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埋葬初恋-紫灯区

他拦住了我。我死命地撕扯,还是被他拦住了。

他拉着我,走到书桌前,打开一只上锁的抽屉,拿出用一条红色丝带捆着的三个厚厚的笔记本。

他捧着那些本子,木然地望着我说:“它们会使你相信我爱你!拿去吧,看看三年来我是怎么用生命爱你的!”

“那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是日记,三年来为你写的日记!”

“希望我一辈子保存着它们?永远记住你伤了我?”

“不要恨我!”他说,“如果你不想要,现在就可以烧掉。”

我接过日记,慢慢解开红色的丝带。

“你决定烧了吗……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它们是你的。”

我看出了他眼里强烈的乞求。在我没读之前,他当然不愿意把那些呕心沥血的文字付之一炬。

我拿起他最近写的那本,随手翻开了一页:

开水被我冲进了茶杯,杯底的那些拳曲的茶叶翻卷了一阵,又迅速落到了杯底。然后,它们在水里慢慢舒展,很快回复到了生长在茶树上时的模样。它们回归了原初的状态,并在那种状态里释放着生命的精髓。浅绿色的叶片上分布着清晰而细致的叶脉。一股清新的茶香飘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几口。然后,我的目光被定格在淡绿色的液面上。就那么看着看着,我的紫蝶竟从茶杯里浮了出来。她穿着洁白的裙子,目光忧郁地浮了出来。

她洁白的裙子和忧郁的目光一直是折磨我的两样东西——我爱的是它们,恐惧的也是它们。它们早已是我的了,在生命的一段时间里属于我。我害怕那段时光会在我梦醒的一刹那结束,那种毁灭性的结局会把我的紫蝶彻底摧毁。我的生命死不足惜,而她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我害了她,自从得到她的身体之后,我就立即意识到我害了她。我和她,只有在言情小说里才能终成眷属,而现实是可怕的,我比她大十八岁,我们之间到底存在着多少差距,那是在热恋的迷惑状态里根本不可能估算的。

她才十八岁,思想完全没有定型。大学四年,她就能遇到爱的机会。而我,必须随时面对动荡和挑战。即便她一辈子不变心,我一个教书匠又能给她什么样的幸福?她是那么美丽和优秀,她应该过一种热闹的生活,起码是一种富足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死守着我这段朽木。分手,是给她自由和热闹的最好办法。即便我现在抓住她,将来的结果同样是分手。爱是奢侈的,爱也是可悲的。它来了,攫取了我和她,再把我和她无情地甩向无底的深渊。

如果我现在和她决断,她一定会痛不欲生。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多拖她一天,我的罪孽就深重一层。

只看了那么一段,我就把本子合上了,没有打开另外两本。

他的爱情无须质疑,但是,给我看日记时,他已经决定分手了。日记中记载的爱情已经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我带不走,也留不住。我的爱情开始于这间小屋,也应该在小屋里结束。

我拿起书桌上的一盒火柴,擦了一根,点着了其中的一个日记本。原本没有想到三本日记要烧那么久,最后,弄得满屋子都是浓烟和纸灰。窗户洞开着,风扑进来,助长了浓烟和纸灰的气势。日记被烧成了一个“小坟包”,埋葬了我初次的爱情。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尖尖的下巴那里打住了,成了一颗颗闪亮的珍珠。那是男人的眼泪,在我的眼里成了珍珠。之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的眼泪使我那么震动,使我看得像珍珠一样贵重。

两个人对着“小坟包”泪流不止的时候,收音机里熟悉的男声又飘了出来。

我一去他的宿舍,他就会打开收音机,所有节目都可以作为爱情的背景,哪怕是新闻和广告。

浑厚而慈爱的男声平和舒缓得使人仿佛置身于春天的花园,思绪在温暖的阳光、花香和蜜蜂的飞舞声中缓缓流淌。没有痛苦,没有烦忧,甚至没有爱、没有恨,只有无限的宁静与安详。

那个声音诵读道:

自从造天地以来,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因为,他们虽然知道上帝,却不当作上帝荣耀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认为聪明,反成了愚拙;将不能朽坏之上帝的荣耀变为偶像,仿佛必朽坏的人和飞禽、走兽、昆虫的样式。所以,上帝任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行污秽的事,以致彼此玷污自己的身体。他们将上帝的真实变为虚谎,去敬拜侍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称颂的,直到永远。阿门!

碟中的九里香被我无意识地揉碎了,但香气没有消失,依然鲜活地流荡在屋内。

从甜蜜和疼痛中恍然醒来的瞬间,我情绪非常冲动,扑到电话机旁,想拨通慕哲的电话,飞奔到他身边,像年少时那样,猫一般蜷在他温暖的怀里,听他一声声叫着“紫�蝶”……�

但是,一抓起听筒,我就犹豫了。

时过境迁,我已不再年少。算起来,他也该有五十岁了。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脸上该爬上了几道皱纹?身上的皮肤该怎样松弛?此刻,如果我真的蜷在他怀里,还能找到曾经的阳刚和力量吗?一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再猫一样蜷在一个男人怀里,会有多么难堪!也许,破镜重圆只能是一种滑稽。

那段时间,我几乎丧失了时间的观念,只喜欢躲在家中看米兰·昆德拉,感受小说中流淌着的一股理性。在被毫无头绪的情感苦缠之后,人总是想在理性那里寻找一丝安慰。我希望从书中寻到一丝欲望之外的尊严,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三十二岁的生日来临了。一年的激荡而空幻的感情经历,此刻似乎都很恍惚。

时光消磨女人的生命,比之摧残任何东西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