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望着宣华夫人的画像,终日痴痴迷迷。萧皇后道:“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何不在后宫更选佳丽,聊慰圣怀,免得这般惨凄。”炀帝大喜,说:“知朕者,御妻也……”
自从皇上最后一次驾幸金凤院,宣华夫人的身体竟日渐赢弱,耳边常萦绕着田野里农夫们唱的那首哀怨的民谣。
宣华夫人明显地觉得,或者说已经悟到:皇上变了。他已经不是几年前人们交口称赞的晋王,也不是先皇文帝引为骄傲的太子,更不是自己心目中所塑造、所企盼的那个皇上。变得伟大了,还是渺小了?似乎都不是。也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根本就没变。可是,怎么就不一样呢?是自己变了?那么,是自己变得卑微龌龊了,还是高尚了?宣华夫人说不清楚。
“夫人,萧皇后来看望夫人,凤辇已到了金凤院门前!”
萧皇后突然驾临金凤院,让宣华夫人措手不及,她赶紧吩咐说:“快备香案迎驾!”
宣华夫人跪在香案前接了驾,萧皇后亲自上前来扶起,她仔细端详着她:此时的宣华夫人虽在病中,却仍风姿不减,就如一幅寒山瘦水的画卷,尽管不如那阳春之景明艳,但却更加清丽动人。萧皇后说:“皇上命我来探望夫人。夫人近几天来感觉怎样?”
宣华夫人说:“谢皇上、皇后隆恩。我这身体总是这样,不是什么重病,却一直没什么起色。”
萧皇后问道:“服了什么药没有?”
宣华夫人答道:“御医来看过,说是邪气入内,伏而未起所至的沉滞、抑郁。这种病还得宽心调养才行,单凭几服汤药是不能祛除的。”
萧皇后说:“治病疗疾,半在药物,半在人事。心是五脏之君,君道正,国道无危难;心气平和,四体自然安康无恙。”
宣华夫人赞同地点头:“皇后所言极有道理,臣妾也自感欠缺养性之道。也知道仅靠药物不能治好自己的病,然而又往往不能自持,做不到心气平和。”
二人说着话,进了金凤院的馆舍坐下。萧皇后命随行太监抬上两个大瓮来,瓮盖还没打开,就从缝隙中溢出一缕缕清香,在室内悠悠飘散,弥漫开来。
萧皇后说:“此乃哀家日常服用的茶蜜鹿茸膏,用茶花蜜和鲜嫩带血浆的鹿茸熬制成的,对体弱衰质,神智倦息有滋补强壮的功效。虽然不是什么偏方灵药,但长期服用可以养生,有益无害。”
宣华夫人道:“多谢皇后恩典,臣妾实在感激不尽!”
“夫人与哀家之间不必客气,”萧皇后真诚地说,“夫人治病要紧。哀家身体还好,服用这些东西不过是为了养生。再说,用完了还可以让宫里再熬制一些。”
金凤院的侍女将两瓮茶密鹿茸膏抬下去。萧皇后又让随行宫女打开两个木匣,拿出里面的香囊、钗钿、金银等物品,分赏给金凤院的侍女们,萧皇后说:“在这些日子里,你们服侍夫人还算勤快周到,也受了不少累,这些东西赏给你们。今天哀家与夫人随便叙谈叙谈,不用你们侍候,你们都到外面去玩吧。”
姑娘们一听,高兴极了,得了赏赐,还能出去玩,真是难得的好事。不由得喜上眉梢,一个个叩谢了皇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院门。
宣华夫人知道,皇后对妃子,尤其是对皇上宠爱的妃子,历来没有不怀妒恨的,先帝的独孤皇后的妒恨之心就名震朝野,竟将文帝宠幸的宫女活活打死,气得文帝独入深山。宣华夫人得到文帝的恩宠,也是在独孤皇后驾崩之后。当今这位萧皇后,虽然说不上像独孤皇后那样心狠手辣,但女人的忌妒之心是不可能没有的。谁都知道,皇上对皇后的宠幸,最容易被爱妃动摇。所以,只有皇后健在,爱妃就不得不常怀戒备之心。况且,早在炀帝登基之初,宣华夫人就已经领略过当今这位皇后的厉害,并且已经作好了在冷宫长门白首,了此余生的准备。是当今皇上的一片痴情,才使皇后法外开恩,让我宣华夫人走出冷宫,而住进了这西苑的金凤院。
可是今天的萧皇后,实实在在地让宣华夫人为之感动。她的言谈举止,没有那种女人与女人的,尤其是皇后与妃子之间的客套虚伪,也没有皇后那样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而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的身体和病情,两人的感情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萧皇后环视了一下室内,只剩下她和宣华夫人两个,便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上表皇上,请求暂免驾幸金凤院,这是何苦呢!”
“唉!”宣华夫人一声轻叹,“皇后,我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怎么能见皇上?不见好些,见了,说不定皇上会失望的。再说……”
萧皇后一看宣华夫人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更生几分怜悯之情,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话荐:
“等我回去启奏皇上,请他来金凤院住几日,你的病就会好得快一些。”
“皇后!”宣华夫人感激地叫了一声,随即起身,朝萧皇后跪了下来。
萧皇后赶忙躬身将她扶起,说:“你看,这又何必呢!哀家是说,等你养好了身体,运河也开通了,咱们俩一起随驾去江南看看。那里可是咱们的故乡啊!”
一提到运河,宣华夫人又哀叹起来:“唉,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萧皇后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宣华夫人凄然一笑,说:“运河开通了,我也背上了不清不白的骂名。”
“咳,你怎么还这么想不开,把那乡野村夫的话放在心上。”她见宣华夫人仍是沉默,又叹息道:“也难怪啊,动用国库积蓄,征发几百万人去挖一条河,能不引得怨声载道吗?哀家也曾劝阻过皇上,不要这样大兴土木,劳命伤财,可是皇上就是听不进,哀家也没办法啊!”
“可是,皇后,皇上说过,今天的人们出点力,吃点苦,运河一旦开通,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受益的!”
“将来?”萧皇后冷冷一笑,“将来是什么样,谁能知道!如果咱们被今天的人骂死了,即使将来的人受益了,他们能为咱们说句公道话吗?就是说,又有什么用?咱们能知道吗?”
宣华夫人沉默了,她不知道皇后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更不知道如果皇上听到了这些话会怎么样。人生在世,芸芸众生,终日里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甚至还绞尽脑汁,争名夺利,有时不惜大动干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今天,还是为了将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若是二者均有答案,那么,到底哪一个答案是正确的?她想不透。于是,她问道:“皇后,这些话你跟皇上讲过吗?”
萧皇后摇了摇头:“没有。讲了也没用。你看皇上会轻易受后妃的摆布吗?”
这倒是真的。
宣华夫人说:“皇后说得对。《尚书》里有句话:‘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鸣啼,向来以为不吉利。咱们这些做后妃的,最好不插嘴朝政,免得让人说咱们是司晨的母鸡。”
对于这样的牢骚,萧皇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敬,只是说:“你看我奉旨前来,本是要宽慰你,让你高兴的。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朝廷政事上去了,徒添了许多烦恼。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找点高兴的事做做。哎,刚才我来的时候,你不是正在池边散步吗?哀家与你再一起去湖边走走,你看怎样?”
宣华夫人高兴地点头答应,然后与皇后相互搀着,出门向湖边走去。
距金凤院最近的是洁水湖。远远地,就见金凤院的一帮姑娘们聚在湖边唱歌跳舞,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惊得湖边柳林里的鸟雀叽喳乱叫。
宣华夫人说:“这帮丫头得了皇后的赏赐,高兴得不知怎么了!”
萧皇后说:“小鸟出了笼,不给它食吃也高兴得展翅飞舞。咱们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天天这样?如今……唉!”
姑娘们见皇后来到湖边,立刻跪地迎驾。皇后说:“都起来吧,有笑有唱的多好,不必拘礼。”姑娘们纷纷谢恩站起身,腼腆地垂手侍立一旁。
宣华夫人嗔怪地说:“皇后没来的时候,你们连唱带跳的那么欢。皇后驾到,怎么一个个都蔫了。都给我站起来,演唱一段拿手的歌舞,让皇后高兴高兴!”
有一个大胆的姑娘上前跪下说:“启禀皇后,刚才在池塘边,夫人正要唱一支拿手的歌,是唱夜舒荷的。奴婢奏请皇后,恩准夫人在这里唱一唱,也好让奴婢们学会了编作舞蹈。”
宣华夫人没想到姑娘们会反过来将自己一军,急忙嗔怒道:“好你个小奴才,想让我在皇后面前丢丑,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你!”
萧皇后呵呵地笑了,说:“夫人,不就是唱支歌吗,看把你急的!哎,说真的,我还没听过夫人的歌声哩!夫人的歌喉一定很动听,就赏哀家这个脸吧!”
宣华夫人更是急了:“皇后,你可不要信她们胡说,由着她们起哄呀!”
姑娘们见皇后也在帮着说,更是不知深浅,呼拉地一下围了过来,拽的拽衣袖,拉的拉衣襟,七嘴八舌地嚷着:“夫人,这回一定要唱,皇后也要听哩!”
正闹着,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姑娘们的嬉戏之声嘎然而止。定睛一看,湖对面一大段堤岸崩塌了,土石泻到湖里,冲起一阵巨大的波澜。
一场虚惊之后,姑娘们一个个张口结舌,被刚才的险象吓呆了。忽然,一个姑娘尖声叫道:“夫人!”众人这才发现,宣华夫人面色苍白,手捂着胸口,缓缓伏倒在地。萧皇后大吃一惊,忙问道:“夫人,你怎么啦?”
宣华夫人双目紧闭,颤抖着发紫的双唇,声音微弱地说:“我……心跳得厉害……”
萧皇后回身向侍立在远处的太监招手大声喊道:“快!辇车过来,送夫人回金凤院!”
宣华夫人读书有识,涉猎很广,懂得阴阳五行之类的学说。她暗暗为湖岸坍塌之象占卜一卦。按五行的说法,土为中央,主内事。湖岸之土无故突然崩塌,预兆宫闱嫔妃有灾。宣华夫人的心头被这一不祥的阴云所笼罩,如果说,那天湖岸崩塌的轰然巨响将她吓昏了过去,那么,现在她完全被一种无法排解的恐惧所震慑。自从醒过来之后,她的病势就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
几天以来,宣华夫人都处于时醒时昏的状态中,昏迷的时候脸上常常浮出幸福的微笑,面颊也红润好看一些。一旦清醒,立刻便露出恐惧,脸色苍白。好在一天之中,她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炀帝来了。这位日理万机的皇上听说爱妃病重,草草安排了一下朝廷事务,急急忙忙驾临金凤院。
炀帝坐在宣华夫人床边,握着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声呼唤:“夫人,夫人,朕来看你了。”
宣华夫人双目微合,呼吸急促而细弱,皇上的呼唤没引起她的丝毫反应。
炀帝环视身边的一班御医,此时一个个都低头束手,不敢正视皇上,这一阵子,什么药都不管用,御医们已感到无力回天了。
站在床前的一位宫女轻声叫道:“夫人,醒醒,皇上看你来了!”
宣华夫人微微地动了一下,慢慢睁开那双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着的大眼睛,黑黑的眸子艰难地转了转,终于看清身边坐着的真是皇上,双目陡然盈满了泪水,嘴唇微翕,说:“陛下……”
炀帝急忙向内侍招手:“快拿鸟来!”
内侍立刻提来两个装满小鸟的笼子,一只只小鸟浑身翠绿,叫不出什么名字。炀帝命一名宫女打开窗户,然后从笼子取出一只小鸟放在手上,端到宣华夫人的脸前。小鸟眨眼看了看宣华夫人,张嘴叫道:“夫人无恙!”随即双翅一抖,纵身飞起,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从窗户穿跃而去,向长渠的树林中飞去。
炀帝将笼中的小鸟逐一取出,一只只放飞。每只小鸟在飞走之前,都清脆地叫一声:“夫人无恙!”
笼子里剩下最后一只鸟了,炀帝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来,放在宣华夫人手上,又把她的手轻轻抬起到胸前,朝宣华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宣华夫人满眶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仔细地看着那只俊俏伶俐的小鸟,依依不舍地晃动了一下手掌。
“夫人无恙!”小鸟飞走了,屋子里回荡着清脆的鸣叫。
一名宫女上前用丝绢为宣华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己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炀帝说:“夫人,小鸟们都在为你祝福,你很快就会好的。等夫人康复了,朕跟你一起沿着大运河回江南去。朕的龙舟都快造好了!”
宣华夫人的脸上绽开了一片灿烂的微笑,用尽力气说:“陛下,刚才我哥哥派车来到门口,说要……接我回江南去,我……对他说,与陛下道别之后,就跟他去……”
炀帝惊得周身一颤,抓紧了宣华夫人的手说:“不行!你要遵从朕的旨意,陈叔宝也不敢抗旨!你一定要陪朕一起……”
宣华夫人慢慢地闭上眼。灿烂的笑容依旧绽放在脸上。这是最后的绽开,旋即而来的就是凋零。
“夫人!夫人……”炀帝发出了一声声无助的呼唤……
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八月中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暑气早已消退,正是出游季节。
洛阳城的大街上,到处都张贴着朝廷发布的告示:大业皇帝将于近日沿大运河南下,巡幸扬州。
看了告示,人们都窃窃议论:皇上终于要巡游江南,看来先前的传闻不假,只可惜宣华夫人没能等到今天……
在此之前,黄门侍郎王弘奉旨在扬州建造龙舟及各种船只数万艘,已沿运河北上到达东京,停靠在洛口的河道上。
后宫里,柳惠翻箱倒柜地忙碌着,她在帮着萧后收拾随驾出游的行装。
萧皇后坐在一旁看着,她插不上手,只能与柳惠闲聊,以此减轻一下柳惠的劳累与枯燥。萧皇后说:“阿惠,怎么看到你对这次随驾出游江南不是很高兴似的?”
柳惠看了萧皇后一眼,微笑道:“皇后,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没回江南,好不容易有这一次机会,我怎么能不高兴?”柳惠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是奉旨随行,把皇上、皇后服侍好就尽职了,高兴不高兴的没什么关系。皇后,这次出游,只要你玩得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萧皇后一听,似乎觉得这个柳惠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于是说:“你这个阿惠呀,我看是越来越滑头了!你说,怎么才算开心?哀家也觉得十多年没到江南,就想回去看看。机会难得啊,说不定此生只有这一次了!”
柳惠停下手中的话儿,点头赞同道:“是啊,你是皇后,皇上不去,你也不能去。我却不一样,即使这回不去,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去的。”
“噢,你怎么会有机会?”萧皇后疑惑地问道。
柳惠悠悠地叹息道:“皇后,你想,总有一天我老了,不能再留在宫中侍奉你和皇上。到时候,我只求皇上、皇后开恩允许我出宫回老家,那样,我这后半辈子不就一直住在江南了吗?”
一阵惆怅袭来,萧皇后哀叹地说:“是啊,你还有个盼头,能出宫回老家去。可是,哀家呢?哀家只盼着死后葬在青山绿水之间。哎,阿惠,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出宫不留在我身边了?”
“不是不是,皇后,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柳惠见萧皇后不愉快,急忙走到她跟前,辨解道,“我刚才不过顺嘴说一句而已。皇后,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在宫中伺候你一辈子!”
柳惠见萧皇后凄惶地说:“一辈子?唉,恐怕等不到你老,哀家这把老骨头就不知道埋在哪里了!”说着,眼圈竟红起来。
柳惠更是慌了,跪在萧皇后膝前,带着哭腔说:“皇后,都是柳惠该死,惹得你难过。皇后大福大贵,寿比南山,早早该死的当是我柳惠了!”
萧皇后被柳惠这番话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她拉着柳惠的手,扶她起来,说:“好了好了,看看咱俩是怎么了,眼看就要出门远行,净说些不吉利的的!快忙去吧。”
柳惠抹了抹眼角,也笑了,又走回衣柜前收拾起来。
室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萧皇后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一会儿,柳惠收拾好一只衣柜,轻轻合上盖子,转身看看萧皇后,见她右肘支在桌上,手托着腮,怔怔地出神。
柳惠又慢慢地走过去,在桌子对面坐下来,轻轻说:“皇后,你不要怪我多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说说看,哀家就不信你是哀家肚里的蛔虫。”萧皇后连眼都没眨一下,平静地说。
“说出来,皇后可……”
“说吧。”萧皇后打断柳惠的话,“哀家不会怪罪你。”
“我听说,皇上的龙舟上,装,装了……”柳惠仍然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她看了看萧皇后,见她仍然是那样一动不动,就继续说,“龙舟上装了,一架任意车……”柳惠如释重负。
萧皇后放下托着的手臂,淡淡地说:“哀家知道,据说,这任意车是何稠设计的。看来,宫里知道这事的人不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传遍天下。”
柳惠问:“任意车,真的是专干那种事用的吗?”
萧皇后点点头,柳惠自知失言,轻轻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掌,说:“皇后,你别想得太多。自古以来,宫中的女人都是为皇上准备的,天经地义,想开点就是了,不要自寻烦恼。”
萧皇后冷笑一声:“阿惠,哀家从皇上做晋王时就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你说哀家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还能像先朝的独孤皇后那样妒恨吗?又有什么用呢?”
柳惠的脸倏地一下血红了:是啊,自己跟皇上的那些事,皇后都没追究。这些年来,应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就是宣华夫人当初被打入冷宫,可时间不长却又接回了宫中。
“唉!”萧皇后叹了口气,说:“哀家不是为皇上宠幸别的女人而忌妒难过,哀家是为他一门心思用在这些事上而担忧啊!如果一位君王的才干都用在奢侈靡费、寻欢作乐上,可就荒废了国家啊!”
“皇后!”柳惠心惊地轻声叫道:“在皇上面前,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呀!”
“哀家早就知道。皇上变了,变得让人感到陌生,不可理喻。变得现在连敢说这种话的人也没有了。如今可好,忠耿之臣看不见了,阿谀逢迎之辈倒是不少,他们都投皇上所好,竟然连任意车这种东西都造出来献给皇上,皇上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十年前的晋王和现在的皇上可不一样了。”
“是啊,过去的晋王和现在的皇上,的确不是一个人。就这次,皇上巡幸江南,随驾的嫔妃侍妾也一定不少。”
“哀家已初略统计了一下,后宫的嫔妃嬖妾、宫娥侍女,加上西苑十六院的夫人、姑娘,差不多有三千人!你没听说,除了皇上的龙舟,其余各类大小船只造了好几万艘呢!”
“我的天,”柳惠失声叫道,“那该需要多少金银啊!”
八月中旬,左武卫大将军郭衍为前军统领,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为后军统领,率卫队护驾南巡,大队人马从仁寿宫出发。
皇上、皇后穿着崭新的龙袍凤服,乘坐一辆金围玉盖的消遥辇,率领显仁宫和西苑的三千佳丽,宝马香车,迤逦西去。
炀帝和萧皇后登上一只叫作朱航的小船,沿漕渠前进,不久便到了洛口。远远地看见那艘巨大的龙舟停泊在洛水中,随着粼粼清波微微摇荡。
皇上的龙舟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宫殿。龙舟长百尺,高四十五尺,共分四层。上层是正殿内殿和东西朝堂;中间两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都用金玉装饰,是皇上休息娱乐的地方;最下一层是内侍住。整个龙舟的外观造型名符其实,就是一条巨龙,前面是昂首的龙头,后面是高翘的龙尾。从龙舟正面看,只见龙嘴半开,龙珠圆睁,龙角丫杈,直向苍穹,一派真龙天子的无限威严。龙舟上兵甲列阵,旌旗招展,非常壮观。
萧皇后的翔螭舟比龙舟略小一些,但装饰与龙舟几乎无异,只是翔螭舟前首的龙头是一条雌龙,没有龙角。
在龙舟和翔螭舟后面,是九艘叫做浮景的大船,船分三层。九艘浮景满载日常起居饮食所需,专供皇上和皇后之用。
接紧着后面便是称作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青凫、凌波、王楼、道场、玄坛、板榻、黄篾等各式船只,分别数百艘和千余艘不等,有楼船、也有平船,分载后宫、储王、百官、公主、僧尼、道士、蕃客及供奉物品。仅拉纤挽船的就有八百多人。皇上旨令储王、公主及五品以上官员赐坐漾彩、朱鸟、苍螭一类的楼船。这样一来,拉纤的船夫也分出了等级。拉漾彩以上船只的共有九十多人,他们有个雅号,叫“殿脚。”凡是殿脚,都一律穿特制的锦衣彩袍。
随行护驾的卫兵分乘青龙、平乘、艨艟、八樟,艇舸数千艘,因这些船上载有兵器帐幕,全由士兵牵引,不用船夫。
整个南巡船队,舳舻相接二百里,两岸有二十万骑兵和十多万步兵夹岸护送,真可谓水陆并进,浩浩荡荡。若从远处望去,根本分不出哪是河中,哪是岸上,只见旌旗蔽野、一眼望不到尽头,非常壮观。自古以来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出巡,都未曾有过这样的声势和气派!
炀帝坐在龙舟前首的顶层船楼的廊檐下,看着河中岸上声势浩大的前进队伍,心里激动不已。新开的运河水满河宽,足有二百三、四十尺,像龙舟这样大的船,也可以并行四艘。河堤上筑有宽阔的御道,可行走车马。夹道垂柳依依,殿脚们背负彩绳,拉船走在柳荫下,免去了阳光曝晒之苦。而且,两岸密密的垂柳还可以护岸固堤,又是沿河的一道风景。
还是身为太子的时候,杨广的心中就有这种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在自己手中完成了。一代帝王一生中能成就几件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大运河就是这样的大事,大运河必将彪炳千秋!
炀帝心潮起伏,脸颊被兴奋和激动涨得通红,在阳光和水波的映照下烁烁发光。
一阵轻风迎面吹来。徐徐而过的清风里,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歌声。渐渐的,歌声近了,也更加嘹亮、高亢、粗扩。炀帝在扬州十年,常听到这样的歌声,那是撑船人几乎都会唱的船工号子。
炀帝站起身来,凭栏眺望。远处水面上,一队长长的木船正迎着南巡的船队沿河北上。他问身边的内侍:“那是不是运粮的漕船?”
“陛下,正是漕船。”内侍答道。
嗬!运河开航,漕帮船队也启运了!
常言道:“苏杭熟,天下足。”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饶。天下租调赋税,十之八九出自江南。以往苦于漕运不便,江南粮米不易北调,陆地长途跋涉需数月方可到达,一遇荒年,京都及各地方州府为调粮应急忙得焦头烂额。如今运河开通,千万漕船可以轻松顺畅地运送皇粮了。
这时,一只开导的前卫船只上前拦主漕运船队,要他们靠岸停驶,为皇上的龙舟让道。炀帝见此情景,把手一挥,说:“传朕旨意,这样宽敞的河面,无需漕船停泊让道。”
接着,就听一名内侍站在船楼上放声大喊:“皇上口谕:运河水面宽阔,漕运船队可傍岸前进,无需停泊靠岸避让。”
有了皇上的圣旨。开道船上的禁卫也不再阻拦,漕船首尾相接,一艘跟着一艘,傍着河岸鱼贯北行。船夫们感激皇上恩典,同时也被眼前这只浩浩荡荡、威仪无比的皇家船队震慑了,惊呆了,纷纷跪在船头,向着皇上的龙舟叩首礼拜。
龙舟缓缓驶过,炀帝站在船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北上的漕船,笑在脸上,喜在心头。他想,运河自洛阳至扬州才是第一站,还要继续向南开挖,直达余杭,那里才是真正的江南腹地哩!
翔螭舟跟在龙舟后面缓缓行驶。
萧皇后平生第一次乘坐这样大的船,第一次在船上行驶如此漫长的旅程。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船队开航之后,萧皇后在柳惠的陪同下,把翔螭舟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比起洛阳或者长安的皇宫来,这座漂浮在水上的宫殿少了许多刻板和森严,多了许多浓浓的人情味,多了许多自然,宫殿漂行,两边的田园景色,头上的高天流云,都在不停地变幻,一会儿一个样,一时一个景,不像在陆地宫殿里那么单调枯燥。人在船上,船在画中,人的心境也就随同这幅自然的长卷一样清丽明朗起来。这种心境,在高墙深宫里是不会有的,萧皇后觉得,自己已经有好久没像此刻这样舒展开朗了。
船队又到了一座行宫,慢慢停下来。为方便皇上巡游,运河沿岸每隔四、五十里,就修造一座行宫。船队行到行宫前都要停一停,看皇上是否下船休息。如果不下船,就会很快继续前行。此时已近黄昏,皇上可能要在此处过夜了。
一名侍从进来问道:“皇后是否下船休息?”
萧皇后透过窗户向岸上看了看,河堤上、御道边,田野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远处,在夕阳的辉煌里,还有一队队、一群群的男女老幼,推车挑担往这边走来。
萧皇后说:“岸上闹嚷嚷的,不下去了,在船上图个清静。”
出行之前,皇上在洛阳颁布诏令:巡游船经过的地方,百官庶民前往观瞻,任何官吏军卫不得干涉阻拦,以示天子威仪,宣教风化。另旨:船队所经州县,五百里以内的地方,须贡献酒食,有贡献不足者,按差额多少,将地方官员处以谴责、降职、免官、流放的处罚,直至斩首。
于是,运河两岸百姓潮水一般涌来,观望这百年不遇的盛况,纷纷涌来的人群里,还有许多人兼负着地方官差,为皇上的船队送酒送饭送贡品。
不一会儿,便有十几担酒食物品送上了翔螭舟。除了山珍海味,水陆佳肴,还有一种无花素丝绢。这种丝绢薄如蝉翼,隐隐透亮,一匹数丈长,重量却不足半斤。还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封装上写的是:“鸡鸣绢”。
随船的宫女看到这些丝绢不住地称奇,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叫鸡鸣绢?”
柳惠朝萧皇后呶呶嘴:“还得请教皇后。”
萧皇后小时候在舅舅家学过几天丝织,她掂起一丝绢说;“这是南方的一种轻纱。在江南,桑蚕一年四五熟,蚕丝极多。姑娘们都很勤快,精于纺织。往往在夜里缫丝,清晨丝绢就织成了,固此俗称鸡鸣绢。”
说着,她将手中的轻纱披在肩上,轻轻一抖,素纱曳地,萧皇后的身上好似披了一层乳白的淡雾,宛如云中的仙女,宫女们齐声地叫了起来:“哎呀,真好看!”
“皇后娘娘就是下凡的仙女啊!”
萧皇后笑了,她说:“都一个个嘴比密甜,哀家还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好啦,都赏给你们,拿去做几件舞衣。”
这是宫女们求之不得的,她们欢天喜地地拜谢了皇后,领赏而去。
翌日凌晨,船队继续南行。
晨雾之中,萧皇后在船头的甲板上跨着步。她眺望着东岸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又圆又大,仿佛站在船楼顶端,拿根旗杆就能把它挑下来似的;那么红,把河水都染得变了颜色。
忽然,萧皇后听到前后连连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她循声望去,见前面和后面的船上都有人在往河里扔着一筐一篓的东西。萧皇后正在纳闷,又见自己船上的几名侍从也抬着些筐篓从舱里出来,要往往河里扔。她连忙问:“你们都在扔什么东西?”
一个侍从回答:“都是些沿途地方送来的饭菜食物。”
萧皇后惊讶地问:“百姓送来的全是珍馐佳肴,怎么连尝都没尝就往河里扔?”
“皇后,沿河州县五百里以内都来贡献吃食,怎么会吃得完?如其放在舱里发霉变馊,气味难闻,还不如早早扔到河里喂鱼虾好!”侍从说着,又指了指岸上,“皇后你看,护驾的骑兵禁卫,正在岸边挖坑掩埋哩!”
萧皇后头也没回,径直走回自己的船殿。她知道,不用看了,侍从绝不会说谎。挖坑掩埋比散落一路要好,要明智。然而,这么多的食物都是百姓血汗,面朝黄土背朝天,来之不易啊!怎么会这样!何必要五百里以内来献食?二百行不行?一百里呢?这样靡费,长此下去,就算天下遍是金山银山,不也照样会挥霍贻尽吗?
萧皇后忧虑着,坐下来面对铜镜梳洗。她要到龙舟上去面见皇上,向他说明如此暴殄天物会遭天下责骂的。她要劝说皇上传谕前方州县,船队经过时所奉献食物按原旨减半。
梳理完毕,萧皇后站起身,照着铜镜又整了整凤冠。
柳惠走进来,看了看萧皇后,说:“这个时候,皇上怕是还没醒吧!”那语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感色彩。
萧皇后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哀家要去见皇上?”
柳惠笑了笑,叹口气,没有回答。
萧皇后转脸看着窗外那缓缓后退的垂柳,像是在问柳惠,又像是在自语:“昨天晚上,皇上不是在岸边的行宫过夜吗?”
“没有。”柳惠说,“刚交子时,皇上又回了龙舟。接着,后边上来一条青凫船,把十几个姑娘送上了龙舟。皇后,你的寝殿在船的中层中间,四面严实。我们睡在船头的听得真切。龙舟上姑娘们的尖叫声持续了一夜,没有间断,还有皇上的大叫声,都传了过来。看来,太府少卿何稠的任意车,还真遂了皇上的心愿。”
萧皇后重又坐下,面对着铜镜。
柳惠又说:“皇后,这会儿太阳还没有两杆子高,皇上能见你吗?再说……”
“别说了,哀家知道。”萧皇后打断了柳惠的话。她当然知道,没有皇上的召唤,任何人是不可随意到龙舟上去的。
萧皇后呆望着铜镜。铜镜里那张秀美的脸庞依然是那样光彩照人,凤冠霞帔,温顺端庄,的确不愧为母议天下的皇后仪表,只是那丰腴秀美的脸庞稍稍显得富态了些,从而更增添了几分庄重肃穆。耳边又响起了皇上嗣位改元时,立她为皇后的那些诏语。
“王妃萧氏,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宜正位轩,武弘柔教,可立为皇后。”
皇上啊!萧皇后在心里叫着,萧氏依然是萧氏,而皇上却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晋王了!自己这个萧氏女成了皇后,母仪天下了,这是不变的事实。而以后的人生之路又会怎么样呢?是皇后又怎样,皇后照样上不了龙舟,不能面对皇上说不该浪费百姓的粮食。在百姓家里,浪费粮食是要遭骂挨打的呀!罢了,不说也罢。比起挖海造山,开运河,大造宫苑的靡费,这点粮食算得了什么!
对着铜镜,萧皇后轻轻取下凤冠,放在案几上。看样子似乎已经打消了去见皇上的念头。
柳惠看着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凄楚。
萧皇后忽然取过纸,以手托腮,伏在案几上沉思起来。
少顷,便提笔疾书: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
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
乃夙夜而匪懈,实寅玄于玄晕。
虽自强而不息,亮愚朦之所滞。
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
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
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
均二议之覆载,与日月而齐明。
乃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
愿立志于恭俭,私自兢于诫盈。
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
惟至德之弘深,情不迩于声色。
感怀旧之余恩,求故剑于宸极。
叨不世之殊盼,廖非才而奉职。
何宠禄之逾分,抚胸襟而未识。
虽沐浴于恩光,内渐惶而累息。
顾微躬之寡昧,思令淑之良难。
实不遑于启处,将何情而自安!
若临深而履薄,心战栗其如寒。
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
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
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安乎容膝。
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
虽时俗之崇丽,盖吾人之所鄙。
愧之不工,岂丝竹之喧耳。
知道德之可尊,明善恶之由已。
荡嚣烦之俗虑,乃伏膺于经史。
综箴诫以训心,观女图而作轨。
遵古贤之令范,冀福禄之能绥。
时循躬而三省,觉今是而昨非。
嗤黄老之损恩,信为善之可归。
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
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
乃平生之耿介,实礼义之所遵。
虽生知之不敏,庶积行以成仁。
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
诚素志之难写,同绝笔于获麟。
这篇《述志赋》的主旨是临深履薄,居安思危,萧皇后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规谏,劝导炀帝要有所收敛。谁知炀帝读过赋后,竟一笑了之,大不以为然。炀帝觉得,人生苦短,若不及时行乐又待何时?在他看来,舜怎样?纣又如何?还不是到头来同归于黄泉!萧皇后感到绝望了……
太阳已近当空,两岸的景色变得更加明亮。河水也更清澈了,偶尔可以看到几条鱼在浅浅地游动。
龙舟上,又传来了鼓乐丝竹的奏鸣。那是一首为巡游江南而作的新曲,音韵悠扬,气势恢宏。听得出千帆进发,万骑夹岸;感觉得到仲秋远游的清爽,心旷神怡的乐趣。
扬州,就在前面,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