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跟您说,小说写到这儿,连我自己也有几分感动。
两个老头儿,一个瘦高瘦高的,已是老态龙钟了,一蹭一蹭地朝前走着;另一个矮矮的,精瘦,推着辆自行车,言谈话语,眉飞色舞,却又很耐心地陪着他走。自行车上,一前一后,一共四张鸟笼。瘦高的老者,一左一右,提着两个鸟笼。他们简直就像是拥着一堆鸟笼向前移动的。更加意味深长的是,这一堆鸟笼在耸立的高楼大厦夹成的峡谷间移动,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柔弱,像黄河峡谷里漂移的牛皮筏,不过比牛皮筏移动得更慢更慢……最初感动我的,就是这画面,我想我早晚得把它写进我的小说去。
现在,我就这么把它合理化了。
面对这画面,也曾有过别的胡思乱想。
两个“鸟儿友”,找另一位几天不见的“鸟儿友”来了?他们连地址都不知道。他们在楼群间转悠。这么个岁数了,有几天不露面,意味着什么?找的结果,可能是什么?
他们中的一位,到另一位的家去?也许。一个是退休的部长,一个是退休的门房儿。人生的起点和归宿对每一个人都毫无二致。那么,当他们一起面对共同归宿的时候,遗憾的是谁?是门房儿,还是部长?
还是让那眉飞色舞的陪那老态龙钟的去他的家吧,附近那遛鸟儿的绿草地没了,他们得去看看那辆车,明儿好去龙潭湖。
两位老爷子进家的时候,沈晓钟正在家,家里还有两位客人。沈晓钟见老爷子带一位回来,过来客气了一番。正打算回客厅继续和自己的客人谈买卖,沈老爷子把他叫住了。
“晓钟啊,我跟你说个事。”
“您说。”
“明儿啊,我得到龙潭湖遛鸟儿去啦。”
“哟,去那么远干吗?这附近……”
“没啦,那地界儿让推土机给推啦!”
“那你……”
“这不,这位孙老弟跟我来啦,打明儿起,由他,拉我去……”
“噢,那……您……您可受累啦……”沈晓钟朝孙老爷子连连点头。
“您就放心,老哥哥交给我啦!”孙老爷子一副大包大揽的神气。
仔细分析起来,往下这事儿,也怨沈老爷子。不就是让儿子给你预备车吗?你们刚刚上楼之前不是看过啦,那车就在楼底下,等儿子送走了客人,让他给您推去打打气,齐了。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北京人讲话,“话又说回来”,沈老爷子也是好意,北京人嘛,得个机会就念人的好儿,既然孙老弟有这义举,又跟到了家,见了自己的儿子,他当然想掰开揉碎地把人家的好儿给儿子念叨念叨。沈晓钟呢,却正在谈买卖,脑瓜子里转的,全是钱。瞧当爹的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以为是要留他跟来人说说“价儿”哪。也搭着孙老爷子那模样大活泛了。别看是七十的人了,那劲头儿,活像个夜里到永定门火车站口拉黑车的“板儿爷”。沈晓钟就真以为当爹的找来个拉“包月儿”的哪。说实在的,要倒退回几年,他沈晓钟是不会出这纰漏的。可这些日子,有点发了,口气也大了,前不久刚刚跟老爷子说过,您用钱,您就说,哪怕咱请个男保姆来侍候您。您舒坦了,我也放心。有这么个前茬儿搁在这儿,儿子就更以为老爷子是留他下来砍价儿啦。这份儿还用砍吗,顶多了,二百,三百,行了不?这年头儿,为桩买卖,请一回客得花多少?这一个月下来,又得请多少回客?能把老爷子哄服帖了,花个三头五百的,算得了什么?
“行啦,爸,我那儿正忙着哪,您跟这位师傅说说就成了。您二位商量个数,多少钱,我都出。”说完了,沈晓钟还跟孙老爷子点点头,笑了笑,过客厅那边去了。
冲这句话,沈老爷子就得背过气去。
北京人,舍命都不舍脸。你这是抽我们这位老兄弟的脸子呀!人家是干吗的?人家干吗来了?……钱?那俩臭钱儿烧得你都不会说人话了?
“混蛋!”沈老爷子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算是把这句话吼了出来。
沈晓钟已经回到客厅了,听见这边吼了一嗓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回来看。
老爷子见儿子回来了,还是说不出话,煞白了脸,用手指着他,一劲儿倒气。
倒是孙老爷子不急不恼,态度平和得多,脸上堆着笑,告诉沈晓钟,老爷子生了气,是因为他闹了个误会。
“哎呀,不就是个误会吗,我给大叔赔个不是,行不?……大叔,我这正忙着哪,您甭往心里去,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走了眼啦……”
孙老爷子当然是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摆摆手,算是过去了。
“那……您帮着劝劝我爸?我那儿正忙着哪。”沈晓钟又出去了。
要说呢,的确是一场误会。可这误会也就是搁在如今这年头儿,好像才多起来了。
我也碰上过。
半年前,为了写作的需要,我从一家公司买了一台电脑,因此得以发现,原来,优质的售后服务,非洋人所得专也。感动之余,随手写了一篇《居京琐记》,交给《北京晚报》发表。没有想到,文章发表后,类似的误会就来了——没少接到朋友的电话,问曰:电脑公司给了你多少钱?我说:哪儿的事,我怎么能要电脑公司的钱!又曰:别蒙我,做了这么大的一篇广告,能不要他们出血?至少,那台电脑得白送你吧。我说我抗议我冤枉我一分钱也没拿。这以后,收场的就常常是一句玩笑了:放心,我又不是纪检委的。或者说:我知道,这年头,谁赚了钱也得说没赚。
身边没挨着黄河,挨着的话,管它洗得清洗不清,会先跳下去再说。
这事以后我一直在想,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因为,这年头,人们都“狼”了许多,见到你披着张灰皮,自然是同类无疑,你要是披了张白皮呢,也会认定,这日子口儿哪儿找羊去?这一定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说不定原本真是一只羊的,让人这么一点拨,那张羊皮底下,倒长出点狼毛来了。
再说得多一点,羊说不定真得变成披着羊皮的狼啦。
几周前去崇文区文化馆听一位潘先生讲旧京掌故,真是精彩得很,又听说这讲座要延续很久,欣喜之余,不免为崇文区文化馆的经费担心,问曰:“每一讲得给老先生多少钱?”文化馆的朋友笑了起来:“问的可不止您一个了。老先生一分钱也不要。而且说了,要给钱,就不讲了!”
您看,我这就“狼”了许多不是?
“狼”都哪儿来的?全是这么互相点拨着、调教着出来的。
话题是不是远了点儿?沈老爷子正待在屋里生儿子的气。孙老爷子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其实我的话题一点儿也不远。您就这么想吧,就我这号的,除了仨瓜俩枣儿的稿费、讲课费,还没见过多少钱呢,都自觉着这羊皮底下有点儿狼心狗肺了,那沈晓钟,成天腰挎BP机,手持“大哥大”,今儿“抛”吧,明儿“进”吧,在狼群里混,能不整个儿完全彻底地狼心狗肺了?
当然我这是开玩笑,或者说,我这是学老爷子的口气。其实我倒拥护沈晓钟,不拥护老爷子。用老爷子那一套,干不成“四化”,顶多了,多活几年。不过,您沈晓钟“狼心狗肺”。您得到该使的地方使去,您不能哪儿都使,特别是不该当着这俩老爷子使。您这一使,在您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您没想到,您这一手儿,轻了,给老爷子闹个臊眉耷眼;重了,得把老爷子气回去。
沈晓钟的“罪过”还没完。按他那一套活法儿,这非但不算罪过,还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事。他还觉着,回来说这么一句,是对刚才那误会找补了一下,谁承想,又给本来已经气头上的老爷子添了一把火。
这一回,连一直随和、忍让的孙老爷子也觉得没多大意思了。
沈晓钟从老爷子的屋里回到客厅以后,大概跟他的客人们解释了一下。客人中的一位,不知是因为买卖上有求于他呢,还是因为真的热心,当即说:“那又何必?我每天都从您家门口过,用我的车,把老爷子捎上不就成啦?……回来?您让老爷子说个时间,我包了!”
要说沈晓钟也没错儿,有方便的汽车,谁坐三轮啊。再说,老爷子领来的那位,如果不是专门拉三轮儿的,纯粹是为了交情,来尽义务,他也是觉得不落忍了。您想啊,也是老头子了,一分钱不挣,每天来拉着你们家的老头子去遛鸟儿,您心里说得过去,街坊邻居也得戳你脊梁骨呀。
沈晓钟一点儿也没犹豫,又推门进了老爷子的屋,和言悦色地对孙老爷子说:“大叔,您不生我的气了吧?”
孙老爷子当然又端了一回大家风度。
“大叔,我还真谢谢您,您这么有心。”沈晓钟说,“不过呢,刚才那边有位朋友说啦,这事儿,就不用劳您大驾啦,他有汽车,从我们家门口过,把我爸捎去就成啦……”
“喝,有汽车啊……”孙老爷子强笑着,扭头看了看沈老爷子,“敢情!……有汽车当然不用坐我的三轮啦……好,好,那……老哥哥,明儿……您……就坐汽车……坐汽车去啦?……”
沈老爷子恨不能把个脑袋扎裤裆里去。
第二天,孙老爷子当然不会来。
接沈老爷子的汽车倒来了,至少,那老板和沈晓钟的买卖进行着的这几个月,大概会天天来的。
沈老爷子能坐吗?甭说坐汽车了,就是腿儿着,他也没脸去见孙老爷子,见他那些老哥儿们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