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1-羊行天下

1908年初夏的一个早晨,沈莱舟来到上海。母亲给他的8块银元是他唯一的家当。他出生在上海,上海也是他寻找梦想的地方……

上海,古称云间。云兴霞蔚,云起龙骧。

这是一个令人产生梦想追逐梦想的地方。

这是一个产生英雄令世人瞩目敬仰无限感慨的地方。

我们这本书向你讲述的是在上海这个地方,两个并无血脉联系的男子汉,为了追寻一个梦想,80年奋斗,筚路蓝缕,含辛茹苦,白手起家,从一个店铺开始,立一个字号。然后败了兴,兴了败,反反复复,曲折艰辛,终于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伟业的故事……

1908年初夏的一个早晨,阳光明媚。一条乌篷船靠在了苏州河畔乌镇路桥边的码头上,一个10多岁的男孩在睡梦中被人摇醒:“起来了,上海到了。”

“上海到了?”这个男孩掀开船篷的一角向外望了望,只见河岸上黑压压的房屋一片连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噢,上海真大!”他惊讶地喊了一声,连忙从船舷的一边侧下身去,用手掏了把河水草草地洗了洗脸,然后整了整衣衫,摸了摸藏在贴身衣袋里的8块银元。站起身来,拎起一个竹编的元宝篮,只见里面放着几件替换衣服和一整套崭新的士林蓝布长衫,随后挟上一把油布雨伞,告别了已经坐了整整3天的乌篷船,跳上了上海的土地。

他叫沈莱舟,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一脸精神,这一年刚满14岁。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上海。他出生在上海,上海是他的伤心之地。

1894年11月沈莱舟出生在上海,他的祖辈家境尚可,祖父在浏河海关当一名小官吏,这在当时是一个油水很大的肥缺,当时上海的海关还隶属于浏河,稍大一些货物进出的关税都要到浏河去报批。沈莱舟的父亲沈绥之出身富裕,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以后就跟着老乡、汇丰银行的大买办席正甫在汇丰银行当一名职员。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日年仅30岁的沈绥之在银行里加班,下半夜肚子饿了,便叫银行里当差的到街上面摊里喊了碗面。也不知这碗面是从哪里买来的,沈绥之吃下去以后便染上了霍乱,一天一夜上吐下泻几十次,第三天就去世了,留下了他的妻子沈翁氏及6岁的长子沈汝舟,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沈莱舟……

席正甫看在同乡的份上,给了沈绥之家800块银元的抚恤金。这是一笔并不算小的数目,当时一担白米的价格也就是一枚银元,然而上海人贵地贵样样贵,如果带着两个小孩在上海只会坐吃山空,沈翁氏想来想去感到这样过下去不是个办法。但沈翁氏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白相”过银子的人,懂得钱生钱的重要性,于是就将这笔抚恤金的一大半拿了出来,放在一个亲戚开的杂货铺里当本金,每年分得一点红利,然后自己带着沈汝舟和还不到9个月大的沈莱舟,回到了江苏东山沈绥之的老家。

东山,地处江苏与浙江的交界之处,位于太湖的西南一侧,历来是太湖流域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在上海人的心目里,东山留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红艳艳的杨梅与金黄色的枇杷,到东山手摘鲜红的杨梅与金黄的枇杷尝鲜,是上海人每年乐此不疲的旅游项目。再有就是留下了半壁罗汉9尊唐代彩塑的庙堂紫金庵和一幢中西合璧的建筑雕花楼……其实,东山给上海的影响是巨大的。东山的“翁席刘严”四大家,他们千万贯的家财都是从上海攒来又放在上海置业发展,仅拿出一点小利造福于家乡就让人瞠目结舌!比如严家,在苏州木渎建造的严家花园是姑苏园林中的佼佼者,严家的嫡孙严家淦还曾在台湾当过所谓的“行政院长”和“副总统”。至于席家那就更加有名了。席正甫是汇丰银行第三任买办,在他的任上,席正甫代表汇丰银行借给了大名鼎鼎的李鸿章500万两白银,帮助他扩充军备,为此被清朝政府破例授予二品衔的顶戴花翎。席正甫去世以后,他的儿子席立功继任汇丰银行买办,席立功去世以后,又由席正甫的孙子席鹿笙继任。三代汇丰买办,世所罕见,席家人带出了整整一个银行界的“洞庭邦”,大清银行、华俄道胜银行、有利银行、华比银行、麦加利银行、正金银行、三菱银行……到处都有与席家沾亲带故的东山人的痕迹。以至上海的银行界有了这么一名行话:“徽邦人最狠,什么钱(都)敢吞;见了东山邦,还得忍一忍”。而席家在太湖之畔建造的席家花园,雕樑画栋,奇松怪石,古朴儒雅,让人留连忘返。席家的私家菜,一经打造推广,成了风靡上海的美食。这是一个颇有经商传统的地方,以后沈莱舟到上海发家,与这样一个传统、这么一种氛围,与“翁席刘严”这四大家的帮衬,还是颇有关系的。

东山距上海并不遥远。现在从上海开车到东山,用不到2个小时。但当时却是河网阻隔,困难重重,最便捷的交通就算是坐船了。从东山进太湖再到淀山湖、经苏州河随流而下,顺利的要花上3、4天的时间。其实,苏州河的正式名字叫吴淞江,上海开埠以后,西方人到上海越来越多,由于马可·波罗在他的书中介绍过苏州,并把苏州赞誉为“东方的威尼斯”,苏州在西方人心目中无异于人世间的天堂。当西方人得知坐船沿着吴淞江便可由上海直达苏州,便将这条河称之为苏州河,一叫就叫开了,吴淞江的本名反倒被人慢慢遗忘了。

沈翁氏带着两个孩子在东山沈家老宅里艰难度日,沈莱舟4岁开蒙,沈翁氏无钱为他请老师,便将他送到私塾当富家子弟的伴读,回到家里还得拾柴捡菜放羊,一刻也没有停歇。沈莱舟知道生活的艰难,读书非常刻苦,他的字写得很好,现在恒源祥的老总刘瑞旗手里珍藏着文革中沈莱舟写的两份检查,就是在那种年月,在那样的条件下,他的一手小楷也写得工工整整,很见功力。同时,古文古诗也背得很熟,一直到他晚年,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女沈万红还常听到沈莱舟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上,背诵起杜甫的“三吏”、“三别”……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但沈翁氏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这一日她将年仅6岁的沈莱舟叫到自己身边,说是要教他做饭。沈莱舟人长得颇为矮小,沈翁氏就叫他爬到灶头上看自己下米倒水,看自己放盐炒菜,累得满头大汗……炉火熊熊,饭在锅里煮着,沈翁氏便坐在灶前,她将沈莱舟抱在自己怀里慢声细气地对他说:“唉,孩子,如果长大了你别的生意做不来,便去做饭师傅。无论如何这饭总是要吃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饭师傅是不会饿死的……唉,母亲也不能帮你什么,只能教给你这点吃饭的手艺……”沈莱舟深深体会到母亲的良苦用心,用心地学着做饭烧菜的手艺,以后他成了百万富翁,只要一提起母亲的这番话,便泪流满面……

由于经年累月的操劳,沈翁氏得了风瘫,只能躺在床上,生活过得更加艰难,放在上海小铺子里的本金也一点一点拿过来花了。沈汝舟被送到上海去学生意,靠席家东山邦的信誉进了钱庄。沈汝舟从学徒干起,做到挡手,最后做到襄理经理,但他身体不太好,人又不思进取,40多岁便退休回家,这时母亲早已去世,他在东山置了几亩薄地收租为生,自己住在苏州,倒也是一生平安,寿终正寝,自然这是后话。

沈莱舟在家乡又待了几年,1908年他刚满14岁,母亲狠狠心,送他到上海一个远房亲戚翁子英开的久康洋杂货号里去学生意。母亲用土布为他做了一身短衫,这是做学徒的标准打扮。但她还是在灯下细裁慢缝用崭新的士林蓝布替他做了一套长衫,这是先生的打扮。母亲全部的寄托,满心的希望,就是要他从学徒当起,最后穿长衫,做一个先生。临走的时刻,母亲又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了8块银元递给了他,说是给他的救命钱,情急之中,万不得已才可拿出来花……他藏着还留有母亲体温的银元,拎着盛满着母亲全部心血和希望的竹编元宝篮,来到了上海。上海是他的寻梦之地。他要当一个先生,他一定会当一个先生。他仰着头,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稚气的脸上充满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