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谁是我的情人

这是一间年代久远的房子,统共三层,我正好住在顶层。房间不大,仅七八个平方米,但看上去一尘不染。房里陈设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用于输液的吊瓶架,墙角放着只红色的开水瓶。

为便于通风透气,前后窗户大开。我独自伫立窗前,想起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不如意的事情,鼻子禁不住有些发酸。

窗外,春天已把大地描绘得多姿多彩,正要将它传递给夏日的流水线。可它又似乎对自己的杰作依依不舍,于是,用一缕轻纱包裹着郁郁葱葱的万物,不忍展开,让即将从云层背后出来亮相的太阳急红了眼。林间莺歌燕舞,一派万类天地竞自由的景象。可是我呢,犹如关在笼中的小鸟,再美的大自然都与我毫无关联。

吴处长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事情他都知道了,首先安慰我,要我安心接受隔离观察,他不能亲自来看我,请我原谅。有什么困难,随时打电话给他。接着,他就诉苦说,这事情真让他头疼,人家处室都平安无事,唯独我们处里一下子被隔离了三个,正常工作简直没法搞了。当然,他接着说,这些还都是小事,而关键是影响太坏。他说老秦啊老秦,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前不久我就再三叮嘱过你,凡事小心谨慎,尤其与女同志打交道,一定要考虑后果,把握一个度。可是你呢?根本没有听进去。唉,算了不说了,一会儿我还要到秘书长、书记、市长那儿去做检讨,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说对不起处长,给你添麻烦了。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是清清白白的,啥事没有发生。

吴处长说你就别说了,有些事情是越描越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三个都没事,健健康康地从隔离室走出来。

听了吴处长的话,我再次想哭,是感动?是担心?还是后怕?一时难以说清。

坐在床边,我心里乱得很。我想我的事情必须向人解释清楚,我不能背这个莫须有的坏名声。我现在才发现,我这个人对名声是很在乎的,就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可我一时又实在想不起向谁解释才好。吴处长平时那样信任我,现在也开始对我疑神疑鬼,居然说什么“事情会越描越黑”,如此看来,还会有谁肯相信我呢?

整个上午,我的思绪翻江倒海,头都快爆裂开来。我怀着侥幸心理给金巧儿打电话,我想知道巧儿到底向“非典办”说了什么。我关心巧儿说了什么甚至比关心我是否得了“非典”还要急切。

没有想到,巧儿居然那么及时地接听了我的电话。或许是她也心里没着没落的缘故吧,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失声痛哭起来。

我说巧儿,你没事吧?

巧儿抽泣着说,秦哥,我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我太任性了。我要是按照你说的,先拖一拖那件事,不与老季走得那么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有用。我说,但愿大家都平平安安。

巧儿说,我连累了你,你不怪我吧?

我说染上“非典”倒不可怕,我现在担心的是人们怎么看待咱俩之间的事情。你到底向“非典办”说了啥,现在居然弄得满城风雨?

巧儿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实话实说也会遭惹是非。

我说,既然是实话实说,也只好任人去说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反过来安慰起她来了,先前的担心竟全都被我藏到了肚子里。

你住几号房?巧儿突然又问我。

我说八号。

是吗?巧儿开心地说,真是八号吗?我住七号,就在你隔壁。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克制着自己,平静地说,是吗?

真的,不信你听。话音没落,只听紧靠七号房的墙壁发出两声拳击的声音。她说,你要听到了就用拳头回应一下。我对这种游戏不是很感兴趣,有气无力地用拳头朝墙上打了两拳。我听到巧儿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没想到我们会这样零距离地住在一起。弄不好,我晚上还会听到你打鼾的声音呢。

我勉强冲她笑了笑。我说照这么看起来,刘文进与她老婆孩子也可能隔壁挨隔壁。近在咫尺而不能相见,也真够惨的!

巧儿听了,叹口气,半晌未语。

我说你怎么啦?没话我关机啦!

她突然说,秦哥,我想哭。说着就又抽抽嗒嗒哭起来。我不知道怎样面对未来,我错了吗?秦哥,我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无情地惩罚我?我跑到这个城市来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

我无可奈何地安慰她说,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难道不是吗?她说,自从来到这里,我就连连遭遇不幸。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走出这一步。

我说,你没有错,因为我们不可能未卜先知,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她说,谢谢你秦哥。

巧儿一再称呼我秦哥,无形中又触动了我思念老婆孩子的神经。很久没有见到老婆小春了,不知她到底生活得怎么样?在“非典”盛行的非常时期,我真的很担心她和儿子的安全。

我拿起手机正要拨通小春的手机,自己的手机先响了。一看显示,竟是秦真真打来的。

真真问我,给她办的事情现在办到哪一步了,她说出版社那边在催那批书稿。我说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校对完。她说那就辛苦你加把劲,尽快完成算了。我说近来恐怕不行。她急了:为什么?我突然来了调侃的兴致,我说你还没请我吃酸菜鱼呢?她笑着说,想不到秦哥比猫还馋,要吃鱼还不好说,今天就可以请你。

其实我哪里是真的关心鱼呢?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关心我的劳动报酬罢了。可她好像装糊涂似的,只字不提。

我继续调侃道:今天请我吃鱼,恐怕你不敢来,我也不敢去。

为什么?

因为今早接到你的短信之后,我就被隔离了。

秦真真在电话那头笑得发疯:秦哥,你少跟我耍贫嘴了,你以为我不敢出门了吗?

我说你还是记者呢,好像一点新闻嗅觉都没有,我可是真的被隔离了。要不信你就真的把鱼送来吧!

显然她是愣住了:这么说来,季局长这次患病,也殃及你了?

我说,你知道啦?

她说报上都登了,头版头条,显要位置。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但愿上帝保佑你!

谢谢你,我说,只是暂时吃不上酸菜鱼有些遗憾。要是吃鱼也可以像现金存取那样在银行联网就好了,如此你在那里存,我在这里随时享用,岂不妙哉!说罢我就乐呵呵地笑个不停,因为我又一次巧妙地暗示了她别忘了给我劳动报酬,我真的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骄傲和得意。

真真说,我实在是佩服你的想象力,要真是那样的话,供你随时享用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酸菜鱼了,更多的恐怕是金钱和美女吧!说完她也咯咯直笑。

我说不过你,我说,在你面前,我甘拜下风!

真真乐呵呵地:你投降就好,不然是饶不了你的。

怎么啊,我说,还想搏斗不成?告诉你,不出三招就把你撂倒了。

好呀,真真说,有机会见识见识!

我说见识就见识谁怕谁呀!

然后就两个人在电话里头放肆地笑。

真真拿不到书稿,显然有些无可奈何,说笑了一会儿就要挂电话。为了安慰她,我只好向她保证,待隔离一解除,马上就帮她把事情搞定,叫她千万放心。真真千恩万谢着把电话挂了。我知道,她是不会怨我的,因为不是我不愿意立即完成她交给的任务,的确是“非典”不让我完成。况且,一个“非典”改变了整个世界,就她那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告别了秦真真,我就一心一意给老婆打手机。手机这玩意儿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发明手机的人,我猜想大约也是一个经历过隔离的人吧。或许正是因为隔离使他产生了发明的灵感,捣鼓出了这么个神奇的家伙。刚才手机是秦真真,八个阿拉伯数字拨出去,就又变成了我老婆王小春。

老婆没有让我失望,她平和地接听了我的电话,至少我认为,她对我的态度此刻是十分平和的。

你好小春,我是老秦。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想你,也想孩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孩子你可以随时见他嘛,我又没有限制你的权利。

我说现在对我来说,什么权利都是一种奢望,我可能染上了“非典”,我被隔离了。我故意说得很可怜,语气听起来有些绝望。

她顿了一下,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击中了,她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隔离室里,我好害怕,我害怕真的永远失去你,失去孩子。

她显然被我的语气感染了,她的声音开始发起颤来。她说检测结果如何?

我故意咳嗽了几下,说稍微有些低烧和咳嗽,还没完全证明得了“非典”,但我与“非典”患者有过接触这是真的,我怕我这次是十有八九难逃劫难。

小春的声音哆嗦得厉害起来,她说我马上来看你。

我以视死如归的口气说,算了你千万莫来,来了人家也绝不会让见面的,这种病还是尽量避开的好,再说,我自己说什么也绝不会让你来的。春儿,请你打掉来看我的念头吧,如果我这次真的得了“非典”,虽然这一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但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小春抑制不住地流泪了,泪水明显地打湿了她的声音,从我的手机里流淌出来,又打湿了我的耳根,温温的,柔柔的,一直流到我的心里。她说,我来我要来,不要阻止我,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了,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送来。

我说谢谢你小春,谢谢你接听了我的电话,让你担惊受怕我真的于心不忍。可是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渴望听到你的声音啊!春儿,我是爱你的。正是因为很在乎你很在乎你,才因为那么一束鲜花的误会,惹你生气了。你知道吗?我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除了我,我不希望任何人来分享你的爱。

别说了,小春抽泣着,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追求什么浪漫,而忽视了真实的生活。其实,还是歌里唱得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呀!

我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不要自我埋怨了,是我对不起你,我成年累月只知道工作、工作,全然忽视了你的感受。如果上帝给我第二次生命的话,我保证全心全意地让你开心每一天。说完我就不住地咳嗽,咳嗽,再咳嗽,装出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

怎么啦?小春急了,在手机里头乱嚷乱叫,恨不能马上飞到我的身边来。她说,你不要再说话了,赶快躺下休息吧,医生呢?为什么身边没有医生。

我说医生来了,你别管了,我马上就没事了。说完我就把手机挂断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凭空演出这么一场戏。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居然演得如此成功。一想到老婆在片刻时间就被我制服了,心里禁不住美滋滋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真的要感谢“非典”。我猜想,此刻她一定很着急、很着急,至于急成什么样子,不得而知。如此甚好,女人嘛,就是要她为男人着急,只有她为男人着急了,她才会在心里牵挂男人、爱男人,否则,她会把男人抛到九霄云外,置之不理。看得出,老婆还是十分担心我的安危的,要不然她不会如此伤心欲绝,惊慌失措。想到这儿,我打心眼里幸福得死去活来。

老婆王小春果然冒着风险来看我了,她从超市买来一大堆的补品,还把我换洗的衣服、洗漱用的毛巾香皂、日常用的手机充电器全都带来了。可是人家不让见面,几名武警战士老远就将她截获了。

她说我是市妇联的,我来看我老公,见一面就走。

武警战士说,“非典”面前一视同仁,“非典”并不因为你是妇联的就不传染你。不说见一面,就是见半面也不行。

小春说规矩我懂,我戴上口罩,绝不会有问题的。

武警战士耐心地说,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样好了,你带来的东西我们让医生转交给你先生,你自己就回去吧。这也是对你好,请你也理解理解我们。

小春说,好吧,我听你们的,但是也请你们行行好,能不能让我老公把头从窗口伸出来让我看看?

或许是被小春的真诚所感动了吧,武警战士交换了一下意见,就给隔离病房的医生打电话商量此事。没料到,医生居然同意了。

当医生通知说我爱人来看我了,正在楼下等我把头伸出去的时候,我欣喜若狂。可正当我朝窗口奔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是不能在老婆面前表现得太兴奋、太激动、太有精气神儿的,因为我是病人,我得让她看出我的健康是受到了残酷冲击、我的身体是受到了严重摧残的样子,这样才能使她更加地相信我是真的病了,因而更加地挂念我,关心我,为我的痛苦而痛苦。

我沉住气,先打通了老婆的手机,我说春儿,你真的就在楼下吗?

是的,我正在楼下,她说你能不能把头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说好的,我马上就来。可是我却故意拖拖拉拉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怎么还没看见你。她说。

我说我已经看见你了,你还没有看见我吗?说这话时,其实我根本就还没把头伸出去。

没有,真的没有。她说,你能不能再往外伸伸。

于是我就真的把头伸出去了。

此刻,手机里面传来老婆激动的声音:这次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你看见我的脸了吗?

她说我看见一副大口罩。说着在手机里控制不住自己,“嘤嘤”地哭。

春儿,你莫哭,我劝她说,我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吧,好好地爱我们的儿子。

她说,老秦,儿子不用你操心,我会好好爱他的,你自己多保重。我把你要换洗的衣服都带来了,还有你的手机充电器,别忘了多给我和儿子打电话,不要在乎钱,我会随时给你手机充值的。

我朝她挥手:去吧,赶快离去吧。

她似乎为了更清楚地看到我,昂着头,一边打电话,一边朝身后退,我看见她的脚后跟绊在一块断砖上,跌倒在地,被两名武警战士扶起来了,而她自己的头却始终朝上扬着,手里的手机始终贴着耳朵,两眼紧盯着楼上的我,根本没工夫给武警战士道声谢。她冲手机说,老秦,你不要有心理压力,你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我和儿子等着你早日回家。

一股暖流在我的心里潮起潮落,霎时,喉咙发哽,鼻子发酸,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我说春儿,你啥都不用说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很快我就会出来,你放心吧。你自己要多保重。我爱你!

小春几乎是一步一退地离开了我。

王小春从我那儿离开之后就回了她自己的单位。

她的同事孙姗姗和杨焱焱当时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一起讨论伊拉克的战事和刚刚发生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的非典型肺炎问题,说着说着几乎就要扯到关于我的绯闻上来了,忽然看见王小春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马上就打住了。

杨焱焱关切地问,小春你没事吧?

我老婆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趴到办公桌上,像个木头人似的。

孙姗姗上来摸摸我老婆的头说,你都知道啦?

我老婆把头点了点。她点头当然是表示她知道我染上“非典”了。

可姗姗说的显然与我老婆知道的不是一码事儿。姗姗说,知道了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放在心上。

我老婆听了,用吃惊的眼睛望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显然有些费解。她认为这事够大的了,怎么可以置若罔闻呢?心想,外人就是外人,一点也体会不到她此刻痛苦的心情。

杨焱焱给我老婆倒了杯开水,殷勤地放在她面前,接着姗姗的口气说,是啊,你都已经同他分居那么长时间了,何必在乎他那些破事?他是自作自受!你不用为他心疼了。

我老婆跌在云里雾中,当时真不明白他俩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那么鄙弃她的老公,口气中竟透出一种残酷,当时就用一种茫然的眼光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孙姗姗说你是啥时候知道老秦这事的?

老婆说,我刚从他那儿来。

姗姗惊愕不已,仿佛见到魔鬼:你……上他那儿去啦?你怎么那么冲动?难道你不怕传染吗?

老婆说,有人管着哩,没能接近。

姗姗拍拍胸口,好像刚刚摆脱惊吓似的,又说:你们吵架啦?

老婆说,有什么好吵的?他都那样了。

没吵就好,姗姗说,其实说起来,也真是不值得吵。男女之间的事,吵起来让人笑话。

杨焱焱说是啊吵什么呀,看开点儿,不就那么回事吗?不过话说回来,老秦出这事还真是值得同情,也可以理解,你们想想啊,一个大男人,这么长时间不在老婆身边,偶尔与别的单身女人混在一起,自然难免有些冲动,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不过,因为这事染上“非典”,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我老婆听了这话当时就怔住了。随后,她显然有些冲动地站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我老婆那样子,把孙姗姗和杨焱焱两人吓傻了。他俩面面相觑,顿时大彻大悟:天哪!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老婆这下明白自己有事被蒙在鼓里了,就质问他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姗姗被问急了,就红着脸说,好吧干脆就告诉你吧,反正这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是要穿帮的。不过,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整个机关都在传说,老秦这病是从他们单位一个叫金巧儿的单身女人那儿染上的,是深更半夜,他在人家那里喝奶、吃火腿肠的时候染上的,而那个女人,竟是已经病入膏肓的监察局长季节草他老人家正在热恋的对象。你说这事晦气不晦气?

我老婆听到这里,头就晕了,腾云驾雾的有些站立不稳,杨焱焱一看势头不对,连忙过去搀扶。我老婆可能真的啥也不知道了,当时就倒在了杨焱焱的怀里。杨焱焱这个狗杂种竟然乘人之危,把我老婆抱得死死的,居然把她弄疼了!

我老婆不得不相信这些传言。她是认识金巧儿的,金巧儿替我去开过儿子的家长会,与老婆有过短暂的交锋。在她看来,金巧儿这女人长得细皮嫩肉妖里妖气像个狐仙,加上死了丈夫,又没有孩子,一颗孤独的心,难免会寂寞难耐,这样的人身边正好多出一位单身男人,岂不是干柴烈火,一碰就着?更何况,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跑到一个单身女人家中去,又是喝奶,又是吃火腿肠,要说没事,鬼才相信哩!

杨焱焱抱着我老婆,在孙姗姗协助下,放到值班室的床上躺下来,姗姗要去叫医生,我老婆突然清醒过来,将她拦住了。

没事,我老婆说,我只是头有些发晕而已,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们有事就忙去吧。

姗姗说,你不会想不开吧?

小春说,哪里会呢?我早就和他分居了,他的事根本与我无关,我凭什么要为这事自寻烦恼啊。

姗姗叹了口气说,你别骗我了,其实我清楚得很,你心里根本一直都在挂念着他。不过话说回来,事情也不见得有那么糟,说不定那都是些风言风语,不值得相信的。

小春说你不要安慰我了。说着眼泪潸然而下。

当时我老婆的眼泪里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内容,其中有痛,有悔,有怜,也有恨。痛的是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无情地发生了,如此毫无预感,突如其来,一点挽救的余地都没有,让她心碎肠断;悔,则是后悔当初不应该为了一束玫瑰花的误会,冲动地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头,致使事情闹到现在无法收拾,她现在才真正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怜的是她的老公居然染上了“非典”这种骇人听闻的疾病,不知道我还有多大的希望可以守住自己的生命;恨的是我居然没有能够经受得住她的考验,短暂的几个月竟无法坚守,成了女人石榴裙下的俘虏!

孙姗姗一旁见了,手足无措。末了冲杨焱焱说,你到门外看着去,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了。

杨焱焱说,好吧好吧,女人的事还是女人解决吧。放哨的事就交给我好了。说着就走了。这个狗杂种居然还在玩幽默,看来他是最幸灾乐祸的了。

杨焱焱的老婆据说在省城工作,不舍得调到他的身边来,说起来他过的日子跟在下差不多的,不过单位比在下强一点点,成天生活在妇联的女人堆里,牛B哄哄的。呸!不定他自己的老婆也在省城寂寞难耐,与哪位情人打得热火,给他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信儿呢!

杨焱焱出门之后,孙姗姗对我老婆说小春,你现在放开哭吧,都哭出来就没事了。

我老婆听了这话,就趴到姗姗怀里失声痛哭,泪水把姗姗的裙子都打湿了一大片。

正在这个时候,老婆的手机格外抒情地唱起歌儿来,唱的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个电话是我打给老婆的。我打电话给老婆其中有个阴谋,就是想继续装病,趁热打铁让老婆和孩子搬回去住,这样等我从隔离房一走出去,等待我的就是一个甜蜜温馨的家了。可是,我哪里知道此刻老婆正陷在伤心欲绝的泥淖不能自拔。

老婆只顾哭,根本没打算伸手去接电话。《月亮代表我的心》将要唱完了,姗姗就从我老婆脖子上把那只小巧的手机摘下来看了看号码,说:你老公打来的,接不接?

我老婆小春一听,劈手夺过去,摔在床上。

手机显然不像人那么懂事,还在继续不知趣地唱下去,直到唱累了,才自动不唱了。

可是我不死心,又再次让它唱起来。

或许是老婆考虑到我到底是病人,不忍心对我不理不睬吧,后来还是捡起手机接听了我的电话。

我叫了声:春儿。

老婆没有回答。

春儿——春儿——我又叫,叫得有气无力,灵魂出窍。我说是我,我是老秦!

她还是一声不吭。但我从电话里听到了唏嘘的声音。

我说,春儿,你没事吧?你还在替我担心吗?我说了我没事的,真的,你自己多多保重就是了。你要和根儿好好地等我出来,我和你还有一百年的恩怨没有了结呢,你脱得了干系吗?

可老婆还是没有回答我。此刻的老婆已经不是先前冒险去看我的那个充满柔情的老婆了,她心中打了个死结没法解开,因此,我的这些话全都被蒙上了虚情假意的色彩,听起来,令她作呕。老婆十分狠心地关掉了手机,那一刻,我在她心目中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连我的死活她都可以不顾了。

姗姗说,你真的不准备再理他了?

我老婆沉默不语。

说不定那些真的都是谣言呢?

我老婆两眼朝上翻了一下,将手机递给姗姗说,你给他打过去吧,看他怎样解释?

姗姗接过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

老婆!我按下接听键,急切地嚷道。

姗姗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又叫了声老婆。

姗姗吼道:哪个是你老婆?乱叫乱嚷的好不成体统!不要见到女人就想泡,这种毛病也该改改了。老秦你听着,你老婆现在不想理你。

为什么?我说。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说。

我清楚什么呀?我急得恨不得把电话砸了。

她说我问你,你如实回答。外边传言你这病来路不明哩!

我一听情况不对,当下就知道关于我的谣言老婆已经有所耳闻了,心里就有些发虚,连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我说,你……你们……听……听到什么啦?

姗姗说,不是我们听到什么,而是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想我不能心虚,再一心虚,人家就以为真的发生什么了。于是,我理直气壮地说:做什么啦做什么啦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别听外边人胡说八道真他妈无聊!

姗姗说哟哟哟你还蛮厉害呀,你要是没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人家会无风起浪不成。

我说我没法跟你解释,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看来这次要是死了也要遗臭万年。说着我就把电话断了。

姗姗听我说到了死,就真的以为我病入膏肓了,于是把我的原话告诉了我的老婆。我老婆一听,心就软了。我老婆说,姗姗,麻烦你帮我买五张百元面值的手机充值卡给他送去,顺便把我儿子的手机号码告诉他。

你儿子有手机吗?学校允许学生带手机吗?

我老婆说,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前些日子老是联系不上他,时常放学了好半天不回家。这手机是刚刚才买的,上课时间我不允许他开机。

姗姗摇了摇头,说好吧,我去替你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