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在Q上遇到了宇淇。
宇淇说:“你最近怎么样?”
我说:“还好吧……”
我不善言辞,更多的话也不会说。
宇淇说:“如果你养了一只小猫不懂事,自己跑出去玩了,现在她回来了,她在用爪子挠门,你会打开门么?你会接受么?主人,放我进来好么?我可以进来么?”
我沉默了好一会,抽出一根中南海,点着,一口气吸干净,慢慢地打字出来说:“现在家里已经养了其他的猫了。你还要回来么?”
宇淇沉默了。
再也没有说过话。
甚至再也没有上过线。
再后来宇淇毕业了,
再后来她的手机号码变成了空号。
那时候的我,还是太幼稚,书商出的区区一本印数很少的小书,就已经能让疯子足够目眩。实际上,这本书只是在专业圈子里流传,在一般的书店根本看不到,它全都隐藏在学校附近少见的小书摊里,和满坑满古的盗版漫画放在一起。我是中国第一个拥有专业美术背景的漫画家,所以那本不像样的东西被那些热爱着绘画的和我差不多的家伙惊喜地捧起来,还是会大呼:靠,还有这么画的!它的结果就是,中国所有画漫画的家伙都知道了“疯子”,而所有的读者几乎都不知道。
即使是这样少的销量,我已经是国内卖得最好的原创漫画书了。没关系,我仍然陷落在处女作的喜悦中。
在有漫画出现的场所,比如动漫展,开始被爱着漫画的人们包围。也会威风八面,卡连一般吵闹的姑娘们离我十米远围成一大圈议论纷纷,也有尖叫和“我爱你”!女孩子们边上经常站着个胡子拉碴阴沉沉骚壮骚壮的男朋友。当尖叫声顶在脑门上,总会有0.5秒的晕眩,心里却是凛然,姑娘们啊,我怕你们。
这种情况绝不会在大街上出现,因为除了漫画圈子,我仍然是个无名小卒。我不用戴墨镜,不用担心树丛后面有无数镜头对着我。我还是骑着房东的老坦克自行车,去买五毛钱的馅饼。还是揣着猫粮,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去探望我的流浪在外的猫咪。
最初的快乐很快过去,我和秋都搞明白了,不过是出了一本书而已。多么可笑的事情,虽然我成为某一个行业里最前排的人物,可是这个行业本身的萎靡,不会有什么改变。
古利联系上了我,这家伙从深圳回到了天津。电话里人声吵闹,古利喊道:“你小子行啊!我看见你的书了!漂亮啊!”他说,刚在书摊上买了一本。
“你在哪?”我喜出望外地喊道。
“我回天津了,你也回来玩吧。”
我带着秋去了天津。见了天津的朋友们。这帮子人看起来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大哲,我们当中最高大英俊的家伙还是那么爱吹牛和泡妞,武强,性格率直的长发小胖子,几口酒就再次红了脸。潇潇,天津最早把漫画画出国际水平的电工。现在仍然还是电工。德国混血儿小周,还是那么礼貌和文质彬彬。
大概只有我变了吧,因为我出了书:身边不再是一个人间奇迹的宇淇,而是一个上海的温婉多雨的秋。
我们玩命喝酒,喝完了排成大横排沿着大街叫嚣着溜达。横扫半条街道。活像是日本鬼子进了村。这些,仍然和当年一样。
古利也是老样子,从没染过的黑色长发,十足流氓相地伸着脖子大声叫骂。他的笑声最响,鬼点子最多。古利扶着我的肩膀说:“这个姑娘真的不错啊,胸真大!秋好棒!你呀,你对她好一点吧。”
潇潇是骑摩托来的,一辆特别不适合他庞大身材的小绵羊摩托车。
古利发动潇潇的摩托车,把秋拖上了后座,然后风驰电掣地冲出去了。留下秋的尖叫,曳风远去。片刻他们转了回来。我扶下又笑又怕的秋。跨上了摩托车。我从没骑过摩托车,更有些醉了,一开油门车就蹿了出去,前轮掀起失去了平衡,在50米开外人仰马翻。
这时候夜风阵阵,我感觉好凉爽,这时候的我,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天津的那一刻,我们一票画漫画的朋友,沿着街排着横队。醉醺醺大呼小叫。古利打了个胆小如鼠的流氓,我们大声呼喊为什么我们这么棒却没有机会浮上海面?
我醉了,我真的醉了。我感到宇淇扶起我,我抓住她的肩膀说:“宇淇!你怎么在这!?”
宇淇的脸变得难看了:“你疯了么?疯子!你看好了!我是秋啊?”
“秋?秋是谁?”我茫然地挥开秋的胳膊。深深地弯下腰。呕了一会,却什么也吐不出,我笨笨地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沉默许久的号码。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号码。
萨沙的声音传过来:“喂?”
我大喊道:“是我,我是疯子!”
“……”
“你还好么……我……我……我很对不起你,对不起……。”我还是大喊着说:“对不起,萨沙你看,我又在说这句最没劲的话了。”
“疯子么?怎么了?你在哪?”
“没事……我就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说。
“疯子!好哥们!别说这些……”萨沙说:“我早想通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最适合宇淇的人,比我适合。”
“我……我很想你和宇淇……”我的眼泪立刻滚落下来。
秋也面临着毕业了。我眼看着姑娘们的巨大变化。最初在一起的时候,秋是瘦弱的,双臂雪白。非常爱笑,那种笑是一种憋不住的少女的笑。她总是低着头,眼神躲闪,然而每次四目交投,都能看到她藏不住的内心世界。而现在的秋,好像长高了一样腰身挺拔,身躯也圆润了,成熟了,开始喜欢去买很贵的内衣了。她的眼神,好像有了屏障;逐渐变得冷漠,逐渐变得拥有了交际性的嬉笑。那种笑是套路的,顺畅油滑的笑。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我早已见惯的白领姑娘们的无情和高傲。
古利来上海了,我和古利再次厮混到了一起。古利在浦东租了精装修的一居室,比我的破窝漂亮许多,然后买了辆二手破捷达,这种白色老式捷达高不成低不就,堪称没发迹的小老板们的标准配备。古利象秋一样不愿意挤车,这个官宦子弟吃不了苦,花钱一如既往地大手大脚。
神奇地180度大转变,古利说他要重新画漫画了。这个决定令我无比的高兴仿佛看到了中国漫画的救星。
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古利,有时候他也会偶尔透露出自己缺点钱,但每当我慷慨解囊,他却坚决不要,如此几次,一分钱不要,弄得我自己反倒欠了他的钱一般无比内疚。
古利又说:“我的原则是,绝对不会去碰朋友的女人,你们认识的所有女孩,我都绝对不会去碰。”
这句话令我非常惭愧,我想到了宇淇。也想到了一个曾经好像我对古利这样对待我的男孩。
那一阵子,仿佛几年前在天津一样,我整天厮混在古利豪华装修家里。他那些关于道德的长篇大论,我是那么信服。
多天真。
“咱们一起做点大事吧!”古利说。这家伙又有了新的主意。他的计划是要和我一起合画一本漫画,同一个题材,各画一半,这就是当我们还是爱漫画的一群少年时的梦想。古利用最棒的口才把我们远大的计划仔细地形容了一遍。于是我全身的热血涌到头上,回到家里在墙上画下了长长的计划,一共九十天的计划书,我们每人每天画一张,在九十天后交稿,然后用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出版。
我的梦想总是落了空,这和我的幼稚有相当大的关系。
半年以来古利只画了无比漂亮的头十页草稿,然后就是不断的拖稿拖稿。他总是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画得好,以至于前天画好的图今天就完全看不上眼,他说没办法,不拖的话稿子质量不过关。实际上他陶醉在种种交际活动中找不到了北。而我开始担心了,这家伙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想法涌现出来。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鬼才知道。什么稿子质量,或者只是借口吧。
三个月后我带着秋和古利去参加漫展。在台上向大家介绍我和古利即将出版的新书。向大家介绍我推荐的新画家古利。之后我就下了台,看着古利在展台上以他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口才滔滔不决地演讲,大放光彩,小姑娘们尖叫声开始响成了一片。
秋和我并排在会场里游荡,每遇到一个画漫画的,打招呼之间,都会看到这些人满脸堆笑,飘向秋的眼神。原因有两个:一是秋很漂亮,二是著名的疯子的女朋友定然是众矢之的。从宇淇以后,我再也不会和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了。那种特殊的要向所有人炫耀的亲密,令我不安。
手机响了,我的出版社长说:他正在会场的休息区等我,要详细的谈谈我和古利的书出版事宜。
于是我撇下了秋忐忑不安地去找社长。其实我心里完全明白要谈些什么:我们无法准时交稿了;由于我的天真和古利的无信用。
由于我和古利始终拿不出完整的稿子来,由于古利除了漂亮的头十页再也没画出一张稿子。社长告诉我:社里已经不能在夏季出版我们的作品。也就是说,最好的出版时机已经被耽搁了。
这是我人生中最失败的计划。我和古利第一本书的未来,它已经报废了。
我躲开众人,跑到大厅庞大展场未装修布展的一角,沿消防梯爬上十米高的狭窄空中走廊。坐在乱堆的钢架上掏出烟来吸。这里是禁烟的,偶尔被下面一两个路过的漫迷和工作人员发现,我就把烟藏到身后,听见他们对我指指戳戳:“快看,那个就是著名的画漫画的疯子啊。”
居高临下,我看到台上的古利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无比的开心,他同涌上台的漫迷们拍照,长发甩来甩去应接不暇。无论是口才还是绘画,古利无敌的魅力毫无悬念地折服了台下所有人。才华被人们承认的喝彩,小圈子里喧闹的成绩,少年得志的陶醉,这些美丽的霉点。就好像软化了当初刚刚出书的我一样,软化了古利现在的判断力。古利晕了菜,古利不明白,真正的战斗其实刚刚开始,而绚丽表象之下持久的重要。我的朋友,我们刚刚输掉了未来的一战。
然后看到我的秋,背着手挺着胸,秋独自一人漫步在花团锦簇的人群中。两边的展位挂满了各种可爱的玩具,人偶,花哨的衣服。跑来跑去的夸张的coser一族。“奥尼将!”“亚麦代!”孩子们穿着和服拿着日本刀,操着日语大呼小叫,一群群地拍照。秋不得不经常绕开这些欢乐的傻孩子。这两年,秋明显成熟了,漂亮了,讲究穿着了。然而周围的一切都是日本式的狂欢,只有秋神色冷漠而黯然,她嘴角下撇,魂不守舍。这么漂亮的姑娘,却是如此的不开心。
我高高地站在远处,用第三者的眼光看着她。
我突然心中一阵酸楚,我看着自己的女友,这个国内最出名的原创漫画家的女朋友,混迹在盗版日本漫画的漫展中。我心中无比爱怜。我的秋看起来可真可怜啊,真迷茫,真不开心。我瞬间甚至想到:我的秋老了,成了个标准的冷漠女人,不再是个能简单地快乐的孩子了。
我想起第一次遇到她,是个规模远远不如这次的漫展。那时候的她,对动漫的一切是多么关注多么开心阿。女孩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了呢?曾经令她欢愉的,怎么无法化解她的忧郁了呢?
我看到一个头发短到近乎秃顶的肥胖的工作人员走上去和秋攀谈。那个人拿着步话机比比划划,还哈哈大笑。好像是个满会揣摩女孩心思的人。秋也笑了。两个人一起走了很远。
我把烟蒂踩熄在脚下。
我的秋,我爱你。我的生活中,只有你,是抚平我痛苦的存在。
晚上众漫画家和主办方人员去“钱柜”唱歌。从漫展现场去ktv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面嗖嗖飞过的街景。单手支腮,愁眉不展。时间已经不多了,书也画不出来,古利和我浪费了出版社的时间。可怎么办?我要让大家失望了。怎么办?
漫展主办方开了钱柜里最大的一个房间,装下了不少于30个人。
身边的女孩是漫展方雇用的主持人,是场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一首歌也没唱。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始终凑近我的耳朵,大声嚷着些什么,类似说:“你是我的偶像,看见你这么high,我也很开心。”然后一杯接一杯。
我这个偶像只知道跟疯子喝酒,板着一张扑克脸谁的帐也不买完全忘记了主人。然而,却有另外一个人在拼命地和领导们搞好关系。那是一个中年秃子,穿着老板衫。他就是那个拿着步话机和秋搭讪的人。一看就不是圈里人不知道怎么混进这里的。这是个擅长谄猃的小人物,刚开始几乎没人和他说话,于是他端着酒瓶啤颠屁颠跑去和领导们搭话,一杯接一杯的喝。很快,中国人的酒文化在这个擅长拍马屁的家伙的正确操作下发挥了效力。这家伙甚至跳起来令人作呕地要和大小领导,女经理们拥抱。一个个抱过来,诚心营造一种热情似火的气氛。
这个家伙的手法我似曾相识。我猛地想起来了,这眼镜,这胖脸,这短寸,这是我的偶像“超人”。我惊呆了。
在酒后的头晕中问女主持人:“那个是画漫画的超人么?”
女孩子说:“什么超人?那是个专门卖假冒日本动漫周边的一个小公司老板。不知道叫什么名,特能讨好领导,从我们这弄了个免费的小展位。听说以前也是个画漫画的,不过肯定不入流。没法和偶像你媲美阿~。”
“超人在做盗版漫画!!??”饶是我如此酒醉,仍然大张了嘴和古利面面相觑,我们说不出话来了,我们哈哈大笑了。曾经的偶像,曾经不可一世傲慢的偶像,短短几年。180度大转弯,他从满嘴原创道德的偶像彻底变成了一个连抄带扒的小商小贩,看来这个职业更加适合他。不管怎么样,我把漫画往前带了一大步,而他早已式微。时代不同了。而这变化也太可笑了吧。
“初次见面,喝一杯!”
超人的喝酒攻势已经转到这边了。他跑过来用动人的微笑跟我干杯。他也许不记得我就是当初求他签名的小伙子。他只知道我是目前最受欢迎的漫画人,这一点令他感到压迫。
我说:“偶像,你不记得我了么?”
超人仔细看看我:“当然知道啊!你是著名的疯子先生!鼎鼎大名啊!”脸上全是挤出来的马屁笑容,分明没有想起来当初的那个找他签名的少年,没想起来当年打搅他泡妞的少年。数年前那张高傲的脸恍若梦境,原来超人的另一张脸是这样的阿,他就靠着这样的马屁的一张脸在中国的文化圈如鱼得水。而今天,我终于享用到了偶像的这样一张脸。
算了,我实在懒得理会这么令我失望的前辈。
喝完了以后他站起来还要和我拥抱,被我一把推开。
古利比我先倒,他实在太开心了,从不避酒,逢敬必干及其仗义。其实他酒量和我一般的差。在第二瓶喝掉一半的时候,古利说要去唱歌,站起身才迈步就咕咚一声披头散发栽倒在地。然后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大帅哥古利撑起身体,一边笑一边爬向大屏幕前的点歌台。我急忙抱住他的腰背,把他拖到沙发上,问他:“哥们!挺得住么?”
古利闭着眼睛,嘴角含笑,双手拢过来环绕我的脖子无比温柔好像姑娘一样,他嘴唇靠近我的耳朵,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触电一般,姑娘们纷纷围上来问他怎么样了。古利紧紧抓住一个姑娘的胳膊不撒手。摇晃着她说:“疯子!好了!就当我没说过!我们是朋友!”
我离开座位时,超人借机一屁股坐在女主持人身边。还是老套路:找到他看得最顺眼的姑娘,靠过去。超人一本正经地扶眼镜,好像对女人完全没兴趣一般地不看女孩。然后声情并茂地唱一首最擅长的罗大佑的情歌,得意洋洋。那只手,仍然和好多年前一样绕过沙发背,虚虚地不敢碰触到地环抱着姑娘的肩膀。
这么些年过来,他还是那样虚抱着姑娘,我发现,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漫画的失败,他只提了一句这件小事:“当初我可比这些傻孩子混得牛逼多了。”在他的话语中,自己早已踏上了更高的层次,那就是金钱。他当初那种高傲和洋洋得意的嘴脸再次呈现出来。用他宽大的蛤蟆嘴口沫横飞地讲解自己如何如何地能赚钱如何如何地会逃税;如何如何地占了多少小便宜:如何如何地明白法律空子。
我又听见超人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形象对主持人说:“你看看这些小孩,自以为画得好就万事大吉就算成功了,就可以玩弄女性了。他们太幼稚了。你可不能和这种人交朋友。你不了解这些画漫画的,他们都可淫荡了!他们会欺骗你的感情。”
然后超人凑近了按住女孩子的手,轻轻地关心一般地抚摸,一边说:“你不明白,他们这种小孩屁也不懂啥着呢!越帅越不老实!你会发现他对你不忠实,他们还会交换女朋友……”
我好像完全不假思索一样,摇摇晃晃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站起来,凑近超人小声说:“你说什么呢!?”
我一个耳光打飞了超人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