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汉城兄弟

不知道谁把报纸拿到学校来了。报纸上通栏标题赫然写着:“禁止诽谤宪法!禁止宣传修改宪法!”在这篇文章的旁边,竖写着一行大字:“保卫国家安全、整顿公共秩序紧急措施九号令”。

这张报纸在教室里传来传去,你争我夺都想看个究竟。祖鞠举着那张报纸,断断续续地念着:“诽谤,宣传,整顿秩序……”

但标题中这些汉字是什么意思呢,他扑闪着大眼睛直往我这儿瞅。其实,我和祖鞠是半斤八两,印在总统头像左边的字——“集中全部国力”我是认得的,可头像右边的那行字——“歼灭来犯之敌”,可就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了。

班主任突然走进了教室,我就像猛然间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态,赶紧沉下脸,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座位上。

班主任一脸严肃,对事态作了说明:“目前的事态很严重,希望大家要认清形势,做好一切应付不测的准备。在目前情况下,谁要散布流言蜚语,就可能随时被逮捕。如果哪家报纸敢胡说八道,就要被停办……”

学生们一个个都傻了眼。班主任好像也看出了什么似的,提高嗓门说:“同学们,简单地说,你们就别管什么政治不政治,好好学自己的功课就行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学生们回答得很干脆。

什么是政治,其实,孩子们大部分都弄不大懂,政治这个“政”字还是从社会教育科目“政经”(政治经济)中学来的呢。老师这么一说,大家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事出意外,第二天,祖鞠被叫到教导处去了。显然,把社团活动组织的头头叫去是别有一番用意的。但是,也有人猜测,是物理老师找祖鞠的,很可能与四人俱乐部有关,不是想找茬儿,就是想拿大话吓唬吓唬我们,好镇住这帮人。大家胡乱猜想,越说越觉得情况不妙,情绪也都跟着紧张起来了。可是,从教导处回来的祖鞠,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这样一来,大家心里的疑团就更大了。

此时,祖鞠的脑子里老转悠着刚才在教导处听到的训斥老师的话:“老师们也许参加过示威游行吧。如果有人去过,那么从现在起就得注意,不要再参加示威游行了。只有这样,我们学校才能安宁,我们的老百姓才能过上平安日子。”

其实,“我们的老百姓”过得好不好,祖鞠并不大关心,祖鞠的心思已经不在国内,而是早就飞到国外去了。

“示威游行?什么叫示威游行呢?”

升洲一问,祖鞠便没好气儿地说:“不叫咱管的事咱们就别问。你一问,弄不好人家会说这是流言蜚语,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你去判刑!”

升洲一听这话,疑心就更重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抓去判刑”?那斗焕最近干的算什么呢?是不是也算示威游行?会不会被抓去判刑呢?升洲越想脑子越乱。

斗焕已经旷了四天课了,如果再多一天,就有可能以无故旷课论处,被勒令停学。第五天,斗焕在校园里露面了。我们几个又在一家“中华料理”餐馆聚会。这一次,大家和往常不一样,不是凑份子,而是主动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友情,而是想让斗焕竹筒倒豆子,把这几天干的事都一股脑儿倒出来。谁都知道,每次斗焕一开口,都免不了自吹自擂一番,什么这次战斗打死了三百多名黑社会的,有三十多个黑社会的小妾跑去闹事,等等等等。这些胡吹乱侃的大话谁听了都不信,可这回就不一样了,大家真想听听斗焕这几天干的事与报纸上的禁令有没有关系。

“为什么旷了好几天的课?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学校老师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回答得很简单:“家里有事嘛。”

其实,大家都知道,斗焕的哥哥不知是“飞车派”呢还是“世界杯派”,总之在某一个组织里是个小喽啰。听说,他哥哥肥大的屁股蛋儿上就像OK牧场的牛一样,还有用烙铁烙的那个组织的印记呢。关于哥哥的事,斗焕从来是守口如瓶的,可今天,也许是被大家的诚意所感动吧,斗焕却说了个痛快。

原来,他哥哥留过两次级,勉勉强强高中毕了业,背起手鼓就到社会上混饭去了。这一下可好,邻居戳脊梁的就多了。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个大饭桶,有人说他本来就是个榆木脑袋瓜。斗焕哥哥不愿意听这些闲言碎语,一赌气就出了门。可到哪儿去呢?除了钻进指甲盖点儿大的小商店去谋生路也没别处好去呀。他跑到小酒馆想讨杯酒喝,招来的是酒馆老板的白眼和冷落。没办法,还得跑回家钻在屋子里。拿起收音机想听,小妹妹一把夺过去,藏了起来;撂在地上的报纸想看两眼,一见字就头疼,脑袋发晕,不得已,报纸从哪儿拿的,还得放到哪儿去;到吃饭时间了,还是冰锅冷灶,没人给做,那只好自己动手了。哥哥心里憋闷,一肚子火想发没处发。想出门,又没有坐车的钱,老在家里呆着又不是个事儿。他觉得人生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他高中时的学长。哥哥记得,他在高中打群架的时候,这个人曾经有两三次站在旁边为自己呐喊助威。这个“师哥”一见哥哥就大加奉承:“好小子,你真是块好材料!好,就是你了!”

哥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他告别了陪伴他好几个月的手鼓,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跟着这位师哥出了门。从此以后,哥哥的生活才有了着落,每天好吃好喝,活得也像个人样儿了。这种热情招待,使哥哥流过感激之泪,但他并不清楚,师哥他们这是在喂养着一只鹰犬呢。每天让他吃肉、长膘,运动、锻炼,实际上是在对他进行“催肥”。有一次,哥哥也大惑不解地问:“我怎么能每天都白吃白喝你们的呢?”

“你太累了,好好歇些日子再说。”那位师哥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闲吃闲睡,成天无所事事,这怎么能说成是“累”呢?但哥哥并没有想那么深,点了点头也就过去了。只不过他不止一次地听师哥说,这些恩这些情,都是一位“老大”给的。

有一天,师哥又来找他,脸色很难看,愁眉不展。哥哥问:“有什么难处吗?”

“没事。”师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对吧。有事你就直说嘛。”

哥哥挪了挪身子,又催问这位师哥。

在他的再三催问下,师哥才开口说:“不是我有事,而是大哥�他……”�

“什么,老大?老大他怎么啦?”

一提起老大来,哥哥就热血沸腾,会激动得流下两行热泪。

“也没有别的,就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是哪几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你告诉我!”

这时,哥哥把铁拳攥得格巴作响,气得一个劲发抖。

“你出马也不合适啊。再说,老大也很怜惜你,不愿意让你参与这种事。”

“嗨!老大也真是的!”

师哥绕来绕去,最后终于说出了实情:有位大哥为了给老大除去心腹之患,就在老大的仇人背后捅了一刀。法院判了他十五年徒刑,现在还在监狱里呢。当然,刑满释放出来之后也会给他一个稳定的职业,让他去经营一个夜总会,度过余生。而且,在组织里头,他一定还会备受人们的尊敬。年轻人正在干事业的时候就被铁窗束缚住了手脚。这一段铁窗生活,他是会得到足够补偿的。但可惜的是,大哥的铁拳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没有几个人敢和他较量,把他关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那老大现在在监狱里了!?”

“不,不是老大,我说的是老大的朋友。那位大哥现在可真苦啊。”

说到这里我才算听明白,斗焕刚才说的“家里有事”的“家里”不是指户口簿上那个自己的家,而是指他的那个组织。斗焕所说的这个“家”将由“十八罗汉”组成。前几天旷课也正是为了这个“家里”的事。

为了替自己的哥哥去找老大的心腹大患算账,斗焕组织了“十八罗汉会”。眼看决斗的日子临近了,但“十八罗汉会”还缺一名勇士,只有十七个。我们大家都在想,这么多大傻帽儿,他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却见斗焕用灼热的目光一直盯着祖鞠不放。这时我和升洲的目光才一起投向了坐在一边的祖鞠。

祖鞠生就一副五短身材,肩膀上栽着个大脑袋瓜,当然,凑人头嘛,他的资格倒是够了。大家的目光都盯着他,祖鞠就像憋了三个小时放不出来屁似的,弄得满脸通红,在斗焕锐利的目光逼视下他沉思半晌,最后下定了决心:

“那我就算第十八个吧。”

祖鞠好像还想说什么,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来。斗焕正处在“大决战”的前夜,他也想给祖鞠加加油,鼓舞鼓舞士气,于是,霍地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高喊着:“为十八罗汉家族干杯!”

这场你死我活的命运大决战,地点选在了郊区一座不起眼的三岔路口的大桥底下。日期和军事体育课大比武的日子是一样的。对此,升洲提出了异议。军事体育课大比武是市内所有高中生在综合赛场大集结的日子。为了搞好这一活动,所有高中生都在没日没夜地进行军事体育训练。好长时间以来,不少学生的军事教练服和运动服就没有离过身。女学生为了练习止血绷带的使用和三角巾结扎、野战演习及开幕式列队训练等,在操场上忙个不停,她们被火辣辣的阳光烤得汗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有些人还晕倒在了七月流火之下。男生们也不例外,他们除了野战训练以外,还有拼刺刀十六种动作、单兵技巧、各自为战技巧,国军徒手体操等项目。既然是正规的军事训练,随便乱动一下都不行,就是注意力不集中也是不许可的。这些学生都像正规军人一样有部队番号,每个学生除要把固有番号背下来以外,还要把学校的编号也都背下来。军事教官随时都有可能把那些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学生提溜出来背番号。对有些孩子来说,这简直比队列训练还要难多了。

准备了一两个月的大比武活动已经落下了帷幕,空场子上只剩下了被风吹得到处乱跑的纸屑和垃圾。学生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有的显得没精打采,浑身无力,有的产生了一种解脱感和轻松感。有的通过这一活动增强了自信心……一走出赛场,有些人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向小酒馆走去;也有人信步踱进树林、草坪去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军事体育课的老师们并没有休息,他们急急忙忙地把在大比武中穿过的教练服一件一件理好。然后,自己再换上战士的迷彩服,唱着“边战斗边工作,边工作边战斗”的歌曲向城里走去。在老百姓眼里,这些人的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政府的鹰犬。

我记得好像是在一年前吧,篮球运动员申东坡来这里进行篮球表演。各校的啦啦队都上紧了发条,“加油”声不绝于耳。比赛结束后,神经异常兴奋的学生就打了起来。因为这事,我们学校的三个同学还被停了学呢。这一次,斗焕正是想利用学生们不服输的情绪来打赢这场“战争”,把对方全部消灭。

斗焕对自己专攻对方弱点的新战术进行了详细说明。

三岔路口的这座桥的确离闹市很远。现在,军事体育课的老师正在城里列队前进,向市民显示军威呢。这正是个空隙,那时斗焕他们恐怕已经在桥下边动起手来了吧。斗焕对我们说:“大概第二天一到学校,就会看到十八罗汉凯旋的巨幅标语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斗焕露出了某种骄矜的神色,嗓门有些格外高。但令斗焕失望的是他把日期记错了,他定的这个日期不是大比武的那一天,而是大比武的第二天。说也奇怪,每当斗焕对事情考虑不周,出现漏洞的时候,祖鞠总要放一个响屁,以示惩戒。今天也不例外,祖鞠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住了,又把一个响屁颤颤巍巍地挤了出来。店主听见声响走了进来,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心里大为不快。这么小的包间里挤了那么多人,弄得乌烟瘴气,人家心里怎么能痛快呢。

祖鞠放响屁在全校是出了名的。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屁可以使全校同学“闻声而动”。要说那个屁的臭劲儿,除过班上三个患鼻窦炎的同学外,没有一个人不说他的屁声响味浓,是绝妙的带爆炸性的毒气弹。

每当他要开始这种不雅的举动时总要先喊两声:“毒气弹,警报!毒气弹,警报!”但是,只要你看到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着,要么来回扭动屁股,两个眼珠朝中间收拢,那就是“毒气弹”出来了。大家看到这种情况都会掩鼻而过,或者提前跑得远远的。

在一年级上学期的时候,大家对祖鞠的这个秘密武器还不太了解,当祖鞠喊“同学,你赶快躲开”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在虚张声势呢。真让毒气弹给熏着后,大家才开始对祖鞠望而生畏了。

这一次,祖鞠没有按约好的时间到达十八罗汉“决战”的场所。祖鞠说是记错了时间。而且,他把责任完全推给了斗焕,说斗焕把日期和具体时间都给他说错了。

在这个世界上,替自己打掩护的谎言中,记错时间是最妙的辩解词,而且,可以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想替自己辩白,无须绞尽脑汁去找别的理由,只这一条就足够了。恐怕这也算是祖鞠的另一个秘密武器吧。

听祖鞠自己说,当他赶到十八罗汉“决战”的战场时,那里已是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只有冷冷的过桥风卷起的一缕缕沙尘。因为找不到战场,又无事可做,祖鞠便信步来到了素姬和升洲经常会面的地方——十字路口的小吃店。

祖鞠装出一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嘟着嘴,沉着脸,一屁股坐到了升洲的旁边。升洲一看这架势,就惴惴不安地问:“那个地方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这句话竟连续问了三遍。

“是一个人都没有呀!我也不知道,我不在,斗焕是怎么收拾这个局面的。”

祖鞠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眼角瞟着坐在素姬身边的那个女学生。

那个女学生是素姬的朋友,叫郑琳,人长得倒还清秀,就是脸上雀斑多了点。祖鞠有意长长地叹了口气,挪动身子坐到了郑琳身边,想和她套套近乎。

不知是不是规律,漂亮的女孩子总有一两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和她做朋友,而且她们往往反倒比俏丽的女孩子更高傲,更让人难以靠近。

“想玩儿去吗?”祖鞠对素姬说。

没料到,斜刺里杀出了个人,郑琳不咸不淡地甩出了一句:“你说这话就不怕人笑话?!”

祖鞠在这个女孩子面前没少吃苦头,可不管郑琳怎么顶撞他,对他怎么不客气,祖鞠都是逆来顺受,大度地接受了,而且显得那么豪爽有风度。祖鞠显然不是因为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而是压在心上的一件大事烟消云散了,他感到特别轻松,话就多了起来。就这样,祖鞠和郑琳像素姬与升洲一样,慢慢亲热起来,并成为了朋友。祖鞠也不管别人对他们投来的目光是否有点异样,或其他顾客怎么想,怎么看,就连旁边三个地痞般的男学生投来的热辣辣目光都没看见,自顾自地和郑琳套着近乎,整整地泡了一个多小时。那三个男生看不过眼,找茬儿地把筷子往地上一摔:“喂,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你们泡妞也不找个合适地方,这是饺子馆,不是酒吧!”

这几个人又是喊叫,又是摔东西,吓得两个女孩子不知怎么办才好。祖鞠压低嗓门说:“别去理那几个叫化子。”

不料,这句话却被离他最近的那个驴耳朵听见了。只见那边乒乒乓乓摔起了东西,这无疑是一个宣战的信号。时间已经不早了,饭馆里连他们在内也只有三桌人。另一张桌子上的客人一瞧这架势,便忙不迭地起身跑掉了。顿时,小吃店的空气紧张了起来,店堂变得十分空旷。升洲和祖鞠只能咬紧牙关忍着。紧张的时刻,升洲朝素姬瞥了一眼,素姬的神色既不惊慌,也没有劝架的意思,挽起的胳膊放在胸前,静静注视着升洲,分明是一副催他快点决斗的架势。

那伙人似乎也看出了点门道,其中一个走近素姬,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素姬甩开他的手尖叫着。

升洲和祖鞠如果有个台阶下也就算了,偏偏敌人主动上来挑战,升洲和祖鞠只能迎战,没有一点退却的余地。他们两个人都紧闭双眼,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慢悠悠地挪过去。祖鞠用自己的经验传授着打斗秘诀:如果力气不够大,就设法攻对方的弱点,例如,踢他的裆,抓挠他的小奶子,揪耳朵,咬耳轮,背过身去用趵蹶子的方式踢对方……他的“秘诀”还没有传授完,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到了他的身上。升洲也和祖鞠差不多,只有招架之力。他为了不使自己的本钱——小白脸受伤,两手紧紧捂着脸,任人拳打脚踢,不敢还一下手。

正在这当儿,小吃店进来了个新客人,也可以说是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吧——他就是斗焕,斗焕对小吃店发生的打斗似乎毫无兴趣,他一边慢慢踱步,一边用目光搜寻着什么人。有人说,斗焕想趁这个机会多看几眼素姬,才故意这么做的。当然,这种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当他走到被人家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溜着的升洲和祖鞠面前时,才看清他俩是自己熟悉的同伴,不禁大吃一惊,看到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小子时更是神色慌张,吃惊不小。其实,这和斗焕以友情相约升洲和祖鞠助威打群架时,他俩总是溜之大吉,使斗焕感到十分意外时的情况是一样的。那三个家伙也大吃了一惊,他们看见斗焕满脸是血,衣服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浑身沾满土和血,就认定这小子肯定是个亡命徒。那三个家伙胆怯了,退缩了。斗焕往他们跟前只走了两步,那三个家伙便把提溜着升洲和祖鞠的手一松,放人了。也许他们是怕自己衣服沾上血,回去挨父母骂,也许是怕斗焕三拳两脚把自己揍扁了,就故作坦然地整理一下衣服,弹一下肩膀上的土,一溜烟跑出小吃店了。

斗焕对这些事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他把空荡荡的小吃店又看了一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因为十八罗汉中还喘气的人二次“集结”的地方就选在这儿,他是来“会师”的,却无意中救了两个窝囊废朋友的驾。

斗焕转了一圈,十八罗汉中一个人都没有见着,他顿时产生了一种凄凉感:难道十八罗汉中活着的壮士就剩下他自己了吗?他一边伤心地想着,一边推开小吃店的玻璃门,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之中。

在小吃店,斗焕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自觉不自觉地往那三个人面前多走了两步而已。但这两步,对升洲他们四个人来说却成了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两步。升洲他们出门后,素姬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暗处静静地等着斗焕的到来。她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升洲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十八罗汉全军覆没,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号称十八罗汉,实际上到场参加“决战”的只有八个人。就这八个人也都是乌合之众,所持“武器”都是见什么拿什么,有人拿的是自行车链子,有人拿的是小斧头,有人拿的是木棒子,可怎么用,没有一个人是内行。八个人里边,有几个受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影响,拿的是双节棍。可双节棍怎么使谁也不明白,他们充其量能把双节棍甩出去,不但打不着对方,反倒会把自己的脑袋给打起个大包。打架的时候,十八罗汉摆起了龙门阵,打头的是一个“气功大师”,他在阵前盘腿打坐,俨然一个临阵不乱、临危不惧的将军,可当几个亡命徒不顾一切扑上来的时候,他也只会用瓶子打破自己的头,用鲜血来吓唬对方,和一个草包没有什么两样,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这就算赢了。就战术而言,斗焕他们使的也都是从马路新闻中听来的,苦于没有后援者,这些“战术”也都泡汤了。传言可信度有多大不敢说,但听人讲,就因为这,斗焕他们的中央组织和地方组织全都垮台了。不管真相如何,人们只看到,从此以后斗焕又把腿伸出来,横在教室里的过道上,若无其事地习惯性地抖动着。

暑假到了,我从四人俱乐部脱身出来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一阵儿,心里相当痛快,又感到十分轻松。我想,现在才真正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我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到公园去,用冷水洗脸。一路上,要么最大限度地放松慢骑;要么,在河边的路上紧蹬一会儿。有一天,我把自行车存放在公园小卖部的旁边,一口气爬到了公园的山顶上,坐在忠魂塔旁边俯瞰着脚下的城市,浮想联翩,感慨万千。从现在起,我是一个自由人了,有时间随便翻翻小说之类的文学书籍,有时也能学点哲学,该有多轻松啊。

因为是盛夏吧,吃过晚饭了天还没有暗下来。我换上一双运动鞋漫无目的地朝旧书店街走去。位于市中心这条街道上的旧书店如今都慢慢换了“字号”,挂起了“点心房”、“茶馆”、“成衣店”等的牌子。一家旧书店的门口滴里当啷挂着几个电灯泡,在黑暗中向一层层摞着的旧书上投射着昏暗的光。我在一大堆旧书里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要看的书,只好看能不能找到有人签名和乱画的扉页,以消磨时光。

全体集合和分班开会的日子已经过去五天了,但我并没有到学校去。我本来打算到正在热火朝天搞新村运动的村子里去参加义务劳动,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叫上文艺班的崔炳道一块儿去看诗画展了。听说诗画展上不但有地方诗人的作品,还有获文艺杂志征文奖、初出茅庐的高中生的作品。进入展室后,腰间插着一本《文学思想》杂志的崔炳道对其他作品不大关心,他只站在标题为“思”的那个高中生的作品前面不住地点着头,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一丝忌妒的神色。听崔炳道说,他曾经在一次招待宴会上见过这个高中男生。他穿着一身校服走上了讲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稿子,用慷慨激昂的语调朗诵起了他的那首长诗,那个学生的气度使听众为之倾倒,让崔炳道受到了很大冲击。崔炳道说,那个学生还组建了一个政治色彩很浓的读书会。他所在的中学是一所名牌中学,将来要进哪个名牌大学学习都是不成问题的。据说,他高中毕业后要么到汉城大学法学院,要么到神学大学学习。

崔炳道和我看完诗画展览会后进了一家附近的书店。我们一走进去便都愣住了,面前站着两个学生:一男一女。那个男生似乎想跟女生说点什么,可女生就是不想听。女生好像是来买书的,付完钱就往外走。男生好像是专门跟着女生来的,女生一出门,男生就像跟屁虫一样跟了出去。那个男生脸黑个儿矮,一脸疙瘩,而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那个女生,就像开在万花丛中的一朵夏威夷海棠,身姿绰约,美如天仙。那个女生就是素姬,而那个男生呢,崔炳道说就是他见过的那个少年才子,弱冠诗人,未来的政治家。看到这幅情景,崔炳道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那个男的可真会看人啊。”我赞同地应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这一年夏天,是我人生中最为安逸的时光,爸爸开的澡堂因为修缮,职工都放假了。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的澡堂烧的还是稻草,有一个烧火的工人,专门拉那个硕大无比的风箱。那个时候,根本谈不上休假不休假。后来,职工人数少了,但随之而来的是,胡同里来洗澡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一到中午时分,我就拿起胶皮水管冲洗澡堂地面,闲下来的时候,就躺在屋檐下的水泥台上啃德式火腿。有时候我也想,人都是以自己眼前的事为中心一天一天过日子的,有那么一天,静下心回过头一琢磨,原来自己无意识地度过的每一天加起来就是人生哟。也许那会儿你会问自己:“怎么回事?我希望有一个辉煌的人生才这样一天一天活着的,到现在我还没有体会到真正的人生是什么滋味呢,生命就算过了一大半了,难道糊里糊涂走过来的路就是我的人生不成?”

秋天一开学,我就告别了孤独闲适的哲学家的生活到学校去了。我被编入一个班,编号是2318,在校学习的学生从来就没有什么个人人生的。

升洲和祖鞠是闲不住的人,他们不能眼看着整个秋天就在自己的眼前这么流逝掉,所以,想动员素姬她们与我们这个国际笔会支部搞一次野游活动。我们商定,在期中考试以后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野游的日程。斗焕这次很积极,但他并没有什么好主意。此时,我的脑子也变成了一团乱麻,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干什么。说实在的,这都是一个梦把我搅的。这几天,我天天做梦,看见素姬在朝我微笑。有一天,我梦见素姬一丝不挂地闯进了我的屋子,我乐得手舞足蹈,醒来后仍然神思恍惚,贪婪地直咽唾沫。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我每次只能大体梦见素姬的身体轮廓,每当她走近我的身边,我刚想上去搂她的时候就醒来了。留下的只是美好的回忆,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和难以言状的遗憾。用手一摸裤衩,黏乎乎的,一股令人舒服的腥味儿。此时此刻,我总是心乱如麻,理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记得还是初中二年级,有一天我在小便的时候,突然发现大屌的根上长了一根长长的毛,从布满小米粒大小疙瘩的皮肤表面冒出来的这根毛大概有两三毫米长,茸茸的,连黑颜色都没有呢。当时,我对这根小毛毛异常关心,随时观察着它的进展,是不是又长长了,长粗了,颜色是不是变黑了,就是在上课时间,脑子也老走神,想着这根心爱的毛毛。有时,也趁别人不注意把手伸进裤裆去摸一摸。就在这期间,我第一次遗精,当时正是天快亮的时候,我半睡半醒,像在做梦。大屌根上老觉得憋得难受,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辗转反侧,浑身不舒服,难受得在床上打滚。突然,我觉得大屌根上一阵轻松,一股黏了吧唧的东西从大屌那个独眼里冒了出来,就别提是什么滋味了,到现在我也说不明道不白。我把手伸进裆里一摸,手指缝里满是腥了吧唧的黏液。当时,我心里感到很愉快,想哭,但哭不出来,感到恶心,但又隐隐约约的,就像吃了一勺子调和面儿,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

好长一段时间,我脑袋瓜里老转悠着那件事。人好像是一个捉摸不透的怪物,男人一生中性欲最旺盛的时节就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外边没有能接住它的窟窿,里边就能嗖嗖地往外冒,看来人体一定是自行制造出了好多雄性激素,以使自己感到性冲动时的愉快。我打个比方,就像没喝牛奶的产妇一样,可以不断地从乳房里往外挤奶,然而,这么珍贵的精液偏偏随便冒出来,一次一次被当成废物处理掉,这在自然法则和社会制度之间不能不说是一种二律背反呢。与此相关的生理反应和胡思乱想是不分时间和地点的,它随时都可以露头,无论是在厕所还是在上课时间。

不久,遗精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天不往外冒一点精液,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当然,伴随着的手淫也就开始了。手淫多了,泄精的事儿也就多了,有时一天有五次,甚至六次。围绕手淫这个话题,我们之间吹的牛也就多了起来。小伙伴们明明知道这是瞎扯,但为了能从对方那儿得到点信息和经验,每一次在谈及性问题时大家总会竖起耳朵听个没完。不少人说,对性我们还没有经验,只有先了解一下常识,才可以胡思乱想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说,某一天他出于好奇,就到一个叫“坝上”的火车站前边的妓女村去了一趟,一个和朋友的姐姐长得很像的小姐上来一把捉住那个玩意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抚弄个没完,一边摸一边嘴里还不住地夸着:“这个小鸡鸡真可爱,真好玩儿。”

一会儿,当它变粗变大的时候,她又亲昵地说:“瞧,这小家伙长得多丰满,你还不进村去玩玩儿,让它舒服舒服?”

据那个小子说,这件事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这也使他第一次知道性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凡是干过那个事儿的人是从来不愿意往外说的。

论起我所看到过的,在一个修得很漂亮的卫生间的墙上乱画的画已是最为露骨的了,和裸体女人做爱的画下写的那句话很有意�思——“干过的人不表白”——一句话道破了天机,是一个令人叫绝的伟大发现。每当谈及露骨的性关系,谁都知道对方没有说实话,但谁都能体味出其中的意味来,也可以说这正是此类语言的绝妙之处吧。

进入高中以后,那些赤裸裸的黄色书籍就在教室里传开了。这时,我对那些东西反倒没有了兴趣。说实在的,与其说是没有了兴趣,倒不如说不愿意流露更为准确一些。当时我对肉体已经没有了好奇心,而对思想上的性爱却产生了特殊的好感。说也奇怪,从我最纯洁的精神世界出发对素姬所产生的爱,却往往是通过肉体对性爱的需要表现出来的,因此,每当我从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顿时就会对我这种爱情的“纯度”产生怀疑,因为我在梦境中表现出来的冲动并不是那么纯净无瑕。

期中考试的最后一门课是数学,升洲和斗焕没有什么可写的,便早早交了卷赶紧离开了教室。虽然离约好见面的时间还早,但他们为了不使女朋友失望,还是赶得很急。

其实,升洲和斗焕不能说同床异梦,也可以说是“同行异梦”吧。斗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去看素姬,难道是想看素姬见了我和升洲以后的尴尬劲儿,还是看升洲噘起嘴的那个表情?想到这儿,斗焕再看升洲觉得哪儿都很别扭,就连升洲裤腿上的裤缝线都看着不顺眼。斗焕就找借口离开了升洲,自个儿回家了。要说其中的原因嘛,恐怕斗焕不敢和素姬碰面才是真的。

走到胡同口,正好碰见了邻近学校里又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朋友,两人顺便交谈了几句。“斗焕,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是早退吧?”

“期中考试卷子答完就早点出来了呗,你呢?”

“今天集体看电影,我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没带买门票的钱,回来取钱来了。今天的电影是《科巴迪斯》,不一起去看看?”

“不去。如果电影的名字叫‘蒂尼特’的话,我也许会去的。”

斗焕今天心情不好,所以回答对方的问话时,人家也会感到话里带着情绪。但是,斗焕回头一想,觉得看电影也是蛮不错的事。如果买团体票,票价就会减少一半,去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再说,本来要见到素姬就很不容易,这次机会来了,自己却又主动放弃了——对此,斗焕感到有些后悔。为了忘掉刚才一时冲动带来的遗憾,也有必要混在人群里去散散心。当然,也可以说成是在人群里头的自我放逐吧。可是,这个连高层次的存在主义哲学原理都弄不清楚的鬼世道,让个人连一点自由都没有,就连斗焕想独自做点什么,譬如说“孤独”一会儿的权利都给剥夺了。

电影开始了,太极旗的黑白画面上推出了“大韩新闻”四个大字。斗焕的思路还没有进入角色,突然后面伸过来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揪住了他的脖领子,一下子斗焕坐在红塑面椅子上的屁股就悬在了半空中。把他提溜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学校的军事体育教官。他平常不喜欢别人叫他老师,爱听别人叫他大尉。三下五除二,斗焕就被大尉拖到了电影院的过道。大尉使足力气一把揪住斗焕的头发,另一只手抡圆了扇斗焕的耳光。打够了,他又伸过手来,在斗焕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用铁钩子一样的手指把斗焕左胸的校徽给揪走了。

要不是祖鞠帮腔,斗焕会因为这件事被勒令停学的。

祖鞠听说我们班下周也要集体观看这部电影,所以就对这一事件产生了疑问。斗焕既不是在上课时间逃课或干其他与教育不相干的事,又不是看不容许青少年看的电影,也不是和女生一起去看电影,教官何必要如此动怒,大打出手呢?思来想去,祖鞠得出了一个结论:财帛动人心。于是,他把调查的目光集中在了这个“钱”字身上。原来,如果是集体去看电影,学校要从电影票价里提成,少一个人头就会少一份收入。如果本校的学生和其他学校的学生一起去看电影,提成就会落进那个学校的腰包,而本校就无形中会减少一份收入。学校为了不让本校的学生和其他学校学生一起去才把教官派了去。其实,就是祖鞠不调查大家也能知道事实真相,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大凡学生在这个年龄段都有一股冲劲,有一股正义感,好冲动,好抬杠,再加上祖鞠对斗焕深厚的友情及本身那股自命不凡的劲头,所以祖鞠才到处跑来跑去为斗焕鸣不平,这个事不可能不传到老师的耳朵里。

围绕着如何对付祖鞠的问题教导处分成了两派:强硬派主张干脆将这小子带到个没人的地方给他一顿拳脚,封住他的嘴算了;温和派主张,现在用强硬手段处理祖鞠不大妥当,如果传出去,有损于学校名声,还不如先将这事压下来,等祖鞠以后犯了大错儿,新账旧账一起算,就是把他开除了也不过分。最后,还是温和派的意见占了上风。后来,两派都期待着以祖鞠为首的四人团再犯错误,没事儿也想给这伙人找点茬儿,但就那会儿来讲,这件事还是被暂时压下去了。

除斗焕之外,被强行摘走校徽的还有十几个人。由于祖鞠为了斗焕的事到处嚷嚷,不仅救了斗焕,也救了这十几个人的驾,因此,免于停学处分的那十几个人都对万寿山四兄弟深表感激:“哥们儿,这事你可帮我们大忙了。”

一听这话,祖鞠心里就像喝了一碗蜜糖水,甜丝丝、美滋滋的,但表面上还装得十分谦虚,漫不经心地说:“唉,这算什么,我就是有个臭毛病,路见不平就爱拔刀相助什么的。”

祖鞠心里明白,这件事虽然在学校闹得很大,但并不是他预想的那种结果:使全校都沸腾起来,自己成为全校师生注目的英雄。对此关心的,也就是四人俱乐部以及那十几个被强行摘走校徽的同学,还有被弄得脸上无光的几位老师。

殊不知,学校老师的目光正盯着祖鞠的一举一动呢:臭小子,咱们走着瞧!有你好看的。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往往会失去理智。再加上,祖鞠又十分单纯,顾头不顾尾,对脑后飞来的横祸毫无防备。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后果并心存警戒的只有我一个人。虽然就我个人的心愿讲,老师应当把我们这些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子女看待,循循善诱,耐心教诲,而不是怀恨在心,找茬整人。这些心地就像白纸一样单纯的学生啊,对我的忠告一句都听不进去,反倒指责我疑心太重,老把世界上的事想得太复杂。当然,我并不否认,我本人是个悲观论者,哲学家叔本华如此,尼采也是如此。叔本华背靠身为大银行家的父亲,一辈子不愁没钱花,自顾自地搞他的厌世主义哲学。厌世主义也可以说是带有贵族色彩的哲学。不管怎么说,如果具有厌世主义理论的话,对我来说,也总算有点小本钱了。

和素姬她们国际笔会支部去郊游的那一天,天气是相当好的,我们在火车站见面后就起程了,四十分钟后到了近郊河边的一个游乐场。

游乐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们躲开拥挤的人群朝游乐场尽头走去,顺着河边在绿树成荫的小道上散步,水面上荡漾闪烁的阳光无形中使人感到,秋天已经来临了。

围绕着升洲在女学生之间展开的争宠战有增无减,看来不少人还没有看出升洲和素姬之间那种黏乎关系。升洲在吉他的伴奏下唱起了流行歌曲。郑琳一向好提莫名其妙的问题,以向众人显摆自己的水平和奥妙无限的内心世界。她听了升洲唱的歌,便一本正经地问:“升洲哥,你想参加合唱团吗?”

还没等升洲回答,周围的几个女同学便争先恐后地说“你参加合唱团,那真是太好了”,代替升洲作了回答。而且,女孩子们高兴得学着名歌手林艺真的样子,有节奏地拍着手说:“真好!真好!真正好!”

至今我也不明白,那些女人,无论老的还是少的,无论是长得漂亮还是长得丑陋的,无论是精明强悍的,还是呆头呆脑的,只要哪个男人歌儿唱得好,她们就会把他作为偶像来崇拜,甚至没命地去追他。记得有一天,名歌手南镇来我们这儿巡回演出,整个城镇几乎就见不到一个女性。就拿我爸爸澡堂的那个厨娘来说吧,一听那些流行歌曲就手舞足蹈,连给澡堂工人做饭的事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在她们看来,读那些流行歌曲的节目单比吃一顿美餐还要重要。升洲的姐姐已经是大学生了,可心里还一直爱着高中的音乐老师,尽管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绝不放弃爱的权利。我的妈妈不也是这样吗?她本来是一个本分而又倔强的人,却迷上了一个留着长长的鬈发、弹着吉他唱流行歌曲的男人,后来,他成了我的爸爸。在东方国家如此,在西方国家也是如此。你瞧,历史上不是有过吗,一个窈窕淑女,偏偏迷上了一个在月光下唱情歌的叫化子,至今还被人们传为佳话呢。我常想,女人就和男人不一样,她们基本上是一种非理性的感情性群体。

我们学校也曾举办过校内歌咏表演。当时,要弄到乐谱是十分困难的,学生们为了把电吉他演奏的爵士乐背下来,可费了牛劲了,他们用当时很流行的星牌电唱机放唱片,二三十次地反复练习。听说著名歌手鲍尔也不识乐谱,但除了鲍尔这个天才以外,光靠感觉是不可能唱好歌的。这些学校里的流行歌手不光实力虚弱,在舞台上的表演也十分拙劣,很有点像杂技表演中的小丑。他们站在舞台上就像木偶,梳得光溜溜的头发配上一身黑色校服,往那儿一站两条腿就开始发抖,唱歌时想做点动作,身子就是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晃个不停。就这身装束,这种表演技巧,靠充满杂音的唱片伴奏唱的歌,依然得到了女生们的狂热欢呼。对此,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你还不明白,女生喜欢男生呗。”祖鞠回答得很干脆。

祖鞠无论干什么事都是百折不挠,事情越荒唐,他就越感兴趣,越要弄个水落石出,有时可以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但祖鞠觉得,这才是男子汉的气魄和胆识。自从学校搞完那次歌咏表演后,祖鞠就几次提议我们自己搞一个演出队。每个人都学一种乐器,把升洲捧红了,这个队的名声不也就出去了?这个队的名字就叫“万寿山”,你们看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神采飞扬,似乎自己又要干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时,升洲并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而是说了�声“�以后再说”,就把这事搁下了。

看来,这一次我得敲打敲打祖鞠,让他清醒清醒,别搞那些没头没脑的事了。我问祖鞠:“要搞起这个队,你得会唱流行歌曲,要唱流行歌曲,不懂英语是不行的。你对自己的英语有把握吗?”

这一问,祖鞠卡壳了,就像吃了黄连一样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谁都知道,祖鞠学的洋泾浜英语,向谁说谁都听不懂,把“沙发”说成“帕发”,把“香波”说成“桑抛”。别人一揭他的短,祖鞠还有点不服气,“‘沙发’为什么就不能说成‘帕发’?你们说我的英语不地道,太小瞧人了。我唱一段英语歌给你们听听。”

祖鞠清了清嗓子,唱起美国著名歌唱家汤姆·霍内斯《自豪属于我》中的第一小节,歌词大意是“丢掉城里那么好的工作该怎么办”,可祖鞠发音南腔北调,而且五音不全,唱成了“住着省里卢米浩的屋子没盖咱那么站”,要不是大家熟知歌曲的内容,谁也听不懂他到底在唱些什么,而且,他唱完后还莫名其妙,满有节奏地大声说了句:“脱光衣服上床睡觉!”

听说,这支歌曲被听众反复点播,弄得点歌台的广播员都烦了。以这支歌曲走红的歌手叫汤姆·霍内斯,而不是祖鞠所说的托姆·霍内森。还有人给祖鞠纠正说,你不要把歌曲名字念成“自豪属于我”,而要念成“只好属于我”。实际上,就像爱看电影的人绝不会把阿兰德隆看做大影星一样,爱听流行歌曲的孩子们也绝不会喜欢汤姆·霍内斯,只有提起明星罗林·斯通斯、博克斯·托普斯或者莱德·泽普林来时,大家才会竖起大拇指,并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神色。一般来说,高中时每个人都会对未来充满美妙的憧憬,都会有自命不凡的劲头。过去如此,现在也不例外。

今天这场面勾起了我一连串的回忆。这时,升洲的歌儿似乎越唱越来劲,也越来越动听了。

秋凉气爽,天高云淡,这个天儿可以说是入秋以来最好的一天。可素姬对这么美好的天气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对这种场面更没有好感。升洲被一群女孩子包围着,嘻嘻哈哈个没完。对这一切,素姬只是木呆呆地看着,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眯缝起双眼,看着河水泛起的微波出神。素姬的那种神态,不知情的人以为她是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知情的人一看就明白素姬看不惯那帮娇小姐对升洲的那股酸劲儿,心里厌烦,但又不好表露出来。我就坐在离素姬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地用眼角瞟她两眼,见她好几次把头上的发卡取下来,又换了个地方别上去。有一次,发卡没拿好,掉在了地上,斗焕殷勤地赶紧拾起来,递给了素姬。素姬莞尔一笑,向斗焕使了个媚眼。

我记得,素姬写给升洲的信里有这么一段话:“你能永远只爱一个人吗?我认为,对方能为了我舍得抛弃一切,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爱。对这样的人我才会贡献出我的一切。当然,对那些只有三分钟热情的人,就是我抛弃了他,也永远不会后悔的。”

吃完中饭,祖鞠和升洲就和那些女孩子混在一起,租了快艇下河玩儿去了。祖鞠和郑琳一起划桨,升洲不负女孩子们的众望,挑逗着围在他身边的娇小姐们。我一个人斜靠着河边的大树看书。并不是因为我晕船不愿意坐快艇,而是我这种不合群的孤僻性格,别人并不希望我和他们搅和在一起。素姬也和我一样,一个人靠在河岸的木栏杆上一动不动看着河水发愣。偶尔也挥动白嫩的小手向快艇上的人们打打招呼。此时的素姬就像是一朵飘浮的白云,显得那样的轻盈;再看她的神态,又像是被风吹散的云朵,纷乱而飘忽不定。

斗焕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表露出来的和隐藏着的似乎是一曲二重奏,是分得开又分不开的。

快艇划过的时候,水面就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微波,浮起来的是娓娓动听的笑语,嗲声嗲气的音调,互相碰撞的秋波,男女混杂的喧哗和伏满玄机的沉默……这一切,也可以说是那一天我所看到的最微妙的风景吧。

返回市里时火车里空荡荡的,和我们早晨出发时的情景大不一样,大部分乘客都衣衫不整,脸上皱皱巴巴,精神不振,显得异常疲惫,当然也就谈不上遵守什么公共秩序和注意礼节了。地上扔满了酒瓶子、罐头盒子、碎纸屑等,简直比垃圾处理场还要脏乱。铁道厅和教育厅一样,奉命对人们的行为、言论严加控制,尤其是对看上去行色可疑的那些人,是要进行例行盘问的,再加上目前是旅游的旺季,很容易鱼龙混杂。为了避嫌,我们几个男孩子就装成和那几个女孩子压根儿不认识的样子,过检票口的时候,故意留出一定的间隔,并约好出火车站后再在附近的小吃店集合。我们谨慎地向前挪动着脚步。郑琳机敏地插进了一个公司职员队伍中,走出了检票口,刚出站她就跑了起来。接着,其他女学生,还有和郑琳手拉着手的素姬也跟着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几个女学生的背影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本来还想在小吃店再次相聚的几个男孩子感到十分失望,但心里又异常不安:她们为什么要跑呢?

这个谜底第二天就被揭开了。正如大家所担心的,郑琳昨天突然碰见了她们学校的生活教导老师。如果郑琳跟老师打个招呼再走可能问题还不会太大,可郑琳为了不让人看清自己是谁就想溜之大吉。这一跑却引起了老师的怀疑。正如人们常说的,追女孩子的丑男孩总不会有好果子吃。这一次,我们四兄弟又叫这帮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给牵连进去了。第二天,素姬一伙被叫到了教导处,对昨天的举动追根究底。素姬她们对郊游的前前后后都做了彻底交待,当然,倒霉的就是我们四个人了。没几天,一份女校的检举信就寄到了我们学校:贵校的四个流氓学生哄骗我们学校几个天真烂漫的女生,教她们学坏。此种情况,经调查属实,请校方在处理时参考。不消说,我们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被列进去了。

我们四个人从来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命运相连,这回又被一网打尽了。不用说,我们四个又被叫到了教导处,一进门,就觉得气氛很不对头。

“又是你们几个坏小子!”

“这一次要放过他们,那我们就犯了渎职罪。”

“没错!”

“你们几个上次犯了扰乱学校秩序罪,我们好不容易给你们掩盖过去了,这次你们又违反了政府颁布的紧急处置条例,拐骗女生外出。你们自己说,该定什么罪?”

教导处里坐着物理老师、军事体育教官、国文老师、地理老师、班主任……总之,都是平常和我们过不去的老师,对我们态度比较好的老师今天一个也没来。我心里暗想:今天可算栽了。

升洲的学习成绩平常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当然成了老师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绝不会再放过他的。

祖鞠平常和地理老师的关系就不怎么好。有一次,围绕着课本的内容他和地理老师发生了少见的争执。有一篇课文写的是英国的情况:二战后大英帝国逐渐走向衰落。对这一结论祖鞠表示反对,他认为英国绝对是一个日不落帝国。这一争执完全是地理课本引起的。其他学生拿的地理书上这一章的标题是“力图维持继续繁荣的英国”,而祖鞠用的是哥哥上学时用过的旧地理书,这一章的标题是“日不落英国”。不消说这场争执祖鞠是输定了。祖鞠的耳朵被地理老师给拧得通红通红,差一点眼泪都流下来。从此以后,祖鞠就对课本产生了怀疑:旧的那样说,新书上又这样讲,真没谱儿。所以,他对学习也渐渐没了兴趣,成绩每况愈下,以至掉到了末尾。

在老师的眼里,斗焕从来都是个刺儿头。上课的时候老不安稳,老师盯他一眼,斗焕就大声喊:“为什么老盯着我不放,你又看我哪儿不顺眼了?!”

像斗焕这样,老爱冲着老师翻白眼顶嘴的学生,没有一个老师会对他有好感。平常老师想动一动他嘛,总觉得满身刺儿,无处下手;放任自流呢,他总给老师找别扭。久而久之,这种矛盾就积累下来,无形中斗焕就成了众矢之的,而教导处也就成了给斗焕埋好的地雷阵,随时都有让他踩着的可能。老师们本来就琢磨:就凭这小子的表现,不久就会被抓住小辫子。果不出所料,在电影院被抓住的事过去还没几天,他就又自投罗网了。老师们一个个心里都感到痛快,这下可以借题发挥,出出这口恶气了。

这次在对我们四个人的处理上,气氛比较和缓,但后果却是严重的:我们四个被勒令停学了。

按照词典上的解释,“勒令停学”就是“一个期间不让学生听课的一种处罚”。有人会误解为“勒令停学”就是不让学生上学,在家里玩儿。弄不好,还会有人认为学生反而乐于接受这种处分。可是,对一个学生来说,一个学期受这么几次处分,那“学校”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就没有实际意义了。实际上,这种“停学”不是让我们自个儿在家玩,早晨爱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而是每天要到学校图书馆去写检查,这才是“停学”的真正含义。这种“停学”和坐监狱的区别仅仅是不用吃发了霉的豆儿饭,可以自己买饭吃,除此之外,这种生活和被关进铁窗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在图书馆写检查的时候,如果稍不守规矩或者大声说话,庶务老师就像狱卒一样对我们大声呵斥,并毫不留情地在我们姓名下边的“犯罪”记录上多添一笔。我们四个人停学不多久,名字下面就已经满满当当地画上了不少“正”字。每天傍晚其他学生放学以后,老师就过来按照“正”字的笔划数抽鞭子。

祖鞠和升洲在这场“劫难”中并没有失去信心,他们成天嘻嘻哈哈,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斗焕仍然还是爱抖腿,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打发时间,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似的。这次的事却引起了我一连串的思考:学校老师为什么可以随便打骂学生?这不是侵犯人权又是什么呢?这种教育制度,难道不是在抹杀个人特长,压制个人思想的发展吗?我曾向一些同学说过:不尊重人权的校园气氛,我认为和以压制自由、蹂躏人权为主要特征的社会气氛及政治空气是有直接关联的。可是,得到的反应却都是大家摇摇头,叹口气,以麻木的表情看我两眼就走开了。他们似乎用呆滞的目光告诉我:这种不合时宜的奇谈怪论是没有用的。

对这一问题的疑惑、争论往往就局限在我们几个人里头:“喂,对这件事你们怎么看,难道真认为是我们犯了大错儿才被停学的吗?”

“我看啊,老师对真犯了大错儿的那些人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尽拿我们这些老实人开刀。”

“谁说不是呢。我们到基督教中心去玩,就说我们是搞学生自治运动,违反国家保安条例;到风景优美的河边去玩,又说我们拐骗女生,失足陷进了泥潭。要是到教堂,有人领着的话,就是和女孩子一块儿去也没事。那岂不是说,只要他们在场的情况下干什么事都是合法的,而我们学生自己组织活动就是非法的?这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

“那我们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要商量这件事还得找那几个女孩子去。见了她们你就把刚才我说的那一段话讲出来,就说这些话是根据大家的意思整理出来的。”

“这些话恐怕她们听不懂吧。”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个够,然后,接触到庶务老师的眼神才又拿起了圆珠笔,继续写自己的检讨:我犯的罪太大了,请饶我一次吧,下次再也不敢了,对老师的这种大恩大德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四个人就这样打发着日子。斗焕对大家说,他哥哥说过,无论是在军队还是监狱,如果有令人高兴的事,那日子过得是最快的。

在停学令解除的前一天,监护人要到校办手续。我们几个里边没有一个人把这种丢人败兴的事老老实实地告诉家里。升洲以日后教姐姐吉他为条件把贤珠姐姐糊弄到了学校;我有个堂哥在部队当兵,这几天正好回来休假,我就把他作为监护人“请”过来了;祖鞠的监护人只好由常去的中华料理餐馆的厨师来担当,因为他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了;斗焕的妈妈为跑化妆品外销忙得不可开交,对儿子停不停学压根儿就不关心,所以根本就没有到学校来。

这些被称为监护人的“家长”一到教导处,大大出乎班主任意料,惊得他好半天合不拢嘴。凡是我们几个人的事都少不了要添油加醋的物理老师这一次嘴也没有合上,他一看到风姿绰约的贤珠姐脸就涨得通红,一个劲儿盯着贤珠姐的脸,看个没完。

班主任和每个“监护人”都简单地谈了几句,赠了每人一份小纪念品,就让“监护人”把我们领走了。

从学校出来,我们就跟着厨师到中华料理餐馆去了,素姬和郑琳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当时的那种气氛就别提有多庄严,多令人羡慕了,大家就像欢迎心目中的英雄——光复日被总统特赦的政治犯一样热烈欢迎我们。这时斗焕却干了件异乎寻常的事——他大踏步毫不犹豫地走到了素姬的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一意外的举动,使素姬多少有点慌张,但她马上就像给英雄献上一束白玫瑰一样,送给他一丝欢迎的微笑。升洲不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他似乎看透了素姬的心思,所以才作了个满不在乎的姿态。这也可以说是那些公子哥儿的特点,他们一眼就能看透女孩子的心。

据我个人的观察,像素姬这样的女孩子,自认为是最不容易被男孩子征服的,因此,无论何时何地,总爱摆出一种吃不准、猜不透的神秘感。这种女孩子,其实并不喜欢能把自己看穿的男孩,而会喜欢像我这样心思深沉而又非常体贴的男人。

最后才走进餐馆的祖鞠对刚才的插曲一无所知,他看到斗焕坐在素姬的身边,就把镶嵌在传统型四方脸上的那对眼睛瞪得圆圆的。冲着斗焕喊:“那是你坐的地方吗?你为什么要坐在那儿?!还不赶快挪开?!“

斗焕满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这地方我就不能坐?”说着,没趣地把身子挪开,将那个座位让给了升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