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先旗在师大美术系为艾米联系进修。师大是他的母校,他对从前的老师说:“我不能再耽误艾米的前程了,我不会再让她出去打工,也不会让她在家洗衣做饭。”那位老师为这对年轻人的恋情而感动,答应为他尽力。先旗深深鞠躬,他说:“老师,您没见过弟子的手是怎样拿筷子的,她拿筷子的姿势就跟拿画笔一模一样!”他比比划划的样子以及说话的神情,把老师逗乐了。
先旗跑回家,兴奋地告诉了艾米这个好消息。他对她说:“举起你的手,我能从你的手指头上闻到花香,能看见时间在你的指尖跳舞。”
艾米接受了先旗的建议。经过了许多事情,她沉淀了许多想法,那些想法现在逐渐澄明起来,使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去接受更多更新的东西。
先旗知道了她的想法后,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一头倒在席梦思上,大喊大叫,仿佛他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
他倒垂的头正好对着那个骷髅,在眨眼的一瞬间,他感觉那个骷髅动了一下。先旗立即翻身站立,取下它,紧紧抱在怀里。他喃喃地说:“小兄弟,你是不是也高兴了?祝福大姐姐!祝福大哥哥!”
他把掌心轻轻地贴在骷髅的顶门,屏住呼吸。他感觉手掌在有节奏地跳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奇和激动迅速扩散了全身,先旗声音颤抖地对艾米说:“宝贝!快,你快过来!”
艾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近,坐在了他的身边。
先旗拉过艾米的手,把她的右手轻轻贴放在骷髅的顶端。他说:“闭上眼睛,不要说话,不要出气。你现在可以感觉到吗?”
她想笑,但又不敢笑。“嗯,我觉得它在望着我!”
“不是的。是另外一种感觉,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先旗认真地说。
艾米缩回手,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那是什么呢?”
“是轻微的跳动!是生命的苏醒,是灵魂的召唤!”先旗虔诚地念念有词。
突然,艾米的眼里滴下了两颗泪珠,滴在了骷髅的上方。她急忙伸出手去擦拭,却被先旗牢牢地按住了。果然有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跳动!
“我早就说过,即使是一亿年以前的化石,也是有灵性的。灵性的前提,就是千万次的爱!”先旗的手抓住艾米的手,越握越紧,久久不愿分开。
艾米枕着先旗的手,睡着了。她均匀的呼吸特别清晰,像隔夜的阵风,吹到他的脖子里,温暖而湿润。痒痒的感觉,从颈动脉开始,一直传导到心脏、腹腔。先旗伸出手,由上至下,抚摸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赶走这种感觉,可是,另一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
先旗再也睡不着了,他的手,从他的身体移向她的身体,艾米一动也不动。他翻身跪起,吻了她的脖子、肩膀,以及胸脯。他的心狂乱不止,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粗重、快速的呼吸,与艾米轻微、均匀的呼吸混合在一起,竟是一种无比协调的小夜曲!
他迅速从床头柜里摸出铅笔和纸,在黑暗中,记下了这突如其来的感受,这就是音乐《呼吸》最早的雏形,来自上天赐予的音符。
“你在干什么?”突然,艾米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原来,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先旗凝视她,只见她的眸子今夜特别大,特别透亮,他相信自己已经被她看穿了。“我想……”
她说:“你想,那我们就开始吧。”
于是,他丢开纸片,紧紧地抱住她,在床上翻滚,从这头滚到那头。他们有一小阵子的静止,空气在那一刻停顿了。先旗霍地坐起,把她推开。他把自己藏在黑暗的角落,用拳头去捶打自己的脑门。他想起两个人坚守的那些岁月,在情感的河流上,因为缺少信心,他把她推到了谷底。而执着的艾米始终用柔弱的手掌,将他托在水面……那一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庄严的念头。“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健康的、幸福的夜晚!”
丝绒窗帘飘翻,在房间搅起了一股旋风。带有咸味的气息漂洋过海,穿透了白云山下一座宾馆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电视机中,一个男性雄厚的声音正在以中速传出:
据广东省气象台监测,今年第6号热带风暴“首比菲”于昨天早晨5时加强为强热带风暴,11时加强为台风。昨晚8时,“首比菲”已经移到菲律宾吕宋岛东部沿海,中心附近最大风速每秒35米,达到12级风力。气象专家预测,“首比菲”将以每小时20到25公里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于今天早晨进入南海东部海面,逐渐向我省中部靠近,可能今日夜间在沿海地区登陆。受其影响,今天起,我省东部和中部海面有6到7级偏东风,以后风力继续加强,其中台风中心经过的附近地方有12级旋转风。预计我省西南部和珠江三角洲南部将有暴雨到大暴雨,中部和东南部也有一次明显降水过程。
在剧组提供的临时住处,果果对着电视机里的“气象先生”大发牢骚:“又是台风,什么时间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啊?”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脏乱、拥挤,把人挤兑得像一条晒干的咸鱼,在人流中,游都游不动了,只能让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跑。更为糟糕的是,在中国这个最早开放的城市,人们的观念似乎没有太大的张力,那些蜂拥而至、企图淘得人生第一桶金的外来移民们,一个一个地在做着自己并不情愿做的事情。比如果果,她现在厌倦了拍那些无聊至极的广告,但她还得继续接单,出镜。拍了也怕了,前不久,她拍的一个饮品广告,里面有一句“政治”台词,工商官员竟下令电视台禁播,还抄了公司一笔不小的罚款。这笔罚款,当然最终会折算在她们的工资里。不就是一句趣味台词吗?“红”的东西未必是红的,如果不是“红”的,说什么也不让露脸。
可是,南方人的脸,绝对不能用纯正的“红”来形容,都是酱红色,台风给糙的。警报一来,人们就像寄居在实验室里的软体动物,把脸埋得低低的,一群等死的傻B!果果有很好看的肤色,不怕被台风毁容,在等待开工的日子里,她白天泡在网吧上网,晚上从外面租回一堆王家卫,眼巴巴地看着王家卫。
她的手机在半夜叫个不停,这时正是她关掉VCD,刚刚进入梦乡的时候。果果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一下彩色显屏,一串长长的数字。这是一个越洋电话,从洛杉矶打来的。
“你烦不烦啦?”她对着手机没好气地大声吼叫。
电话那头说:“你现在在哪?”
“我在中国。”
“中国那么大,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呢?”
“那你就不要问了,反正你也找不着。”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不想!我想睡觉。”
“哦,我忘了时差,以为你正在公司上班呢。我和Vincent才吃过午餐。”
“就是那个黑鬼吗?你怎么不换一个白种人,或者棕色人什么的?至少,你该嫁个红种人,为咱祖国争争光啊!”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好不好?我打算下个月回国。”
“你的国家是美国,你‘回’什么?回你个头!”
“我是要回来的,要和你好好谈谈。”
果果“啪”地关掉了手机,同房的小姐妹好奇地问:“你和谁说话呢?”
“和我妈!”果果嘣出3个字后,开始蒙头大睡。
武汉的秋季,早晨略有一些凉意。艾米坐在校园静静的湖边,看着水面上笼罩的淡淡薄雾和垂吊在水里的几枝杨柳,心静得如同眼前的一池秋水。她的面前是一面支起的画夹,地上分别摆放着一只小号塑料桶和一只颜料盒。离上课还有2个小时,她想她肯定可以画出一幅漂亮的风景写生。
抬头,有一个人走进了前面的开阔地,真是一抹败笔,破坏了画面的和谐。艾米下意识地想叫一声“让开”,以表示她的不满。可是,她刚一张嘴,又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削瘦的外国青年,身着黑色的牛仔裤,红色宽格棉布衬衫。她看见他投来探询的目光,右手正在不经意地拨弄着挂在胸前的吉他,一把酱红色的西班牙“帕多”吉他。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用巴西玫瑰木和云杉面材精心制作而成的。是它,“帕多”,艾米的不满,一下子像秋风一样一扫而过。
“是‘帕多’!”她的表情使这个外国青年有些惊讶,她像老朋友似的和他打招呼:“Hello!Goodmorning!’‘
他向她走来:“Hello!Goodmorning!你也喜欢‘帕多’?”
他会汉语。他说:“我叫Joe,是中亚一个小国派遣中国的留学生。”他的汉语虽然说得生硬,但还算流畅,这使他们之间的交谈既省去了很多麻烦,又拉近了不少距离。艾米告诉他,这是她的男朋友先旗做梦都喜欢的吉他,可是,他没有钱,她想在他25岁生日的那天,买这样的一把吉他。
Joe取下吉他递给艾米,让她试试。她拨着纤细的6根弦,弹了一曲《流浪歌手的情人》,“离开喧嚣的人群,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弹唱,让你相信,总是有人在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
离开北京3年了,这首曲子又勾起了艾米的往事。她想起了父亲,一个集母爱与父爱于一身的老人。她走时,竟残忍地没和他说一句话;走后,又一连3年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她只记得这个先旗,几乎快要忘记父亲的模样了,如果当初她不是那样任性,听从了父亲的建议,父亲肯定会容纳先旗。那将是一个两代人、或者3代人的传统之家。
“琴是从家里带来中国的吗?”艾米有意转移话题,她把吉他依依不舍地还给了Joe。
“不是,是我去北京旅行花300美元买的。琴行就这一把,应该是正宗的西班牙产品。”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弹奏起来,很是得意。
这时,有几个晨读的中国学生走了过来,琴声刚落,就冲他一笑:“再弹一曲吧。”他耸耸肩,摆出一副“不是知音不与谈”的架势。显然,他是对这几个不请自来的人,打断了他与她的交谈非常不满。那几个学生望了艾米一眼,有点妒嫉,又有点丧气地走开了。
“如果我能买上这样一把吉他就好了。”艾米叹息了一声,可惜她现在没钱,和先旗一样没钱。否则,她会说服Joe把琴让给她。然后,在先旗25岁生日的那天,在虚掩房门的后面,轻轻地、反复地弹奏《流浪歌手的情人》,然后,等先旗半夜演出回来,然后,他们躺在地上,一起做梦。
半小时很快过去了,Joe要走了。临走时,他给了艾米E—mail地址。
这几天,艾米一连给Joe发去了好几封邮件,都是谈琴和音乐的事,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艾米决定不再去想那个外国青年手中晃来晃去的“帕多”琴,她要多画画,最好是有人出钱能够买走她的画。
她又坐在师大校园的湖边写生。这个时候,秋天有些深了,湖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的柳叶。有一小股旋风,在湖心带动了一片叶子,呈螺旋状向岸边漂移过来。艾米看见水里倒映着一个晃晃忽忽的人影,一回头,Joe正默默含笑地站在她的身后。还是黑色牛仔裤,红色宽格棉布衬衫,只是没带那把酱红色的西班牙吉他。
她站起身说:“你好,我给你的邮件没收到吗?”
Joe说:“我最近去了外地刚回来,还没空打开邮箱哩。”
艾米“哦”了一声。
“你心情不好吗?要不要我们一起走走?”Joe提议。
正好,艾米今天没课,她就随Joe穿过湖面的石桥,穿过对面的教学区。一路上,艾米无语。
Joe说他是国际政治学的研究生,他的父亲是那个国家的政府官员,他的国家正饱受战乱。
Joe说如果他的国家需要他拿起枪,他肯定不会抱起吉他。他要和人民一起为正义而战,为和平而战。
Joe说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他要学习中国的语言,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政治,中国改革的模式。
艾米听Joe一个人绵延不绝的叙述,灰暗的情绪渐渐开朗。她说:“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青年,你的国家应当为有你这样的优秀青年而骄傲。”
Joe天真地笑了:“谢谢,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他们来到校外的小吃一条街,Joe把艾米带到了一个老太太的摊前。那是一只蜂窝煤灶上架着的一只大锅,锅里煮了一些玉米棒子。
Joe指着玉米棒子,“我请你吃甜玉米,中国年轻的玉米,好吃。”
艾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知道Joe把“tender”当成了“young”。
她也指着玉米棒子,“是tender而不是young。”
Joe不好意思起来,连声说道:“对,是tender、tender。”
晚上,艾米把Joe的事讲给先旗听,当然,她没有提起那把酱红色的“帕多”吉他。
先旗说:“那小外整个他妈的一国际骗子,穷国啊,他哪来那多钱留学?留什么学呀,还不是拿人民的血汗钱到中国旅行来的?!什么伟大的国家?别人哄咱开心,说你伟大啊,你就认为你真还伟大。”
先旗越说越激动。“其实中国人最下贱,你没看见这几年连十几岁的中学生、小学生都跑了?漂洋过海到国外镀金去了,几年后又漂洋过海回来。在别人的土地上做了一回孙子,在自己的土地上就有资格做大爷。这跟中国的摇滚一样,我就不信中国的摇滚敌不过外国的摇滚,他那摇滚是靠什么弄出来的呀?靠毒品!演唱会要用兴奋剂给撑着,离了兴奋剂,他们就摇不起来,唱不出来!”
艾米打断他的话。“我看你现在说的比他们唱的还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白天遇上了这档事儿,也没别的意思呀!”
先旗“嘿嘿”地笑了。“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你也不可能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的这种感觉。”
他再次提起那个Joe。“谁比谁傻呀?容浩说,他妈的老外不就是以怪异、奇特的服饰造型,在玩简单的3个和弦吗?我们早不玩重金属了,真俗,真他妈的俗!容浩说了,总有一天,老子们要把摇滚搬到美国的第54大街上去,让那帮兔崽子们,也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不含咖啡因的摇滚。”
艾米听他这么说着,就差掉泪了。这是一群不太像人类、也不太愿与人类合群的年轻人,从他们的身上折射出的那种抵触、对立,甚至反叛的情绪,很容易让人感到,他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正在对任何一种确定的价值进行否认,正在对不均衡的时代物质进行粉碎。作为反体制、反秩序的音乐人,他们暴躁不安的侵略性与攻击性,归根到底,是为了发展、壮大中国的摇滚乐。
呵呵,睡吧,宝贝。
转眼就快到国庆节了。艾米收到了Joe的一封邮件。Joe说,国庆节有7天假期,他要去张家界旅行,问艾米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往?Joe还说,张家界的景色太迷人了,你可以一边旅行一边作画,还可以向游人出售你的画。艾米拒绝了Joe,她说,先旗的生日这天正好是国庆节,她要留下来陪先旗,为先旗的大型摇滚音乐会做幕后。
不久,Joe又给艾米发了一封邮件。这是Joe自己制作的Flash-mtv,在有一点懒散的背景音乐当中,一抹随意的铅笔画,一抹恬淡的色彩,勾勒出一个消瘦的外国青年冲着艾米耸了耸肩,在他夸张的大嘴旁边,有一行跳动的英文:Sorrytobotheryou。那个“you”泛着浅蓝色的光亮,艾米把光标移至这个单词时,电脑上出现了一个箭头,指示她可以继续点击下一个窗口。她轻轻一击,画面是红色心形图案。这是一张示爱的电子卡片,Joe明目张胆地说:“我爱你!”
艾米不会制作Flash-mtv,但她会画画,她说,Haveapleasantjourney!当你从张家界回来时,你会收到我送给你的画。
艾米发出这封邮件后,觉得很有必要在Joe离开武汉之前再见Joe一面。她去留学生宿舍3号楼找Joe,值班的经警用电话联系后告诉她,Joe不在。她在门口一直等到很晚,都没见到他的人影,艾米非常惋惜地离开了。她回到租住地时,先旗已经先回一步,正抱着那个骷髅坐在床上发呆。很显然,他看到了艾米和Joe之间的电邮。
他们的邮箱密码是共用的。当初设置密码的时候,在使用什么数字上,两个人争执不下。先旗要用艾米的生日作为密码,艾米要用先旗的生日作为密码。最后,他们用抓阄的办法,确定了其中一个人的生日,是先旗的生日。用心的艾米在做那两个小纸团时,偷偷作了记号,居然没有被粗心的先旗发现。先旗执着地说,别人的密码是一组枯燥的阿拉伯数字,而我们的密码是两个生动的中文,它们是“信任”。
艾米进门后,去吻先旗的脸。她闻到他嘴里、身上以及衣服上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她问:“你是不是喝酒了?医生不让你喝酒,知道不?”
先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干嘛了?”
艾米说:“我去找Joe了。”
先旗把脸阴了下来。“又是那个国际骗子?”
艾米故意赌气地说:“真不愧是愤怒的狗眼哦,除你之外,在你的眼里就没一个好人,我也不是!”
先旗顿时怒不可遏,像一头咆哮的野兽,他冲着她大喊大叫:“你这个臭婊子!”
艾米惊愕得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真醉了?”
“走开!”先旗一掌过去,将艾米重重地推翻在地。
艾米翻身起来,一头朝先旗扑去,她失声痛哭,撕咬先旗的衣服、指头。
先旗再次将她打翻在地,他用血淋淋的手指去拽她的头发,使劲地拽。艾米歇斯底里地嚎叫,破口大骂先旗是一个惨无人道的暴君,是一个混帐王八蛋的变态狂。这是3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骂了先旗。
先旗从干燥的嗓子里挤出几声变调的怪笑。“老子就从今天开始变态!吓死你这个臭婊子!”
他把艾米拖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他用粗暴的手按住她的头,用冰凉的自来水去冲艾米的头发,使她不能动弹。
艾米无声无息,泪水和着自来水无穷无尽地流向下水道。
先旗喘着粗气,又把艾米拖回里间,重重地摔在那张直接摆放在地上的席梦思上。艾米有一小段时间的昏厥,她醒来时,唤先旗的名字,先旗已经不在房间了,她就蜷缩在那里,低声哭泣,口渴得很。
她不知道先旗今天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这也是他们认识3年来,先旗第一次对她粗口和动手,她为他设想了许多原谅他的理由。她在心底说,一定是自己回来晚了,他误会了她;一定是他在外面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找个机会宣泄;一定是他的创作进入了一种颠狂的状态,他要寻找一种颠狂的感觉。其实,先旗是那样深爱着自己,自己也是那样深爱着先旗。
艾米艰难地起身,出门,她在深夜的街头公用电话亭不停地拨打IC电话,给先旗的朋友容浩、江小扬,还有刘汉生、陈曦。他们都说,没有见到先旗,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商量了摇滚音乐会的事,还在一起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肉,他真的没有什么反常的情绪。
艾米瘫坐在路边,背靠着电话亭的不锈钢支柱,有一股冰刺的寒意穿透了她脊骨。她站起来,拨通了北京家中的电话。
在等待接应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脏狂跳不止,手抖动得厉害。她仔细聆听父亲发出的声音,自己却半天不敢出声。她想从前的自己,是一只淘气又调皮的小猫,它从主人的手中溜走,去野外怀春,却从不在意主人声声惨切的召唤。事隔3年之后,小猫累了,当它想听到主人的召唤时,她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那是有些苍老,声带渗血的声音。
艾米觉得羞愧,当她感觉父亲将要挂断电话的那个关键时刻,她鼓起勇气,动情地对着话筒说:“爸,是我。艾米。”
她听见父亲和她一样也在发抖。半晌,远在北京的父亲说:“女儿好吗?女儿你在哪里呀?”
“好,好。我……在武汉。”
“那个先旗也好吗?也在武汉吗?”
艾米一愣,两行热泪像不止的泉水,喷涌而出。她哽咽说:“我们都好。”
“傻孩子,爸在北京为你们准备了结婚用品,好多。”
艾米终于禁止不住“哇”地一声,对着话筒大哭起来。这催人肺腑的哭声,响彻了武汉和北京两个城市的两个角落,相距千里,没有人阻挡。
艾米听见父亲在电话的另一头哽咽,她抹了抹眼泪说:“爸,我在想你!”
父亲说:“我也在想你!回来……”
义愤填膺的先旗想冲进师大留学生宿舍3号楼,但被经警挡在了门外。他们凶狠的吵闹声,引来了一群还没有就寝的外国留学生,Joe就在其中。Joe对那个经警说:“他是找我的,请他进来。”
Joe住在4楼一间带有厨卫的单间,墙上歪歪斜斜地贴满了音乐广告画和女人裸体画。靠墙的一角,零乱地堆放了一些脏的运动裤衫和旅行鞋,几本印刷精良的进口画册,也被随意地摊放在地上。Joe说:“你好!你找我有事吗?”
先旗破口大骂:“老子不好!老子想操了你妈!”
Joe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很快就被对方揪住了衣领。“你要干什么?”
先旗张着血盆大口:“你是不是向艾米求过爱?”
“不可以吗?”Joe再一次耸耸肩,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老子让你这个国际骗子,去——爱!”一记重拳打在Joe的脸上,鲜血喷薄而出。
喜欢中国武术的Joe拉开架势,和先旗在不太宽敞的房间打斗。他的花拳绣腿在先旗看来,又觉可气又觉可笑,用不着几个回合,先旗完全可以把这个自恃研究过中国武功的外国青年治服在地。但他现在还不想这么做,他要彻底激怒他,让他在使出浑身解数而一筹莫展的时候,再一招制敌,让他尝尝真正的中国武功的厉害。
Joe几次出拳,都被先旗轻轻一拨,让开了。先旗故意挑逗Joe在房间兜着圈子,并不时地给他一拳或者一掌。打斗的声音,震动了墙上的那把吉他,优质、敏感的琴弦,传出了几声悦耳的“嗡嗡”的低鸣声。先旗抬头,那是一把酱红色的西班牙“帕多”吉他!他的注意力已不在Joe的身上了,而集中于这把酱红色的西班牙“帕多”吉他!
先旗一边招架,一边张望,好琴!一把真正的好琴!
恼羞成怒的Joe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操起一把椅子向先旗砸了过来。只要先旗把头稍稍一偏,那把椅子和那把琴就有可能同时粉碎。可是,先旗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头血流如注!
Joe有些惊慌,他急忙上前抱起先旗,查看他的伤口。还好,并没有大碍。他找来消炎粉和绷带,为先旗包扎。口中连声说“I'msorry!Pleaseforgiveme。”
先旗爬起来,骂了一句:“你妈妈的,老子走了。”
在迈出房门的最后一步,先旗又回头看了看那把吉他。他用流利的英语对Joe说:
“Ihopetoseeyounext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