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官印二十四-大红官印

经过近五个月的学习,杨子春节之后回到了吴州,开始正式行使市长职权。

在康书记主持下,市委党校开办了二期干部短训班。杨子以报告人的身份,与四县二区领导干部见了面。短训班为期三天,学习对象主要是县处级干部,还穿插了市里排名前五十位龙头企业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阿淼和方伟也去听了课。

杨子知道康书记这番安排的良苦用心,康书记是让他通过这种形式尽快进入市长角色,是在给自己树立权威,让自己通过培训班形式认识各县区干部,也让各县区干部认识自己。为了办好短训班,也为了不辜负康书记的期望,杨子在北京时就作了精心准备,不但自己备了课,还约请了三位资深经济专家一起前来讲课。也许是请来的和尚好念经,有新鲜感,信息量也大,每场报告会的现场效果和会后反映都很不错,康书记作为主持人和策划人因此感到非常满意。通过这次县处级干部短训班,康书记从中也恰到好处地传递出一组自己的信息,杨子从市长助理到副市长再到市长,他所起到作用是至关重要的,杨子是自己一手破格提拔上来的。

杨子也承认这一点,自己如果不是下派到吴州,而是去了别的地市,就不见得能在一年里就实现三级跳,天时地利人和外加机遇,都让他在吴州给遇上了,吴州确是自己的福地。康书记对杨子说,报告会效果很好,以后每年都要争取搞一两次,让高层信息能及时传递到基层。只有把基层领导的电瓶充足了,吴州的经济才能够开足马力。杨子笑着说,没问题,现在的专家学者也解放思想了,已不再那么矜持,以前只跑大城市高等学府,现在也愿意去一些中小城市传经布道。

短训班一结束,杨子就抽空去了云龙县。在这之前,康书记已经把云龙县开“两会”时发生的情况跟他通了气。杨子本想利用短训班机会,向宋一平和汪玉田再了解一点情况,无奈会议安排紧凑,他又要陪着三位专家学者,一点空闲都抽不出。

杨子已多日不见宋一平,觉得他比以前黑瘦了也精神了,就打趣说,你好像在努力减肥吧,几个月不见,就显得匀称苗条喽,看来云龙县还真是一块适宜生长的土壤。我这几个月在北京天天酒足饭饱,长了不少赘肉,你有什么减肥秘方?

宋一平一言难尽地说,我白天愁事晚上愁人,想不黑瘦都不行,当县长命苦啊!

杨子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是啊,你是命苦,县长不好当嘛,比我这个市长要难当多了。当然,我这个市长比起省长来也要难当许多,官越小越难嘛!

宋一平争辩说,我没这么说,这是你说的!你别往我身上栽罪,我的罪过已经够多了。

杨子笑着说,好好,不栽罪过,你没有罪过,你是功大于过,你是黑脸包公嘛!云龙县“两会”期间上演的节目我基本知道了,台上台下都表演得十分精彩,可惜我在北京享不得眼福。不过我还听说,在这之前还有一出好戏,你在干部大会上散发了《白皮书》?听说很有文采,引得吴州一时洛阳纸贵,传真满天飞,还有人珍藏起来。如此妙文,能否让我也一睹为快?

宋一平不愿意再提这件事,就说,什么《白皮书》,是《自白书》!早没了。

杨子问,真没了?那太可惜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好文章尤其珍贵,也许以后还能派上用场,兴许还能传世呢!可惜可惜!文章读不到,文章的结果总可以说一下吧?

宋一平说,你既然问了汪玉田,就应该知道结果,何必还要问?

杨子说,听说你有言在先,赞成票少于一半就不当县长,汪玉田说你只得了二十一张赞成票,反对票倒也有十九张,其余的都是弃权票,还有不上交票的,拿回家去当纪念品了。你就不后悔一腔热血就搞出这个结果?

宋一平惊讶地说,汪玉田就告诉你这些?何止这些!二十一张赞成票有十九张是签名的,十九张反对票中有七张是把黑×划在我大名上,弃权票是三十七张,其中有十三张署名,有六张留言,有二十三张票没有交上来,估计要拿回去仔细琢磨,这其中就有后来四处发传真给我做形象宣传的。这就是云龙县干部向我赠送的一面镜子,一面哈哈镜!

杨子问,为什么叫哈哈镜,哈哈镜是什么意思?

宋一平不无讥讽道,你想,二十一张赞成票有十九张是签名的,而我并没有要求签名,你说哈哈不哈哈?十九张反对票有七张把黑×划在我大名上,我是新官上任,与任何人无怨无仇,为何就要遭如此痛恨,你说哈哈不哈哈?弃权票和没有上交的票合计一起有六十张,占了总票数一半还多。这些人到底是欢迎我呢,还是敌视我?我不知道,至今一头雾水,你说哈哈不哈哈?这么多的哈哈凑在一起,你说不是一面哈哈镜,又是什么镜?

杨子问,正因为这个结果,反而剌激你留了下来?

宋一平点点头说,也算是吧。如果赞成票不是二十一张而是九十九张,其中五十九张是签名的,那倒还不如现在这个结果。如果反对票不是十九张而是九十九张,其中有五十九张把黑×划在我的大名之上,那我也没脸面留在云龙县,只能打道回府听候组织发落。一百张票中竟有六十张没有态度,这说明什么?纸上没态度不等于心里没态度,再说,还有十三张是署名的,还有六张是留言的。你知道都留了什么言?有一张写“听其言观其行看其果”,有两张写“言传不如身教”,有三张写“正人先正己”。这不就是态度吗!这些留言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想当好县长,就得先管住自己,不能有嘴说别人,没嘴问自己,不能把誓言光写在纸上,而要落在行动上!他们被前两任县长寒透了心,已没法信任我这个继任者,没法不相信我不会步前任后尘,我在他们眼里同样也是一面哈哈镜。

杨子说,所以嘛你找到了理由,尽管没得到半数赞成票,也苟且地留下来。你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哈哈镜,真是觉悟高!

宋一平解释说,不是觉悟高,也不是苟且留下来,而是毅然留下来!我跟汪玉田声明过,如果在“两会”选举中仍得不到半数支持票,就不再当这个县长。民不悦则官不为,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杨子说,可投票结果证明你还是不得人心,还是没有超过半数,如果不是张副部长及时果断,不是康书记中流砥柱,不是代表中有人出来反水,就算再投一次票,你也不见得能过半数,也许会比第一次更低,羊群效应嘛!对不对?所以呀,在中国想当官还得依靠组织,想做事还得要有位置。你好自为之吧,就好好当你的县长。

宋一平不以为然地说,此话差矣!我第一次到云龙县得到的支持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这次在“两会”上虽没过半数,却也达百分之四十,民意指标可以说成倍上升。倒是第二次投票百分之九十几有点不正常,那是康书记献给大会的杰作,跟我没丁点关系。

杨子笑着问,你总不会说康书记是在给你帮倒忙吧?

宋一平说,那到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些代表真没劲,既然决定要投我反对票,那就应该一反到底,大义凛然,非把宋一平拉下马不可!这才叫坚持原则,这才叫行使权利,这才叫共产党员嘛!怎么就让康书记一顿大话吓回去了呢?看来,这些代表自身素质有问题,没主见,对自己手里的那份权利缺乏信心。还有一些代表更是些混混,都不知自己对在哪里,错在哪里,唯领导眼色是从。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时候又来一位更大的领导,把康书记的话又一番否定,真不知这些代表又该作何选择了。仔细想想,也确实有点难为他们,手里有权却不能自己做主,让做主又不知该如何做主,就只能是一块橡皮图章了。我说句难听的话,现在有些人民代表,实在算不得佼佼者,五个字“尚不明事理”,距离当家做主的素质差远喽!

杨子讥讽道,你当然素质高,你是属孙猴子的嘛!但你素质再高,总得让云龙县老百姓认可吧?这就要靠出成绩了,自吹自擂不算真本事吧?

宋一平正色道,我当然要得到老百姓认可,我希望明年再开“两会”时,自己的县长形象能有个根本性好转,云龙县五十万老百姓会有三分之二的人投我的赞成票,只有大多数人信任我支持我,我这个县长才真正有基础,云龙县也才会真正有希望!

杨子问,你要组织五十万人投票?你还是念念不忘要搞全民投票,你就不在乎有人会说这是在搞“民选”?

宋一平说,我不在乎,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老百姓肯积极参与对我的监督评议,我就愿意把自己祭出来示众,哪怕将我放在太阳底下灼烤,也在所不辞!

杨子笑着说,好一个不怕灼烤的英雄!你凭什么去得到三分之二的赞成票?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你总不至于挨家挨户去拉票吧!

宋一平说,我不用挨家挨户,我做到按乡按镇按工厂随机投票就足够有代表性了。我来云龙县几个月,已走了十个乡镇二十几个自然村,不用半年就足够跑遍云龙县。我把自己的从政理念告诉给人,把云龙县的全部家底也告诉给人,一点不隐瞒自己的思想,也一点不隐瞒云龙县的现状。我要一五一十告诉大家,云龙县现在有多少亏空,县政府想怎么弥补和扭亏,希望得到全县老百姓的支持,更希望他们能给我出谋划策。我还要告诉他们,县长不是神仙,也不是诸葛亮,如果没有全县人民支持,甚至连一个聪明人都算不上。

杨子说,刚才还俨然英雄县长,一瞬眼又成哀兵县长了,你总不至于会说自己白痴吧?

宋一平说,我当然不是白痴,可有些县乡镇干部跟白痴还真没什么两样。问他们县乡镇一年有多少产出有多少收入是怎么分配的不知道,问他们农民种田一年能有多少出息有多少负担不知道,问他们自己一年有多少收入有几头收入不知道,再问他们自家的小洋楼是怎么盖起来的在城里有几处住房更说不清楚了。你说他们白痴不白痴?其实他们一点不白痴,心里清楚得很!你只要肯与他们打成一片,肯与他们称兄道弟,你就是问他们有几个相好有几个二奶,他们全都会跟你实话实说!木星乡有个副乡长叫洪峰大,有一天两个相好争风吃醋闹到乡政府,他居然各打二十大板,骂她们不识抬举,让两个相好各抽十个嘴巴滚蛋。光天化日之下,乡长、乡党委书记明明看见了,却视而不见!这么一批混账败类混在共产党队伍里,你说可悲不可悲?

杨子愤恨地说,真是混账!对这种人要坚决处理,决不姑息,对这种人纵容姑息,就是对老百姓犯罪。

杨子又问,我听说你最近在搞微服私访,要查有多少干部私自参股矿产企业,据说还有入干股的,调查得怎么样?

宋一平摇摇头说,难哪,难于上青天!我突击调阅了好几家矿山的股东名单,没见一个县乡镇在职干部,就连家属的名字也没有。可你到东矿山去查,他们会说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矿上也许有;你再到西矿山去查,他们也同样这样说,我们矿上没有,其他矿上也许有。你再问那些乡长矿长,有没有县乡干部在矿山投资入股了?他们就会把胸脯拍等嘭嘭响,大声说,没有,绝对没有!我敢用党性向组织保证!“党性”二字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名词和两个汉字而已。可你再去问矿工和矿山下的农民,他们就会告诉你,没有一家矿山没有县乡干部入股的,有些矿还不止一两个!一手吃皇粮俸禄,一手捞外快横财。老百姓都看在眼里,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云龙县的山都快成少数人发财的私家财产了,你说,这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云龙县还有没有王法?

杨子愤愤道,党政干部不许经商,不准插手企业经营活动是反复强调过的,这样的人查实一个就严肃处理一个,问题严重的就一撸到底,决不能手软。

宋一平叹口气说,可说到容易做到难哪!你如果把精力都放在这上头,你就不用再干其他事了。你如果想再干点其他正事,这些毒瘤就不能不去铲除。可要铲除这些毒瘤又谈何容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市场经济已经将他们锻炼成熟了,明明入了股,账却挂在别人名下,三姑四姨五嫂六舅盘根错节,你就是神仙也查不过来。

杨子问,所以你先要把自己祭出来,尔后把别人一个个祭出来,你是为了祭别人才率先祭自己,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宋一平兴奋地说,岂止是好主意,硬是一服治腐倡廉的良药!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把掌权当官的放在阳光下祭晒,是脓是血是狗屎就一清二楚。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清谁浊谁贪谁廉一目了然。

杨子提醒说,良好愿望不会轻易实现,有时甚至可能事与愿违,甚至适得其反,你就不在乎后果?

宋一平十分坚定地说,我当然在乎后果,我是太在乎后果了才这么做。可个人的后果算得了什么?无非就是不做官,无官还一身轻呢!只要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还坐在县长的位置上,我就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与权利。

杨子猜测说,看来你是铁心吃秤砣,非要在云龙县搅出一场风暴不可,还要把汪玉田也拉下水去。

宋一平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我要拉汪玉田下水,而是形势、现实和责任在逼迫着我和汪玉田下水,并且已到了非涉水一战不可!如果不是这样,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卷铺盖滚蛋,别无选择!

杨子感慨道,你能摊上汪玉田这么一位县委书记,也算三生有幸了。

宋一平接口说,我们能摊上你这么一位同道市长,同样三生有幸。

杨子捶他一拳,说,好你个宋一平,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奉承话了?我可不喜欢听噢!

宋一平认真地说,杨市长,我真心希望你能接受这句话,并且对我和汪玉田说,我能交上你们这两位,真感到三生有幸。

杨子调侃地问,你是在逼我表态,非要把我也拉下水不可?

宋一平说,是历史在逼我们表态,你已经无法回避,除非你甘愿庸庸碌碌。

杨子问,如果我不想这么说呢?

宋一平说,那你就只剩下一句了,三生有罪!

杨子重重地击宋一平一掌说,好一副伶牙利嘴!算你厉害,看来我只能胁从认命了。

宋一平大笑说,不是胁从认命,而是临危受命,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下午,宋一平有个协调会要去参加,汪玉田就陪杨子去察看云龙县的新城区遗址。偌大一个工地上,已没有一座塔吊,也没有一台搅拌机,到处是半拉子的钢筋混凝土桩头和残壁断墙,高高低低突兀于泥淖之中,远瞧近看都活脱脱像一处遗址。杨子到湖州不久,随刘市长来这里看过。那时工程已被叫停,但这次所看到的比上次更甚。

汪玉田告诉杨子,进场的施工单位也是受害者,他们都是签了垫资合同的,工程一下马,前期的投入部分也跟着遭了殃,这笔滥污账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杨子叹息道,这真是劳民伤财,硬是把钱埋进了土里。当时怎么就会想着要搬迁县城呢?我看云龙县城关镇还是挺好的,交通也算不上太闭塞。

汪玉田说,当时的县委并不这么认为,而是认为云龙县发展不快的主要原因是县城位置太闭塞,缺乏招商引资条件,应该另建新城区,就把县城搬迁到国道附近来。

杨子说,听说当时还请了风水先生,来了还不止一个高人,看来结果并不好嘛。

汪玉田不屑地说,风水先生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顺口胡夸乱卜,讨讨彩头罢了。

杨子说,我听说市里当时还是有争议的,刘市长就反对,还有市政规划处也反对。

汪玉田微微皱起眉头回忆说,刘市长是反对的,他说如果考虑招商引资,可以在国道处筹建一个经济开发区,没必要搬县城。康书记却支持搬迁方案,说城关镇位置就像一根盲肠,不搬迁也许再过十年还是老样子。如果十年前就搬出来,也许现在已经是县级市了。不破不立,先破后立,只要对发展有利,就是冒点风险也应该的。

杨子叹谓说,这风险冒得多大啊,三个多亿埋在地底下了,幸亏及时抽身。这真是一副烂摊子哪!你们也许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填补这窟隆,可见决策失误才是最大的失误!

汪玉田说,如果当时能做到边引资边建设,把工厂先迁移出去,等做成规模才搬迁政府机关,也许结果还不会这样。可偏偏好大喜功,打肿脸充胖子,热衷于搞形象工程,率先建办公大楼,建大广场,还搞什么文化中心、科研中心、体育中心。县财政根本就支撑不住这么大开支。银行一看苗头不对,死活不肯再给贷款,工程被迫停了下来。一停工,问题就浮上来了,举报信一封接一封,一年换了两任县委书记和县长,人心也散尽了。

杨子感慨万千地说,头脑发热决策失误,再加上私利作怪,眼睛里看到的全是美好蓝图。云龙县才五十万人口,县城人口不足六万,却要建一个能容三万人的中心广场,这不是在瞎胡闹吗?全县一年的生产总值还不到六十个亿,县财政收入不足六个亿,地方财政收入不足四个亿,就狮子大开口给县城搬家,还美其名曰“借明天的钱办今天的事”、“走跨越式发展之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长官意志害死人哪!你们准备怎么处置这副烂摊子?

汪玉田说,方案有几个,但没有一个满意的。不过县城肯定不搬迁了,云龙县就是一个县,以农业立县,不重新定位,也不想晋级什么县级市,韬光养晦,边疗伤边建设,宁迈小步不跨大步,云龙县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杨子问,康书记同意给你们一点财政倾斜,你们倒好,不接受市财政的转移支付,为什么?

汪玉田说,我倒是想要一点,云龙县现在还真是有点难。可宋一平坚决不要,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就算市里能给两三千万帮助,也解决不了云龙县的根本问题,还得依靠自己。我觉得宋一平有志气。

你也是有志气。杨子换了话题,宋一平要在云龙县推行民选乡镇长,你也支持他?

汪玉田回答,我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如他所说,整肃党风政纪非用重典不可!选拔任用干部非改变内循环机制不可,官选制就是腐败的根源!如果我们在这一点上不变法更新,只是修修补补,干部队伍素质就不可能得到根本好转,干群关系只会越来越淡漠,甚至走向对立。汪玉田说话语气从容,表现出他在这一问题上的深思熟虑。他停顿一下,看一眼杨子,杨子示意他继续说。汪玉田便接着说,如果从工厂、农村、机关、学校以及街道里弄,任选一百个一千个群众出来投票评说,恐怕已没有人会说如今的干群关系还是鱼水关系,肯定会有人说是水火关系,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而我国这些年的经济建设总体上是刚性向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和问号。为什么经济建设上去了,干群关系却下来了?是群众对干部的要求苟刻过高了,还是干部队伍的素质下降了过低了?显然不是前者而是后者。干部队伍的素质为什么会下降?为什么在计划经济困难时期尚能被群众所拥戴所认可,而进入了市场经济反而不认可不拥戴呢?问题的结症到底在哪儿?宋一平一针见血地指出,根子就在内循环的用人机制上!经济领域已经市场化了,企业的人财物都已经围绕市场经济的需求在调节在配置在运作,而我们的上层建筑呢,我们的各级政府部门呢,我们的干部选拔用人机制呢,还是老药方一帖!这怎么能够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和变化?又怎么能让群众满意呢?当然,也在努力地搞一些调整,在搞一些所谓的创新,比如提拔干部必须经集体讨论表决,比如任前公示,比如双推双考笔试面试,但都在一个套里,只能算改良,算不上改革!因为始终没有脱离官选制的框框。

杨子问,所以宋一平觉得乡镇长应该由所在乡镇进行公投公选,那你这个县委书记呢,也让全县的共产党员来投票直接选举?

汪玉田振振有辞地说,如果真能这样,我坚决拥护。公投直选不应该是个贬义词,而应该是褒义词!如果我们县乡一级干部都是经过公投直选当选的,他们在当选时得到了群众认可,当选后也能得到群众监督,当得不到认可或出现了更优秀人选,公投直选就能最直接最简单地就做出自己的选择。经济体制改革已经让我们耳目一新,无数优秀人才和传奇人物脱颖而出。如果政府的用人机制也能够有所改变,老百姓对政府工作能起到实质性监督作用,新县城遗址这种悲剧绝不可能发生,前腐后继现象也就得到有效避免。有一句名言说得好,民主并不见得是最好的政治,但民主却能防止最坏的结果。

杨子说,是邱吉尔说的。看来你是铁心支持宋一平,坚决要对乡镇干部实行公投直选。

汪玉田点点头说,是的,我们还希望得到市委认可。

杨子说,可你们并没有具体方案,也无从借鉴,只是想法而已。

汪玉田说,我们向市委打了报告,要求对空缺的县职岗位试行公开招聘。市委组织部当天就回复说,县职领导属市管干部,具体人选由市里推荐安排。

杨子说,你们又打报告说,暂不考虑增加县职人选,你们准备顶着干?

汪玉田解释说,不是顶着干,而是有了更新的想法。县委县府不少部门的工作属性雷同,如果合并同类项,不但能去繁从简,工作效率会提高,人员有富余,所以又打了报告。

你们是在狡辩,骨子里还是不愿意接受市里的安排。宋一平还有更多的想法,要对公务员实行岗位竞聘制、合同制、无过错淘汰制,实行领导干部家庭财产登记和个人收入公示制,你们就不觉得想法太多了,现实可能性又太小了?

汪玉田回答,我们决定要迈出第一步,就不得不考虑第二步第三步。我们没有红头文件,也没有许可证,更没有可借鉴的本本,只能边设想边思考边付诸实施,就谈不上什么完整方案,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杨子问,你们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觉得可以单干?

汪玉田解释说,不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而是不想被误解,说我们哗众取宠。我们愿意做实践者,不想当教师爷。

杨子说,你倒是挺谦虚,但别人会说你们少不更事,犯了政治幼稚病。

汪玉田沉吟说,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只是我和宋一平的悲哀了,而是我们这一代共产党人的悲哀了。毛汝林同志比我们想得深刻,他说如果我们这一代共产党人只是在经济领域有所成绩,而在政治体制改革上没有建树和突破,个人仕途即使再有进步,也不过庸庸碌碌一生。

杨子说,毛汝林如果还在云龙县,你们倒是可以合力上演一出三家村了。

汪玉田笑着说,现在同样可以开演嘛!你是市长,在市常委中又分工联系云龙县工作,我和宋一平都企盼着你的加盟。

杨子用手指点点他说,好哇,你也跟宋一平一样,硬要把我拉下水。

汪玉田笑着说,是宋一平先拉我下水的,不过我觉得非常值,人生难得几回搏哪!

杨子说,所以你要把我垫在下面,做你们的充气垫?

汪玉田哈哈大笑说,我们非常希望有这么一块充气垫,没有你的支持,我们也许会一事无成,至少走不远。

当晚,杨子没回吴州,就住在县招待所。三颗年轻的心燃成一束火炬,彻夜长谈。

第二天,杨子在他俩的陪同下,察看了几家矿产企业。

宋一平一路上告诉杨子,云龙县三水六山一分田,矿产资源十分丰富,不但有石灰岩、建筑石、石英砂、白云岩、饰面石材和上好的黄沙,还有陶粒页岩、陶土、水泥配料用粘土和萤石等建材,云龙县向东二百余公里即上海苏州嘉兴无锡水陆俱畅,资源优势得天独厚,全县共有三百十二座石矿,十五座水泥厂,矿产业年产值有近二十亿元,占全县工农业总产值五分之一强,水泥和石料大都卖至上海苏州无锡等地。这几年行情见涨,滥挖滥采十分严重,事故屡有发生。县政府准备近日出台一个强硬的管理办法,从严规范矿山采挖,一是不再批准新开工的矿采项目,二是调整提高税金比例,三是限期勒令参股矿产业的党政干部退出股金,四是对到期承包矿山一律改继包为招标,五是强制按矿山产量收缴安全风险抵押补偿金,六是建立矿产业协会和内审制度。

汪玉田补充说,云龙县在吴州算是穷的,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却为数不少。一个近二十亿元产销额的矿产业,政府却连五千万元的年税金都收不到,岂不是咄咄怪事?矿主跟云龙县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白道黑道都被他们掌控。

宋一平说,从去年起,上海码头对石子进沪提高了标准,要求洗净后方可上岸。这样石子运去了上海,泥沙全留在云龙县的河道内,将原本清澈的水系搅得像一条条黄河,河床抬高,内涝不断,收来的这点钱还不够治水患所需,做的尽是亏本买卖!如再不严厉整治,不但云龙县的山水会被弄得千疮百孔,经济也会因此演变成为黑社会经济!

杨子沉思一会问,对干部限期退出矿山业有多少把握?

汪玉田摇摇头说,没有把握,靠觉悟显然不够,真凭实据又难以拿到,他们事先早已做好手脚,横下一条心。

宋一平说,他们横下一条心并不可怕,权与法都在我们手里,怕就怕执法力度是否到位,敢不敢去捅这个马蜂窝。

汪玉田分析说,这个马蜂窝是制度缺陷和政策不到位造成的。依据国家和省政府颁布的矿产资源管理法规,我们正在起草一个为期十年的《云龙县矿山自然资源生态环境保护与治理规划》。从今往后,矿产资源的开采开发以及保护治理都须纳入法治范围,再不允许搞权大于法和个人说了算。

杨子皱眉问,有没有想过规定出台后的困难?比如说阻力,因为这样就直接触动了矿主和矿主背后人的利益。

宋一平摇头说,不怕,我们已经合计好,先挑几家犯了事被查封的矿山做样板,只要头开得好,以后就可以照搬照套。

汪玉田告诉杨子,枣林乡有一座黄龙石矿,去年死了三个人没有报,最近又死了三个,还是瞒着不报,都私了了。县上派人去调查,回来却汇报说,确实没有死人,只是受了轻伤,砸坏了脚,还出具了被调查人的证明材料。

杨子气愤地说,这些都是穿连档裤的同党,处理这些干部一点都不能手软。

汪玉田说,黄龙石矿已被宣布停产,准备配合矿山整顿条例的出台率先公开招投标。

杨子问,黄龙石矿远不远?

宋一平说,不远,二十分钟就可以赶到。

杨子急切地说,那就过去看看。

小车沿山道一阵急驶,便到了黄龙石矿,三个人一起走进已被停工的采石作业区。

这是一座典型的凹陷式开采型石矿,人站在下面往上看,整座山就像倒下来那样。宋一平告诉杨子,凹陷式开采型石矿是最原始的采矿手段,属于粗放型开采,塘区作业安全系数差,所死矿工十有八九都是被事后崩塌的飞石所击中。尽管国家有明文规定,凹陷式石矿的采场边坡必须设定坡度,但矿主为了节省炸药用量,达到最大限度地崩塌石料,往往违章操作,不但突破规定的坡度极限,事后对爆破后的采掘面也只是草草清除,从而给二次崩塌留下后患,黄龙石矿的几次死人事故都是由二次崩塌造成的。

杨子环视一遍矿区说,为了节省炸药而宁愿冒死人风险,知其过而宁受其罪,真可谓利欲熏心之极,这样恶劣的作业环境出事故是必然的。其他石矿情况怎么样?

宋一平说,大致情况都差不多,矿主本性使然,都希望用最小成本去博取最大利润。

杨子说,这么落后的开采方法应该实行强制淘汰!我参观过大型水泥厂的石料采集基地,从山顶上往下采,全机械化生产,石料一层一层剥,工作效率和安全系数都非常高。

宋一平说,那是水平台阶型开采法,采用中深孔爆破,人员设备都非常安全,是矿产业发展的方向。我们就准备在黄龙石矿率先试行,摸索出一点经验,以便在面上强制推广。

我们规定,只有开采过水平台阶型的矿产公司和相关资职的矿长才有资格投标承包。这一下子就把云龙县所有矿主都统统排除在了外面,只要这条鲶鱼进来一搅和,以后的好戏就可以一出接一出地上演了。

汪玉田接口说,知道要让外面的矿产公司来承包黄龙矿山,有人四处放歪风,说黄龙石矿有煞星,还要死人,要死七七四十九个。

杨子愤愤地说,这是他们有意搅场,放风的人也许就是最想得到好处的人。有没有人前来谈过意向?

汪玉田欣喜地说,有,已经有好几个外地矿长带人来看矿山,还索取了招投标资料。还有几个打来电话表示有意前来参与投标,县里接下来就要对有意向的单位进行资格验证,尔后就付诸实施。只要这个标开得好,就会产生连锁反应,效果就会渐渐显现出来。这次招投标由县里组织人员进行,基本上剥夺乡镇长的拍板权力。

宋一平说,自然资源掌控权必须归县政府所有,往下放权就会失控,一定是弊多利少,可这种无原则放权行为现在比比皆是。

杨子叹了一口气说,官僚主义跟计划经济相结合,就会产生夜郎自大盲目浮夸大肆浪费的恶习;官僚主义跟市场经济相结合,那就一定滋生腐败和黑社会势力;市场经济只有跟公开公平公正的经济秩序相结合,跟民主法制的政治秩序相结合,才能产生健康发展的效率和效益。

三人边看边议,一圈走下来就到了吃饭时间。沿途见一条小街,杨子就让司机停车,车停在路边。几个人在司机引领下,走进了一家饭店,挑了一处有屏风的背角坐了下来。老板娘见一个个衣冠端正,以为是矿上的生意人,就问是哪座矿请客,怎么没有矿上的人一起过来?司机说,还没定下要去哪家矿,只是先来看看。老板娘说,怪不得以前没见过。司机说,这次见了,下次再来就熟了,随便弄几个菜,每人弄一碗饭,吃了好走路。老板娘听说不喝酒,就有点不太殷勤。这时,包厢间里有人叫喊,老板娘赶紧走过去,好一会儿都不见人出来。司机就有点不耐烦了,上前催问老板娘。老板娘这才勉强过来,说,包厢间有乡长矿长和县税务所干部,是不能怠慢的。意思是你们几个外乡人就不能太着急。杨子就和汪玉田宋一平对视了一下。司机不再说话,只是让老板娘赶紧弄饭菜上来。老板娘从包厢间出来时没将门扣上,划拳敬酒声便一阵阵从门缝隙传出来,可以清楚地听见姑娘的说笑声,还不止一个。一会儿,饭菜就上来了。杨子说,不要太急着吃,多坐一会。几个人就明白了,一声不响,只顾着自己眼前的饭碗。吃得差不多时,包厢里的一桌人鱼贯着走出厅堂,连看也没看屏风后面一眼,坐上车一溜烟就走了。杨子数得清楚,一共十个人,四个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宋一平说,走在头里的是乡长沈阿发,紧跟后头的是矿长沈志坚,两人是本家表亲。沈阿发在几家石矿都有股份。杨子问,这件事如果认真追究,沈阿发应该得到什么结果?汪玉田说,就凭偷税漏税这一条,可以罚个倾家荡产;凭党纪国法和国家干部管理条例,足够开除党籍和公职。条条本本都是明摆在那儿,问题在于取证,难也难在取证。乡镇长和矿长们同坐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子说,看来确是积重难返。跟这种人再空讲教育已无济于事,只有按党纪国法办理。

几人吃过饭仍从原路返回,回到停车地方,见沈阿发和沈志坚正在焦急张望,显然是市长的车牌号码告诉了他们。

怎么就剩你们二位?刚才还满满一桌的嘛,姑娘上天去了?宋一平明知故问。

县上有规定,中午不得受请喝酒,你没有看到县委文件?汪玉田沉着脸问。

沈阿发满面赤红,做梦也没想到市长县长县委书记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事先竟连个招呼都没有。他本来就喝多了酒,又被追问,说话就语无伦次,文件收到了,文件说得对,酒不能中午喝,酒不是好东西,乱性,我一定不喝。又辩道,今天矿上停电了,没通知怎么就可以停电呢?不应该的,沈矿长问我怎么回事?我哪知道怎么回事。沈矿长就要我过来看看,刚过来电就来了,正好来了客人,沈矿长就让我一起坐陪,我说不能陪,县委文件有规定,他硬拽了我过来……哎,怎么下雪了?这不是雪吗,是雪哎!气象预报说要下雪吗?好像没有啊……

天真的下雪了,先如晶盐一般,接着又似杏瓣,洒洒忽忽,飘天而下。几个人刚钻进车内,窗外便拂拂扬扬白了天。

杨子望着漫天飞雪,突然想起了界牌岭,想起了沈莹莹。他很久没有见到沈莹莹了,他和沈莹莹有约,要挑一个下雪天登界牌岭,去沐浴高山之巅处的圣洁。杨子就给沈莹莹打电话,天下雪了,想不想上界牌岭?

沈莹莹正在批改作业,接到杨子电话觉得意外,就赶紧离开办公室,问杨子在哪儿,都和谁在一起。

杨子高兴地说,和宋一平在一起,在云龙县的路上。

沈莹莹疑惑地说,吴州没下雪呀,只是下了一点小雨。

杨子放下车窗玻璃再看,刚才还如绵如絮的大雪竟然不见了,只剩下凌乱的夹雨雪了。

宋一平却一脸幸灾乐祸地说,天通人性,二月天不应该再下雪了,一下雪,山道就封了,山民出行会很麻烦。最好连雨也不要下,下雨天上山行走不便。有兴致游历可以挑个不用爬山的去处。

汪玉田建议去湖州,说湖州城里城外都有不错的景致,值得一游。

宋一平也来了精神,说,这个建议极好,湖州有小莲庄、大莲庄,还有玉石飞英、藏书楼、铁佛寺,都在平地上走,一点也不累,不用怕下雨滑倒。汪玉田就是湖州人,各处景点熟得很,走累了还可以到老家坐坐,再蹭上一顿好饭菜。

汪玉田说,自己离开湖州十年了,再回去也是客人,哪里还有地方可蹭饭。能做个导游倒不假,可以亲点几样湖州特色小菜。这个季节在湖州能吃到满桌新鲜的太湖鱼虾。汪玉田问杨子,有没有见到过太湖,吃过太湖边的生呛白虾吗?

杨子摇头说,都没有。

宋一平啧啧叹息说,那就去湖州,就给你一个做东的机会,请杨市长及尔等美眉撮上一顿生呛白虾。

杨子听得嘴馋,问,生呛白虾是道什么菜,值得这么夸耀?

汪玉田如数家珍般说,太湖生有三宝:银鱼、鲚鱼、白虾。天生美味,味道都好到了极致。银鱼四月五月吃,鲚鱼六月七月吃,白虾一年四季都能吃。不溜不炒不爆,用好醋好酱好酒好糟香调成佐料,将白虾生生倒下后拌匀,趁着白虾似醉非醉就吃,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捻着虾须一只接着一只吃,用不着讲斯文。味道好,也没有人在乎斯文。

杨子笑问,一只接一只地生吃,也不怕呛着了喉咙?

汪玉田说,呛喉咙就不是太湖白虾了。银鱼无骨,鲚鱼无皮,太湖白虾全身都是软的,就是五只十只撮在一起吃,也不用担心会呛住喉咙。

杨子听得喉咙痒痒,说,真妙,准定去湖州吃呛白虾了,吃个痛快。杨子就给沈莹莹打电话说,天雨路滑,界牌岭不去了,改道去湖州吃太湖呛白虾。你去不去?

沈莹莹兴奋地说,当然去,太愿意去了。湖州是书画圣地,一部中华书画史,多半风采在湖州。我多次去湖州,最仰慕恩师松雪道人,每次去都要登门拜访,讨教些许心得,回回受益匪浅。你这次愿不愿意同往,拜他为师吗?

杨子听沈莹莹说得煞有介事,以为她又在考自己,就问宋一平,松雪道人在湖州做什么的,是不是也是教书先生?

宋一平哪里知道,就乱猜一气说,松雪道人是湖州书画院的美女画家,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沈莹莹仰其名,拜其为师,两人互有书信来往。

汪玉田大笑不已,对杨子说,别听他胡言,沈莹莹是在故意卖关子。松雪道人就是魏国公赵孟頫,湖州有他留下的书院和旧居,乡下还有他和夫人管道升的合葬墓。

杨子连呼上当。天上的星星都在以赵孟頫命名,杨子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没有把松雪道人与赵孟頫联系起来,沈莹莹的吴言侬语让他听别了声音。就对沈莹莹说,我们去湖州是游玩的,时间安排很紧,还要品尝美味佳肴呛白虾,陪你寻师访友就没时间了。你倒是可以邀恩师一同前往,如果恩师肯掏腰包做东那就更好了。

沈莹莹笑得开心之极,说,有美味佳肴作陪,恩师一定愿意参加,只是要恩师掏腰包有点难,除非杨子亲自登门邀请。

杨子说,还是不能去,湖州一日游中没有走亲访友节目。宋一平已将一日行程都排定,上午游小莲庄,看藏书楼,尔后登玉石飞英;下午观大莲庄,看铁佛观音,再拜访魏国公赵孟颍故居,还要去乡下向孟夫人管道升请安,这一天安排也就差不多了。沈莹莹同志如果非要去拜访恩师,可以夜宿湖笔博物馆,恩师一定会给予多多教诲。

沈莹莹惊讶不已,问,车上除了宋一平,还有谁?

杨子说,还有开车的驾驶员,再没有别人。

沈莹莹不信地说,宋一平满脑子经济,从不问文史,弄不灵清魏国公与赵孟颍的关系,更不知道松雪道人,车上一定还有帮腔的人。

杨子说,真没有其他人,有什么疑难问题尽管提问,宋一平博古通今一定不会被问倒。

沈莹莹哪肯相信,就说,那一天这个人肯定同往,到湖州去也一定是他的主意。你告诉他,那一天可要早走,去太湖边看日出。早雾白露,红霏碧天,非常值得一看。

汪玉田笑说,沈莹莹认识我,我老婆赵真如与她就在同一所学校共事。

杨子就对沈莹莹说,你真想知道这人是谁也不难,你约上赵真如老师同行就是了。

几个人当下就约定,下个星期天去湖州。杨子让汪玉田和宋一平都带上老婆孩子,包一辆面包车去,他来做东。

几天后,几个人赶大早一起去了湖州,整整玩了一天,很晚才回来。杨子第一次到湖州,第一次吃太湖白虾,对湖州之行赞不绝口,说湖州文化底蕴深厚,说城内城外景致不错,说太湖呛白虾竟然这般美味,说下次有机会一定也要带老婆儿子前往。杨子绕了一大圈子话,问沈莹莹什么时候也能够结伴而行。

宋一平抢嘴说,快了,据最新消息,加拿大贵宾即将访问吴州,还要呆一阵子,如果不着急,也许还能吃到一顿美酒佳肴。

沈莹莹满面通红,任由宋一平撩拨,一声不吭。一会儿,眼帘处竟滚落下两粒泪珠,虽很快就抹去,却让对着反光镜的杨子看得一清二楚。

杨子不由咯噔一下,赶紧用话岔开,问宋一平,你儿子是不是有点晕车了?一路上怎么尽睡觉?宋一平说,不晕车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想玩就玩,想睡就睡,你如果对他说又要去杭州游玩,他立马就会精神抖擞。杨子就试着说一声,孩子们,杭州到了!杭州到了!果真灵验,那孩子真得就醒了,四处一张望,哪里是杭州,却是吴州到了。

一回招待所,杨子就给沈莹莹手机发短信,说自己已上线,问能不能聊上几句。杨子惦记着沈莹莹的眼泪,车上人多,不便多问。一会儿,沈莹莹也出现在网上。

杨子开门见山地说,你今天不快活?

沈莹莹掩饰说,没有的事,我一整天都玩得挺开心。

杨子一针见血地说,你别瞒我,我早看出来了。我们都玩得挺快活,就你不快活。你走神,一整天都无精打采。我还看见你掉泪了,在车上,就在宋一平冲你打诨插科的时候。

沈莹莹不由得潸然泪下,没想到杨子竟然觉察到自己心事。

杨子关心地说,你又在哭,遇上什么急难事了?说出来,让我们一起想办法。

沈莹莹没有回音。

杨子有点着急,一边打字一边追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沈莹莹还是没给回音。

杨子继续追问,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宋一平,他一定还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告诉他。

沈莹莹终于有了回音,不许杨子告诉宋一平,说宋一平嘴快。

杨子总算舒一口气,这么说还没人知道。要我猜测,八九不离十是因为你和男友的事。宋一平说他就要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沈莹莹忿忿道,可他是来和我摊牌的,要么出国,要么从此分手。

杨子非常无奈。这种事显然他不能帮忙,就劝慰说,出国不见得是坏事,但拧住了肯定不是好事,有那么多人出过国,感觉好就留下,不习惯可以回来嘛!

沈莹莹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想被要挟着出去。他当初山盟海誓,说两年后一定回来,发誓再不离开半步。其言犹存,其信何在?

杨子劝解说,不要用“要挟”二字,他是在乎你才回来,你也是在乎他才等到今天,两情若有缘,棒都打不散,何必为一句话不痛快?

沈莹莹委屈地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不止是一句话,还有第二句第三句,句句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不识抬举。

杨子耐心地劝说,你还是在赌气,为何不能退一步?你告诉他,我愿意留在国内,也愿意随你出去,我不是爱加拿大才出国,我是爱屋及乌,哪怕你远在非洲,我同样相伴相随。男人最脆弱之处就是被感动。

沈莹莹非常生气道,我不是为一句话赌气,而是在赌一句誓言!爱屋及乌两相悦,我为何要口是心非?我偏不说这个“随”字!我属于我自己!

杨子有点后悔,那个“随”字显然伤害了沈莹莹的自尊心,就一边打字一边劝说,随也罢,不随也罢,随不能罢,不随岂能就罢?不能罢焉能说罢就罢?相识不易,相思太苦,相见恨晚,相疑则害,牙齿舌头亦磕碰,又何苦为几句话惆怅?人生八九不如意,当思其一二,尤为爱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冰雪消融……

沈莹莹视屏而诵,泪眼婆娑。突然发问,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说?

杨子想,这就太好说了!手击键盘道,我一定这样说,我是因为爱,才不远万里从加拿大来到中国,为当年一句山盟海誓重新补丁,求你原谅,求你鞭挞!我要告诉你,加拿大美极了,许多许多高山大湖,你天天背着画夹都画不过来。有山有水有蓝天白云,还有我们的家,你一定不会寂寞,如果我身边没有你,我终然天天回国,亦如流落天涯!

沈莹莹听得亲切,看得亲切,更读得更亲切,便感他所言句句如针。不由得悲从中来,手击键盘如歌如泣回复杨子:

你说男人最脆弱是被感动,你可知女人最感动又为谁?天可老,地可荒,落魄天涯身无分文又何妨?你只消说,思无邪,心依旧,笑亦然,终然蓬稿草房亦拜堂,又何须金满屋银满床!只可惜,他不是你,你不是他!他为何不是你,你又为何不是他?

杨子听得亲切,看得亲切,亦读得亲亲切切,心头只觉得一阵阵泛热。

两人许久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世界出奇的静,静得仿佛彼此听到怦怦心跳。

稍许,沈莹莹悄然下线了。接着,杨子也跟着下了线。

一个月之后,杨子听说了沈莹莹与男友汤书智分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