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很多,童话是最后一个。
方向,正北方。
像一个纵横亚德里亚海的海盗那样,顾良城从兜里拿出指南针,仔细看了一下,骄傲地对我说。
我们站在一个三岔路口,中间有一块大石头。顾良城指着右手边那条,又看了一下指南针,说,没错,就是这条。
我们两个都戴着帽子,因此天空的天鹅和画眉都看不见我们的脸。我背着一个军绿色背包,他背着一个更大的,除此之外,我们两个人手里分别拿着地图和指南针,我们在农田间行走了一会,耕牛都看着我们,其中一头牛他长着一对骄傲雄壮的犄角说,年轻人,你们是要去打仗吗。
顾良城骄傲地对他笑了笑,后来,我们就开始唱歌了,确切地说是顾良城唱起来然后我跟着他哼哼,调子很熟悉,是他常常挂在嘴边唱的,不知不觉就把一天唱过去了,像爆米花那样嘭嘭作响,很可能就是那首《这里走来一群雄赳赳的哥萨特士兵》。
我们唱着歌走过田野上面盛开着的淡紫色的萝卜花,田埂上嫩绿的虞美人草,酸酸草,虎皮草,官司草,铃铛草和狗尾草,踩上去发出水汁饱满的声音,让人心情愉悦。红屋顶白墙壁的小屋在白茫茫的梨花丛中一闪而过。布谷鸟叫得欢快而忙碌。
因此,我问顾良城,我们是在往北走吗。
他拿出指南针看了,然后,站得笔直,像一个船长站在桅杆上那样,对我说,方向,正北方!
我就笑了起来。
我们离开桃乐镇已经差不多五个小时了,早上我们走的时候天还刚刚亮,最勤劳的一窝蚂蚁正用力搬着一只可怜的毛毛虫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手拉手跳过这条黑色的小溪然后走出了院子的大门,所有的人还在睡觉,我们两个站在门口,像巴比伦的先知那样,内心充满了骄傲,我问他说,我们能找到那些吗。
顾良城说当然,我已经会乘法了!
他教我背了一会九九表。那是我们出发的头一个钟头,一一是一,一二是二……很快我就把九九表背顺了,顾良城说,好啦,现在你也会乘法啦!
坦白地说,就是这个念头让我开始想念桃乐镇的,虽然它没完没了的春天让我厌烦,但我冒出了想要回去的那个想法,回学校去给平常爱欺负我的同学背背九九表,让他们的下巴都见鬼去吧!还好,这念头转瞬即逝。
因为我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和顾良城(他比去年夏天长高了很多,高了我半个头了)手拉着手像两个勇士那样走在路上,顾良城说,往北走,一直往北,就能看见冬天了!
冬天。这个词让我从胃到舌头都幸福得颤抖了一下。我说过,桃乐镇的春天真是没完没了到让所有人都讨厌了,一成不变的明亮而湛蓝的天空和纯净如水的阳光,到处开满了各色鲜花,简直就是花粉过敏者的地狱!从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怎么能让人不腻味!
顾良城说往北,往北就是冬天了,除此之外,还可以见到夏天和秋天。见到我们的父辈祖辈终生都没有见过的那些景色。我们居然是桃乐镇这么多居民里面头一个想到这么惊世骇俗与众不同的点子的!这个念头让我们激动得彻夜未眠,第二天天未亮我们就收拾起行李出发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跳过一队蚂蚁,头也不回地离开桃乐,离开见鬼的春天了。
冬天在我的想象中是像冰淇淋一样的,到处都是冰淇淋,吃在嘴里甜得人都要化了,皮肤觉得冰凉,多么不可思议。夏天和秋天我也想过,一个可能是像多汁的草莓而另一个或许就是苹果那样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即使是在桃乐镇中心的那个高高的钟楼上的敲钟人也看不到那么远的景色。
可能很多年以后,我们就会回到桃乐,那时候我们的爸爸妈妈都老啦,我们自己也老啦,我们就坐在镇子中心给他们讲我们的故事,吃妈妈做的苹果派。我再也不用上算术课或者自然课了,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要是别人问我,你小时候干吗不念书呢。我就告诉他,因为我去了有冬天的地方。多气派啊!
我正想着,顾良城就和我说话了,他说:你都带了什么东西啊。
可乐,巧克力,太妃糖,薯条,饼干,花生,牛角包。我说。
他皱了皱眉毛,说,好吧,至少我们可以在半年内不愁吃了。
一只鸟几乎贴着我们的鼻子飞过去,吓了我一大跳,前面的路上升着,远远可以看见山岗上一座蓝色屋顶的农舍。我有些紧张,我问顾良城说,那里会有一个女巫吗。
别傻了,他说,女巫都住在森林里呢。
为什么呢,我问。
嗯,他想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森林里面住着白昼骑士和黑夜骑士吧。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我说。
既然那栋小屋里没有女巫,我的脚步就轻快了起来,大概十五分钟以后,我们走到了蓝色屋顶的农舍门前,一个女人在院子里捣着什么,她穿着一条绣着漂亮花边的布裙子,长得很胖,鼻子红红的,围着白色的头巾。
您好。我说,请问您见过冬天吗。
冬天?她抬头看我一眼,说,你找冬天干什么。冬天可麻烦啦,那是一个议会,他们大概有十多二十个人吧,每天找着空旷的地方开会讨论说下次去什么地方,可他们太啰嗦了,最后你猜怎么着,他们看上电影啦!她摇摇头,好像我的话弄疼了她,继续用力捣着什么。
您在捣什么。我问她。
豆浆。女人说。待会橘子村的两个姑娘就要到我这里来做客,因此我要弄点豆浆给她们喝,这两个姑娘黑得不得了,拼了命想喝白一点的东西。
橘子村?顾良城嘀咕了一声。
是啊。女人说,你们或许可以在那里问问,我听说几十年前冬天到过那里,乖乖不得了,一夜之间所有的树全冻住啦,那些可怜的松鼠就那样在树上站了两三个月,抱着他们刚刚摘到的果子!她笑了起来。
冬天漂亮吗。顾良城问,眼睛里面闪着向往的光。
漂亮!女人惊叹一声,好像我们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听说有几个还长得不错,不过大多数都是一些脾气不太好的大胡子大叔,讲起话来简直像是强盗!不然这样吧,你们不如留在我这里吃午饭,跟着橘子村的两个姑娘到她们村去问问。
她抬起头打量了我们一下,说,我看你们也饿了,我做了烤土豆乳酪饼,酥香芹牛肉苹果派,还有奶油萝卜汤,对了,我还烤了一些巧克力饼干你可得尝尝,我莫婆婆烤的饼干可是人人都喜欢的……
她还没说完,我们就都觉得饿了,我说好啊好啊,谢谢您了。
在平原上走路,饿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常常还没等你发觉到,你就已经饿得很厉害了,然后瞬间你就饿成了一个小条或者成了一片,软软地摊在地上,只有等下一个路过的人好心在你身上滴上一些奶油或者牛奶,你才能重新膨胀起来。
到莫婆婆家以前我们就遇见了一个,那人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摊在路上像一张报纸,已经被走过的牛踩了几脚,皱巴巴的很可怜,我们给他滴了好些可乐他才缓过气来,站起来打了几个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面包大口吃起来,连道谢也顾不上,可怜的人,根本饿坏了。顾良城说。
橘子村的两个姑娘浑身都是橘子味道,皮肤黝黑,穿着黄色的裙子,还没进门就听见她们的笑声了。两个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也一样,只是胸口上绣了不同的数字。我是201。绣着201的那个说。
我是202。绣着202的那个说。
顾良城神情严肃,思考了一下,说,你们洗澡的时候怎么办呢。
啊呀!201脸红了起来,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说话的!
202则呵呵笑起来,她说你脸红什么,他还是个小孩儿呢!我们都笑了起来。
午餐是愉快的,我们吃光了所有的东西,把莫婆婆乐得不行,下午三点的时候她和我们告别,在山岗上用力挥动着一条花桌布,顾良城回头去看了她一眼,说,她多像孤岛上的鲁滨逊啊!
201愣了一下,她说,你不知道吗,莫婆婆就是住在一只大乌龟背上的,所以她可见多识广啦,今年她在这住下来,保不准下个月到哪儿呢。
我吃了一惊,又回头去看那个小山丘上的蓝色小屋。它的确是在移动着,即使非常缓慢,我说我刚刚怎么没看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自己也在动啊。202说。
歪理。我撇撇嘴。
那只乌龟吃什么呀。顾良城低声问了一句。没人回答他。
可能什么都不吃吧。过了些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
橘子村的人都住在大橘子里,橘子结在树上,树很粗壮,盘根错节,看起来很漂亮。他们的房子都挖出了漂亮的窗户,旁边有精心的浮雕,每一家的主题都不一样,他们的家具都紧紧固定在地板上,因为起风的时候屋子就会随风飘荡。这时候全村人都出来玩荡秋千的游戏。
不只如此,橘子村的人都是双胞胎,男男女女都长得黝黑,女的穿着橘红色的裙子,男的是叶绿色的礼服,胸前绣着不同的数字。那天晚上我们住在村长家里,是两个很老的女人,皱纹堆起来差点看不见她们的脸了,裙子上面,一个绣着001,一个是002。
我问了她们关于冬天的事情。
001哆嗦了一下,对002说,去把我的披风拿来。
她说冬天可冷啦,他们大概是十五个人,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早上是我们村一个叫做125的小伙子第一个看见他们的,是在村口,他们骑着黑色的长腿乌鸦,噼里啪啦从北边飞过来了,披着银色的披风,看起来帅气极了,乌鸦还没落稳他们就一跃而下了,最年轻的一个说,你们的村长呢,我们想来这里住一段时间。这可怜的叫125的小伙子,他什么都没回答就被冬天呼出的空气给冻僵啦,直到去年才苏醒过来。他弟弟已经老得像他爷爷啦。
002拿过披风来给她姐姐披上,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然后坐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她说,冬天来了不久,羽绒服商人就来啦,他们都穿着一些好像吉普赛人的奇装异服,兜售色彩艳丽的羽绒服,不过,总算挺暖和。我说,你们找冬天干什么,一般人躲他们还来不及呢。
我们从桃乐镇来。顾良城清了清嗓子,解释说。
桃乐镇!001和002惊呼起来,听说春天住在那里,真是个好地方!
什么呀,我瘪瘪嘴,没意思透了!
吓,001说,女孩儿别乱瘪嘴,要长皱纹的!
顾良城笑了起来,他说,她就是很臭美!
我重重打了他一下,他夸张地惨叫起来。
001笑着说,不过,如果你们真的要找他们,我这儿还有其中一个人的名片呢。是个挺帅的小伙子,那时候我还年轻……她叹了口气,说,明天我们找个电话给他打个电话去问问。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睡着,月光很明亮,空气有些黏稠,我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微微摇晃着。喂,我叫顾良城,现在是什么季节啊。
不知道,他说,可能是夏天吧,因为比我们那热一些。
我说你想家吗。他说,不想,你这个没出息的。
我们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他又考我背了一次九九表,我背错了一点,不过很快自己记起来了,我说,你以后长大想干什么。
他说谁知道呢,可能做海员吧。
海员?
嗯,他又想了一下,不过成为冬天也不错,坐在黑色的长腿乌鸦上旅行,多好!
那我呢。我问。
你?他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要是你乖一点,我也可以让你成为冬天,那你就是第一个女的冬天了,我们两个骑着黑色的乌鸦横扫整个桃乐镇,让他们见识见识!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冻僵了!怎么样?
好吧,我想了一下,这样我就可以每天吃冰淇淋了。可,我会想妈妈的。
他叹了口气,把手从稻草编成的床铺上伸了过来握住我的手,他说别担心,我们会常常回去看她的,给她带礼物,还有我妈妈也是。我会照顾你的,别担心。
嗯。我点头。然后打了一个呵欠。他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着了,我就睡。
顾良城和我睡觉都不打呼,但桃乐镇以前有一个睡觉打呼的可怜人,他总是要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捆在床上,免得打呼吹起来的气泡让他飘走了。这个可怜人在一个球赛季节所有的男人都为之疯狂的末尾终于熬不住睡着了,他太困了,忘记了绑绳子,果然就乘着自己的呼噜飞走了,直到现在,打雷的时候,桃乐镇的人们就会说,是他还在云上面打呼噜呢!
那天晚上我梦见我和顾良城都成为了冬天,我们的乌鸦长着一个滑稽的大尾巴,老是从屁股里面骨碌骨碌地冒出冰淇淋。
第二天早上老村长001带着我们去拜访村子里的零食商人227,他长着一个扬扬得意的大胡子,说起话来像打雷,牙齿雪白。他是全村惟一有电话的人,屋子窗户上挂满了彩色棒棒糖,让所有的孩子馋涎欲滴。
村长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打打看,就是这个电话。
我接过来就从纸上感觉到了一丝寒气,不由兴奋地打了个突,上面写着漂亮的花体字十一。然后是十一位手机号码。背面写着:娱乐。冷冻。解暑。减产。竭诚为您服务。
我遏制住激动的心情,在零食商人充满了菠萝糖味道的电话机上拨出了号码,然而,没通。
我说,不通啊。
村长疑惑地拿过名片,又看了一眼,然后说,怎么会不通呢,他明明说他不会换手机的啊。
发话的是商人227,他问我说,你加拨0了吗,手机长途是要加拨0的。
我再试了一次,果然通了。电话响了几声以后被接起来了,喂。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没什么特别,我略微有点失望。
喂,您好。我说,请问是十一先生吗。
是的。那边说,你有什么事情。
嗯,我努力寻找着措辞,我从桃乐镇来……
桃乐镇?那边一愣,说,你打错了!
然后砰地挂了电话。
怎么了?顾良城问我。
他把电话挂了。我吃惊地说。
我们吃过中午饭就出发了,老村长送给我们两套羽绒服,她说你们总用得着的。
我们和他们道别,然后继续上路了。
方向,正北方!顾良城大声说,声音里面比上次多了坚定。
他说他们不接电话,我们就去找他们!我就不信,我们找不到冬天!
于是我们手拉着手继续往北边走,好几次,我们听见天空中鸟儿飞过的声音就惊喜地抬头去看,但不是大雁就是天鹅。总之,不是乌鸦。
那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走到一个奇怪的山谷,里面满是落下的叶子,满山都是褐色的土,毛茸茸的,天气渐渐冷了,我们都加上了衣服,吃了些巧克力和饼干,还喝了不少牛奶。山谷里面的树木全落了叶子。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树,惊讶地看了好久,顾良城说,真漂亮啊!我连连点头。
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猛地从树上跳下来,吓了我们一大跳,老头说,漂亮什么啊,本来这里可好啦,在山谷里面,风也吹不到,四季如春,比那个桃乐镇差不了多少,可自从冬天来了一趟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他大声埋怨着,吐了一口痰,吓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顾良城问他说,你是说,冬天刚刚来过?我低头看着老头的脚尖,那双鞋子有些破了。
他说是啊,我们覆盆子谷不知道作了什么孽!买了保险都不管用,那些土匪说来就来了,把什么都给我们抢走了!树啊!花啊!阳光啊!小麦啊!还有什么啊!
他突然惊叫起来,接着剧烈地萎缩了,变成了一根小棍。快,快,他虚弱地呼喊,给我点吃的!我们连忙给他倒了些可乐,他又像馒头一样膨胀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好笑的褐色,然后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吃下了我们给他的面包、薯条和一大块黄油。
十分钟以后老头满意地叹息了一口,他说,年轻人,谢谢你们,神保佑你们。
不谢。顾良城说,可你能告诉我们,冬天现在在哪儿吗。
冬天!老头发出见鬼一样的呼喊,他说我再也不想知道了!他们来了以后我们覆盆子谷的人都走光了!山梨镇,李子村,苹果山庄哪里远走哪里去!这里还能住人吗!
接着他继续抱怨起来,保险公司的人迟迟不来赔钱,手机欠费停机连小汽车也被冻得熄火了,电视上还天天说今年是一个暖冬,什么话!上头都在干什么啊!每年的税钱算是白交了。老头咳嗽了好几声,继续说,要我说,政府就应该派几辆战斗机上去,不然导弹也行,什么都行,总之得把冬天那群土匪给从他们的乌鸦上打下来!那时候多好,我们都能像桃乐镇的人那样,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我小心地说,桃乐镇也不是那么好啊。
哦?老头顿时对我鼓起眼睛,完全忘记了刚刚是谁给了他吃的那块黄油面包——那可是我明天的早饭。他说你倒是说说,那儿怎么不好啦!
那你倒是说说,那儿怎么好啦。顾良城反问了他一句。
好,总之就是好呗,老头嘟噜着,春天,多好,万物复苏,吃穿不愁……
他带着我们去他家过夜,一路上树叶在我们脚下发出巨响,以至于好几次我都停下来看我是不是踩到了一个无辜的老鼠什么的。
晚上老人做了玉米饼和糖浆饭团给我们吃。他虽然脾气差了点,可手艺却不坏,还盛上了丰厚的配根蛋卷配生菜沙拉。我们一直和他讲着桃乐镇的故事。得知我们是从那里来的以后,老头简直把我们当作了美国人般崇拜。桃乐镇……那儿怎样啊。有几条河。房价贵吗。有很多高级的商场吧。花真的一直开着吗。
我累坏了,埋头吃饭,顾良城耐着性子像外交官那样回答了他的问题。
接着他和我们讲了一些冬天的故事。
冬天!老头说,脾气比我坏一万倍!来的那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时候你们可能刚刚出生吧,我还没这么老,正上树剪枝叶呢,就看见天边一大朵乌云来了,我想,不好,要下雨!可不是,是冬天来了咳!比起他们,雨算什么呀!他们一来就怒气冲冲地冻住了所有的房屋,拔掉了我们的草和树叶。花就别提了!是一群土匪一样的男人,有几个长得还可以,可其他的看起来凶神恶煞极了,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挺帅的,弄翻了我的屋顶,在我家住了好久,我老问他说,老兄,你什么时候走啊。他总是问我,我去哪儿啊。我说去哪儿都好,就别在这里折磨我了。他说,我想去桃乐镇。去干什么我就问他。他说去找一个人。那就去呀,我巴不得他走,说你去啊。这坏人叹了口气,说,去也没用,死都死了。去也去不了,他还在呢。
他还是她?我好奇地问。
桃乐镇?顾良城则问,他真的说他想去桃乐镇?
是啊。老头说,骗你干什么,他叫十一。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顾良城很快就睡着了,我拉着他的手冷得睡不着,老头半夜进来给我加了一条被子,问我说,小姑娘,你冷吗。
我说,是啊。这是冬天了吗。
冬天!老头冷笑两声,这算什么冬天,最多是深秋!
我浑身的血液都变慢了,眼睛也是,耳朵也是,手也是,顾良城倒挺暖和,我不由往他那边缩了缩身子,我一直想着老头告诉我的话,还有我听见的那个声音,他是冬天,叫做十一,他还年轻吗,他想去桃乐镇干什么,他要找谁呢。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是一个好人,温暖和蔼的样子还给橘子村老村长发名片呢。
那张名片我又从我口袋里面掏出来看。001婆婆把它送给了我。上面的花体字真的很漂亮。十一。他是长什么样子呢。很英俊?
我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我居然见到了冬天的照片,老头珍藏了很多年。一共是十五个人,站成三排,有五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另外四个似乎三十出头了,留着小胡子,稳重一些,还有三个是大胡子的中年人,穿着肥大的衣服,脸都看不见了,另外差点被我们忽略,照片前方是两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长得很可爱,其中一个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那五个二十多岁的人里面,老头指了一个留着平头的给我们看,他说,这个就是十一。他真的很英俊,我想或者顾良城长大了就会是那个样子,但神色忧郁,看着镜头,紧紧握着拳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他说,那年我女儿爱上了他,死活要跟他走,结果,变成了一个卖羽绒服的商人,到现在都没结婚!
那么,顾良城灵机一动,他说你能找到那些卖羽绒服的人吗,找到了他们就能找到冬天了吧。
是啊。老头说,他们就像猎狗一样灵敏,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冬天的动向了。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平常女人在,男人们一个月回家一次,你们去找他们吧,不过能不能碰上人就要看运气了。
他画了一张地图给我们,线条画得不是很好,我猜比例尺寸也不是很对,不过根据他的解释,我们总算是看明白了,离覆盆子谷不远,在东北方向,他们住的地方有一个气派的名字,叫做鸭蹼寨。
为什么叫做鸭蹼不是鸭毛呢。我问。
谁知道。老头说,不过寨子里是没有鸭毛的。都做衣服了嘛,鸭蹼倒可能剩下不少。
我们同他道别,继续上路了。一路上我和顾良城都奇怪地沉默不语,鸟儿越来越少,他不时看指南针确定方向,我想我们都有些想念桃乐镇了,笔直的街道,喷泉整洁地涌动着,在太阳下面闪着金光,卖水果的小贩把甘蔗堆成高高的圆锥形,狗和猫都活力十足地乱叫,人们安居乐业,衣食不愁,镇中心那个高高的钟楼上,撞钟人总是准时地撞着那口浑厚的大钟,一到下午四点,小学就放学了,我和顾良城一起回家,在路上可以买个冰淇淋吃,我们住在一个院子的两头,穿过花园就可以到他家,他妈妈做好吃的绿豆糕招待我,还可以喝爽口的柠檬汽水,然后我们一起做作业。顾良城比我高两个年级,他很快做完了自己的作业,就来帮我做我的,因此我们总是很快把作业做完了,我们就可以开始玩了,他总是能想出很多新点子。我们喜欢玩接字游戏,谁说不上来就要刮鼻子,一般都是我输掉,不过顾良城不会刮得太重,他总说,不能刮太重,不然你哭了我还得哄你,多麻烦!看门人的儿子张二就不一样了,他每次总是很重很重地刮我的鼻子,我也就很重很重地刮他,有时候还用指甲抓他,他一要哭,我就先哭起来,他就被我吓得不敢哭了。顾良城总是说我赖皮,后来我们都不太和张二玩了。
他说,你笑什么。因为我偷偷笑了起来。我说我想到张二了。
他也笑了,他说,我们这趟回去他该嫉妒死了,我们给他带礼物吧。
好。我说。
正说着,远远就看见鸭蹼寨了。
鸭蹼寨形状奇怪,门口立着一只大鸭子,胸口挂着牌子说,鸭蹼寨欢迎你。鸭蹼寨的人都住在大鸭蛋里面,鸭蛋像个不倒翁那样立在地上,怎么弄都不会倒。寨子里面,除了一个显然是工厂的嗡嗡作响的厂房,安静得过分,到处种植着精致的小榕树还有芙蓉花,恍惚有桃乐镇的感觉。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等我们,她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得还算漂亮,就是皮肤不太好,穿着一条花里胡哨的裙子,脖子上挂着至少五条项链,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铃铛,一动就叮当作响。她说,你们是从桃乐镇来的吧,我爸爸打电话告诉我了,快跟我来。她说,我叫双喜。
我对她道明来意,双喜说这还不容易,现在男人们在寨子里休息呢,放年假。不过他们明天就要再出去做生意了,你们可以跟着他们去。
好的。顾良城说,神情兴奋而喜悦。我却隐隐有些不安,握着他的手,我说,这样好吗。会很冷吧。
双喜扭头很豪爽地笑了,她说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羽绒服,我卖最好的给你,打八折!
我有羽绒服。我怯生生地说,并且拿出橘子村村长送我们的给她看。
嘁!双喜很不屑地瞟了一眼,说,早过时了!我卖给你们最新款的,比这个好,我们这批新货的鸭子是全生态喂养的,长得好得多!布料也不一样了。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说,好吧。
双喜说这才对了,反正你们桃乐镇来的人,有的是钱嘛!
顾良城翻了个白眼,骂我说,白痴。
因为做成了生意,双喜那天特别高兴,晚上给我们开了一个小型的招待会,我们见到了鸭蹼寨的不少人。可恨的是,很多男人都来捏我的脸,说,多可爱的小姑娘,从那么远的桃乐镇来,真不容易啊!
我很迷惑地说,桃乐镇很远吗。我们没走几天啊。
他们说当然很远了,从这里过去,独角兽也要走上个一个月呢!
怎么会呢,我惊讶地叫了出来,我们真的没走几天啊。
顾良城咳嗽了一声,悄声说:可能是莫婆婆的乌龟赶路赶的吧。还有覆盆子谷,其实是在一头大骆驼背上,你没发现吧。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问他。
他说我告诉了你,你还不吓死了,不是最怕有毛的动物吗。
鸭蹼寨风大,四周飘扬着彩色的毯子,被风吹得荡很高,却没什么声音。寨里的人说,那些都是用最好的毛线纺成的。他们都穿着各种样式怪异的衣服,佩戴繁复的饰物,连他们住的鸭蛋上面都被主人按照个人喜好画上了各种不同的图案,夜晚来了,他们就在寨中心升起篝火做香喷喷的火腿烤鸭,配着奶酪和寿司,美味无比。
因为明天就要出远门,所有的人都玩得很疯,围在一起跳舞,大声唱歌,把火焰都唱得扭动起来。我身边的小伙子问我说,你是从桃乐镇来的么小姑娘。我说,是啊。他说好地方啊。
这时另一个喝得半醉的中年人说,桃乐镇有什么好,以前还不是破得要死。冷死了多少人啊……他身边的人狠狠踩了他一脚,他连忙住嘴了。
在桃乐镇,只有老死的人,连吵架的人都没有,人们的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容,无论是糖果商,水果商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会满满地堆满你的口袋,好像那些东西不要钱一样。因此我妈妈总是说,少吃点糖,吃得一嘴烂牙,看以后谁要你!
我一脸不以为然,说,顾良城呀。
我妈妈就过来刮我的脸,说小姑娘你真不害臊!要是他以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啊,你就要饿死了。
我就问她,我说,什么是饿呀,听起来满新鲜。
我妈妈说,现在的小孩太幸福了,我小时候,桃乐哪像现在这样啊,冷得都不敢出门,没东西吃,每天只有一顿饭……她突然停了嘴,说,你要吃饼干吗。
我大声说,好啊!我要吃牛奶花生饼干!
那天晚上不少人喝醉了,我看见双喜挂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哭个不停,她说,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她哭得那么悲伤,泪水落下来,脚下的花都开放了,发出幽蓝幽蓝的光芒,顾良城突然叹了口气,他问我说,你说,我们是不是长大了就一定要结婚。
我说,谁知道。
他说,你说如果我成了冬天而你不是,那么我会不会不认识你了,那么我就每年来你住的地方看你一次,看看你就好。
我一阵恐慌,勉强说:你看不起我,凭什么你是冬天了我就不能是!
早上天还没亮,鸭蹼寨的男人们就出发了,披着彩色的披风,把飞机的货舱塞得满满的。螺旋桨突突地响起来了。说是飞机,不如说是飞艇,或者是船,总之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挂着帆,下面都是螺旋桨,我们站在船舷看,抚着栏杆,看见一群飞行员在操作室用力踩着踏板,唱着一首雄壮而略带悲凉的歌,升上了天空。下方,寨子越来越远,那些漂亮的毯子飞在寨子周围,像一圈光芒在照耀。
我们在飞艇上到处转悠,看见一个男人爬上桅杆用望远镜到处看着,并且用对讲机和下面讲着话,舵手转着方向盘,飞行员们一脸紧张地走来走去,行色匆匆。
大概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和顾良城渐渐习惯了周围的景色。云朵棉花糖一样柔软而阴沉,太阳在云朵中起起落落,我们好像过了好几天,又好像什么都没过。突然一个男人大声说:西北方!西北方!
所有的人都往西北方看去,于是我们看见了他们。
冬天。一共是十五个人,十三头乌鸦,威风凛凛,像一群悲愤的海盗,披着黑色的披风,在大风中呼啦作响。
他们很熟了,船上的人对他们吹着响亮的呼哨,那边也以同样明亮的口哨回应着,有人唱着一支歌,调子很熟,或许还是那首《这里走来一群雄赳赳的哥萨特士兵》。
我兴奋地看着他们,努力寻找着那个叫做十一的人,隐约我在乌鸦巨大的黑色翅膀后面看见了他,他的头发长了一些,比起照片上,皮肤粗糙,眼神沧桑,脖子上挂着一把短刀,穿着背心,手臂上刺着青色的刺青,扭成一串我不认识的字母。
顾良城不高兴地捏了捏我的手,说,你看什么呢。
中午时候我们降落到一大片空旷的地上,一起吃午饭,我终于在很近的地方看见冬天。虽然穿着羽绒服,但是依然不敢和他们面对面讲话,他们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和我在桃乐镇的春风里面想象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在这里,我根本忘记了桃乐镇是怎样的,所有的冬天坐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下一站的目标,他们拿出一些透明美丽的水晶,吃了起来,吃得嚓嚓作响。
我说,那是什么。
冰。一个飞行员回答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顾良城已经向他们走过去了,他几乎是跑着过去的,寒气冲得他站不住脚,但他跑了过去,他跑到一个大胡子的人面前,对他伸出手,他说你好,我叫做顾良城,我从桃乐镇来。
我从桃乐镇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大胡子低头,仔细地看了他很久,然后终于笑了,他笑的时候一阵寒风狠狠吹过来,差点把耳朵给我刮掉,他伸出手握了握顾良城的手,他说你好,我是三。
桃乐镇,三身边的另一个大胡子男人若有所思,那是个好地方,他说。
那里有春天。一个年轻男人笑着说,看了十一一眼。
就在这一眼之间,十一大步向顾良城走过来,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来,他掐着他的脖子,脸色狰狞,他说小子,你说你从哪里来。
桃乐镇。顾良城咬着牙齿,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好,我叫做顾良城。我是来找你们的,我想成为冬天。
十一着魔一样看着他,一秒,两秒,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他终于把他放了下去,然后,笑了,他说好,我叫做十一。
他居然说好,我来不及想什么,就跳过去拉顾良城的手,我说我呢,我呢,我怎么办!
十一和颜悦色地说,你也可以做冬天。
现在冬天是十七个了,我是说,我,顾良城,还有别的按照年龄从一到十五的十五个。我坐在三的乌鸦上,顾良城跟着十一,乌鸦的翎羽黑而且硬,旋动着天空的风把我的脸冻得没有知觉,渐渐也就不觉得冷了。我们每天吃冰,用雪洗澡,越来越觉得温暖起来,羽绒服什么的根本就用不着了。
冬天其实是很无聊的一群人,我们降落在沙漠上,试图开会决定去哪里,然后吵吵闹闹看起电影来在天空中制造巨大而低矮的云朵,把幻灯投影在上面看,音响伴随着沙漠的风声。冬天很喜欢娱乐片,几乎是无枪战不欢,偶尔也看点毛片,对女主角的身材和演技刻薄地评头论足。我们也喝酒,所有的人包括最小的十五都要被迫喝几口。大口吃肉,骂脏话,吐痰,像农民工一样把痰从天空中吐到别人脑袋上。
有几次我们还遇见过莫婆婆,去吃了她新做的饼干,依然那么好吃,从天空中看下去,她的乌龟一点也不大,就像一只普通的乌龟,不紧不慢地爬着,有时候把头缩起来睡觉。
我们还去过一次橘子村,老村长001去世了,我们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冰棺,睡在里面的尸体永远都不会腐烂。至于覆盆子谷,一说够了,上次十一发疯折腾坏他们了,也待得太久,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虽然没有春天,但树木终究会发芽。
至于那些鸭蹼寨的人,忠实地跟随着我们,还一起和我们唱歌,羽绒服原来利润很大,我当初根本就被双喜砍得厉害,利润我们冬天和他们三七分成。他们的男人都长得很英俊,娶到了漂亮的姑娘,最聪明的七对他们说,你们要小心,会被嫉妒排挤的。果然,不久以后,政府下令对他们多收两倍的税,我怀疑他们的日子过得苦了,虽然他们依然把歌唱得嘹亮。
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桃乐镇。我已经快要忘记桃乐镇的春天了。那里天空明亮。带着阴影的树木散发出花朵的芬芳。虫子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就被调皮的孩子踩得一声惨叫。鸟儿在树林里唱歌开会,或许他们也看毛片。还有我妈妈做的苹果派,她是不是已经老了,还有我小学同学,他们肯定都会背九九表了,我失落地想到。
冬天的事情我知道得多了一些,比如最开始冬天本来只有一个,后来来了很多人,被通缉的强盗,科技罪犯,退伍运动员,无所事事的天才少年,还有被捡到的孤儿,还有我们——从桃乐镇来寻找他们的两个孩子。因为某种奇怪的生活方式,我们都长大得很快,衰老得很慢,但我们也会变成老人,很多年以后,七说,到时候我们就发明一套顶呱呱的数字化设备!奇怪的是,在我们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找过冬天,可能除了桃乐镇,除了我和顾良城两个莫名其妙老是提前做完作业的孩子,没有别的地方别的人觉得冬天是好的,虽然他们真的是那么的好。
我们有时候很久都不出去,搭着帐篷住在沙漠上,有时候骑着乌鸦穿越整个大洋,躲过飞机,战斗机,导弹,女巫还有坠落的航天飞机或者空间站。六抱怨说,天上越来越不干净了!
如顾良城所说,我是惟一的姑娘。但变得越来越像个男孩。骂起脏话来毫不含糊,喝酒喝得比谁都厉害,我现在和他坐一头乌鸦,在天空上面吻他,我笑着问他说,你爱我吗。
不爱。他说。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握着缰绳。
但关于冬天,我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事情也有,比如说为什么冬天永远都不去桃乐镇。在整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地方是冬天永远都不去的。比如为什么十一要在手臂上刺着面目狰狞的那串英文字母,顾良城说,那是春天。比如我从鸭蹼寨飞行员嘴里含含糊糊知道春天是一个姑娘,她已经死了。
这些事情,我想顾良城是知道的,因为男人之间总是有更多的秘密,但他不会告诉我,即使我在夜里搂着他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亲他的脸颊,他也不会像告诉一道算术题答案那样告诉我。其实桃乐镇从来就不像我想的那样,其实桃乐镇是一个寒冷而贫瘠的地方,其实春天就是在那里被杀死的,她的血流了一地,永远都不会离开那里了,而别的季节也永远无法去。那些都发生在我们出生之前,因此我们一无所知,自以为自己是无辜的,我们见到的,是桃乐镇那么美丽灿烂的春天,那些祥和富裕的人们,我们的父亲母亲,街口的水果小贩,和气的糖果商,他们联手杀死了那个女人,在她的身上戳了很多刀或许……我不想再想下去了。
和冬天们一样,我和顾良城也不会再回桃乐镇,他们是因为伤痛和某些扯淡的自然法则,我们是因为羞愧和耻辱,我们是两个叛逃者,在很久以前,已经被我们忘记的时候,一个春天的清晨,离开了桃乐镇,手拉着手,背着九九表,顾良城拿出指南针,看了看,像一个海盗那样说:
方向,正北方!
桃乐镇的春天就此在我们脑后了,而我们,和所有的流浪者,亡命徒一样离开了,再也不会,回到我们那包含着耻辱,背叛,杀戮,还有温情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