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理亲眼目睹了她的母亲由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白骨的全过程。
和在几年前的婚礼相同,王小理玩偶似的被丧事的主持人命令着,她无限的悲伤和婚礼上的百感交集一样,被必须履行的各种形式侵扰着。她想痛快地哭一场,想一个人静一静,最终却不得不麻木地服从,服从于她最想逃避的一切。
母亲出殡的那天清晨,王小理被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拥到了医院太平间的冷柜边。在白花花的冷气中,装着刘凤琴的那层抽屉被拉出来了。
小理已经记不起她是怎么托着母亲的头和其他人一起把母亲抬到灵车上的。捧着母亲那颗冰冷的头颅,小理的双手像是放进了正在工作着的绞肉机中,巨痛从她的手臂直抵她的心窝。
那是怎样的冰冷啊!
耳朵、脸颊、嘴唇……包括柔软的发丝,一切的一切都和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冻肉没有丝毫不同,沉重、冰冷、僵硬。
母亲啊,她真的真的已经永远地告别了这个温热嘈杂的世界!
灵车沿刘凤琴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缓缓向前,在经过那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留着她所有伤悲与迷惑的红砖老楼时,按照风俗,司机按响了喇叭。
小理仿佛看见母亲正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的她招手。
每一次小理带着陶陶离开母亲的时候,刘凤琴都要到阳台上站一会儿。但是,她并不看女儿和外孙女,她或是朝天空望望,像是不经意地看看天气;或是捏一捏晾衣绳上的湿衣服,好像嫌它们干得太慢。她只在女儿和外孙女越走越远的时候,才踮起脚探着身体,凝视她们即将消失的背影。
在小理的记忆中,有一次陶陶冲着姥姥喊再见,刘凤琴竟抬起手,做出一个打屁股的动作,气得陶陶再也不跟姥姥礼貌地告别了。
想到这里,小理笑了。然后,泪珠和着笑容,无拘无束地掉了下来。
小理再一次看向窗外,她想对母亲说一句“妈,到家了”,却惊讶地发现父亲王爱军正站在马路边使劲冲灵车挥着手。
“爸,回去吧,不让丈夫来的。”小理哭着推父亲。
“不,你们谁也别想拦我!”王爱军上了车,回头对身后妻子的灵柩说,“凤琴,别怕啊,我送你。”
此刻的王爱军,终于可以把他所有的柔情都献给他的妻子了,他不用担心她喊、她骂、她打了。她累了,睡着了。
王爱军拽着女儿,在骨灰盒销售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嫌这个不够古朴,又嫌那个不够结实。和妻子过了这么多年,他这是第二次为妻子买东西。他第一次出差去上海的时候,曾经左挑右选给妻子买了一双当时最流行的尼龙袜子,妻子喜欢得没舍得穿,可是在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却被她拿剪子给铰碎了。
现在,他要给妻子选一个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家,他要把他的心一起安放进去。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妻子知道,他们完全可以永远地相守,不吵不闹,甜蜜安静,天一样长,地一样久。
在火化室,王爱军揭开蒙着妻子的那层缎子面。他一手拉着妻子的手,一手摸着妻子的脸……他浑身抖着,他已经太久没有触碰妻子的脸了!他想亲吻一下这张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可是怕别人笑话——别人怎能知道,这张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和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爱情一样,已经远离他太久太久了。
王爱军和王小理每人拉着刘凤琴的一只手,他们都没有哭泣,而是沉默地在他们已经被粉碎了的记忆里游荡着。后来,他们则彻底地平静下来,像是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和所发生的一切,贴着刘凤琴的耳朵,开始对刘凤琴悄悄地说话。
“妈,你别担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爸爸。”小理小声说。
“你呀,别看平时挺厉害,其实胆子最小了。还记得在乡下的时候吗?那个小耗子把你吓成什么样啊。到那边可别害怕啊,等着我,咱俩好好过日子……”王爱军小声说。
王爱军和王小理心照不宣地共同坚持着他们的刚强,这种刚强是那么违反常理,不近人情,在外人看来,竟然像是在演戏。其实,他们无非是想让刘凤琴知道她有着一个多么深情、多么温柔的丈夫?熏想让她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也能一次又一次地牵手!
可是,一个小时之后,刘凤琴化为一堆带着热度的白骨来到王爱军和王小理面前的时候,父女二人那同时树立起来的刚强立刻又同时坍塌了。
王小理听到父亲狼一样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扑通摔倒在地;她连忙去搀扶父亲,刚要伸出双臂,却两眼一黑,晕倒在革文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