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月月(后记)-良辰

年年月月,投身其中,只见虚空。

昨天成都一直在下雨,是夏天才会有的暴雨。天气微凉,合适回忆。于是我坐下来想写点什么,但终于太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又听人说最长的梦也不过八秒。谁知道。蜷缩着醒来,胃痛。发消息给我的父亲,我说,我想念你。我想念你,但害怕回家。

我住的房子是我朋友住过的,墙壁上有她喝醉写的诗,最后一句是,天花总会乱坠。她走的那天,我去机场送她和她的猫,她的猫安静地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握着她的手,说,再见。

那天下午我去我姐姐家看她新出生的女儿,四十天。我至爱她,甚至想成为她的母亲,给她一切。她的身体娇嫩柔软,充满了生命。抱她在怀中时,她很少对我笑,但我依然快乐,因我怀抱生命,一个新鲜的小生命,体内某个地方,有和我相同的血。

我去了一次北京,然后回家去。我的父亲喝醉酒在医院输液,很晚了,我去陪他,在灯下看爱莎多娜·邓肯的自传。他闭着眼睛,似乎睡了,但呼吸很不安稳,空旷的病房中只有我们二人,墙壁是那么寂寞的白。他突然低声说,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

我抬头看他,我说,我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了。和我血连着肉的惟一,因此会大声争吵和伤害,像困兽一样抱在一起剧烈哭泣。

而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在我出生的小镇中散步,傍晚时分,手拉着手,他给我买酸奶,糖果,缎带袜子,发卡,我孩子般不停索取。

有一天我回家去,他很开心,做了一桌子的菜。我们两个坐下来吃饭,坐在那个我们长久以来习惯的位置,我对面的位置是空的。

他突然说,我想陪你这几年在成都,等到你走了,我也老了,我就死了,去陪你母亲。

我歇斯底里摔掉筷子,大哭起来,我说你走吧,你们都走吧,留我一个人多干净。

我哭了。此刻,因我想念我的家。因想念我的父亲,害怕他一个人在房子里,周围空旷而沉寂。

这本关于顾良城的书最终决定被叫做《良辰》。良辰美景,奈何天。写第一个故事的时候我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在一个停电的咖啡馆,笔记本电脑发出微弱的光芒,我写:世界让我失去了希望。后来,断断续续一年半时间,我写了十个顾良城的故事,这段时间我失去了我的母亲,到现在,觉得母亲还在的那些快乐的生活,恍若大梦。

因此,在这些故事里,我最大限度地背叛了我自己,几乎是义无反顾,投身入刺裂的未知。我写的顾良城,一共是十个,或许更多,无论是号丧者,剧作家,养蜂人,还是图书管理员,花圈制造者,汽车修理工……他们都是一个人。流离失所,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没有亲人,没有过去。他们都是我自己,对他们的每一次折磨都是我一次自暴自弃的发泄。但他们又是我的情人,完美的,那是因为,在剧烈而浓密的绝望里,我依然倔强而辛酸地,奢望着最后的希望。

其中一个顾良城的故事,写在我母亲去世的前夜,但这个故事里面没有死亡,我写了山峦,山峦上的百合,雄大的力量,生的力量。还有一些故事里面,顾良城死去,但我已经决定活下去。最后一个故事,我写了一个童话,没有身份的顾良城,他还是个孩子,离开家乡,寻找冬天的踪迹。最长的一个故事是写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她目睹了母亲的火化,失去了她的情人,我写得很难,因为我不想去回忆,但我又害怕忘记。我最喜欢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沉睡着巨龙的城市的,我们的回忆和尸体,扭曲成了它的动力。关于我的故乡,我是说我出生的那个小镇,我写了两个故事,养蜂人和图书馆管理员。我第一次写到我熟悉的传说和城镇,并且明白了,一定有一天,我会继续写这些东西。平原上的小镇,所有的居民都是陌生的血亲,我们残杀,报复,践踏花朵的尸体,排斥异乡人,带着面目不清的善良生存下去。

在这些故事里,我试图向大师们致敬,但我不想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你很容易就会在小说中看出蛛丝马迹,我在深夜阅读他们的小说,讲稿,传记,有的刚刚买,全新像一个婴孩,有的自图书馆借出,很旧或者缺页,但发出温暖的气息,有的则是朋友的书,上面写着会心一笑的批注,在看的时候,会激烈地怀念他们。在文学和阅读的本质里,这条路会越来越窄,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可言说,但沉溺其中的人,是快乐的。被打动的时候,是纯粹的。而行走的时候,是孤独的。回头去看,或许只是一片虚空。

但我已在此。独自一人,诉说着可能将被漫骂羞辱甚至误读的文本,只为告诉你,我们是如此地去爱过,又如此,把她失去。

这本书,实际上,从头到尾,情人只是一个噱头,它是关于母亲的,关于那个最爱你的人,你最爱的人,离开了你的人,再也回不来的人。

从此以后要独自生活下去的那个人。

我是如此决绝而愚蠢地,告别着我的过去,告别着那些纯良去诉说激越,因为,我被深深地伤害,血肉模糊,野兽一般挣扎嘶吼。因此,对于这一切,我请求你的原谅,请求你的宽恕。但我已经不能回去。

这一年我一直在离开成都,然后又回到这个城市。它有我熟悉的一切,也有我想逃离的一切。我的母亲离开我已经半年多,但所有的东西都慢慢浮现出来,我开始明白,我是多么需要她,多么地,不能离开她。

有时候我和我的父亲激烈地争吵,因他总是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说,若是妈妈还在……但这样的话我从来也不敢说出口,于是关上门一个人去哭,若是她还在,我一定会每个星期都回家看她,我们会在一起吃饭,她会拥抱我,听我讲那些若有若无的小恋爱,陪我去买一条漂亮的新裙子,她宠爱我,明白我,宽恕我的一切罪恶。

她已经不在了。

两个星期以前,我陪我的一些朋友去乐山看大佛,其中一个美国男孩,唱好听的歌,看福克纳以及阿特伍德的小说,我们说到佛,说到轮回,说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问我说,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我说,生活的本质是受苦,但其间会有转瞬的小幸福,一闪而过,我们是为了这些脆弱的幸福而活。

我和他们说英文,陌生的语言像鸟雀一样在舌尖鸣叫,但不涉及本质,我们大声笑,一个女孩说,我爱上了你,你知道所有的事情。

他们一共是六个人,四个女孩两个男孩,全都来自陌生的国度,有着陌生的脸孔,某些看过我的小说。

他们离开之前,开车到我住的小镇看我,站在路口昏黄的灯光下,围成一圈,唱歌给我听,我几乎哭泣,然后一个一个,我们很用力地拥抱,说再见,其实或许再也不会见。

我的生活是平淡的,已经不会每天都哭泣,但夜夜梦见我的母亲,醒来又似乎忘记。回想起来,关于她的回忆竟然都是在她病中,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坐在病房里,彼此一言不发,但又打电话给对方,对着话筒哭,说,不要怕,我不会离开你。许下花一样美丽虚弱的诺言。

很多年前,她抱着我睡觉,我就问她,我说你爱我吗。她笑了,她说,不爱。她说你问的是什么蠢话。

你爱我吗,妈妈。我问的这一句是多么傻。

无人会明白我的生活,明白我在遭受着什么,又有些什么微弱的幸福在支持着我,因陌生人都有自私的眼睛,陌生人有遥远的心。无人会明白我和她是如何相爱,如何一起生活了十九年,又是如何把彼此都失去。以及,此后,我们将如何怀念彼此,并且深深疼痛。

现在我只有我的父亲了,我甚至不敢给他看我的这本书,因我怕他发现我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已经不是他的小女儿,而他也不能再保护我。虽然我们那么爱对方,并且是彼此的惟一了,但我们,我们。

顾良城,他是那传说中的情人,他是我的母亲,我的童年,我的软弱和善良,但,他死了,他从来未曾存在过,所有的这些,都是虚幻。

我们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必然一个人离开。就像我刚刚出生的小侄女,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笑,我是那么爱她,因为她是过去的我,她是过去的我的母亲,而我们都长大了,去痛,去爱,去失去,去隐忍,去绝望,最后,我们都会死去,只留下一片平静的虚空。

我的一年,一月,过去了,就忘记了。终于会淡去。此时,我只想回家去看看我的父亲,想和他一起吃饭,散步,看着我母亲的照片,坐在客厅中低声聊天,我们会一起去看我的爷爷奶奶,看我们别的亲人,可能晚上会哭泣,会争吵,但,他是我惟一的软弱,是我惟一的纯真,是我惟一血肉相连的,至亲。

我是那样爱你,无论我走多远,多寂寞,多疼痛,变得多么让我自己都害怕……但我爱你,因此我想,我会得到拯救,我会得到宽恕。

我还有希望。

颜歌于2005-6-25[(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