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母亲的纠缠曾经是压在小理心头的一块巨石,现在,这块巨石倏地不见了。
母亲的说话声和喘息声还回荡在小理的耳畔,可母亲却像水滴一样从大地上蒸发了。
空,空,空。
迟早是一场空。
怀着这样的念头,小理度过的每一天都空荡荡轻飘飘的。
沉重是沉重的,卸下了沉重之后的轻飘更沉重,更让她难以承受。
刘凤琴对王爱军的哭喊叫骂,刘凤琴埋头给陶陶织毛衣的身影,刘凤琴临终时的热泪长流,刘凤琴那冰冷的头颅和皑皑白骨……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白天盘旋在小理的脑际,夜晚又会重现于她的梦中,就像火葬场空地上燃烧的纸钱,细细碎碎无限凄凉地飘飞着,飘飞着……
右臂戴着黑纱的王小理整整瘦了十斤。
她终日恍惚着,思索着,像一根无精打采的小草。
可是,不论少了谁,地球都照样旋转。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杨金山还是杨金山,齐素清还是齐素清,杨革文还是杨革文,杨乐陶还是杨乐陶。
所以,王小理也不得不还是王小理。
她要继续做母亲、做妻子、做儿媳,继续过着母亲刘凤琴不曾拥有也不会再有的火热而忙乱的生活。
陶陶大病痊愈,逐渐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
革文每天忙着统计年终报表,十分辛苦。
杨金山和齐素清好像从刘凤琴突然辞世的事件中悟到了什么,长吁短叹地抱怨人活着没意思,互相劝慰对方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紧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
其实,杨金山和齐素清在本质上与他们的亲家刘凤琴是很相像的。他们都有着最为简单的头脑,一是因为他们难以更改的秉性,二是因为他们在青春岁月中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三是因为他们的一生中品尝了太多的各种各样的苦涩——吃惯了苦的人就会丧失对甜味儿的想念和敏感。苦就像毒液,渗透进他们的生命,麻木着他们的味觉,剥夺着他们的快乐。
小理也吃过不少苦头,但是她却能够像蚂蚁一样贪婪地捕捉生活中的每一点儿甜;王小理能够珍惜甜,是因为她与母亲和公婆有着不同的秉性。
每天晚上,小理都要紧紧搂着革文,她要珍惜他,她要创造爱,并且用爱来表现爱——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启示。
“亲爱的,你说是不是还是活着好?”小理枕着革文的肩膀,若有所思。
“好是好,就是——太累了。”革文说,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革文是不擅长抒发感想的,他的感慨引起了小理的注意。
“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
“革文,我知道你是内向深沉的人,但是,有了心事至少应该对我说吧。”小理用双肘支撑起上身,看着革文的眼睛说。
革文伸出手把小理额前的头发拂到脑后,“这些天你太累了,我不想再让你难受了。”
“你看你,你不开心我就好受了吗?快,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夫妻之间最好的交流时间就是临睡前。尤其是革文和小理,除了这点儿时间,哪还有其他时间和空间说说心里话呢?
在温柔的夜色中,和生命中最贴心的人分享所有的快乐和忧伤,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胜过和别人的千言万语。
一个好妻子必定是最会利用这个时间段的女人。
如果刘凤琴懂得这个道理,王爱军的心就不会越走越远。
在小理的安抚和鼓励下,革文把心事徐徐道出,着实让小理大吃一惊,手足冰凉。
事情是这样的。
革文所在的化工厂在小理怀孕期间倒闭了。革文苦学了几个月,在陶陶出生后的第一个月考取了水利厅的公务员。和杨金山老两口不一样,革文和小理对此并没有欣喜若狂,只是因为收入有了保障,心情踏实些而已。
当上了政府官员的杨革文却明显地变了,到底变在哪里,小理也说不好。
革文的周身像被镀上了一层薄膜,这层膜看不到,摸不着,不可言传却法力无边。它贪婪狂暴地笼罩着革文、压抑着革文、约束着革文、榨取着革文,更可怕的是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革文。
革文越发的老成持重,有理有节;革文时常眼光涣散,心不在焉。
这层膜削弱了革文对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一切事物的激情和热情,这层膜当然也微妙地隔绝了革文与小理这对小夫妻本该具有的激情和热情。
这层膜曾经并且正在让身为人妻的王小理十分伤神。
但是,这层膜是什么,是什么呢?
不亲身体验公务员的生活,是不会看清这层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