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晃着手中的杯子,琥珀色的液体在几只冰块间轻缓地荡漾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杯中的酒,意味深长地说:“在美国留学期间,严峻的生存压力和飘落异乡的孤独使我彻底依赖上了酒精,直到现在也戒不了。那时,每到周末,我们几个一起留学出去的同学都会聚在一起,喝个烂醉如泥……”
“你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的?”
“是,直到现在,几个患难兄弟还一直齐心协力合作着。当时,我们都是自费留学的,在纽约半工半读,食不果腹的时候是常有的……好在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没想到你还受过那么多苦,表面上倒看不出来。”
“在网上感觉得出吗?”
“或许你在网上对我说更合适。”
他笑了笑,没有言语。
“现在都好了,你已经有自己的软件开发公司了。”我说。
“是的,公司是几个兄弟合着做起来的,主要做美国方面的业务。几个人的能力是不相上下的。”他感慨地说。
他一直讲着他的故事,我一直做着他的听众。时间在富有南海风情的音乐声中缓缓流淌着,第二瓶酒很快被我们喝掉了大半。
两个人之间开始出现令人忐忑的沉默。他喝了不少酒,神情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理智,但还是冷静的。他看着我,犹疑着,似乎想说什么话,又开不了口。老实说,加上在家里喝的那些红酒,我今夜早已过量了。我的目光勇敢起来,在他身上游移不停,陶醉地回想着他在网上对我说的话:“我只知道每时每刻想面对你!你让我感到充实,你让我有了寄托……主会向我证实你就是我一直要走近的人……”
眼前的他绝对不是在敷衍我,也绝不会厌恶我。如果厌恶我,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就可以转身走掉。即便怕那样太伤人,他也只需要上两杯酒,喝完后就找个借口把我打发掉,根本不会叫上一瓶酒,更不会叫上第二瓶。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厌倦的陌生女人对喝上两瓶酒,简直是要他的命。
酒意之中,感觉他似乎和网上人越来越接近。我相信,熟识之后,他会把所有在网上给我的东西全部搬进现实里。
他点上一支烟,低着头抽了几口之后,望着我说:“他对你怎么不好?”
一听他说出那个“他”字,我的委屈立即弥漫开来。我对舒鸣的恨已经淡了,已经绝望了,可是委屈却渐渐强大起来,深埋在心底,没有被人挖出来过,没有人有挖出来的能力。小宝、维凯、何峻、千恕,甚至百合,没有一个能使我把心掏出来。我和那几个男人的关系是自私的,敷衍的,功利的。我和百合无话不谈,惟独不能论及舒鸣。
面对着文栩,我终于可以把那些准备沤烂的痛苦拿出来了,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诉说的男人了。
我喝了一口酒,低着头说:“他让我知道了他的背叛。”
“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吗?”
“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想过分手吗?”
“杀他剐他都想过了。”
他强调说:“分手,我说的是分手。”
“只是想想而已。除了他,我没有新希望。”
他又沉默下来按灭烟头,又点上一支,闷闷地抽着,眉头紧皱。
我端起杯子,像渴极的人抓住水一样,大口大口地灌,毫无意识。
他猛地用手挡住了我的杯子,低沉地说:“这是烈酒,想喝也得慢慢喝。”
之后,两个人的目光就像是胶着在了一起,想挣开,似乎又使不上力气,直到侍者站在面前,才各自把目光收回了。我喉头哽着,看侍者又把两个杯子倒满。
侍者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杯子,和我的碰了一下,啜了口酒说:“他怎么看呢?”
“他以为隐藏得很好。”
“说明他还是不想失去你的。”
“我是他的一个摆设。他在外面胡作非为,把我安安生生摆在家里,多好。”
我痴痴地看着他又点上一支烟,依然眉头紧皱,沉默地低头抽着。
终于,他说:“如果现在你面前有一份真爱,会去争取吗?”
我听了那句话,惊得浑身震了一下。我张大眼睛,试图通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心里去,却没有任何结果。我陡然想起他在网上说的“远走高飞”——去美国的小镇隐居、读小说、看夕阳……此刻,面对着他,我又觉得那个梦似乎太缥缈了。
不过,那个梦对我来说无疑有巨大的诱惑力。我深深地望着他,向往地说:“会吧。”
“如果前面布满荆棘,需要你付出代价,你还会争取吗?”
“你觉得会有荆棘吗?”
他很快逃避地垂下眸子,无奈地说:“慢慢再说吧。”
我追问道:“你刚走进现实,就畏缩了?”
“对不起。我不该一下子说这么多。”他苦笑了一下。
听到那句“对不起”,我顿时感到非常难堪和不可思议。我无法确定他的那句“对不起”的具体所指,他是畏缩了?还是在表示纯粹的歉意?
“什么叫‘对不起’?如果你对现实中的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应该说抱歉。”
“不!不是那样的。”
“那你叫我怎么想?”
他轻轻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阵冰冷的感觉袭来了。也许,我不应该把网上那份虚无缥缈的感觉拉到现实中考验。他是谁,他身上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现在看来,再去追究显得可笑了。我的心渐渐又沉入绝望和痛苦的境地。那么看重的一次感情,还没有开始,似乎就要夭折了。都是网络惹的祸,把男女间的小小融合虚假地放大了;或者彻底的错在我,一个三十二岁的妻子和母亲,不该头脑发热,把网上碰见的虚无缥缈的感情拉到现实中考验。
我无意识地抓起酒杯。
他抓住了我的手,说:“不要任性。”
我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无力地说:“我想再喝点。要不,你先走?”
他放开了我的手,惊讶地说:“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说不上对错。我们,没那么严重。”
我又摇摇晃晃地把酒往唇边送。
他把杯子夺了过去,责备地说:“为什么要糟蹋自己?”
我望着他,身体里的委屈终于膨胀起来,眼圈热了。
他关切地说:“很多事情急不得,慢慢会好的。我知道你心里苦……”
终于,在心里压抑了两年多的委屈爆炸了,只觉得五脏六腑痛如刀绞。我扑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像一只胆怯的鸟儿。我稍微一动,那只手就移开了。只听他在我耳边不停地小声说:“别这样,好吗?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