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妈-潘石屹的博客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的家乡大旱,粮食收得很少。村子里的许多人都翻过秦岭去陕西要饭了。父亲常说,我们家的人饭量小,所以不用去要饭。政府隔几天发一次救济的食物,是从河南运来的红薯干,用开水煮着吃,也可以磨成面,做馍吃。我们从小吃惯了玉米面,觉得红薯面做的馍很难吃,吃了之后常冒酸水。但无论如何也要感谢河南人,这次大旱中,河南人的红薯不知救了多少甘肃人的命。父亲很少与村子里的人打交道,遇到领救济粮的事,总是我去。有一次我去领救济粮,队长不发给我,说是有政策,不能发给地主家。我回来跟父亲说了没有领到的原因后,父亲去与他们交涉,终于搞清楚了政策界限,是不发给地主分子家。奶奶是地主分子,但已经与我们分家了。

我们家没有地主分子,所以政策容许我们继续活下去。领到了红薯干,回家的路上,我很高兴,但我发现父亲一直不高兴。回到家,妈妈很高兴地告诉我们说,中国的卫星上天了,还会唱《东方红》。奇怪的是父亲一直没有高兴起来。我大了以后,才看到有“嗟来之食”一说,说的是春秋时齐国发生了饥荒,有人在路上施舍饮食,对一个饥饿的人说:“嗟,来食!”饥饿的人说,我就是不吃嗟来之食,才到这地步的。终于不食而死。父亲一定早就知道有这则典故。中国古代人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真是让人佩服。

我们村子这一带,把婶子叫妈,把叔叔叫爸爸。妈叫妈妈,爸爸叫大大。六妈是死了第一个丈夫后改嫁到我们家的,嫁给了我的六爸。据妈妈说,六妈刚改嫁到我们家时,她和爸爸也刚回到农村,六妈长得特别漂亮。六妈特别喜欢孩子,但她的命不好,生了几个孩子都病死了。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在我们村子里死小孩是经常的事。每个孩子的死对六妈的打击都很大,特别是一个和我同岁的儿子,名字叫克里。克里病死后,六妈哭得死去活来。六妈特别喜欢我,有一次,我去问六妈,刘少奇打倒了,他还有饭吃吗?六妈说,孩子别担心,毛主席是好人,不会让刘少奇饿死的,至少一天能吃上一碗面条。我小时候总在想,刘少奇比我们吃得好。在我的心目中,面条可比红薯干好吃多了。

我们家进城后,我也出来上学了。六妈在我们家住了几天,说在城里住着不习惯,又回乡下去了。我好多年在外上学,后来给城里人盖房子,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前几年回到村子去,六妈请我到她家去吃馓饭,一种用玉米面做的食物。和六妈在一起吃馓饭时,我真有点不习惯,没有桌子,没有盘子,只有一只大碗和一双筷子。六妈住的房子没有任何的变化,房子的大房桌和花瓶也没有变化,但总感到房子小多了,没有小时候大。六妈问我,在北京城里能不能吃饱,吃的饭习惯不习惯?我说习惯了。六妈说,你小时候长得很胖,也很漂亮,现在瘦成这样了,以后要注意身体,多吃饭。我说,好!六妈,放心吧。

前几个月,六妈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到北京来,住在我家。她说六妈去世了。我说,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姐姐说,六妈不让。临终前她说,活着的时候,太给他添麻烦了,死的事,千万不要再麻烦他了。听姐姐讲到这里,我流泪了。

评论///

磨刀老头jesse

///2005/10/16///10:01:57

《六妈》是老潘写的最动情的一篇文章!

星月格格

///2005/10/18///09:49:21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这大概是最大的悲哀。

星夜无音

///2006/01/11///19:36:04

很淡然朴实的笔墨,却藏着很深的情。对那片土地,那个时代和那些亲人。看了很感动,有些苍凉。除了“六妈”,还有你的父亲,那份被无奈的生存现实而折弯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