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语默向我提议道:“这一次,让我为你煮一杯咖啡。”
从我们相识至今,我站在吧台内,她坐在吧台外,这是我们固定的位子一直未变。她白皙的手搁在桌上,纤长的手指上有一枚流光溢彩的钻戒。
时间,是指间流过的细沙,最后成为灰烬。上一次我没能完成她的Lastorder[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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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她找到了能给她幸福的男人。
我感到安慰,但同时也失落。
从柜台内找出酒精灯,我转身从身后的酒柜拿出一瓶爱尔兰威士忌。回过头面对她,我笑着问:“Irishcoffee,可以吗?”我相信自己的笑容,完美地掩饰了遗憾。
语默淡淡的笑容加深了,就像过去很多个夜晚,她为我们之间存在的默契展颜而笑。找到一个心有灵犀的朋友,值得庆幸。
我和她交换位置,坐上她常坐的转椅。
她做Irishcoffee的样子极其专注。今晚的她特别优雅迷人,有一句名言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在我们分别之前,她留给我最美的一面。这一生,我恐怕都难以忘记章语默微微眯起眼睛,往咖啡杯中倒入威士忌的模样了。
她在吧台内忙碌着,旋转着杯子用酒精灯烤杯。褐色的砂糖晶体慢慢溶化,语默迅速移走了杯子。另一边,咖啡壶中的曼特宁咖啡也已煮沸,咖啡和威士忌两种香味混合在一起,浓郁得让人光是闻着就已醉了。
咖啡的容量要切齐杯身上缘的金线。她再次微闭双眼,小心翼翼地倒入咖啡。
章语默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在心里一遍遍刻下她的样子,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岁月中,用来抵抗可以预见的孤寂。
她找了一个纸杯垫放上咖啡杯,推给我。
“先生,你的Firstorder。”语默微笑着敛手,“Irishcoffee。”
这是我的Firstorder,哪一天她会为我做Lastorder?我端起咖啡杯,威士忌和咖啡融合在一起,穿过冰凉的鲜奶油滑下咽喉。酒精在我的胃里燃烧,暖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不管我的心情有多糟糕,一杯热咖啡总能给喝的人带来温暖。
语默抽出一张纸巾,倾身为我擦去嘴角沾到的鲜奶油。这是她对我所做的最亲昵的举止,我哀伤地看着她,听到她说:“我在巴黎等你的Lastorder。”
巴黎?离上海那么远的地方!是和能给她幸福的男人一起去吧?
“不可能每天都有一个浪漫有钱的法国帅哥向你求婚的。”她开着玩笑,我却觉得这个笑话让我无比凄然。我应该为她高兴,毕竟我很多次暗中祝愿章语默能找到深爱珍惜她的男人。但事到临头,明白她终要和另一个人远走高飞,明白连偶遇都成为奢侈的想法,我舍不得。
语默说重逢是一个美好的词汇,代表无限的希望。她凝视我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到巴黎去,看到一家叫‘幻影’的咖啡馆,请你千万要推门进来。”
一阵水汽迷蒙了镜片。幻影,它的谐音正是“欢迎”。我看着语默,模糊的镜片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毫不迟疑地点头,我一定会去,去巴黎点我的Lastorder。
“和顾晓佳一起。”章语默是个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时候比我更理智。从她进来后我下意识地忘记了你,或许因为今夜我背对着你的画,我放纵自己的感情从你身边逃离。
她站在我平日的位置,她的视线掠过你的油画。
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去看望章语默,无论她在天涯海角。
“好,我们会一起来。”这是我给语默的承诺。非关情爱,只是为了让曾经的纠缠尘埃落定。
她的英文名字叫Joy,和我欣赏的专栏作家一样。她们是同一个Joy?我对自己摇头,不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可是,和章语默的相遇就是一个巧合!不管她是不是另一个Joy,她带给我的欢乐、无奈,我一生都会珍藏心中。
她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抬起手,将她拥入怀中。咫尺天涯,即便紧紧相拥的时刻,我们也清醒下一秒是离别。
她走了,虽然是看着我向后退。但推开门以后,她没有回头。
“Goodbye.”语默用了一个希望能再见的短语。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花香,是她身上Kenzoflower的味道。
我端起她为我做的第一杯咖啡,喝了一口。无数个夜晚,我在吧台内看着眼前的她,看着她身后你的油画。
我放下咖啡杯,起身。走进吧台,我取出标着“蓝山”的咖啡罐。
我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Blackcoffee。
闭上眼睛享受完这杯Blackcoffee。最初的苦涩过后,是咖啡纯粹的醇香。
洗干净杯子,我的目光无阻碍地停留在你的油画上,眼前不再有她。
人生,从来没有完美无缺。
两天后,当我再次经过章语默的楼下,我发现窗纱后面再没有陪伴寂寞长夜的灯光。是她已经离开上海了,还是她不必再写电视剧本到深夜?
我望着黑漆漆的窗口,夏夜的风带着燠热,让人无端烦躁。“Thecityissoempty,只因为这里没有你。”晓薇两天来常挂在嘴边的歌词我竟然也学会了,莫名浮现。
我笑了笑,继续回家的路程。她是搭便车的乘客,到了目的地后分道扬镳是我们注定的命运。
生活回到原点,就像一个圆圈周而复始,看不清起点和终点。空闲的时候我会想到《甜蜜蜜》的结尾——于开始处结束。就电影来说意蕴无穷,引人回味,但生活本身却没有这么多戏剧性,更多时候,我们经历的生离死别没有任何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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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着面对人来人往,很少有人会点Blackcoffee。在语默离开的那个晚上,我为自己做过一杯,但我没有爱上它的味道。狠狠地痛过之后,心里剩下淡淡的惆怅和怀念,那并非Blackcoffee。
“乔墨笑是拿铁,一份咖啡的成熟,两份牛奶的温柔舒适,一份奶泡的轻松。”当年你捧着咖啡杯,笑眯眯地把我比作你最爱的一种咖啡。1∶2∶1,这是美式拿铁的比例。
“那么顾晓佳呢?她是哪一种咖啡?”我捏着你挺翘的鼻尖问道。
你憋着气说话,浓浓的鼻音听起来绵软娇嫩。“顾晓佳是乔墨笑的咖啡百宝箱,他喜欢哪一种,她就是哪一种。”
当时我把你拥入怀抱,你的咖啡溅了我俩一身。我们毫不在意,看着彼此傻笑。热恋时快乐多简单,一句情话就足够了。
奇怪的是即便再淡的咖啡都会让我失眠,而再浓的茶也不会让我辗转反侧。所以我喜欢喝茶。但听了你的话之后,我决定为自己挑选一种喜欢的咖啡。
开咖啡店的我做过很多种咖啡,喝过的种类更多,可依然钟爱绿茶。直到喝了一杯章语默做的Irishcoffee,我想自己已找到了最喜欢的咖啡。
Irishcoffee,我听说这是一种代表思念的咖啡。
星期四,我照例在去咖啡店的路上买了一份报纸。卖报人认识我,等我走到他面前时早已准备好将报纸递给我。
晓薇又早退了,中午吃饭时她不好意思地说不能等我到六点。她的生活中似乎出现了新的追求者,反正在我见到她的时段,她不是煲电话粥就是发短消息。
她努力实践自己说的放弃,把有缘无分的人排除在生命之外。我也该这样做,章语默是我有缘相识却无分相守的女人。
打开音响,顾晓薇白天放的CD没有退出,是叫做X-JAPAN的日本乐队。我不懂日语,对东瀛音乐所知甚少,只知道这张CD的第一首《Foreverlove》是她喜欢的歌。
我摊开报纸,先翻到Joy的情感专栏。
“立秋了,还是很热的天气。从四季上说,终究是秋天了。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也是告别的季节。或许季节之神相信正因为成熟,便能承受离别带来的黯然神伤。但其实少年才不识愁滋味。”Joy在开头提到了分离。
我隐约产生一缕离愁,很淡。以往的专栏总是先刊登读者来信,而我匆匆浏览今天的版面却并未看到信件。看来她说的离别是真的,这个女子在陪伴我很多星期之后也将离去。
看完全文,我久久回不过神。孤注一掷的疯狂念头占据了我全部脑海,我拿起钥匙锁上门,转身向章语默的家飞奔而去。
买了车之后我不曾如此剧烈地奔跑。风在我耳旁呼啸,我听不到其他声音,除了“章语默”这三个字。
一口气跑上六楼,我满头大汗地按门铃。一声、两声、三声……我拼命地祈祷:语默,Joy,快点来开门!
房内,显然没有人。
我忘了她已经同我告别。我如同这个城市,被章语默留在了身后。
紧靠着防盗门,全身的力量仿佛在刚才一阵猛跑中消耗殆尽。我慢慢直起身,一步步走下楼梯。见面了又能怎么样?我质问自己。我若是承诺她幸福,有朝一日彼此都会后悔。
离开章语默的住处,我抬头望着晚霞绚烂的天空。
Joy在离别之前写了她自己的故事。两年前她的未婚夫在注册那一天突然失踪,于是她不再信任爱情。两年后的某一个夜晚,命运牵引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她和一个做咖啡的男人相遇。从开始到结束,她固执地点Blackcoffee,而这个男人执著地守护着他的承诺。
我回到咖啡店。CD还没放完,X-JAPAN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唱歌。从抒情的音乐推测,应该是情歌。
我打开抽屉,取出写有我和语默名字的纸杯垫。
Joy说:“日本的少女漫画里有一种说法,在一把伞下写上两个人的名字,那么他们将来一定会在一起。我不敢问他是不是扔掉了那个杯垫。如果杯垫还在的话,我想偷偷地在我们的名字上画一把伞,当然我永不会让他知道。”
摘下笔帽,侧转杯垫,我在上面画了一把伞。“语默,对不起,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我为珍藏在灵魂深处的她默默送行。
机械地煮了一杯咖啡,按照自己喜欢的比例加入牛奶、砂糖,甚至还放进一颗巧克力帮助增加甜味。啜饮这杯口味独特的咖啡,茫然若失中我重新找回自己。
“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擦肩而过。这一世我要牢记他的微笑,来生在人海中早一点和他相逢。”这是Joy,同时也是语默送给我的临别赠言。
我希望章语默能得到幸福。今生我和她的故事漂浮着咖啡的清香,逃不脱的苦涩充盈其中。若有来世,但愿和她的相遇能像巧克力,纵然甜到发腻我也心甘情愿。
星期一,我来医院看你。
昨晚晓薇带了一个破旧的八音盒给我,说是以前你们两姐妹争抢过的玩具。八音盒做成梳妆盒的式样,打开后旋上发条,有两个塑料小人会在镜面上跳舞。
“Joe,电视上经常有这种画面,昏迷的人一听到八音盒啊,或者情人的录音啊就会[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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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你试试看,反正又不算额外的治疗费用。”她吐吐舌头,我猜想她原先想说的应该是“死马当活马医”。
护士悄悄告诉我,早上会诊时主任医生说你的病情不容乐观。她劝我及早做好思想准备,免得到时候承受不了打击。
晓佳,在痛苦挣扎了两年后,在我义无反顾回到你身边后,你仍然决定离我而去吗?
我苦笑着拧上发条。也许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一男一女相拥的小人随着《致爱丽丝》的音乐在镜面上翩翩滑行。十多年前的你和晓薇,是不是睁着好奇的双眼觉得神奇无比?以你的个性,肯定会拆开八音盒看个究竟。
昨晚我看过,果真有重新拼装过的痕迹。晓薇也说幸好你把零件都装了回去,而非以前那样总会多几个没地方安置的部件。
晓佳,你的人生才过了短短二十八年,还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事情在等待你。你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
莫非你以为我不再爱你,所以狠下心不再回来?你以为这是让我得到解脱的方式?
我弯下腰,在你温暖的皮肤上印下我的吻。我的耳畔是氧气瓶中溶液翻滚的声音。你的生存依靠这些仪器,在外人眼中必定是生不如死。但是他们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活着才会有希望。
你活着,晓佳!我希望有一天,和你一起去巴黎!
监视器突然响起“嘟嘟嘟”的警报声。抬起头,我看着两年来早已熟悉的仪器,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不断刷新上一个最低纪录。你血液中的含氧量正在迅速减少,心跳也越来越快。
顾晓佳,乔墨笑对你的爱,一生不变!
我伸出手,按下床头召唤护士的紧急电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