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文帝灵前,萧皇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眼前也似乎浮现婆母独孤皇后铁腕治后宫的情景,但不知怎地,她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就在这哀叹声中,她心中的憧憬与自信便荡然无存了。
征召蜀王杨秀的圣旨是开春的时候就下达了的,杨秀却迟迟不动,文帝两次催促,杨秀仍置之不理。最后文帝派了一名叫独孤楷的官员去接替杨秀任益州总管一职,他才不得不在秋天里回到京城,前后拖延了半年之久。文帝深信:蜀王杨秀一定有鬼!
根据杨素的呈奏,蜀王杨秀近来有许多不安份守已的可疑之处:首先,他命工匠暗中制造了一架浑天仪。浑天仪是观察天象的仪器,只有天子才可以拥有和使用,蜀王竟敢制造,其不测之心昭然若揭;其次,杨秀搜捕了大批山獠部落男子,阉割以后留在后宫,扩大自己的宦官队伍;第三,杨秀所用的车马服饰一直按照皇上所用的样式制作。还有更为重要的一条,新立太子之后,杨秀说了很多对皇上不满和对太子不服的话。
因为有杨勇的教训,文帝对蜀王的言行再不能掉以轻心,他传旨召杨秀回京,就是要防患于未然。杨秀对父皇召自己回京的确存有戒心,他虽然不知道杨素的密告,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数的,他尤其不服气父皇废立太子的做法,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手脚,但苦于一时又找不到真凭实据,越是不敢贸然应召回京,因此就故意拖着不动身。直到独孤楷来接任,他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才带一队人马起程回京。
出了益州,走在路上,杨秀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在嘀咕:如果留在益州,自己在这一亩三分地的王国里,还有点兵力和权力,就算父皇怪罪下来,也还能相持一时。自己单枪匹马地回了京城,万一有什么不测,只有任人宰割了。
想到这里,杨秀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忙招呼自己的队伍停了下来,看看已走出了四五十里地,他当即决定调转马头,返回益州,并派了一名士卒骑快马先去打探一下益州的动静。
往回走了没多远,那名士卒又风驰电掣般地赶了回来,报告说:“益州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了弓弩射手,看似严阵以待。”杨秀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怀着一丝侥幸回到长安。
杨秀还没有接到父皇召见他的圣旨,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正想去宫中打听一下,侍卫禀报:尚书左仆射杨素来了。
杨素带来了皇上圣旨:将蜀王杨秀贬为庶人,囚禁内侍省,由两名山獠部落女子侍应起居,不得与妻妾子女相见。
杨秀懵了,又气又急地质问杨素:“仆射大人,这是为什么?”
杨素冷笑一声,将一个布包扔在杨秀脚下,说:“陛下让你自己看!”
杨秀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两个制作精细的木头人,每个都有七、八寸高。木头人的手脚都被绳索镣铐捆得结结实实,心窗上各钉了一颗粗长的铁钉。每个木头人的后背上还写着字,杨秀一看那些字,不禁大吃一惊。有两个稍大些的字,分别写的是:杨坚,杨广,还有一行小字,大致内容是:愿西岳慈父圣母收其神魂,如此形状,勿令散荡。
杨秀捧着两个木头人,诧异地问道:“这,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杨素说:“当然是从华山脚下挖出来的。”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陛下得到密报,这两个木人是你杨秀命人刻制,又派人埋到华山下面的!你还想抵赖吗?”
杨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面色苍白,双唇乌青并颤抖着,心想:完了,这下彻底的完了,自己已落入了别人早已布下的陷井!
尽管杨秀不知道究竟是谁如此阴毒地陷害自己,但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了。蜀王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囚犯杨秀!自己的后半生将在这幽禁中度过。
杨广在通向帝王道路上的障碍———也许是最后的一道障碍清除了。
杨广从心底感激杨素,更感激太子妃萧氏。
仁寿四年六月,文帝携宣华夫人驾临东都洛阳仁寿宫,他要像往年一样,在这里消夏避暑,休养身体。同时,还要在这座清凉惬意的宫殿里度过自己六十四岁的生日。
然而,这一次却非同往年,六月十三日,六十四岁的圣诞之辰刚过,文帝就病倒了。
文帝一生祟尚节俭,平日里常常只吃一些清淡的饭菜,过生日的时候多吃了一些油荤佳肴,肠胃竟受不住了。一夜之间,腹泻不止,浑身直冒虚汗。盛夏之夜竟盖上了厚厚的棉被,还冷得瑟瑟发抖。仅两三天的时间,好端端的一个人便瘦得变了形: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呼吸时急时缓,时短时长。
文帝不得不传旨:召太子杨广进仁寿宫侍疾。同时召来的还有尚书左仆射杨素,兵部尚书柳述,侍郎元岩等人。
文帝病卧仁寿宫大宝殿内,由宣华夫人昼夜陪伴左右,侍服药汤。太子杨广虽然被召居大宝殿,但他住的是侧殿。杨素、柳述、元岩等几位大臣则另居别馆。
夏天,日落时分,太阳挂在西山顶峰之上,恢恢的,没有了傲气,也就不会让人望而生畏了。它给蓝天铺上了一层橘红,给山峦披上了一片诱人的金黄,令人感到柔和与亲切。
仁寿宫的座座殿宇,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岐山的群峰之间,由一道长长的宫墙将它们围圈起来。殿宇和殿宇之间,由石砌的山阴小道相连,蜿蜒起伏、延伸。
文帝的病榻前,宣华夫人正在一勺一勺地给文帝侍奉着汤药。一抹夕阳从窗棂爬了进来照在宣华夫人的脸上,使她更显妩媚。
宣华夫人,不仅性情温顺淡泊,而且还善解人意,虽有天姿国色却不骄纵,能言善辩却又不咄咄逼人,自幼受帝王之家文化的浓重薰陶,聪颖智慧,知书达理,再加上一副倾国倾城的姿貌,早就搏得了皇上的欢心。只是碍于独孤皇后的妒意,文帝始终未敢越过雷池一步。
宣华夫人真正得与文帝共枕侍寝,是在独孤皇后去世以后。独孤皇后驾崩,宣华夫人晋封贵人,继而又封贵妃。从此专房擅宠,主断后宫事物,六宫粉黛无人与之相比。杨广对宣华夫人的姿色容貌以及她的秉性和为人,倾慕已久。这一个多月里,两人一同侍疾大宝殿,朝夕相见,宣华夫人已成了照亮杨广寂寞孤独的侍疾生活的一颗明星!
此时二人正相对而坐,室外也没有别人,四下静悄悄的。杨广渐渐觉得自己体内涌起一股冲动,而且迅速地膨胀起来,竟有些不能自持。但毕竟在父皇的眼皮底下,他终不敢放肆,他知道,尽管父皇病卧榻上,但他那双眼睛非常犀利,洞察秋毫,决不可在此时造次。
杨广无奈,只能偶尔向宣华夫人投去灼热的目光,那目光如利剑,直刺得宣华夫人浑身发抖,那目光似烈火,灼烤得宣华夫人的心跳不已,粉面羞红。为了躲避这种灼烤,在给文帝喂完汤药之后,宣华夫人便匆匆向殿外走去。
杨广见文帝服了汤药之后安然入睡,便也消消地尾追到宣华夫人身后,他远远地看到宣华夫人走进了她自己的寝殿,杨广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窜进了宣华夫人的寝殿。宣华夫人那慌乱无助的眼神,娇羞四溢的姿态,更是深深地吸引着杨广。爱欲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使他胆大妄为毫无顾忌。一进寝殿,他就将宣华夫人拥进怀里,激动地说:“夫人,难道你看不出,父皇已是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的老人。而你则是花一样的年龄,更是花一样的容貌,往后的岁月还很长很长,你就不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想想吗?”
宣华夫人被杨广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花容失色,她想挣脱杨广的拥抱,却感到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有。只挣扎了几下,反而被杨广搂抱得更紧了,她只喃喃地,语无伦次地哀求道:“太子,别……饶了我吧,我,不能,皇上,还有皇上……”
“夫人,我今天问你一句话,你与父皇在一起的时候,真的过得舒心快乐吗?”
“啊,不,太子,名份……名份攸关啊!”
宣华夫人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她的内心的确被杨广这句话刺中了掩藏已久的伤痛。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被杨广搂抱着,她就会倒在地上。舒心?快乐?自己是一个年仅二十几岁的女人,却从未品味过一个女人该品味到的快乐。自己侍奉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能快乐得了吗?
作为一个女人,一人风华正茂的女人,宣华夫人多么渴望真正属于自己的快活,哪怕只有一次,可事实上一次也没有。而且这种滋味谁都不能讲,谁也不会知道,只能由自己饮吮。她心中久违的渴望被唤醒了。
眼下,拥抱自己的这个男人,就是大隋皇帝的儿子,声名威赫的皇太子,也正是这个男人率几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渡长江天堑,攻陷了建康都城,从而使自己成为亡国奴,背井离乡到了长安。先是做了那老皇帝的妃子,现在又要做他儿子的情妇吗?
宣华夫人的心实在乱极了。杨广口鼻中呼出的灼人的气息直扑在她脸上,烧得她唇舌发干,浑身滚烫。昏昏沉沉之中,嘴中只在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话:“太子,别这样,求求你……”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宫女急急匆匆地叫声:“夫人,夫人!皇上召夫人立刻回大宝殿去!”
听到宫女的呼叫,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杨广本能地松开了手,宣华夫人趁机倒退两步,惊恐地望着杨广,一边梳理着零乱的鬓发,说:“太子,皇上召唤,我得赶紧走了!”
说完,猛转身,急急忙忙跑出殿去,追上快到殿门的宫女匆匆去了。
宣华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大宝殿的,只知道自己一路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如一头小鹿似的,在胸膛里欢蹦乱跳的,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嘴口呢喃着“太子,太子……”
文帝刚被内侍背着如厕回来,如此轻微的活动,又使他呼吸急促,只好半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宣华夫人进来的时候,见文帝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想趁文帝睡觉的这段时间,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是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的身心似乎已不受自己支配,脑海里总是重复着刚才的那一幕,一直都在体味着一种感觉,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
其实,文帝并没有沉睡,朦胧中他感觉有人进来,而且凭直觉他知道进来的是宣华夫人。他轻轻地将眼皮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宣华夫人,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继而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宣华夫人神色不对,一定出事了!
文帝看清了宣华夫人心里的惊恐、紧张、激荡和魂不守舍的痴迷。如果不是病重,文帝早已坐起身来喝问了,现在确实力不从心,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爱妃,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声音太微弱了,也许是宣华夫人还在回味刚才太子的拥抱,总之宣华夫人竟然没有听见,她仍旧深陷于沉思之中,口中竟念念有词发出声来:“太子啊太子……”
文帝却听见了宣华夫人那梦呓般的呢喃,以为这就是对自己发问的回答,他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炸雷,霍地坐了起来,竭尽全力怒喝道:“你说什么?太子怎么样?”
这一声怒喝把宣华夫人彻底惊醒了!她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紧缩起来,她慌忙地想抓住点什么东西爬上来:“陛下,我,我……”
“快说,你……太子把你怎么样了!”
“太子……和我,啊,不,是太子无礼……不,陛下,我,太子……”宣华夫人的嘴唇蠕动着,笨拙而僵硬,她想掩盖,想为太子开脱,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自己的神志与语言连贯起来。
无需再问,文帝心里明白,他忿怒地用拳头捶打着前胸,悲愤地吼道:“畜牲!禽兽不如!这样的畜牲何以托付大事啊!都是独孤氏误了我呀!”随即向殿外喊道:“来人!”
一名内侍闻声进殿。
“召兵部尚书柳述速来御前!”
兵部尚书柳述因掌管仁寿宫禁卫,侍在宫门附近的一幢馆舍里。这柳述本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父亲曾是北周旧臣,与文帝有同朝之谊。文帝登基后,其父转仕隋朝,礼遇厚重。柳述靠父亲荫护,先是当了太子杨勇的警卫,后娶了兰陵公主,成了文帝的女婿,随后连连擢升,官拜兵部尚书,参掌机密。
此时他正在责罚违禁的哨兵,忽有皇宫内侍前来宣旨,召他立刻去大宝殿面圣。柳述心里的一惊:出了什么事,这么紧急?
柳述匆忙赶到大宝殿,跪下身去恭请圣安。
文帝挥手命左右侍卫全部退下,然后,气息短促地说:“爱婿,快召皇子前来见朕!”
皇子?柳述一愣,心想,是皇太子吧?是皇上说得急促,还是自己听模糊了?于是答道:“遵旨。臣即刻去大宝侧殿,召皇太子晋见陛下!”
文帝听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忙更正道:“不是杨广,是杨勇,晛地伐!”
“哦?不召杨广,而召杨勇,陛下,可是这样吩附的?”
“正是!”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述这样问是应该的,杨勇四年前就被废了太子,贬为庶人,一直囚禁在长安城里,现在突然要把他放出来,还要召来仁寿宫面见皇上,这可是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柳述不得不问明白。
文帝脸上出现了痛苦难堪的表情,迟疑着想开口说话,又几次欲言又止。可是这么大的事如果不讲明白,谁也很难园满地执行。好在柳述是当朝驸马,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算是外人,对他说出家丑,不算外扬。于是,文帝咬了咬牙说:“杨广这畜牲,禽兽不如,竟敢趁朕重病在床,对宣华夫人无礼。朕要立即废杨广,重立杨勇为太子!”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喘气,接着说:“唉!也怪当初朕耳目昏聩,被杨广的假相所蒙敝,又偏听偏信了独孤皇后的煽惑,是独孤皇后误了朕的大事呀!”
柳述对皇上说的这件事并不十分看重,这种宫围艳事哪个朝代没有?若因此事而定废立,是不好向满朝文武交代的。再说,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无力主掌朝政———其实,早在两年前独孤皇后病逝之后,文帝已把行政大权托付给了太子杨广,杨广也实际上掌了皇权。现在由我柳述去串通废立太子,事成了便罢,万一有一点差错疏漏,谁能担当得起?到那时恐怕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保。杨广少年为将,南征北战,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绝不会甘俯命运,任人宰割。况且还有杨素一伙相助。看得出来,他们早已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了。我柳述能对付得了吗?不过,皇上说是独孤皇后误了他,这倒是实话。可是,事到如今才看明白,不是有点太晚了吗?
文帝见柳述默默不语,有点急了,说道:“爱婿,还等什么!速去长安传朕敕命,恕杨勇无罪,要他即刻秘密赶来仁寿宫,朕要托付他大事!”
看来圣意已决,不办是不行的。再不能犹豫,于是俯首对文帝道:“陛下,臣这就回去拟诏。写好诏书后,立即请陛下过目,并用玉玺,再派人带诏书送去长安,召杨勇来此。”
“此乃机密大事,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臣谨遵旨意。”
文帝点点头,两眼一闭,不再说话。处理这件大事之后,他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杨广怏怏不乐地回到大宝侧殿。他斜倚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简册来读,想借此排解心中的烦燥。却怎么也读不下去,眼睛直盯着书页,那上面的行行小楷字,已经变成了一堆黑点。
刚才在宣华夫人寝殿里的那阵冲动,现在已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焦虑和忐忑不安。杨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宣华夫人性情柔弱善良,不会有害人之心,还不至于主动向父皇奏报自己的不轨行为。那样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可是,正因为她秉性善良柔弱,就不会掩饰感情,不会随机应变,就刚才那种面目举止,回到大宝殿后,肯定会被父皇看穿。父皇那双眼睛太利害了,极少有瞒过他眼睛的事情。宣华夫人本来心中慌乱,那里经得住父皇的几声喝问。果真如此,那麻烦可就大了。
想到这里,他扔掉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哗哗几下拉开挡得严严的窗帷,推开窗户。殿宇里立刻变得亮堂了,一阵山风吹来,送进了爽人的清凉。
站在窗前,大宝正殿的景象一览无余。大宝正殿与侧殿同在一片山坡上,两殿相距仅一箭之遥,各有郁郁葱葱的林木簇拥着。
杨广回头吩附侍从:“你站在这里,盯紧对面正殿,若是有大臣出入,立刻来报。”
杨广吩附完毕,就独自走向里边,又在床上躺下来。
过了不久,站在窗前窥视的那个侍从来报告说:“兵部尚书柳述进大宝殿去了。”
此时此刻,柳述独自一个去大宝殿干什么?若不是皇上召见,柳述也不敢擅闯御殿,那么皇上又为什么单独召见他呢?想到这里,杨广嚯然起身,急步走到窗前站下,向大宝殿望去。
过了好一会儿,柳述果然出来了,依旧是独自一人,身边既无大臣,也没有随从,而且行色匆匆。这更加重了杨广的疑心:皇上对柳述说了些什么?安排了些什么?会不会是……
一连串的问号出现在杨广的脑海里,事不宜迟,得赶紧拿出对策。他想起了杨素,杨素住在宫前,与柳述的馆舍紧邻,他对自己忠心耿耿。凭这位老臣的见多识广,精明干练,一定会弄明白幕后情节的。于是,他提笔写了一封便笺,交给一个心服侍从,命他将便笺藏好,悄悄给宫前的杨素送去。
杨素接到便笺,打开一看,竟是两句无头无尾,谜语一样的诗:“天籁如有得,愿报一二闻。”遂问道:“太子是否还有口信?”
来人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太子只差小人送这张便笺。”
杨素想了想,说:“既然没有口信,你先回去吧。回禀太子,便笺收到,容杨素细细的领略。”
来人走后,杨素一遍遍反反复复揣测摩杨广写的那两句话,在屋里徘徊走动着。终于,他似乎悟出了一些东西。“天籁”莫不是指皇上那边的消息,动静?联想起刚才侍从报道:“皇上单独召见了兵部尚书柳述”的消息。杨素心想,这极有可能与太子所说的“天籁”有关系。这么看来,皇上此举不仅甩开了我杨素老臣,同时还撇开了皇太子杨广,布置什么军机要事,值得皇上这样?是不是预感到大限将至,早早安排后事?不!应该说是不可能的。依据常规,非召我杨素和太子才是。而皇上却单独召见柳述,这就有悖常理了。看来,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而且极有可能对太子不利。或许太子已经嗅出了什么气味,才写了密笺差人送来。
杨素想着,提笔写了一张回条:“似闻天风招柳枝,疑有秋声隐隐来。”
写完,他也将纸条折迭成燕尾形状,唤进一名侍从,说:“立即将此条送至大宝侧殿。”
但杨素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张字条差一点将他和杨广十几年处心积虑谋划的大事毁于一旦。原来,匆忙之间,杨素忘了说明将字条送皇太子杨广,而送信的侍从也听马虎了一些,他见杨素脸色阴沉,语气又急,接过字条后转身就走了。以往杨素写的奏章条陈都是送交皇上的,侍从自以为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出门后就直奔了大宝正殿,将字条交给了守门的禁卫,再转呈皇上御览。侍疾的内侍接过门卫送进的纸条,听说是杨素大人派人急送来的,不敢耽误,即刻向躺在病榻上的文帝禀秦:“陛下,有重要条陈送到。”
文帝因杨广与宣华夫人的事动了肝火,召见柳述面授机宜又费了心机和力气,这时正躺在御榻之上昏昏沉沉的。既然是至关重要的机密诏书,非得亲自过目不可。虽说病得很重,文帝还是勉强支撑起半个身子接过条陈。
文帝看完,如坠云雾之中,横看竖看,不解何意。看出是杨素的笔迹,文帝立即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
内侍答道:“回陛下,这是杨素大人派人送来的。”
果然是杨素写的!文帝的脸上陡地变了颜色,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既然是杨素写的,那么字条上的两句隐语的意思,文帝立刻就明白了。杨素在暗示:皇上单独召见了柳述,可能会安排什么秘密行动!
可是,文帝又想:杨素在暗示谁?这字条又怎么会送到朕的手上来呢?会不会是送错了地方?哎呀,对了!一定是送错了地方。文帝豁然明了:杨素是在给逆子杨广通风报信,这字条原本是要送到大宝侧殿去的,误送到朕的正殿里来了!
想到这里,文帝不禁出一身冷汗。幸亏苍天有眼,让他们阴错阳差,将这张字条送到了朕的手中,使朕窥破了他们这伙人的奸佞行径。如若不然,一场大祸顷刻之间起于萧墙,后果将不堪设想!哼,逆子杨广,贼臣杨素,你们的如意算盘拨动得稍早了一些。只要朕一息尚存,你们就休想颠覆天下!
文帝病重多日,眼窝塌陷,嵌在其中的两只眼球早已浑浊无神。而此时却迸射出逼人的光芒,又显出了叱咤风云的精神。事情紧急,迫在眉捷,不能再等拟诏上呈御览用玺了。逆子杨广和贼臣杨素均为领过兵的将帅,懂得兵贵神速。必须火速行动,赶在他们前面,令他们措手不及,让他们的叛逆梦想彻底破灭!
文帝想罢,顺手从榻几上取过一个雕刻着飞龙的纯金镇纸,在手里掂了一掂,这是一张非天子不可据有的御用纸。他召过一名心腹内侍,用他那阴森冷峻的目光盯着他,低沉而有力地说:“快去,将它交给兵部尚书柳大人。传朕口谕:即刻将御诏发出,不必等朕御览用玺,以这张雕龙镇纸为凭!”
内侍领命而去。
杨素派人送走字条后,心中依然有些惴惴不安,又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段时辰,柳述也应从皇上那里回来了。何不借为受罚卫士说情的幌子,去柳述那里观察一下动静。这么想着,他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门朝柳述的馆舍走来。
两人的馆舍相距不远,其间有一条花木葱茏的通道相连。槐花正开,甬道旁的两行古槐上一片黄黑泛白的花朵,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杨素踏着落英,走到柳述的馆舍门前,正想叫人通报,就见一名侍卫慌忙跑下石阶来,说:“仆射大人,尚书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噢?”杨素惊愕:“上午还是好好的,怎么几个时辰就病了,竟连客人都不能见?”
“是啊,仆射大人,尚书大人发病甚急,连小的们都觉得突然。仆射大人若有什么急事,小人愿代为禀报。”
杨素道:“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几位禁宫卫士让我来求个情,说是有几个士兵违禁狩猎遭了禁闭,求尚书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他们。”
侍卫说:“仆射大人稍等,小人这就去传报。”
不大一会儿功夫,侍卫出来了,替柳述回复说:“柳尚书拜上仆射大人,因病挡驾,多有怠慢,千万请仆射大人原谅。待病情稍好后,柳尚书定当亲自到仆射大人馆舍请罪!既然有仆射大人说情,几个犯禁受罚的士兵不再追究,立即释放。”
杨素笑笑道:“多谢柳大人给了面子。既然如此,老夫告辞了。”
杨素在往回走的路上,一路思索着,心里的疑团更重了:几个时辰以前,柳述还去面见过皇上,回来后就称病不起,很显然有假。看来,他闭门谢客一定是有十分紧急事情,以致于我找上门来,还要让侍卫出来应敷。为禁闭士兵说情的事,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其中必有内情。可是,皇上究竟与他商议布置了些什么事情呢?这么神秘兮兮的……
杨素边走边想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的馆舍门前,刚上了几级台阶,就见一名侍卫急忙迎了出来,悄声告诉他:“大人,皇太子在内室等候多时了。”
皇太子到这里来了?杨素感到有些意外,他快步走到内室,掀起珠帘进去,只见杨广正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焦急神色。杨素上前一步,正要行叩拜之礼,却被杨广挟住,说:“仆射大人,不必多礼了!”
“皇太子有事,吩咐近侍传召一声,让老臣前去听命就是,何必劳皇太子大驾呢?”
“事情紧急,大宝殿周围耳目众多,还是来仆射大人这里方便些。”杨广也不再多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仆射大人可曾收到我的便笺?”
杨素点点头道:“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复?”
“什么?”杨素大吃一惊,“老臣早就回笺,派人送给太子去了!”
杨广一听,顿时也呆住了。
原来,杨广派人送出探问风声的便笺以后,一直不见杨素的回信。他心下诧异,也等得不耐烦了,便一个人悄悄出了大宝侧殿,亲自来见杨素。到这里一看,杨素不在,侍从说仆射拜访尚书大人去了。杨广当然不能再去柳述那里,只好在这里耐心地等待杨素回来。
杨素见杨广一副呆怔的样子,忙又解释了一遍:“见到太子的字谕之后,老臣即刻就有条陈上奏,派了专人呈送太子。奇怪,太子怎么会没见到呢?这不难查,老臣叫他来一问就明白了。”
当面查询过送字条的侍人,才知道他把字条送到大宝正殿皇上那里去了!
杨广立刻面如土色。
杨素气得暴跳如雷,刷地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举手就要杀那侍从。杨广连忙上前拦住,说:“仆射大人息怒,事已至此,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反而会惊动上下,还是从长计议吧。”
“当啷”一声,杨素将剑扔在地上,气恨恨地说:“若不是太子说情,今天我非杀了你这个误事的奴才不可!还不快滚!”
那侍从磕头如捣蒜地谢过太子和仆射大人的不杀之恩,一跌一撞地跑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杨素和杨广两个人了,他们彼此将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统统梳理了一遍,一致断定皇上一定是有机密大事托付给柳述,而且,十有八九,这件事对杨广十分不利。
杨素疑不解地问:“皇上正在病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呢?”
杨广不好再隐匿真情,他也觉得不能再隐匿真情。只得把今天在宣华夫人寝殿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说,都怪自己一时冲动,还差一点让宫女撞见,宣华夫人是惊魂不定地逃走的。
杨素听了杨广的叙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陛下的心思,极有可能如太子所想的那样。”
杨广道:“事情已在燃眉,仆射大人有何良策?”
杨素沉吟片刻。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长久以来与杨广的关系,那是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休戚与共的关系。于是,杨素道:“就目前形势看,先下手为强!”
杨广一拍大腿,决断地说:“仆射大人与我想到一块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么,太子准备如何行动?”
“我想,这事还得要仆射大人鼎立相助,否则,就会功败垂成啊!”
柳述暗中派出禁卫轻骑,带了密诏去长安接杨勇,自己便躲在室内称病不出,静静地等待着佳音。
天色渐渐黑了,仁寿宫周围,除了阵阵山风呼呼吹过,四下里都静得出奇。处在这般静
谧之中,不知怎地,柳述的心里有些不踏实。他叫来一名侍从,要他去大宝侧殿一趟,替自己向皇太子讨些药来,并教了他一些如何对答的话。
侍从刚到大宝侧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雷鸣般的鼾声,震得窗扇乱抖。
侍从走上台阶,向门卫说明来意:“柳尚书派小人来见太子,讨要一点药回去。”
门卫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尚书大人什么时候发的病?要什么药?”
侍从说:“下午刚起的,一个时辰如厕五六次,怕是和皇上同样的病,故来向太子讨要一点治腹泻的药。”
“咳,”门卫一听,朝殿内斜了一眼,吐吐舌头,“太子一整天闷闷不乐,天一煞黑就早早睡下了。你听———”
又是一阵如滚雷的鼾声。
侍从自大宝侧殿回来,将所见所闻如实向柳述禀报。柳述暗暗高兴,心想:杨广,你睡吧,睡得越香越好。等你睡醒了的时候就会看到,世界变了!这时,柳述派去窥探杨素动静的待从也回来了,报告说:“仆射大人院内灯光通明,隐隐约约可听到叮当声响,好像是打磨兵器的声音。”
柳述大吃一惊。他在头上缠裹了一块丝巾,带了几个待从,悄悄出门,往杨素住处走去,并吩咐,如遇杨素的人问起,就说是柳尚书带病夜巡。
杨素馆舍大门紧闭,而院内的灯火却映得上方明亮一片。从门前经过,果然听得隐隐约约传出如金石相击的砰砰声响。
柳述心中更加紧张起来:莫非走露了风声?要不然,杨素在夜间操练兵马干什么?他暗暗加紧脚步,登上旁边的一个高坡,站在这里望下去,杨素馆舍的动静一清二楚。柳述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杨素的殿堂里铺了一张大席,席上摆了一个小几,杨素跌坐小几旁,对面坐着一个他的亲随。原来,他正在与亲随对弈!
这真是一场虚惊。柳述暗怪自己过分紧张,以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到杨素全神贯注地沉浸在黑白世界里,柳述以为,只有全无心事的人,才能对盘上局势如此专一。
杨广、杨素那里均未发现异常,柳述放下心来。回到馆舍,一面布置心腹继续监视这两处的动静;一面派出禁卫官兵在长安通往岐山的大道上加强巡逻,随时留意长安方向的情况,及时禀报。
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盼望着接到密诏的杨勇及早赶到。只要杨勇到了仁寿宫,即传皇上敕令,召杨广、杨素同去大宝殿面圣。由皇上宣布杨广罪状,贬为庶人,立即拘捕,押往长安囚禁,复立杨勇为皇太子。杨广如有抗拒自然格杀勿论。
至于杨素嘛,就要看他当场如何表现。如果他识时务,顺应形势,赞同皇上新的废立决策,拥戴杨勇复为太子,可以不与杨广一道拘捕。如果他顽固不化,为虎作胀,在皇上面前乱发谏词,那他说是杨广同党,应即刻拿下,追罪严办。
无论杨素哪种表现,什么态度,单凭他长期以来诬陷杨勇,与杨广狼狈为奸这条罪状,皇上决不会再用他作仆射,要么贬职,要么流放,二者必有其一。仆射出缺,自然要人替补。自己本来就得皇上恩宠,又是皇亲,加之此次主持皇上废立大事,立了头功,这仆射之职,定当非我莫属。
柳述这么想着,忽然之间一扫往日谨小慎微的自卑,感到自己陡然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无论驰骋沙场,弯弓走马,还是纵横捭阖、宫廷斗智,统统不在话下。杨广、杨素等一伙鼠辈怎能与自己同日而语,若不然,在此云谲波诡之际,他二人不是梦热鼾响,就是秉烛夜弈,任自己信马由缰,稳操胜券。
柳述美滋滋地拨弄着心中的如意算盘,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遂吩咐侍从置办酒菜上来,他要一边喝酒,一边等候长安传来的佳音。酒菜很快摆上来了,随驾侍疾不敢有歌舞音乐,只好自斟自饮了。
喝到八成,睡意渐浓的时候,忽看一侍卫匆匆地进来禀报:“巡哨士兵发现,有一队人马从长安方向奔来,已经离仁寿宫不远了!”
柳述为之一振,睡意全无,猛地站起身来命令道:“迅速集合,迎接太子杨勇!”
柳述冠带整齐,腰间佩一柄青峰剑,带了一队随身卫士,走出馆舍,向仁寿宫大门奔去。
刚出宫门,就听见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直奔仁寿宫这边而来。柳述快走几步迎上去高声问道:“前面来者是不是太子杨勇的人马?”
对方大声回答道:“奉诏护送太子到仁寿宫面圣!”
终于盼来了!柳述心中大喜。此刻正是拂晓前天色最暗的时候,山路上的人马影影绰绰,面目并不十分真切,不过看得出人数并不是很多。这样,柳述心中更不疑惑。他只是按惯例高呼:“队伍停下,请太子先来面圣。”
队伍在一箭之地以外停了下来,只有十几骑继续前进,走到柳述跟前,马上的人一个个翻身下来。柳述又问:“太子杨勇在哪里?”
有人答道:“庶人杨勇在长安废园。”
柳述浑身一颤:“你们是什么人?”
“太子杨广的东宫卫队!”
柳述惊得头发都炸起来了,又厉声喝道:“没有皇上诏旨,东宫卫队擅闯仁寿宫,你们想干什么?”
对方不再答话,十几个人蜂拥而上,十几把刀一齐砍过来,柳述连忙拨剑相迎,他身后的侍卫也举起刀枪奋力迎战。
立在不远处的那队人马,听到这边刀剑叮叮地交起战来,即刻扬鞭催马杀将过来。
顷刻之间,柳述和他的卫队完全陷入了对方的包围之中。
东宫卫队人多势众,柳述很快失去了招架之力,被东宫卫兵生擒,随身侍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见自己的首领已被拿下,也都扔下刀枪檄械投降了。
天色渐明,等候在山下的东宫卫队大队人马,听报已经得手,在宇文述和郭衍二人的率领下,浩浩浩荡荡挺进仁寿宫前。
士兵将柳述绑了,拉到宇文述、郭衍马前。柳述怒目圆睁道:“你们要造反吗!”
“嘿嘿嘿”宇文述一声冷笑,“已经束手就擒了,还逞什么驸马威风?想拥兵造反的是你!你趁皇上病重,串通庶人杨勇,企图加害太子杨广,蓄意谋反篡国。我们是奉了御诏,前来仁寿宫护驾,擒拿叛逆的!”
宇文述又对郭衍说:“郭将军,你去禀报太子,东宫卫队已奉命赶到,逆贼已被拿下,听候处置。我先在宫外布置防务。”
“遵命。”郭衍即刻转身进宫向杨广禀报去了。
柳述仍不甘心,希望晓以利害说动宇文述:“宇文将军,我自有密旨在身,快给我松绑。你千万不要听信杨广的谎言,助纣为虐,酿成大祸,那是要灭九族的!”
宇文述也微笑着说:“我也有御诏在身。”
“御诏在哪里?”
“在太子手中。”
“那好。”柳述还想力争,“即然如此,咱们一块儿去大宝殿见了皇上,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哈哈哈……”宇文述仰天大笑,“柳驸马,恐怕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皇上了。来啊,将柳述押进囚车,严加看管!”
原来,杨广那一阵阵响如轰雷的鼾声是装出来的,让柳述手下的人一听就相信他真的睡着了。
在这千均一发的时刻,他怎么会睡得着呢?
在柳述行动之前,他抢先一步,派得力的心腹骑上自己的雪花骥赶去长安调动东宫卫队。雪花骥是一匹西域贡进的千里马,一定能将他的手令及时传到东宫,卫队就会遵命接管京都城防,接管仁寿宫禁卫。
杨广与老谋深算的杨素经过一番密商以后,同时还作了最坏的打算。万一等不到东宫的人马赶来,柳述他们先得了手怎么办?杨广命令各自的随身侍卫都贴身穿了软甲,剑不离手,时时戒备。不过要内紧外松,表面上全然不露痕迹。杨素还暗地授意违禁狩猎受罚士卒串通起来,一旦柳述有变,即脱离他的指挥,反戈一击来保护皇太子杨广。
杨广暗暗估量,自己与杨素的随侍有近百人,都是曾随主帅南征北讨,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的武士,自己和杨素更是能以一当百的角色,如有突发事件,足可以抵挡一阵子。当然,没有意外更好……
杨广枕剑而卧,思前想后。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但只要稍有响动,哪怕是风吹树叶,巡夜更豉,他都会马上睁大眼睛。就这样迷糊一阵,清醒一时,睡睡醒醒,以至东方即白。
突然,杨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猛地翻身坐起,迅速披挂整齐,正打算派侍卫去宫前探望,殿外响起了一声长长马嘶。这声音快而且响亮,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杨广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心爱的雪花骥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长长的马嘶,郭衍精神抖擞地走进殿里,见了杨广即拜伏在地上,朗声道:“右卫率郭衍叩见太子,东宫卫队奉诏到来!”
杨广强压着心中的兴奋与激动,忙走上前去扶起郭衍:“快起来,快起来!郭将军一路辛苦了。怎么样,事情还顺利吧?”
郭衍就将卫队执行杨广命令的情况概要地禀报:东宫卫队分出一支小队接管了长安城防,柳述派去接杨勇的人马全部歼灭,杨勇仍旧囚在废园;东宫大队人马连夜赶到仁寿宫,并在宫前擒获了柳述。
杨广听了,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使劲地拍了一下巴掌,大声叫道:“好,真是太好了,大局已定!”
杨广来到仁寿宫的大门前,这时杨素早已闻讯赶到,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随即派人到柳述室内,抄出调兵符令,然后以兵符传令:禁卫军各队官兵立即到宫前集合待命。
禁卫官兵不知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见到兵符之后,纷纷整队来宫前集合。
杨广站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面对众官兵大声宣告:兵部尚书柳述乘皇上病重之机,妄图拥立庶人杨勇,谋反篡位,犯下叛逆大罪,现已奉诏将其拘捕。皇上有旨,自即日起,仁寿宫禁卫由东宫卫队承担,原禁卫军另任新将带领。
禁卫军众官兵看到皇太子亲临传旨,身边还站着仆射大人,周围是刀剑出鞘、虎视眈眈的东宫卫队,就知道有人闹出了大乱子。但不管乱子是谁闹出来的,跟着倒霉的却是他们。主将被擒,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搭进性命了,所以都倒戈到了太子一边。
文帝太疲惫了,他感到自己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身心疲惫。他听内侍报告说,柳述已经将雕龙镇纸随密诏发出,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传下口喻:臣下问安省视,今日一概免了。殿内也只留宣华夫人和几个宫女照料。
文帝神情焦燥,郁郁不乐,和宣华夫人也不愿多说话,只是躺在御榻上长吁短叹。
宣华夫人看到文帝那副模样,知道他还在想着太子和自己的那件事。宣华夫人十分懊悔,甚至恨自己,经历的世事不算少了,依然胸无城府。如果自己心里能多少掩盖一点,也不至于被皇上看破。那样,皇上依然是皇上,太子也还是太子,彼此相安无事,只要以后尽量避免与太子单独相处就是了。如今可好,看皇上气愤已极的样子,他一定在琢磨看如何处置太子了,若是太子获罪,他一定认为是我主动向皇上告发的,岂不恨死我了!唉,到头来我只落得里外不是人。
想着想着,宣华夫人竟在嘴里小声地喃喃自语起来:“太子啊,太子,你可千万别错怪我,冤枉我,我真的无意告发。说心里话,我是个女人,我也盼望着……”
盼望着什么,宣华夫人不敢再念叨下去。她抬眼悄悄地看了看文帝,生怕那双鹰枭似的眼睛将自己的内心看穿,还好,皇上没有注意这边,而是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了。
过了好一会儿,文帝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杨勇来了没有?他现在哪里?
他想叫一个内侍去找柳述问一下,但环顾左右,大殿里竟空无一人。文帝脑子里轰地一声,他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阴云陇罩住:这里是怎么回事?朕身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朕在重病之中啊!
一连串的问号像一个个闪电,烧灼得他心脑剧痛,他愤怒大吼:“来人!”
然而,此时皇上的怒吼是那么微弱渺茫,仿佛为瞭岐山中幽深的峡谷,全然没有了往昔高居銮殿之上口传圣旨那种声震四海的轰鸣。文帝断断续续地呼喊三四声,既无人来,也听不到应答,他又想到了宣华夫人。独孤皇后去世后,只有宣华夫人对他体现出无微不至的温情与关爱啊!
他积蓄了一下力气,再次鼓劲喊道:“爱妃!宣华夫人!”
又过了半响,耳边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又粗又重,文帝知道不是自己的爱妃,便继续问道:“宣华夫人何在?”
这回传来一句冷冰冰地回答:“遵太子之命,宣华夫人回后宫去了!”
文帝侧过头来,看见走过来一名带刀侍卫,他觉得很陌生,从来没见过这名侍卫。便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侍卫微笑着说:“回陛下,我是东宫卫队的一名小卒。”
“东宫卫队?”文帝追问,“为什么到仁寿宫来了?”
“奉旨前来接管仁寿宫防卫。”
“奉旨?奉谁的旨?”
“太子杨广的旨意。”
文帝明白了,为什么左右无人,为什么宣华夫人回了后宫,看来,大宝殿,不,是整个仁寿宫已经被逆子杨广控制。那么,柳述呢?朕托付给他的机密大事,怎么会有这种疏漏!焦急之中,文帝感到腹中一阵内急,便忙对那侍卫说:“快,扶朕入厕。”
那侍卫却原地不动,说:“太子有令,陛下不得稍离御榻!”
什么!文帝浑身一阵颤栗。太子有令?好一个逆子杨广,竟然对朕发号施令!不得稍离御榻?这就是说,非要将朕逼死在床上不可!古往今来听说过多少弑父篡位,骨肉相残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历史悲剧,今天竟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上重演了!想当年,逼外甥禅位于自己,尔后又将其鸩杀,是不是自己做得过份了,今天落此报应呢?
文帝脸色发黄,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心如刀绞。他用枯瘦如柴的双手奋力撕扯着贴身的内衣。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还有力气将一件内衣撕成条条缕缕。
站在一旁的禁卫吓坏了,他看到老皇上痛苦不堪的表情,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真想走过去帮老皇上揉揉胸口,多少减轻一点他的痛苦。可是,不行,他想起皇太子杨广的命令:禁卫大宝殿的任务只有一个,严禁人员出入,其余的什么事也不准做,违令者斩!
不一会儿,文帝终于平静下来。禁卫士卒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天已经大亮了……吹熄那些灯,不要白费……膏油……”
禁卫士卒正要去吹那些灯,忽见右庶子张衡进来,并对他说:“太子有令,让我来侍疾,你可以出去。”
禁卫士卒知道,这张衡是太子手下的红人,自然不敢争辩,便乖乖的告退了。
少顷,张衡出来,对那士卒嚷道:“笨蛋!皇上已经驾崩了,你还在那里呆守着,也不通报一声。”
“不,刚才皇上还……”
“还不快去禀报太子!”张衡一声喝断了禁卫士卒后面的话。
禁卫士卒忙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刚跨过门槛,就觉得两腿软颤,一个踉跄从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翻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