阳赶回来亲自主持这揭幕典礼……”
没一会儿,悲鸿真的出现了!看到碧微在场,他一脸的尴尬;一伙人提议典礼之后为画展庆功聚餐,悲鸿托辞另外有事得先离开。
庆功宴摆在中国文艺社;悲鸿的学生们频频向碧微敬酒,代替他们的先生向徐师母陪不是,也有几个刻意地替悲鸿缓颊。看到年轻学生的一片赤忱,碧微不能不感动:
“徐先生的种种行为实在不可原谅;可是你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我要是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又觉得对你们过意不去。我虽然已经决定不再顾全徐先生的面子,但我不愿意失去你们的友谊;衡量之余,我想我也不会让他太难堪……”
碧微意犹未尽,喝了一口水,抓住机会继续她的“演说”:
“其实,徐先生的举动不但轻率、幼稚,甚至还缺乏起码的常识。第一次他为了孙韵君而登报跟我脱离关系;假如那一次真有法律上的效力,这一回他哪用得着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又登第二次报纸?他应该要明白,这种广告登一百次也是白登,喝过那么多年的洋墨水、在大学里教了那么多年的书,年纪一大把,连这么一点最基本的法律常识都没有!你们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我瞧不起他!”
学生们的脸红了;不知道是喝酒喝出来的,还是听演说听出来的。创设中国美术院是教育部长朱家骅促成的;碧微在这位相当器重悲鸿的长官面前告了一状:
“您一向爱护徐先生,当然不希望见到他因公害私、做出有损于中国美术院声誉的事。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我能够容忍的程度!”
朱家骅皱了皱眉头,他的反应是:“我看,悲鸿真有点神经不正常了!”
十六岁的丽丽住在学校宿舍,回家听说了这件事,她写了一封信给父亲:
“爸爸!为什么您每次追求一个女人,就要登报跟妈妈脱离关系一次?如果您还要追求十个女人,岂不是还要登报十次?”
悲鸿一九四二年年底,在桂林替中国美术院招考图书管理员,他亲自主持口试,录取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那就是廖静文。
悲鸿把廖静文带到重庆,不久后两个人开始同进同出;蜚语流言早就传了开来,只是碧微不愿意再花心神去在意这种事而已。但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让碧微实在无法再忍下去;此刻她心里对悲鸿只剩下了一个“恨”字。
悲鸿正式提出离婚的要求了;他委托律师沈钧儒和碧微展开谈判。
当年“光第小集”十几个朋友当中的端木恺也是有名的律师;碧微就委托他出面和对方交涉。
这一天上什,碧微应约到了端木恺的事务所。端木恺拿出一个档案夹,封面的客户名字写着“徐悲鸿、蒋碧微”,案由是“离婚”;整个夹子薄薄的,因为这个案子才刚开始。
彼此是老朋友了,端木恺直接把档案夹递给碧微:
“沈律师回信了,就是最上面的那一张。”
碧微很仔细地看了两遍,特别是端木恺用铅笔在旁边画着线的那几行字:“有关蒋女士所提赡养费一百万元及徐先生画作一百幅之要求,徐先生已原则同意;至于其一子一女之教育费,经审慎斟酌以每月各付给二万元为准,子女二人全年共付给五十万元。”
这是碧微和端木恺商量之后提出的要求:一次付给碧微一百万,外加悲鸿的一百幅画;孩子的教育费由悲鸿自己衡量决定金额。当然,这只是两位律师之间来往的信件;信上商谈的都是一些比较重要的原则性问题,而且只是代表双方做初步的意见交换。
碧微把档案夹交还给端木恺;端木恺用文镇压在翻开的那封信上。
“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想到还挺顺利的。碧微!你要是没有其它的意见,我就回信给沈律师,请他通知悲鸿,双方约定个时间在协议书上签字盖章,把必要的手续办了。”
碧微看着摊开在桌上的那封信,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沉思着什么。“碧微!你看怎么样?”
“喔,对不起……你看着办好了,反正一切由你全权处理。”
碧微沉思的倒不是双方协议的内容,而是她无法接受这整件事情。碧微当然想到过离婚,但那绝不是她的本意;而她并不主动要求离婚,却又绝不是对彼此的复合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或幻想。她早就告诉过自己无数无数次,离婚只不过是把两个人早已分开的这个事实名分化、合法化而已。
名分化,对碧微来说,这代表着她从此不再是“徐悲鸿的妻子”;而合法化,则是完成法律上的必要程序。她甚至曾经玩笑式地想过;其实反过来说,结婚不也一样?不也只是让一对男女生活在一起的事实名分化、合法化?
男女之间什么才是真正的保障?无论结婚或离婚,就凭那一张纸吗?碧微无言地苦笑了。
重庆沙坪坝的一家饭馆里,悲鸿也许多喝了几杯酒,情绪开始激动:“她简直是敲竹杠!我哪来那么多钱?那是律师的意见,我根本没答应!”这是悲鸿和廖静文请客吃饭,请的是几个老朋友;徐仲年、宗白华、吕斯百都在座。
对悲鸿和碧微之间的恩恩怨怨,最觉得尴尬的是他们的一些老朋友;而且交情愈好,尴尬的程度也愈深。当年在南京如此,这会儿在重庆还是一样。
二十几年的夫妻闹成这个样子,再好的朋友都没法插手;何况,该帮着谁劝谁?稍不留意,铁定落个两面不讨好。身为朋友,开始的时候当然得尽力;但已经拖了那么多年,谁还有那股傻劲?这一天晚上参加饭局的,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尴尬;宗白华衡情度势,他给了悲鸿几句忠告:
“想开一点吧,悲鸿!要换做是我,哪怕拼了老命多兼点课、到处多做几场演讲,还可以多写几篇文章反正得赶紧解决问题就是了!再说,你早就是大画家了,多画几幅画不就成了?何必呢!……仲年兄!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没错!悲鸿!你要分清楚事情的轻重和大小,你的目的是离婚,为了那些枝枝节节的小事伤和气,你划不来呀!”
“可是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累?光那一百幅画就够我伤脑筋的了!其中有的还是她硬指定要的,当然是比较值钱的,死要钱嘛!而且我手头哪凑得齐一百幅?只能拼命画,可是还有那么一大笔钱,哼!我偏不答应,大家走着瞧好了!”
吕斯百毕竟曾经是悲鸿的学生,他一听不忍心了:
“徐先生!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累了,上回您住院,可把我们吓坏了!”
悲鸿不久前脸部突然浮肿,经过检查证实是肾脏的毛病,而且影响到心脏,甚至形成了血管硬化;在医师坚持之下,他住了几个月医院。
听吕斯百这么一提起,宗白华看了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廖静文:
“廖小姐,这可是你的份内事啰!”“我知道……”
“欸欸欸!白华兄!别把廖小姐吓着了!而且,上回悲鸿住院,廖小姐可是每天晚上打地铺、陪在悲鸿病床边上啊!”
徐仲年眼看廖静文有点腼腆,赶紧替她解围。他看着廖静文,宗白华也看着廖静文;唉!才刚二十岁出头,要不是碧微结婚十年了才生孩子,丽丽恐怕都比这个女孩子来得大。
文化会堂楼上的房间里,道藩满脸的尘埃,满脸的悲戚;短袖便服的左臂上别着一块麻布。
地上躺着一口皮箱;碧微正帮着把皮箱里的衣物拿出来。“你一定累坏了……要不要躺着歇一会儿?”
碧微边整理东西边抬起头问;道藩无力地摇摇头,碧微心疼了。
史坤生泡了一壶茶进来,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在小茶几上:
“部长,您喝茶……您请节哀!”
道藩无力地点点头;进房间好一会儿了,这时候才听到他吐出两个字:“谢谢!”
史坤生退了下去。
望着道藩脸上一时显然还挥不去的尘埃与悲戚,碧微的心更疼了;她不得不把心里想着的一件事暂时搁下来。自从证实素珊已经发现了道藩和自己之间的感情,碧微心里一直非常不安;除了长久累积下来的愧疚之外,更添上了重重的畏惧和忧虑。
碧微担心的是,道藩公务繁重,经常东奔西跑的;原来就瘦弱的他,在身躯劳累之余,又多了一层精神上的负担和情绪上的煎熬,他怎堪如此折磨!碧微害怕的是,万一素珊把事情公开了,甚至于因为想不开而有什么傻念头,那么道藩所有在工作上的成就都将毁于一旦。依据碧微对素珊的了解,这种臆测不是凭空的。
因为素珊是属于那种含蓄的女人,是属于那种宁愿隐忍一切的妻子;当她终于不再含蓄、不再隐忍的时候,爆发出来的能量是无法估计的……
碧微强烈地想撤退,从情感上彻底地撤退;最近她这种意念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强烈!
可是她终究不能;尤其是道藩在这个节骨眼上遭遇了丧父之痛。道藩在一九四四年一月里,奉了蒋委员长之命到云南、贵州、广西一带,慰问从日本占领的中南半岛和星马地区逃回祖国的华侨。那一次长达两个月的辛劳旅程当中,道藩曾经顺道回贵州的盘县探望年老体衰的母亲;没想到半年之后他又回去了,这一次却是为了奔父亲的丧!由于礼俗上的安排煞费周章,再加上墓地的谨慎选择也颇耗时日,道藩这一趟来回又是两个月,心力交瘁是不用说的;碧微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做出离开道藩的决定?碧微很自然地想起两年前自己痛失父爱的种种感觉。那时候,她和此刻的道藩一样,孤孤单单的,只有道藩的手在一旁搀扶她。
碧微体悟到了,这时候的道藩,也正需要自己伸出手去搀扶他……
“我让坤生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我看你还是勉强歇一会儿吧!饭菜准备好了我叫你。”
“谢谢你,雪芬!”
道藩终于哭了出来;是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子的哭声,听起来比孩子的哭声还来得凄凉。
碧微眼角也挂着泪珠;她走到道藩椅子旁边,俯下身,紧紧搂住他……
是一个比较凉爽的晚上,碧微陪着道藩在附近散步;道藩的精神已经开朗多了,脸上似乎也长出了一点肉。碧微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道藩被她笑得一头雾水,连忙在自己脸上东摸摸西摸摸的:“怎么了?我脸上长了东西啊?”
“哈哈……没错!是长了东西啦……肉!长了肉!你自己没瞧见那天回来的时候有多憔悴!还不止是皮包骨呢!”
“别老是拿我这把瘦骨头寻开心,好不好?”
“那你就得养胖一点。”
“是!遵命!”
这两个字可让碧微的脚步停住了;她有心挪揄道藩:
“欸?我倒要问问你,最近你怎么不让我命令你啦?”
“没有啊!我还是一样,要你命令我!命令我!一直命令下去!”
“得了吧!…我不提这两个字,大概你早忘了!你说!有多久了?”
“是……有很久了,……两个多月吧?”
“你耍贫嘴!”
“雪芬!……说正经的,你这么一提,我倒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那些信!我写给你的,你写给我的……”
“那些信又怎么啦?”
“抄下来!……你把我写的抄下来给我,我把你写的抄下来给你!”
“你这是在绕口令啊?抄下来干嘛?”
“保存起来呀!这么一来,你写的、我写的,都各有两份;将来万一……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就不怕了!”
碧微的脚步又向前踩着;她在仔细咀嚼道藩的这个主意……道藩跟上她的脚步:
“你听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定要写一本书,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要把这些信都写进去!”
“那有多少啊?”
碧微胡乱猜想着,是啊!到现在为止,加起来恐怕都有一二十万字了吧!不过,道藩这更进一步的主意确实不错,她喜欢!
道藩突然望着远处,刚才那兴奋的笑容收了起来,换上了一脸的严肃:“你知道吗?雪芬!我们那些信最珍贵的就是那份真实。我们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从不做作,也从不隐瞒。也许因为如此,会有一些不通顺的文字、会有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内容,但这些都可以修修补补、删删改改,我们写出来的书一定棒极了!怎么样,你同意吗?”
“嗯……”
碧微也跟着兴奋了。她幻想着、也琢磨着;她同意了,她要去做……
突然,碧微又停下脚步;脸上有着诡异却甜美的笑容:
“你一连有了两个好主意,我佩服你,但心里又不服气。所以,我现在出个谜让你猜,要不然,今天晚上的锋头都让你抢尽了!你猜对了,我送你一千个吻当奖品;要是猜不出……哼!罚你三个月不许吻我!”
道藩好奇了,也跟着不服输了;碧微都还没出题呢,他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猜出来。
“你猜……当我在想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道藩傻眼了;怎么会是这么一个题目?题目虽然甜甜的,但还真难猜!
“你是站着想……坐着想……边走边想……时时刻刻想……梦里想……”
没有一个答案是对的;道藩每说出一个,碧微就摇头,摇得她自己都想笑了,道藩就是猜不着。没辄了,道藩投降了:
“我放弃了,认输了,你宣布答案吧!”
“笨蛋!来!附耳过来!”
道藩乖乖地把耳朵凑过去;他听到碧微好柔好柔的声音:
“笨蛋!当我想你的时候,我是想了又想的!”
抗战胜利了!
八年!漫长的八年!悲苦的八年!三千多万军民同胞的生命、泰半江山的惨遭践踏、才换来的这个胜利,让人以流不停的热泪迎接它、拥抱它。满街上都是人!人挤人、人推人,但彼此没有一句恶言、没有一个白眼;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鞭炮声真能把耳膜都震破了,但这一串还没响完,那一串又已经点燃。带着火花的鞭炮屑迸到身上,勇敢地用手撢掉它;裤子烧了个洞?没关系!买条新的!八年里失落了多少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条裤子算什么?
远处,游行的队伍来了,最前面一辆吉普车的车头上绑着一个日本鬼子的刍像,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哼!呸!鬼子你也有投降的一天!
蒋委员长的敝篷座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中华民国万岁!”“委员长万岁!”千千万万人喊着,那声音比刚才那些串鞭炮还要响上千千万万倍;路边跟着一起抢热闹的美国大兵,对着敝篷车抬起右手臂,指尖贴着眉角,那敬礼的动作好神气!
中国!苦命的中国!你终于扬眉吐气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胜利了,人们回乡了,回家了;端木恺也搭飞机回上海去了,留下了碧微和悲鸿离婚的案子。
碧微不愿意再拖下去,因为她也要赶着回乡、回家;她绝不愿意拖下去。于是她直接到了沈钧儒律师的事务所。
“徐太太!我知道您受委屈了。上回事情没谈成,其实……是我们这边理亏,主要问题出在孩子的教育费上面。”
“怎么?是徐先生自己提出来的,难道他还能反悔?信是你这位大律师写给端木律师的,你们做律师的难道也跟着不认帐?”
沉钧儒一听这话紧张了,这可攸关自己的声誉和往后的业务;他忙不迭地详加解释:
“徐太太!不瞒您说,一个孩子每个月两万块钱的标准,是我建议徐先生的。当时您跟端木律师把这个项目交给这边开口,我就到处打听,依您的少爷跟小姐的年龄,……我是说,一个念中学的孩子,平均一个月是得要两万块,因此我才建议两个孩子一年五十万。不过我事前没有告诉徐先生,因为我认为这个数字合理,所以就直接向端木律师提出来;谁知道徐先生后来不肯答应,他觉得这个数字太高,所以……”
原来是这么回事;碧微正想着这话怎么该谈下去,沉钧儒又开口了:
“徐太太!您二位不要离婚好不好?”
“那又为什么?你是徐先生的代表人,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答应离婚,是为了徐先生好,是为了成全他跟廖小姐!”
“可是……您跟徐先生真的就一点情分也不剩?……真的完全不可能破镜重圆了吗?”
碧微这才知道,律师也有劝合不劝离的;她笑了笑:
“很抱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绝不可能回头的了!”
沉钧儒没接话,他看得出碧微的坚决;这时候碧微决心把话说清楚:
“沈律师!徐先生跟我这件事已经拖了十四五年了;抗战都结束了,我一定要在回南京之前把手续在这儿办好,我绝不把这个问题带回去!”
沉钧儒没再说话;他点点头,明了了碧微的底线。
一九四五年的最后一天,悲鸿和碧微在一个朋友家里签下了离婚协议书;距离悲鸿带着碧微从上海离家出走的一九一七年五月十三日,前后二十八年七个月零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