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常的遗憾-保姆日记

星期一下午,我等在学校的院子外面,看见伯特斯太太挨个拍着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们的头,把他们送到等在一边的保姆手里,没有格雷尔。

“伯特斯太太?”我问。

“嗯?”

“今天格雷尔来上学了吗?”

“没有。”她咧嘴向我笑笑。

“好的,谢谢。”我说。

“不客气。”

“好吧。”

“那么……”她朝我点点头,把一堆孩子向他们的保姆做完了交接,转身向大楼走去,天鹅绒的碎块围巾在后面敲打着她的身子。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拿出手机,突然感到有人在击打我的腿后部。

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小个子女人正在斥责一个个头非常大的男孩,那男孩蜷着身子,摆出一副空手道架势。“不,达文,”她说,“别跺人。”

“格雷尔在哪里?我要玩他的玩具。”

“对不起,我能帮你吗?”我擦了擦腿说。

那女人轻轻地把男孩的手从自己脸上推开,很有耐心地回答道:“我是西玛,这是达文,我们料想今天应该和格雷尔一起玩。”

“我要看他的玩具。现在!”他用双手摆出空手道架势冲我大喊。

“很高兴见到你,西玛。我是南妮,我猜格雷尔今天肯定在家里,但我不知道他有游戏约会。我们打个电话给他妈妈吧。”我拿出手机拨号,可是却转到X太太的语音邮件上,我只得收线。“来吧,那我们回家!”我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可是真的不敢确定到了那里后会看到怎样的景象。我帮着西玛背上达文的包,然后艰难跋涉过烂泥地走向721号。尽管和达文总共才待了三分钟,但我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孩子,不过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我一只手挽着西玛,她的小手软软的,长得也很优雅,正努力躲避达文的劈杀。

我掏出钥匙开锁,慢慢地打开门,大声喊道:“有人吗?我把西玛和达文带来了。”

“哦,天。”当我们的视线接触时,西玛在我身旁咕哝着什么。一阵玫瑰的恶臭袭来。情人节之后,X先生每天送两打长柄玫瑰到公园大道721号,以弥补自己的缺位,他自己则在进行一趟最长的商务旅行。可是X太太无论这花是送给她还是格雷尔,都拒绝接受,但送来后又不自己扔出去,所以起居室、餐厅和厨房里充斥着30多只花瓶。结果,由于还开着空调,所以花的恶臭随着气流从公寓的一头吹到另一头。

鉴于我已经收集了插在花中的全部卡片,X先生向他妻子和孩子保证,上周末带他们去康涅狄格以欢度“家庭时光”,因此这是圣诞节之后我享受到的第一个天堂般的周末。

“格雷尔!格雷雷尔尔!”还没有剥去外套,达文就尽自己的肺活量咆哮着朝格雷尔房间方向冲去。

“请脱掉你的外套坐一会儿,我要和格雷尔的妈妈联系一下,让她知道我们来了。”我把他的包放在前厅的长椅上,脱下靴子。

“那好吧,我就穿着外套,谢谢你。”他笑着对我说,而我也不需要解释寒冷的温度和枯萎的花。我试图迂回地避开那些花瓶走向X太太的办公室,不过发现花瓶是空的。

我顺着男孩子们那像小狼般的咯咯笑声走进了格雷尔的房间,他的床上弄得像战争时期的路障,穿着睡衣裤的格雷尔和达文一边一个躺在那里。

“嗨,格卢弗。”

他正忙着和达文用长毛绒玩具扔炸弹玩,听到我说话,仅仅抬头看了我一眼算打招呼。“南妮,我饿了,我现在要吃早餐!”

“你说的是午餐吧?你妈妈在哪里?”他丢过去一只长毛绒青蛙。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早餐!”

我在X先生的办公室找到了康妮,这里好像把格雷尔的堡垒搬到了长椅上。这间房间和我所见到的公寓的其他房间一样杂乱不堪。地板上丢着吃剩下的比萨盒和小盘子,每一盘迪斯尼录像带都离开了自己的盒子,四处乱扔。

“你好,康妮,周末过得怎么样?”我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她朝这一堆杂物作了个手势。“我整个周末都在这里。X先生没有现身,她也不想一个人带着格雷尔。她让我星期五晚上11点从布朗克斯区赶过来,我只得把孩子送到我姐姐家。她连出租车费都没有给我,一个周末都没有和那个孩子说过一个字。”她捡起一只盘子,“昨晚我实在憋不过了,告诉她我必须回家去,可她还不爱听。”

“哦,天哪,康妮,真抱歉。这真不像话,她没有打电话给我——我至少可以晚上过来。”

“什么?她会让你知道她没有在自己丈夫的家?”

“她在哪里?”

康妮指指主人房:“她一个小时前情绪高昂地回来了,径直去了自己房间。”

我敲敲门。“X太太?”我试探着问道。推开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以便让眼睛适应房间里的黑暗。她坐在一张本色的地毯上,身边堆着一大堆商店的购物袋,皮外套下面穿着法兰绒睡衣。厚重的罗缎窗帘把房间遮个严严实实。

“你能关上门吗?”她向后靠在一只衣柜上,就着从包里拿出的一张熏衣草香味的薄棉纸作深呼吸,然后擦擦鼻子,眼睛望着天花板。我担心自己问出不该问的问题,就静静地等着她转过头来。

她凝视着黑暗,然后用单调的声音问道:“你周末过得怎么样,南妮?”

“不错——”

“我们也过得非常好。真是……开心。康涅狄格真漂亮,我们去坐了雪橇,你没有看到格雷尔和他父亲!真是可爱。真的,一个棒极了的周末。”

好吧……

“南妮,你明天早上是否可以过来……”她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可能格雷尔要上学,他太……他要穿那条粉红色的短裤,可我实在没力气——”

“我向你开枪的!你该死了!”

“不,你才该死!死!死!”

男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喂饱的小动物在走廊里追逐打闹。

“南妮,带他们出去。拜托……带他们去博物馆或者别的地方,我不能……我需要——”

“现在就死!我说现在死!”

“全部。我将他们统统带出去。我要给你——”

“不,谢谢,就这样出去吧。”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在包里找更多的薄棉纸。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格雷尔从走廊的尽头远远地奔过来,他的眼睛先是看着门,然后转向门,随后用尽力气将一只维尼熊朝我头上扔过来。

我很快地吸了一口气。“好了,小恶棍,去穿衣服。”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和小熊回到卧室。

“你还穿着睡衣,你这个蠢头。”当我把格雷尔推向壁橱时,达文在一旁表示支持。

我另外给他选最近穿的制服,学校的运动服自从圣诞节之后他几乎每天都穿,他从他父亲的领带夹上拉下一条,围到自己的脖子上。

“不,格卢弗,你不能戴。”我说。达文试图从他手中抢过来,“不,达文,那是格雷尔的领结。”

“听见吗?听见吗?”格雷尔胜利般地大叫,“你说的,这是我的,我的领带。妈妈说的。她把它给我了。”我飞快地打着结,就让领结低低地垂在他的名片旁。

“好了,小家伙们,休息一下吧。我们找个玩儿的地方,尽情的玩儿。下午的计划很精彩,谁最先穿上衣服就会第一个知道!”孩子们乱哄哄地从我身边冲过去拿他们的外衣。我抱起地板上那些挡路的长毛绒玩具丢回床上。

在前厅里,达文把格雷尔挤在门上,不让他喘气,西玛正在奋力地阻止他,“得让他呼吸,达文。”

“是的,让我想想,去游乐园怎么样?”我宣布着,意识到自己已经穿上了外套,这时达文放开了格雷尔。

“噢!”孩子们欢呼跳跃起来。

“不错。”西玛点点头,“游乐园听起来不错。”我把达文的外衣递给她拿着,然后穿上靴子。

这儿附近有两个游乐园,一家在东85街区,另一家在百老汇的90街区。我们选择了东边的那家,那里的园中铺了干净的细沙。这类室内运动场都是曼哈顿特有的、设施齐全的康复中心,像这个城市中的许多场所(例如汽车旅馆)一样,是按时间收费的。交上20美元,就可以在里面的健身设备上痛快地锻炼两个小时。

西玛走在边上,我不停地把两个“散兵游勇”从机动车道上拉回人行道。“要我帮忙吗?”她一边躲着达文踢过来的腿一边问我。

“没事儿,”我嘟哝着,“没问题。”达文老实了一些,这让我松了口气。我把小家伙们弄上人行道,安排他们手拉着手一起走到了游乐园。

也许为防止有人从窗子上偷窥,活动房设在二楼,只有一架尺寸很小的带扶手的长梯通到上面,那种危险程度肯定能让每一个保姆都非常担心——孩子们在攀登的时候可能会被摔死。大胆的格雷尔抓住了看起来不很结实的楼梯扶手,开始向上爬了。

“达文,上去,上去!”西玛喊着,“不要向下,上去!”达文根本不理她的话,他像个跳蛙一样上下蹿着吓唬格雷尔,看样子要把爬得好好的格雷尔弄下来摔个半死。我紧紧跟在后面,不停地拽着这个捣蛋的家伙,有好几次我的脚都险些从梯子上滑脱。

终于到了二楼,我把孩子们弄到围栏里面排队,准备登记。因为天气不好,今天这里挤满了孩子,还有许多怒气冲冲的保姆,个别空闲的母亲也带着孩子来凑热闹。“伊丽莎白,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我们了。”到处都传来类似的话。

轮到我们时,柜台后面那个过度热情的男接待员问:“你们好,欢迎来到游乐园!谁来登记?”

“是他!”我指了指格雷尔,接待员看起来有些困惑。“我们一块儿。”我边说边递给他X先生的会员卡。他在簿子上核对了一下,我交了20美元,领到四个记有名字的标签,这是为了防止孩子们走失,也可以帮他们认识新朋友。

“你好,我叫格雷尔,我和南一起来的。”他读着上面的字。“你好,我叫南,我和格雷尔一起来的。”我也读了一遍。这东西要带在身上醒目的地方,我把它别在胸前,格雷尔则带在了领结的旁边。达文和西玛弄好以后,我们四个走了进去,把外套和鞋子存放在隔间里。在餐饮区,我又用20美元买了午饭——黄油、花生酱、果冻、三明治和两罐果汁。

“去死吧!去死吧!”

“杀了他,砍下他的头!”

“好了,够了!”被他们这样吵女巫都会头痛。“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像有教养的年轻绅士一样吃饭的话,那么你,达文,就和格雷尔分开,同西玛到另外一张桌上去吃。”他们开始轻声细语地争论着剩下的食物应该归谁,我和西玛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她正准备吃她的香肠三明治,而我脑子里想着要说点什么,达文却瞅准这个机会把一块鱼扔在西玛脸上。

在活动以前我们必须洗洗手。装饰鲜艳的洗手间水槽都很小,马桶很低,门把手却挺高。格雷尔急急地上了厕所,然后让我帮他把袖子卷起来洗手。

“不!我不愿意!”我们听见达文在隔壁的洗手间里嚷。

我弯下腰,吻了一下格雷尔的额头。“好了,咱们走吧。”我递给他纸巾擦干净双手。

“爸爸说过亚斯本。”

“是吗,来吧。”我扔掉纸巾,伸出手拉他,可是他没有动。

“爸爸什么时候带我去亚斯本?”他问。

“哦,格雷尔……”我蹲下身,“我不知道,你今年能不能去滑雪还是个问题。”他仍然满怀疑问地看着我。

“你没问过你妈妈吗?”

“格雷尔,过来!”达文叫喊着在外面踢门。

“喂!上完了厕所就该出来!”一个女人开始敲门。

“格雷尔,如果有问题的话最好——”我边说边站起来打开门锁。

“别再和我谈这个了。”他说着,跑出门去找达文。

“你真是神经有问题!”那个女人急急忙忙带着孩子挤进洗手间。“我觉得让一个小女孩儿等这么久是很不应该的!”她斜着一双明显整过形的眼睛看我,“你为谁工作?”我端详着她卷曲的头发,几乎1英寸长的指甲,还有一身的范思哲时装。

“我问你为谁工作?”

“上帝。”我嘀咕着挤开她走了出去。

西玛帮我把两个男孩儿扶上闪着蓝灯的滑梯,我偷眼看看她,猜想着她是不是也像有些保姆一样,被迫和自己看管的孩子整天呆在一起,他们一动就得紧跟在后面。

“我想他们会……”她说着停了下来,很明显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我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去。

“……会相处得很好的,你认为呢?”

“同意。”我简短地回答了她,脑子里想的却是格雷尔的温顺和达文的粗暴,“我请你吃甜点吧。”

找了个能看到整个滑梯的位子,我要了托盘蛋糕和纸巾。“很高兴你不介意让男孩子们这样玩儿,我通常让格雷尔在类似这样的地方自由活动,我在一旁照看着他,还能做些自己的事。可是总有些吵吵嚷嚷的保姆看不惯,说‘格雷尔被管得像一盘散沙’。我真希望自己会魔法,能在空中一边高喊一边飞舞吓吓他们,‘不是一盘散沙’!”我笑出声来,忙用手遮住嘴,以免蛋糕屑掉出来。

西玛也呵呵地笑起来。“昨天,在本该玩游戏的时间,达文的妈妈让我教他画画,可是我的粉笔只要一碰黑板他就尖叫。最后他妈妈让我拿着粉笔在那儿坐了一个下午。”她打开了蛋糕上面的包装纸,“你教格雷尔多久了?”

“7个月,从去年9月开始的。你呢?”我反问她。

“我在祖克曼家已经有两年了。”她点着头,黑发从额头上落下来挡住了眼睛。“我们和另外一个女孩儿一块儿玩过吧,她可真不错,她叫什么来着?”

“凯特琳。我记得她回澳大利亚了。”

“她有个姐姐在那儿病得很重,住在医院里。我们最后一次聚会的时候凯特琳得到消息,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当时真可怕,我都不敢想。她是个好人,格雷尔现在还常想起她——”忽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达文,他正站在格雷尔前面,抓着他脖子上那个X先生的领结。有那么一会儿,格雷尔因为窒息而脸色发红,用手使劲儿捂着脖子。

突然,领结的带子断了,达文把它抢到手里,笑着冲下滑梯跑远了。我和西玛都跳了起来,各自跑向目标。

“格雷尔,没事的。”我一边靠近他一边喊。

他因为愤怒而朝着达文跑的方向大喊,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还给我!那是我爸爸的!还给我!!”他颤抖着抽泣,“他会朝你发火的,他脾气很大的!”

他有些歇斯底里,忍着眼泪继续嚷:“我爸爸很凶,他很凶!”

我把他抱到膝盖上,在他耳边轻声地安慰着:“你是个好孩子,没有人会对你凶的。爸爸不会,妈妈不会,我们都很喜欢你,格雷尔。”

我把他抱到餐饮区,西玛已经拿着领结等在那儿了。

“我想要……”格雷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要妈妈……”我把领结重新带在他脖子上,又把他扶上旁边的椅子,用毛衣做了个枕头。

“西玛,你是西玛吗?”一个女人走过来问。

“有事吗?”

“你的达文一个人在滑梯那边。”她说。

“谢谢,我知道了。”西玛有礼貌地回答她。

“就他一个人!”那女人重复着,好像西玛是聋子。

“好的,知道了。”西玛看了我一眼,她必须赶过去看看,以确保达文不会伤着自己。我拍着格雷尔的背,让他进入了梦乡。

西玛伸出手,想把达文的腿放好,让他顺利地从滑梯上滑下来。达文却挡开他的手,又用拳头重重砸在她头上,然后大笑着滑了下去。西玛双手捂着头站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走回桌旁坐下。

“达文看起来很容易冲动。”我说,实际上他有一种暴力狂躁情绪。对西玛来说一小时10美元的报酬不会让她甘于忍受这样的“身体伤害”,肯定另有原因。

“哦,不。他家里多了个弟弟,所以总是心里有气。”她一边揉着头一边说。

“你就没跟他父母说过他打你的事吗?”我试探着问。

“没有,他们都在忙着照顾小宝宝,那是个好孩子。”她轻轻叹着气。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大多数保姆被孩子打了,最少也要咒骂几声。很明显她不想再谈这个,我换了个话题。

“你的发音很动听。”我随手把纸巾折成方形。

“我两年前从萨尔瓦多来这儿的。”她用纸巾擦了擦手。

“你的家在那边吗?”我问。

“嗯,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那边。”她眨眨眼睛,低下了头。

“哦。”

“我们本来是一块儿来找工作的,我在萨尔瓦多是工程师,可那里没什么工作机会,我们想到这儿来赚钱。后来我丈夫没能拿到绿卡,只好带着儿子回去了,我也不能边工作边照顾他们。”

“你多久能见他们一次呢?”我问她,这时格雷尔已经睡熟了。

“圣诞节时我会尽量回去两个星期,但是今年祖克曼夫妇要我去法国。”她手中摆弄着达文的毛衣。

“你带着儿子的照片吗?我猜他一定很可爱。”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站在一个怎样的立场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我妈妈在这儿的话,肯定已经为西玛鸣不平了,她会劝她找一个更好的家庭去工作。

“不,我没有随身带他的照片,那会……让我受不了的。”她笑了。“哪天你带格雷尔去达文那边玩儿的话,我会拿给你看的。你怎么样,有孩子吗?”

“我吗?没有。感谢上帝,没有!”我们都笑了。

“那么男朋友呢?”

“正在努力。”我开始给她讲关于H�H的事。我们在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孩子们的尖叫声中愉快地交谈着,说一些祖克曼家和X家的琐事,那些我们没有分享过的有趣的事。外面开始下雪了,我缩了缩穿着丝袜的腿,她把下巴倚在胳膊上。那个下午让我感慨万千,西玛拿到了我可能永远也拿不到的高学位,所学的知识我一无所知,可她却和我一样是个保姆,二十多岁的年纪,每年在家里呆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一般会在7点钟赶来帮格雷尔穿好衣服,然后把他交给巴特斯太太。X太太早上从来都不会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下午也大都在外面,所以当今天康妮告诉我,她在办公室里等我时令我很吃惊。

“X太太?”我敲了敲门。

“进来。”我颤巍巍地推开门,尽管她的妆化得不错,但仍然难以掩盖一脸的疲惫。

“这么早你在家里做什么?”她问。

“美术课上格雷尔的颜料惹了点儿小麻烦,我带他回来换洗衣服,不然颜料结块儿就不好弄了——”这时电话响了,她示意我等一下。

“喂?哦,你好乔伊斯。不,我们的信还没有到……我不知道,大概由于什么原因给耽误了,我猜想……”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虚,“所有她申请的学校?真的吗?难以置信……嗯,你们打算选哪所呢?哦,我对女子学校了解得不多……相信你们的选择一定没错……再见。”

X太太转向我。“她女儿申请的所有学校竟然都同意接收,我真是搞不懂,她可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颜料——不用担心,当时他身上穿的不是校服衬衫,而且他在课上还画了一幅漂亮的画——”

“他没有校服换了吗?”

“没有,很抱歉,上周盖斯勒把胶水弄在他身上,用掉了那套备用的校服,我忘了换洗了。”

“这么说,现在没办法换了?”

“实在抱歉,我明天一定带套新的过来。”我准备离开了。

“哦,南妮——”我闻声把头探回房间。“趁这个机会,我想和你谈谈格雷尔申请学校的事情。他在哪儿?”

“康妮用牙刷在清洁你的雕塑,他在一边看。”

“好的,坐吧。”她示意我在课桌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南妮,我有些很严重的事情要告诉你。”她垂下头,双手不安地搓着衣服下摆。

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振作一点。

“我今天早上收到了些坏消息,”她慢慢地说,好像吐出每一个字都很艰难,“学校都拒绝接收格雷尔。”

“这不可能!”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赶快把脸上显出的轻松表情重新弄得严峻起来,“我不相信会这样。”

“我知道这让人很尴尬,情况变得非常糟糕。圣戴维和圣伯纳德的名单上都没有他,都没有……”她摇着头,“所以现在我们只能把希望都放在圣三一,如果那边也不行的话,可就真够我受的了。我可以不在乎他在这些学校中会不会有个位子,我担心这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但是他那么可爱,那么聪明,表达能力又很强,还那么有趣,他全身都是优点,我真是不明白。”我其实想说,身上没穿着打领结的校服衬衣,这孩子不一样很可爱吗?

“我用了一早上把事情的各个方面都考虑了一遍,只是想接受这个现实。”她看着窗外说,“我们的申请指导老师曾说,格雷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父亲说,今年这方面竞争的激烈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校方可能被这么多合格的申请材料弄得不知所措了,他们不得已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要知道,这些孩子都只有4岁,总不能真的问他们对联邦预算有什么想法,或者5年以后自己会做出什么成绩来。”

“我想你父亲见到格雷尔时一定很喜欢他。”她这个问题问得很尖锐,其实是指那个雨天的下午我把格雷尔带去我家的事。

“是的,他们一起唱‘彩虹歌’来着。”

“嗯,真有趣。”

“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挺有趣。”

“其实我父亲对录取的程序也不是特别熟悉。”

“好吧,嗯,我想找你谈是因为我非常担心一件事,让格雷尔穿这样的校服衬衣,或许无形之中误导了他,给了他一种期望,我想确定一下——”她又被电话打断了。“喂?哦,你好,莎莉……不,我们还没收到信……哦,祝贺你,太棒了……当然,莱恩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是的,真不错,我确信格雷尔会很高兴和莱恩一块儿上学的……是的,应该来一顿丰盛的晚餐,什么?我们4个一块儿吗?我得看看我丈夫的日程安排,我们周末再谈吧。好的,再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谈到哪儿了?”

“格雷尔的期望?”

“哦,对。我担心的是你的各种鼓励,比如说让他总穿着校服衬衣,可能让格雷尔的自我评价过高,他会飘飘然起来,在潜意识里面认为自己的申请肯定没问题。”

“我——”

“不,别想得太糟。这实际上是我的错,是我授意你这样做的,我该负的责任更大。”她边叹息边摇头说,“今天早上我和儿科医师谈了一下,他建议说,为了孩子的长期发展,有必要请一名顾问,帮助父母和保姆应对这种局面。顾问明天就会来,她会在格雷尔练钢琴的时候和你谈一谈,给你在她的计划中分配一个角色。”

“很好,听起来是个好主意。”我走出门外,又把头探回去问她,“今天还让他穿着吗?”

“什么?”她正端起咖啡。

“校服衬衣。”

“哦,今天他还可以穿,明天顾问就会告诉我们怎么处理这件事。”

“好的。”我走出去找格雷尔。他坐在沙发上看康妮擦拭炉子,心不在焉地用手摆弄着脖子上的领结,大概生怕别人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这套实际上不该穿的衣服。

我坐在X太太的桌旁,一面等着那位顾问,一面偷偷地想辨认出X太太记事本上涂涂抹抹的字迹。虽然那可能只是些冗长的购物清单,但是我能单独呆在这儿的机会不多,好奇心驱使我不停地做着这种“窥探”。如果我的衣服纽扣里有部微型照相机的话,就会把桌上的一切都拍下来的。正当我为这一想法暗自发笑的时候,一个公文包从门缝中挤了进来,我知道,顾问到了。

“南妮,”她走过来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大声地说,“我是简,简·库德,你好!”然后把公文包放在桌上,透过眼镜片看着我。

“你好!”我突然觉得心情坦然了许多,声音也大了起来。

她穿了件橘红色的运动衣,双臂交叉在胸前,有节奏地朝我点着头。我这时才注意到她厚厚的嘴唇上竟然涂了和衣服颜色一样的橘红色的口红,而且手法不利落,“殃及”到了脸上的其他部位。

我也朝她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表,“那么,南妮,我来这儿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我们开始吧。”她坐在X太太的椅子上,摆弄着手中的钢笔,向我逐一讲述了她计划中的每个部分。

“南妮,接下来的45分钟,我们的中心议题就是评估一下格雷尔的感觉和期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目前在格雷尔身边的角色定位是怎么样的呢?格雷尔在申请学校方面遇到了麻烦,你该负有什么样的责任呢?”

“好吧。”我边说,边在脑子里重复她的话,试图找准重点。

“来X家的这一个季度里,你自己怎么评价在培养格雷尔的学习能力方面所做的一切呢?”

“我觉得还好,我帮他更快地接受新知识。不过说老实话,像他这样的年龄,还没有多少学习能力可言——”

“我明白,所以你就不是很积极,也没什么动力帮助他在学习上进步。那么你怎么安排格雷尔的游戏时间呢?有详细的计划吗?”

“对了……格雷尔最爱玩火车模型,我一般都陪他做他喜欢做的游戏。我没觉得在游戏方面还要制订什么计划。”

“你陪他玩猜谜的游戏吗?”

“他不是很喜欢猜谜。”

“数学题呢?”

“他还太小了——”

“你还能记得上次给他讲课是什么时候吗?”

“我能确定是上周的某个时候,因为当时粉笔用完了——”

“你不给他听教学磁带吗?”

“他只在洗澡的时候听。”

“你从《华尔街日报》上读文章给他听吗?”

“哦,实际上——”

“那么《经济学人》杂志呢?”

“事实上,没有……”

“《金融时报》呢?”

“我可能这么做吗?”

她不满地叹息着,在便笺本上狂写一气,然后又开始发问。

“你一星期给他来几次‘外语大餐’?”

“我们每周二的晚上读些法语,不过是限于‘素食汉堡’一级的。”我回应了她的比喻。

“带他去古根海姆(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哪些展厅参观过?”

“我们一般是去自然历史博物馆——他比较喜欢化石。”

“你按什么思路帮他选衣服呢?”

“他自己挑,有时X太太也会帮他选,只要他穿着舒服就行了。”

“那么你就没有想过为他制订一套着装方案吗?”

“事实上没有——”

“我猜你一定没有把他选的衣服统计一下,制成表格留着参考吧?”

“是的,没有。”

“穿衣服可不能由着孩子自己的心思,你应该指导他,颜色啦、款式啦,尽量靠近拉丁风格。”

“也许过一阵子我会考虑的。”

她看看我,点了一下头,我把身子坐高了些,朝她笑了笑。她从桌上探过身子,摘下了眼镜。

“南妮,看来我不得不说你几句了。”

“好啊。”我也探过身去对着她。

“我有些怀疑,你是否能很好地利用自己的能力来帮助格雷尔取得进步。”她把凑近公文包的猫赶开,然后双手撑在膝上慢悠悠地说。我感到自己可能会被惹恼的,这不是怀疑我的能力吗?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表情极为诚挚,就好像真的不懂一样。

“南妮,我知道你拿到了教育学学位什么的,可是坦白地说,你在这儿表现的似乎和应有的水平不相符,这让我有些吃惊。”看,我说我会被惹恼吧。

“哦,简。”我直呼了她的名字,“我受过良好的训练,许多资质不如格雷尔的孩子我都能把他们教得很好。”

“我明白,但是你并没有把X家当做展示自己能力的舞台,没有教给格雷尔多少东西。”

“我是想多教他一些东西,可他实在是已经超负荷了——”

“他压力很大吗?”她疑惑地看看我问。

“是的,非常大。我觉得——当然,我在你面前只是个小角色,你别太在意我的话——我能帮格雷尔的就是尽量多给他些自由的时间和空间,让他的想像力不要再受到这样那样的束缚。”我感到热血上涌,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过火了。但是被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女人在这间办公室里如此羞辱一番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她又在便笺上写了些什么,居然还能朝着我微笑。“南妮,如果你想继续帮助格雷尔的话,我建议你多用些时间好好反省一下。我这里有一些其他保姆的成功经验,你可以看看,争取尽快消化理解。这可都是你们那一行的经验之谈,肯定会帮助格雷尔早日进入最佳状态。”她站起身戴上眼镜,然后递给我一叠用回形针夹着的厚厚的纸。

我也站起来,觉得有些事情需要说说清楚。“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但我的确是很用心地照顾着格雷尔,而且基本上是按X太太的要求来做的。太太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几乎让他每天都穿着校服衬衣,她让我多准备几套,以便换洗。所以我想让你明白——”

她向我伸出手,“好的,南妮,多谢你能抽出时间来和我谈这些。”

我只好握了握她的手,“应该我感谢你才对。今晚我就开始读这些东西,相信一定会有帮助的。”

“快点儿,格雷尔,吃完了我们就开始做游戏了。”他把长满金发的头靠在胳膊上休息、端详这最后一个饺子差不多5分钟了。拜简所赐,今天下午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所以不想再等了。“怎么了格雷尔,不饿吗?”

“不饿。”

我把碟子推向他,“不!”他又推了回来,还把叉子放在桌上。

“好吧,格雷尔,你只要说‘南,我还没吃完’,我就会等你的。”我坐回座位。

“南妮!”X太太急急忙忙地走进屋子。她注意到了格雷尔的最后一个饺子,“饭吃得好吗,格雷尔?”

“还好。”

X太太的注意力又转回到我身上。“能出来几分钟吗?”我跟着她走进餐厅,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几乎被我踩到了脚。

“真抱歉,你还好吧。”

她苦笑了一下。“我没事。我刚跟简谈完,她说最重要的是开一个家庭会议,讨论一下学校拒收格雷尔的事。你帮我给X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查查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参加,号码在食品室里的桌子上——”

“X太太!”简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

“好的,没问题,我很快就办好。”我退回厨房。格雷尔还在摆弄着他的叉子,那个饺子躺在盘子里。我边走向电话边注意听着隔壁房间简和X太太的谈话。

“是的,我刚跟南妮说过了,我要确定我丈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参加这个会。”这是X太太的声音。

“他出不出席不像南妮那样重要,你事后和他单独谈也可以。”简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我的电话接通了。

“X先生办公室,我是贾丝汀,有什么事吗?”

“贾丝汀,你好,我是南妮。”

“你好吗?”她在一阵打印机的噪声中问候我。

“老样子,你怎么样?”

“忙坏了,”她叹着气说,“业务合并后这里到处都是事儿,我已经两个星期没能在午夜前回家了。”

“那可真够惨的。”

“但愿X先生能从他手里的红利中多分一些给我们。噢,对了,X太太喜欢花吗?”

“什么?”

“玫瑰花怎么样——我想杀伤力够大了,不过X先生让我买些平常的花就行了。”

“是的,我看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确信地说。

“我必须确定一下要花多少钱,她到底喜欢什么花呢?”

“她喜欢牡丹。”我轻声地说,因为这时X太太已经像一阵风似的经过格雷尔来到我面前,等着我的答复。

“三月份让我到哪儿去找牡丹花呢?”贾丝汀又在叹气,打印机也响了起来。“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对不起,你别介意,我会办好的。还有什么事吗?”

“哦,对了,X太太要开一个家庭会议关于……”——我瞥了她一眼——“小型的那种,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让我看看……我会找到合适的时间的……”电话中传来她翻本子的声音。“哦,对的,星期三下午四点,我会通知他回家。”

“太好了,谢谢你,贾丝汀。”

“乐意效劳。”

我放下电话,转向X太太,“贾丝汀说他星期三下午会回来的。”

“如果他最早只能那时回来的话,也只好等他了。”她看了一眼电话,“简说,他来参加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得等他。”

“我是说《华尔街日报》,可他才只有4岁!”

“哦上帝呀。”父亲叫到,这时苏菲正在用鼻子蹭着我们的腿。“你妈妈想让你离开那儿换个工作。”

“我会处理的。”我朝前走着,苏菲在旁边跑来跑去,“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格雷尔。”

父亲跑到山脚下。“苏菲!过来!”苏菲看起来有点儿犹豫,“到这儿来!”爸爸还在喊。苏菲在我的脚下转了半个圈儿,找准了方向,一阵风似的跑开了。它刚跑到父亲面前,还没碰到他戴着手套儿的手时,我又大声地叫,它就飞奔回来了。我和苏菲一块儿跑下山坡,来到父亲身边,开始一起在河边公园散步。

“准备好明天的面试了吗?”苏菲跳到父亲怀里,被他抱住了。

“我有些紧张,不过克拉克森教授在课堂上把该教的都教给我了,我明年的工作会一帆风顺的。”一阵冷风吹过来,我缩了缩肩膀。

“爸爸相信你能行的。”

我朝山上的树林跑去,极目眺望,远处的街灯已经亮了,四周显得黑暗了许多。

我看着一片片的灯光,脑子里浮想联翩。“万能的上帝啊,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我只希望能得到一份真正适合我的工作,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办公室。也许某一天我会同时教很多的孩子,而且这些孩子的家长不会给他们请什么顾问,感谢上帝,阿门!”

地铁冲出地面,驶上了南布鲁克斯街区的高架线路,所有的车厢都淹没在金色的阳光中。每当列车驶上高架我都会感到一阵眩晕,觉得这个在城市上空飞驰的庞然大物就像游乐场中的过山车一样,让人心惊胆战。

我抓紧一切时间,从背包中拿出课程计划读起来。这个“城市学校纠纷仲裁小组”的职位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我的全部知识学以致用。另外,和十几岁的少年在一起工作比整天面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要有趣得多。

地铁到站了,我顶着明媚的阳光走入了寒冷的空气中。出了站台,来到街上我才发现,离面试的地点不是4个街区,而是14个街区,肯定是听电话通知的时候搞错了。我看了一下表,加快了脚步。早上由于太紧张没有吃早饭,90分钟的“长途跋涉”让我觉得有些饿。我一边沿着路小跑,一边暗自盘算,要么吃点东西,要么就在面试的时候昏倒。我气喘吁吁地跑进一个杂货店,买了包花生饼塞到背包中。

终于到目的地了,我在门前的呼叫器上按下了标有“仲裁委员会”字样的按键。话筒中传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接着门“咔哒”一声开了,我走进了墙壁漆成绿色的楼梯间,四周挂满了画,上面净是些操场上或教室中的孩子,面部表情严肃得像旧式电影中的人物。我一边上楼梯一边看墙壁上的图画,那些人物的发式、衣着,看起来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可能这个组织就是那个时候建立的吧。来到顶楼,我又按了一下呼叫器,一只大手缓缓地把门推开一道缝儿,喊声却吓了我一跳。

“雪花儿,站住!站住!”

“我是来面试的。”我一边说一边狐疑地观察另一扇门,也许弄错了,打扰了一位普通的居民?一个女人苍白的脸出现在门缝中。

“对,这里是‘仲裁委员会’,你找对了,进来吧。小心雪花儿,它总是想跑出去。”

我费力地从小小的门缝中挤进房间,原来雪花儿是一只高大的黑色牧羊犬,它的主人同样身材高大,腰长得很长,金色的头发有些发灰了。我微笑着,弯下腰想拍拍雪花儿,它正从主人的腿边往外挤。

“不要!”她尖叫起来。

我抖了一下,缩回手。

“它可不是个友好的家伙,对吗,雪花儿?”她使劲儿地用空着的一只手打了一下它的头,另一只手中抓着一把纸牌。有了她的警告,雪花儿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时候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是莉娜,委员会的总指导。你是哪位?”她注视着我,目光犀利,我想读懂她脸上的表情,猜猜她希望我是谁。

“我是南,到这儿是来见理查德先生的。”我尽量表现得镇静、温和,一点儿也不激动。

“南?我以为你的名字是娜米妮亚,该死的理查德!”莉娜唾沫飞溅地咆哮了一声,我下意识地闪了一下。她把头埋进文件簿里好一会儿,然后又喊起来,“他很快就会来的,这个理查德!”这次唾沫喷到了簿子上。

“好的,我坐一下就行了。”我努力表现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样子,独立能力在这儿应该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转过身才发现,两把供客人休息的椅子上都堆满了箱子,里面是一些发黄的小册子。我只能靠墙站着,还要为莉娜让出路来,让他们看看我的高素质吧。

房间远端的门开了,一个肤色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我猜他就是理查德。他满头大汗,耳后夹了根皱皱巴巴的香烟,走过莉娜身边时呼吸有些急促。

“娜米妮亚吗?”他透过眼镜片斜眼看着我。

“是南。”莉娜边翻文件簿边嘟哝。

“哦,南……我是理查德,这儿的艺术指导。我知道你见过了莉娜和雪花儿,我们好好谈谈吧。去会议室,先给你找个位子坐下。”他握了握我的手,又看了一眼莉娜。

我跟他进了会议室,屋子和刚才那间差不多大,只是桌子都没有了。

“那么,坐下吧,南。”我坐了下来,准备大讲一番自己的经历,把他震住。

“现在先讲讲我吧……”理查德坐在塑料折叠椅上,身子微微前倾,开始讲起来。他谈到自己做了十几年的社会工作,在一次抗议教育厅长专制的集会上认识了莉娜。他们花了几年的时间环球旅行,大量收集解决教育业界矛盾的经验和方法,他们是成千上万孩子的真正的“家长”,他的亲身经历就是一种培训,使他有能力“把世界变得更美好”。理查德扯得相当远,甚至谈到了他灰色的童年,作为一个私生子得不到关心。还有,近期他正努力戒烟。我的脸上挂着微笑,思绪飘忽不定,断断续续地听他讲,还不停想起背包中的花生饼。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最后说:“所以你在这儿就像成年人学习性知识一样,小儿科。是这个意思吧?”

他浏览着我传真过来的简历,斜着眼努力辨认模糊的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首页顶端标明了“娜米妮亚,东90街区某大街4号”。哦,娜米妮亚。

“嗯,我主修了儿童教育及相关的专业,非常有兴趣申请这份工作——”

“这么说你不是个下贱女人了,嗯?”他开心地大笑起来,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一下额头。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就像刚才说的,我在克拉克森教授那儿完成了论文,这学期在布鲁克林区的‘学后班计划’中完成了实习——”

“好,那你就披挂上阵吧!我把莉娜弄过来,我们听听你的课。”他站起来,“莉娜!”声音大得都能听到隔壁的回声。

我从背包中拿出课程计划,这时雪花儿冲了进来,后面跟着莉娜。我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把讲义写在黑板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课。“这一课程是为那些压力很大的九年级学生准备的,他们通常只有14岁。就像你们看到的,我把关键词写在了黑板上。最开始我要求孩子们合作,建立一个——”

“老师!老师!”理查德在坐位上拼命地挥手。

“对不起,你们还没准备好吗?”我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一张纸揉成团,朝莉娜扔过去,莉娜就装着哭喊起来。

“老师!莉娜说粗话!”他嚷着。莉娜还在呜呜地哭,搞得雪花儿围着她打转,不停地叫。

“对不起,理查德,我想我们是在面试。”但是他们仍然我行我素,互相扔纸团,装哭。

我清了清嗓子。“好吧,你们让我准备的是十几岁孩子的课程,但我可以把它转成学龄前儿童。”我盯着黑板上的字,忿忿地想着怎么把它降低几个年龄段。一回过头去就会看见两个成年人躲在椅子后面用纸团打来打去,还有一只大狗在旁边转。

“好了吗?好了吗?上课啦!”我大喊一声,心中已是失望之极,他们转过头来看我。

莉娜终于从角色中脱身出来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南?”

“什么意思?”我问。

理查德掏出笔记本,“此刻你觉得我们怎么样?你心里最想说什么?”他们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哦,我想我把你们的意思领会错了。”

“真该死,南!你刚才不是发火了吗?你恨我们对吗?我们没有感觉到一点爱心。我想听听,你和你母亲的关系怎么样?”

“莉娜,坦率地说这和我的能力有什么关系?”

莉娜把手叉在腰间,雪花儿在她脚边打转。“我们在这儿是个家庭,应该是没有任何界限的,你要带着信任和爱心来到这儿,也会获得同样的回报。事情是这样的,南,我们目前还不想录用白人女教师。”

她说这话时是那么轻松自如,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会给白皮肤的下贱女人更多机会。真是莫明其妙,难道说有色人种中的女教师,面对陌生的孩子就会更有爱心吗?如果这些孩子是白人呢?

理查德站了起来,浑身是汗,像所有烟瘾大的人那样剧烈地咳嗽着。“我们收到了太多白人女孩儿的简历,你不会说朝鲜语,对吗?”我摇摇头,无话可说。

“南,我们尽量要让这里的人员构成多样化,委员会的表现会更加理想。雪花儿,走开!”刚才还在我的包旁边嗅来嗅去的雪花儿闻声跑开了。理查德低着头把背包递给我,里面的花生饼都被雪花儿掏光了。

我看着他们两个,掉了皮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有彩虹的画儿,衬得他们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嗯,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你们这个组织很有趣。”我迅速收拾好东西。

他们送我到门口,“或许下个学期吧,我们会在东区搞些募捐活动,你有兴趣吗?”“我现在只想找业内的工作,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

我出了门就直奔快餐店,要了一堆油炸食品和可乐,然后跌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莉娜、理查德两人与简和X太太对待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一方是呵护的过了头,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另一方是过分苛求,总会让孩子们“很恼火”。肯定有一些人的态度是处于两者之间的,可惜目前我还没有碰到,我喝了一大口苏打水。

“看,如果我有两个糖球,你有一个,加在一起就是三个了!”我举起手中的糖球证明我的观点。

“我喜欢白色的,那个吃起来像香蕉的味道。那是怎么做的呢,南?怎么会吃起来像香蕉呢?”格雷尔把一堆彩色的糖果摆在卧室的地毯上,像两条轨道一样。

“我不太清楚,格雷尔。也许是把香蕉弄碎,再把糖弄碎,然后混在一起做成小球儿。”“对,做成小球儿!”数学课就上到这儿了。

“南妮,尝尝这个。”昨天X太太收到了牡丹花,同时还有这罐给格雷尔的糖球儿。

“绿色的怎么样?这个又是怎么做的——”我们都听到关门的声音——他只晚了3个小时,还不坏。

“爸爸!!”格雷尔跑了出去,我也跟进客厅。

“嘿,小家伙,你妈妈呢?”他拍了拍格雷尔的头,然后松松领带。

“我来了。”我们闻声转过身。X太太穿了件V领的羊绒衫,下身是闪着光的深蓝色修身长裙,眼影、睫毛膏、粉底一应俱全。哇!如果我的丈夫三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回家,我也会打扮的这么漂亮的。她不安地笑笑,玫瑰色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那么,我们开始吧。”他说着走进起居室,几乎没有看X太太。格雷尔和她妈妈跟着走了进去,在那儿有简留下的图表。我一个人坐在门厅里的长椅上,又充当起“守候女士”的角色。

“亲爱的,”X太太的声音有点过于热情了,“让康妮给你弄点喝的好吗?咖啡怎么样?康妮!!”我吓得跳起来,康妮冲出厨房,两手还是湿的。

“天啊,非要这么大声吗?不用,我吃过饭了。”X先生说。康妮停在房门口,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在长椅上给她让出个位子。

“哦,好吧。那么,格雷尔,爸爸和妈妈想跟你谈谈明年去哪儿上学的事。”X太太重新开始讲。

“我要去克里杰特。”格雷尔宣布,希望有人支持他。

“不,宝贝儿,我们决定让你去圣伯纳德。”

“圣伯纳德?”他问,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现在去玩火车好吗?爸爸,我有了一辆新火车,是红色的。”

“好的,宝贝儿,你不能再穿那套蓝色的校服了,知道吗?”X太太说。这时康妮朝我挤挤眼。

“为什么?”

“因为那是克里杰特的校服,而你要去的是圣伯纳德——”X先生有些火了。

“但是我喜欢那套衣服。”

“是的,我们会给你一套圣伯纳德的校服。”

“我喜欢蓝色的!”

我探身小声对康妮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让他穿在里面好了,谁会注意呢?”她朝我摆摆手。

X太太清清嗓子,“好了宝贝儿,我们以后再谈这事儿。”这时康妮起身回厨房了。

“爸爸,来看我的火车,我给你看那辆新的,红色的,非常非常快!”格雷尔跑过我身边奔向他的房间。

“纯粹是浪费时间,很明显他根本无所谓。”X先生说。

“可是,简觉得这事很重要——”她反驳说。

“这该死的简是谁?”他问,“看看,并购业务正在进行中,你一丁点儿也没有为我考虑过,我没时间管这种事——”

“对不起,但是——”

“每件事都要我亲自过问吗?”他咆哮着,“惟一交给你的事就是管好格雷尔的学业,结果却搞得一团糟!”

“今年的竞争太激烈了!”她喊道,“格雷尔又没学过小提琴!”

“这他妈的关小提琴什么事?”

“如果你能从你那‘宝贵’的时间中抽出一小时来给我们,也许情况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的‘宝贵’时间?我的‘宝贵’时间?我每星期有80个小时在绞尽脑汁地工作,所以你才能珠光宝气地站在那儿,想想8000美元的窗帘,还有你在慈善团体中的那份‘工作’!现在你却来质问我怎么安排时间?!谁来给格雷尔付学费,嗯?是你吗?”

“亲爱的,”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看,既然你都回来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轻松地吃顿饭再谈呢?我在河边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订了位子。”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走到他身边,“我们可以在皮尔订一间房间,带双人浴缸的那种……我真的好想你。”

沉默了一会儿,我清楚地听见接吻的声音,他们低低的笑声也传到门厅里。

当我准备悄悄走进格雷尔房间的时候,X太太呢喃着说:“我把学杂费和捐款都交给圣伯纳德,行吗?这样事情就有一半的把握了。”

“一半?”他又发火了,“如果我问得不对的话就纠正我,可,他不是已经被接收了吗——”

“但是如果再有别的孩子申请的话,就会有些麻烦——”

“瞧,我必须赶回办公室。车子在楼下等我,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X先生飞快地走过我身边,身上穿着外套(大概回家后就没脱下来过),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爸爸?等等!”格雷尔拿着红色的火车跑出来,“爸爸!!”他颤抖着朝前门尖叫。

X太太慢慢地走进门厅,站了好一会,目光越过格雷尔盯着前门,我看到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然后她默默地经过我们旁边,走向她的卧室。

“爸爸!!”格雷尔抽泣着,拼命地紧紧抓住门把手,“我要爸爸!!”我坐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抱他。他挥着双臂,边抹眼泪边躲闪着我。“不,我要爸爸!!”我们听到电梯门关上的声音,“别走!!!”

“哦,我知道。”我把他抱到膝盖上,“我明白,格雷尔。”我们坐在地板上,他泪如雨下,把我的裤子都弄湿了。我摸着他的背安慰他,“没事的,格雷尔,有点儿难过吧,我们坐在这儿,就难过一小会儿。”

“好的,”他喘息着说,“好的。”

保姆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