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媚－－第廿一章一个比一个坏
第廿一章一个比一个坏
郑浩恼恨交加，大叫一声：“我不活了——！”便一把推开韩梅一头钻进海水，任自沉下去，沉下去……巴不得窜过一条大鲨鱼咯咯嘣嘣把自己的躯壳嚼个粉碎吞下肚肠！他无法理解韩梅的选择，鄙视她丧失理智的丑行，又无能帮她获得解脱。他想以死相酬。然而，自杀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约莫耐过两分钟，他要死憋着不肯出的那口气还是吐了出来。他浮出水面仰面朝天任凭海浪击袭，渴望这哗哗海浪冲洗去心头的烦恼和痛苦，最好是连同躯壳、不中用的思想机能一并葬于海底……韩梅见状踏着浪花儿骂了上来：“你也算个人？！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连死的勇气都没有！狠①了硬憋着那口气别出来呀，干什么还要浮出水来？！有本事就死在我当面。看你前头死了我后脚一准儿跟了去，落得个生不能同床死同穴倒可了却我这平生夙愿了！”她漫骂着，嘲讽着，而且摆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你对我不是同情，也不是耻笑，而是一种莫明其妙的醋劲攻心，醋劲攻心！忍受不住了，是不是？不过，迂腐的文人、我尊贵的浩哥哥——你还没有取得吃醋的资格呢！唉，真没名堂。我问你，你还能让我说吗？想不想继续听下去充实你的大作呢？你倒是说话呀，说话呀！”她咄咄逼人的神态使郑浩大为震惊！
①青海方言，如同厉害、有决心的言语。
“你应该珍重自己，怎么好玩世不恭呢！”郑浩有气无力地说。
“玩世不恭？玩世不恭？哈……”她仰天大笑着，“非也，非也。这大千世界玩世不恭者大有人在。而这不平、不公又不恭之世不是在天天玩弄人的吗？！反正我是看清了，这世道，那世道。不公不平才是真世道。公与平只不过是善良人的追求、空想而已——才子，你懂吗？哈……”
“韩梅！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就不能严肃一点儿，怎么能这般放肆？！我们还是共产党，还是要建设公平社会的！”
“哈……迂腐，迂腐，迂腐透顶！哈……”她笑得越加颠狂了，“现在的共产党也好，将来的共产党也好，反正都是一个个大活人组成、大活人领导，哪个人能像神话中的观世音一心一意去普渡众生？就说我吧，玩弄我，欺侮我的哪个不是官呀长的？放下老朽不说，我每每办成一件事你知道我要会出什么样的代价呀？也就是这些能办成事的哪个不想占我的便宜呀——我的浩哥哥呀，我又能跟谁去说说呀！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了！”郑浩疯了，狂了，手脚用力地拍打，溅起一团团浪花，足似淹没自身的浪花！
她看着郑浩，只是从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可悲的迂腐！”说罢便拿了衣裳进了淡水冲洗室。
沙滩上留下了呆若木鸡的郑浩。任浪花儿哗啦啦地冲击着他的双脚、双腿……
郑浩在永红跟前从来是怯弱的。以往是政治和组织领导的约束；转而便是怜悯和习惯道德的承受。
今天，他竟无端怕起一个颠狂的女人来了——这则是因为他爱过她，深深地爱过她。而今天在诸多的爱里又加添了无限的恨。这恨却使他更爱她了。有人说，男女之间恨更能激起性爱的火花。称谓之日“恨之愈切，爱之愈深。”郑浩无法摆脱这不知恨谁之恨，更无法排遣对她的爱……当她走出冲浴室的一刹，他急忙跑步迎上去，顾不得冲去自己身上的盐渍便陪她一道回到了住所，在她一声声责怪中，央求她把她的故事说下去。
她轻蔑地哼哼了两声：“唉，男人啊听着吧。我也高兴了几天。”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眼里噙着泪花儿又开始了她辛酸的回忆……
啊，多么高兴啊，她随老老公回到了上海，亲眼看到了那五间虽古老却也敞亮的住房。儿子为他们腾出了一间客厅，布置好了一间卧室。她打开皮箱，毛毯、人参果、毛华达衣料，名贵中药材冬虫夏草、鹿茸、麝香……就这些高原特产便叫儿女们个个喜欢得合不上嘴儿。他们一个个都分到了一份满意的赠品，虽然没有换来一声“阿妈”的称呼，看到他们个个高兴的样子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足吧，不中用的老朽也中用了。
老头子的话更甜了：“好，我还行吧？”老头子显得十分得意，十分满足。
“还算凑合吧，反正算是有了夫妻生活了。”她不好意思的把脸儿贴在他的身上。
“我爱你，到死把你当成心肝肉儿……我们不再离开上海了。”
“嗯哼……”韩梅开心地笑着。
老头子兴高彩烈地真有点返老还童了。她搀扶着他；他轻挽着她逛完大世界又去淮海路，他们给孙儿、孙女辈买回了一大堆好吃、好玩的东西。她亲亲甜甜地叫着：囡囡，这个黄头发洋娃娃是给你的；强强，这艘会喷火焰的舰艇是爷爷给你买的；小爱爱，这是奶奶给你的……她想把每个孩子都揽在怀里，亲亲吻吻，藉以讨得儿女们能亲近她。然而，这都是枉费心机。就在他陪老朽逛市的当儿，“儿女”们着实议论了一番，几乎是异口同声：这小娘们儿必定存心不良——不是为了老头子的存款，便是看上了咱们在上海的房子！并决定一致行动——把这小娼妇赶走，非赶走不可！
男男女女，大人孩子都统一行动了。
孩子们不再要她买的东西，并且一个劲地朝她翻白眼；
她只有吃剩饭的资格了，而且要自己去热！
谁都用鼻子哼她，用小眼角儿脱她。
不中用的老朽犯了摇头风和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儿女们不准韩梅去守护、去探视。
三女儿扔出她的衣物逼着韩梅去住旅馆。
“他是我的男人呀，你们不能这样呀！”韩梅喊声再大都无济于事。赶她走的言语、行动急剧升级，整个院子里的孩子都用指头戳着骂她“小娼妇”、“狐狸精”……一连三天她进不了家门！
“回去，回去，我要回去……远离大上海……翻过日月山，沿着倒淌河……回到柴达木去，回到柴达木去！”她梦呓般地哭着、喊着，喊着、哭着……偌大一个上海她举目无亲，连那个不中用的老朽也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了！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包、衣兜，只有二十块钱了！她终于找到医院来到老朽病榻前，面对摇头不止的老朽：“给我路费……我要回青海，回柴达木去！”她不再有一滴眼泪。
“打……打……打电报，向自家单位讨钱……讨钱去！”老朽看都不看韩梅一眼，冷冰冰地说。
“没良心的老畜牲，你怎么变得这么快？！是为什么呀？你也给我说个明白！”
“儿女……儿女……你们是……是要逼……逼死我……”老朽有气无力，眼里透着凶残无情的光！
……
凭着倔犟的性格，韩梅心一狠，脚一跺，离开了医院。
她得到了什么呢？来了一次大上海，领略一番万花筒般的大世界，看到了淮海路、南京路……不同脸谱的人！
梦，一场恶梦——当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日已黄昏！
住一宿普通旅馆的钱都不够了！
她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钱，来到酒吧间，看着价目表要了一盘花生米三两烧酒，强忍着眼泪很快吞下肚肠……她迷迷糊糊走在大街小巷……外白度桥上的灯光是那么黯淡、灰黄，天上高挂着大半个月亮流泄着悲惨灰暗的光时而瞧她一眼便忽忽躲了起来……她依凭着桥栏，惺松的醉眼看着滚滚东逝的黑水恶浪，一股浊臭腥膻致她心潮欲呕……她咬着牙，闭着嘴，苦苦地摇了摇头：“不，不，我不能死在这污臭的恶浪里——平生欲洁身不洁，死当清流濯污痕——我要去追寻清流，追寻清流……”
她步履蹒跚，醉醉迷迷，追寻，追寻……从黄昏走到后半夜，从半夜走到黎明。月已西坠，东方泛着鱼肚白。早早起锚的汽轮呜呜咽咽鸣响了笛——啊，她走到了黄浦江边！她拖着愈加沉重的步子走上了一个人们为拍摄临江小照而搭架的江边“悬岛”咕咚一声双膝跪下，眼泪泉水般地涌出来满面横流。她抽动着嘴唇戚戚惨惨地叫着：阿妈呀，不孝女走投无路先你而去了！爹爹呀，爹爹呀，女儿九泉之下孝敬你老来了！她双眼紧闭，昏昏迷迷一头栽下江去……
江水呜咽！
气笛呜咽！
……
“浩哥哥，我真的死了呀——我自觉得灵魂从我躯壳中脱出，躯壳变成了身外之物有如一只空空皮囊一直沉下江底，我则腾云驾雾向空间升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丢下那个无用的空空皮囊，又看到有人把它打捞出水……我却走了，走了，追着一颗小星儿走去，继而走进一个阴森的黑洞。啊，美妙极了，四壁响着我非常熟悉的悦耳音乐，时而苏州小唱，时而广东音乐，时而现代舞曲……伴着我在小星弓！导下穿过了黑洞。那颗引路的小星一下子变大了，似初升的太阳，黄橙橙、黄橙橙的光亮明媚，和煦地照耀着海市蜃楼般的神仙境地——亭台楼阁，云烟缭绕，着实宜人！随之走来了迎接我的人群，有庄重稳健的爹爹，慈祥可亲的阿妈，还有我的好友，也有你——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浩哥哥……你们的头上都闪着一个个光环，都穿着囗纱轻装，就像意大利诗人但丁《天堂篇》里的贝亚德一样。你们已经为我摆好了丰盛的宴席。我的心情是那么舒畅，浑身轻松极了，没有一丝一毫病痛。当我正待人席的瞬间忽而吹起一阵带有异香的清风，就在人们掩面、眨眼的一刹那什么都不见了！我忽然觉得浑身又疼又涨……我恍恍惚惚躺在床上……‘心跳了，心跳了，血压上升……肺部有了呼吸……’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不容易呀，她昏迷长达二十五个钟头，能抢救过来，真是奇迹呀！’噢噢，我死去又复活了——浩哥哥，人死了便去了另一个美妙的世界！我死过了，经过了。所以，对于死我一点儿也不骇怕，只是抛弃了一个空空的皮囊呀！”
“哎呀——！”郑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苦命的妹妹哟，叫我怎么说呀？”他为她的轻浮、失去应有的理智懊悔；为她的遭际痛心；为她的处境担忧；为她的不贞不洁心里压抑着一股子排不下、吐不出的恶水，腻透了！酸极了！能恨谁呢？和她一起去怨天优人？和她一起去诅咒这个世道，诅咒那一群奸囗可卑的鬼蜮魍魉？！没用，没用——世界常常为魔鬼所独有；而人却为魔鬼所驱使着。“是的，妹妹，你应该回去，回到我们那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去，回到碧绿如茵的大草原去吧，那里或许还有魑魅鬼蜮没来得及占领的洁净土壤——回去吧，什么自古江河复东流，你若不是随波逐流东渡上海，而是沿倒淌河而上，说不定在昆仑脚下会遇上观世音呢！”郑浩的心被一把无形的利剑戳刺着，却不得不强忍心碎之痛对她说说开心的话儿……
“你还有兴取笑呢，你知道老朽一家蝎蛇之心多么歹毒哟，就在我清醒不久，送到我榻前的竟是一张法院传票——老朽起诉要和我离婚！哈……”她突然反常地仰天大笑起来，是痴笑，是狂笑，还是歇斯底里大发作？
噢噢，她似乎看到一个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魔鬼向她扑来，又看到慈祥的爹爹在玄妙的仙境向她微笑，向她招手……
法院的传票无异于一道催命符、砍头剑！韩梅由嘤嘤啜泣到嚎啕大哭，进而连哭带笑整整闹了三天。眼窝儿塌陷，形容憔悴，虽彻夜失眠却精神头儿大长——反常，反常，一切都失态反常了！主管大夫填写了会诊单，请精神科会诊。正巧被鼎鼎大名的神经内科专家、副院长陆云楚先生得知，便亲自拿了会诊单来到韩梅榻前。
大凡神经病专科大夫皆循弗洛伊德之道，从精神安慰着手，首先要揣摸准患者的心理状态，并且有他们独道的问病方式。
“侬唤韩梅？”陆专家和蔼地问。
她只是仰头看着这位头发斑白、笑容可掬的专家。
“侬要讲话的呀，否则如何晓得因啥子事体伤神得病的呢。我要侬自家好好讲的。”他目光炯炯且饱含深情地看着她。
她擦了一把眼泪：“晓得啦。”
“噢，侬也是南方人？老家住在哪里向？”他显得越发兴奋。
“江苏省常熟县，城里向人。”她如实地回答。
“好格，好格。难怪生得如此俊俏，原来是出美人的地界呀。巧极啦，咱们还是乡亲哩——阿拉笃定好好帮侬治病——侬要听话的，要服从大夫的治疗格！”他的话越说越亲近，越说越甜蜜，态度是那么和善。
“我有心病呀……”她如同他乡遇故知，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把满腹委屈向这位陆云楚专家倾吐一尽。
……
“侬好运气啦，我们医院里向刚刚买进一种进口新药，价钱嘛是贵了一点，不过只要对症，三针用过笃定大病尽除。”接着，陆专家用病人看不懂的拉丁文写了处方并示意护士用针管吸来一大管子镍化钙，他要亲手给韩梅静注。“噢噢，阿啦告诉侬讲，这种新药打下去，如果浑身发热便是对症，笃定奇效。侬要把侬的感觉告诉我的，晓得哦？”
韩梅点了点头儿。
……
“浩哥哥，你猜怎么样？药往血管里推，不但浑身发热，屁股眼儿发烧，连那个……那个里边都像有股热乎乎的东西涌流出来。”她不好意思的指指她的阴部。
“为你又碰到一个‘医道高明’的好大夫庆幸吧！”郑浩言不由衷地说着，心里却惦记着她和老朽的婚事怎么结局。
“我很快恢复了正常。”韩梅不顾郑浩想知道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讲述着她的故事。
陆云楚对韩梅同情、支持、帮助。征得韩梅同意，他代表韩梅去了法院，并为她聘请了辩护律师。
晚上，陆云楚把韩梅请到了自己的卧室。嗬，好宽敞的住所，书房比一个小书店摆设得还要气派，同样的大书柜靠墙壁摆了一圈，文学巨著，医学书刊，特别是古典和现代派小说，什么《金瓶梅》、《女贼》、《香水》……一些色情的东西就占了一半。“喜欢吗？你就在医院里住着吧，有我在谁也不会说让你出院，那老东西少不了一分医疗费用。噢，问了就拿几本书去看看。”陆云楚和善、热情地牵着韩梅的衣袖。“再看看我的客厅和卧室。”啊，布置得美极了。除了那张席梦思床是完全国货外，电冰箱、录放机、大彩电、组合柜……都是进口货。韩梅看得眼花缘乱。
“你是百万富翁吧？”
“嗯嗯，差不多，差不多。”
“夫人也是知识分子吧？”韩梅问。
“夫人？”陆云楚诡谲地笑了，“侬不晓得呀阿拉是‘海、落、空’人家——不晓得吧，海者，有外资助；落者，落实政策的知识分子；空者，卧榻空空待娶妻也！咯咯……”陆云楚笑得是那么开心。“请坐，请坐。咱们先谈谈你的事，离，还是不离，阿拉都会帮忙的，这里向法院院长，政法委书记都是阿拉好朋友，晓得俄？侬讲，有啥个要求？
“我……”韩梅吞吞吐吐，“我实在不愿离婚呀。”
“为啥不离？”他急不可待。
“社会舆论的压力吃不消吧！”
“有啥伯格？”
“我本来就名声不好，嫁了这个不中用的老朽，再……再……再离婚我哪儿还有脸见人呀！？”韩梅道出心里的烦恼。
“没啥个可怕的事体。不过——”陆云楚沉思片刻，“讲不离婚更有利些。不过，不过目的还是要离的。我们先讲不离，老朽要离，就能榨得老东西大出血！很好，很好！”陆云楚开心地笑着。
“不，他对我还好呀。老虽老总还有个伴儿、有个家。否则……”
“哈……”陆云楚听得不耐烦了，“什么样的一个老东西，还值得留恋？！什么样的家呀？侬睁开眼睛看一看，我这小康之家那一点不如他！”
“你是说什么呀，我……我不懂。”韩梅不好意思起身要走。
陆云楚一把又将韩梅按在沙发上：“我的好乡亲哟——我看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吧，是月老把你这样一个娇美俊俏的小娘子给我陆云楚送上门的呀……离了吧，我娶你。你就用不着再去柴达木劳改、受罪去了！”
“你……你不了解我呀……”韩梅被陆云楚热情和善和乐于助人的态度所感动，但是心绪依然惴惴不安，心跳也突然加剧了。
“谈一谈不就了解了吗？你今年多大？”
“四十六岁。”
“我今年五十八岁，才比你大十二岁呀，难道还不及那老东西？！”
“你条件好，我配不上你呀。”
“不能这样讲的啦。我的条件在眼前是好一些，过去也弗来斯格，和你一样受过冤枉，差一点点掉了头的呀。”
“噢——那么严重呀！”
“当然——判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侬讲吓死人伐”
“为啥个事体吧？”
“双料货——现行反革命还加奸污少女罪……哦哦，莫须有，莫须有，都是莫须有。落实政策一风吹了！咯……”陆云楚笑得很不自然，但仍显得十分得意。“哦，我坚信不疑只要那几个实权派人物不垮下台来，我就不会再有啥麻烦事体，晓得俄？一旦有变，我哥哥就在美国开着一个大企业，我还能带侬出国的呀。”陆云楚自知走嘴露了马脚，悔不该连奸污少女的事也说了，故而极力掩饰。老实巴交的韩梅则认为陆云楚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过错。
“不，不行。命里注定我没有这样好的福份！”
“看看，不懂事体了。做医生的从来不讲什么命运。别想得咐许多。我，我，我爱你……”说话间那甜蜜、柔情的嘴唇已吻在韩梅的脸上。
韩梅急忙站起身来躲开了他：“你骗人！”
“侬不相信？看我像是骗人的样子吗？不要羞答答的了吧——上床去，我们……”
“不，不行，绝对不！我是还没办好离婚手续的人。”
“我可是一分一秒都等不得了呀！”他强行要把韩梅往床上推。
“不，不，放开我！”韩梅狠劲推开陆云楚夺门而出。
……
“陆云楚并没有因为我拒绝了他而疏远我……”韩梅不厌其烦地继续讲述着她的故事，而且要郑浩一定耐心听下去。
一连十几天，陆云楚为韩梅离婚事到处奔波，拉关系、走后门，请来律师向她作出庭前调查，而且大大方方地在宴宾楼请来法院的法官们共进了一个像样的晚餐。晚上，他又邀韩梅到他的卧室。
“这一餐要花好多钱吧？”
“请客吃饭不要问价钱。为了你，为了得到你的爱，多少钱我也愿意出的。晓得伐？为了娶你我舍得花钞票呀。”说着，随手把韩梅揽在怀里，一面动手去扯她的衣裤，随之疯狂地亲吻她并示意要把她抱到席梦思床上……这时，韩梅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妻子让丈夫到庙会上去买两张门神，丈夫错把道士画的两张佛像买了回来。妻子说，瞧这文雅和善的样子还能守住门户？！丈夫说，你才不懂呢，这世道变了，越是貌似文雅和善的人越是心黑手辣，连神仙都惧怕三分哩！“我可不能上当！”想到这里，韩梅一把推开陆云楚，说声多谢你了，急急忙忙逃回病房。
“浩哥哥，我是要洗心革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在婚姻、爱情问题上决不会再轻率了。”韩梅两只眼睛直勾勾儿地看着郑浩，似乎是在探察他心中的奥秘——其时，郑浩也和她一样决不轻率地相信一个人的自我表白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可管不着。”郑浩冷冰冰地说。
“你……”
郑浩不想再理她，起身离开海滩。心里嘀咕着，算了，算了，我的书不写了，也不再听她这些肮脏、下流、见不得人的故事了！郑浩把韩梅甩在海滩上。快快不乐低头不语。他的心，流着血；泪，洗着面；头，低得只能看到脚前那一小步路面——似乎马上就要塌陷的路面……走着，走着，隐隐听到凄凄啜泣声，一声近似一声地追随着郑浩，而且越来越近……她扯住郑浩的胳膊：“浩哥哥，为什么总是这样”每当我说到和别的男人……你就这样……”她哭得是那么悲凉、凄楚、恸心！郑浩仍然低头走着，一步三寸慢慢地走着！他怕，怕一开口也会大声哭起来。他用力克制着，难于忍受地克制着！
她竟然双手挽起郑浩的胳膊：“我知道你恨我，那是因为爱，因为爱呀！”
“不！”郑浩生硬地用这一个字回答她。心想，她讲的不无道理。然而，此时此刻，此景此情，是恨，是爱，连郑浩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郑浩！”她有点儿动气了，但刹那便又缓和下来。“我的好哥哥——这能怪我吗？能怪我吗？！”她使劲摇着他的胳膊。
“不！”他还是用这一个字来回答她。他不愿有半句伤害她的话了，说是因为你玩世不恭造成的恶果？说是你浅薄、轻浮……他不愿说，不能说呀！
“你可以不说话，你要听我说完，然后倾注你全身心的恨，全身心的爱……不管你用什么吧，用恨，用爱，用泪，用血，去写完我这部吞泪饮血的现实主义小说吧——浩哥哥，我不怕死，死对我已是追求美妙的归宿了！”
长椅上，树荫下，掺合著苦涩的海风，韩梅买来饮料、瓜籽、果脯，打开饮料罐子送到郑浩嘴边；抓起瓜籽塞在郑浩手里；又把清香、甜蜜的果脯一片片地喂到他的嘴里。“你要听我说完，写出我的辛酸史呀，九泉之下我会感激你，好我的浩哥哥呀！”她央求着郑浩，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她的浩哥哥。
郑浩的心真的让她给伤透了，再也没有听下去的心力负荷了。唯恐再有一句割心挖肺的话语，他的心会变成碎片片儿而猝死暴灭的！
“不，不！”郑浩口含果脯，却觉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真的不听、不写了吗？！我是死不瞑目呀——哥哥！”
“去吧，你去死吧，我不会再救你。因为我也不想活了——爱因斯坦说过：死，是永恒的自由。我们双双去寻求那永恒的自由吧！”郑浩的头沉重地依在石检的靠背上。紧闭着饱含泪水的眼睛，想象着韩梅曾去过的那个极美妙的世界，追随着那颗星，穿过那道深邃的黑洞……
“懦夫，俗子！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好吧，我去死，我这就去死。”说着她在挎包里摸了一阵儿，把一个梅花形的书签移动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合起来，如同珍惜生命一般双手按在心窝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刷刷地淌下来：“郑浩，我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这个本子上记着我的辛酸、痛苦，我珍若性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今天我交给你去看吧。看完了一定要还给我，我要带着它去那个美妙的世界！”韩梅说着，双膝跪倒，双手把日记本子捧在郑浩面前！
“不——不——！你不能这样，不能死呀！”郑浩高声叫着。
“不，浩哥哥，我选定了这条路，我一定要走到头的……”韩梅哭得十分悲凄。
郑浩把韩梅拉起来，连同她举着的那个日记本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郑浩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惦念着韩梅，不断擦着眼泪，伤心凄凄地，一句一句读着韩梅那含泪带血的日记——
一九八六年九月甘一日，上海的天气是那么晴朗，阳光和煦，温风宜人。我的心情好多了——官司打赢了，不中用的老东西除支付我的全部医疗费用外，还得赔偿我的损失费一万多元。其中包括我来上海的一切费用和假日工资。我拿了判决和陆云楚离开法庭在饭店用了晚餐，陆大夫把我带到他的宿舍。我能胜诉有赖于他的奔波；他把我的胜利当成他的胜利。我们满怀喜悦，满脸堆笑。他温情地把我抱到床上。我说：你真爱我，咱就得先申请结婚登记办手续。他却说：急个啥事体呀，我得先把你喜欢够了再说呀！我一听立即翻了脸——陆云楚，不办结婚手续你休想再动我一指头！陆云楚嘿嘿地狞笑着，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我，泛着一道鄙夷的光：嘿嘿，没想到你还真够厉害的。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的。医院里，病人中比你年轻、貌美的女人有的是，我哪个月不玩她们一两个？！玩玩你只不过是在我的记录中增添一个数字而已。结婚就等于爱的死亡，晓得哦？所以我不结婚，只是玩，尽情尽兴地玩。他凶狠、奸诈极了。我气得浑身哆嗦，咬着牙骂他流氓、骗子！他仍然狞笑着：哼哼，真没想到，给你帮了好大的忙反倒没吃上这口肉！你滚吧，愿意同我玩的女人有的是。你滚好了——噢，对了，给你五百块钱做路费，满富余的。流氓、大流氓、老流氓！我狠狠地骂他。他倒更乐了：流氓？别那么大惊小怪的。你懂爱情吗？你能给爱情分个类型吗？不能，你不能。阿拉同侬讲讲清楚：三类爱情是固定型，或称捆绑式——结婚，生孩子，建立起一个家庭，你捆着我，我绑着你，谁也挣不脱这条绳索的捆绑，以致爱情枯竭，有啥个意思？！第二类是宽松型，或称半解放、半捆绑型，家庭嘛，自然是要维持的，外边嘛，还要养着小秘，这叫双轨制，算是好一些的啦。最最开心的莫过于流水型——这是第一类型，阿拉便属此类。水嘛，流到哪里都有鱼，大鱼、小鱼、美人鱼尽可纳入其中，随时随地随意取来玩玩，侬晓得哦，那才叫开心呢！哈……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恨他了，恨也没用，是这个世道造就了孙满志、陆云楚这一批坏种！给我钱吧，你不是代我领回来了吗？我的眼泪也不再轻易抛洒了。什么钱？五百块不少了呀。其他的钱，请律师、写诉状，请客吃饭找熟人儿……还有我的辛苦费，完了，完了！他奸诈地把双手一摊。我清楚了，陆云楚们本来就是一个流氓团伙，包括那些真假难辨的律师、法官……想到这一切，我知道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上海，上海有我讲理的地方吗？！我去找谁评理呀？！
……
日记字迹模糊，黄斑驳驳。啊，泪水，泪水——这是韩梅从心底深处苦浸出的泪水呀！郑浩再也看不下去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滴在韩梅用血泪浸黄的日记本子上……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韩梅苦楚、苍白、无可奈何的脸，出现了她含愤止泪毅然登上旅程告别曾经向往的大上海西归戈壁的景象……
啊——韩梅，苦命的妹妹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