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阿盼回宿舍后,走到我们楼下。我计划回到宿舍刷牙、洗脸,听一会儿最新一期的《疯狂英语》,之后老老实实睡觉。
生活可真充实呀。我乐滋滋地想。
“突突。”有人在楼上叫我。
我仰面四处张望,黑暗之中找不着人影。
“这儿呐,这傻逼。”我顺着声音看见“北京”。他光着膀子穿一大裤衩,乐呵呵冲我笑。旁边站着山哥,手里端一个“太空杯”。
“干什么呢?”我大声问,“又在谈人生?”
“你丫也太不够意思了,找到女朋友就不理哥们了。快上来,我俩正谈人生呢,就缺你了。你丫这两天净缺席。”
我低下头嘿嘿直笑,从管楼的阿姨那儿买了瓶“雪碧”,直奔“北京”宿舍。他就住在我对面。
“女朋友找到了,有什么新的想法?快,快说一句关于人生的感悟。”“北京”从我手里夺去喝剩下的“雪碧”,猛灌几口后,交给山哥。
“有什么感悟呢?”我搓了搓手,“女人这东西,哎——”
“好,快说。女人这东西怎么啦?”
“哎——女人这东西,实在是没法说。”我老老实实说。
“北京”和山哥大失所望。
“人生——”山哥拉长声音冲着黑暗的天空说,“是一杯苦酒。”
“快别丢人了,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是这老掉牙的一句话?”我推了他一把,接过喝空的“雪碧”瓶子。
“昨天去没去英语角?我怎么没见你?”山哥问我。
“昨天没去。”
“怎么,找到女朋友之后再不花心了,再不到英语角找姑娘解闷了。”“北京”气运丹田,使劲朝楼下啐了口唾沫。
“你小子别乱说,小心坏了我的名声。”我认认真真地说,“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哈哈,有家室的人了,有家室的人了。”“北京”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我骂道,“你丫就是个文痞。”
“流氓,什么文痞。”山哥反驳道。
“你小子少胡说。你不就是跟女朋友分手了吗。”说实话我是生气了,“你不要被一个女人甩了就恨天下所有的女人。”
“你不要被一个女人甩了就恨天下所有的女人。”“北京”重复我刚才说的话,大笑。
“什么甩不甩的?是感情破裂,懂不懂。”山哥的脸涨得通红,急忙辩解。
这时一对情侣从远处缓缓走来。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女的穿的白裙子。令人惊奇的是女孩长得竟然比男孩还高。两人在一个十字路口依依惜别,拥抱、然后吻别。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白天的时候女生在楼下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有的男生吃完饭专门站到阳台上观看,据说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到姑娘的乳沟。“北京”和山哥看见过多次,在宿舍里四处宣扬。惹得众人眼红,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曾恳切地告诉两人,下次碰见这等美事一定要通知我。两人满口答应,但是从未实现诺言。
“别理他。”“北京”搂住我的脖子说,“这小子自从和女朋友分手之后,就越来越变态了。给我说,上床了没?爽不爽?”
“你胡说啥?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女孩可是正正经经的。她以前没谈过男朋友。”
“别装逼了。给谁说谁信呀。这年头——”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光说上床,在哪儿上呀?”
“上旅馆、租房子、在公园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多了。你哄得过谁呀。”
山哥在一边一直冷笑,一言不发。
“真没有。我骗你干什么。”我急忙辩解。
“摸了没?”
“摸哪儿?”
“乳房呀。大不大?”
没,只摸过手。”我又加了句,“还有胳膊。”
“亲嘴呢?该不会连嘴都没亲过吧。”
“还没有呢。”我心里感觉受了莫大的委屈,没吃着羊肉还惹了一身臊。
山哥听后像狼一样朝夜空中大吼一声,又使劲朝楼下啐唾沫。
“北京”回头看看山哥,绕着我仔仔细细端详,好像在观察一只怪物。之后把我往出推:“走走走,你丫别混了,别混了。”
我一边往出走一边说:“你干什么呀你。”
山哥在背后又冷笑起来,阴阴地说:“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哈哈哈哈。”
山哥后来越发不正常。他本来就沉默寡言,现在更加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旁人走到跟前就斜眼相看,满眼的鄙视。有时候滔滔不绝,在我和“北京”跟前发表演讲。演讲之后一如往常,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他愈发形容憔悴,成月成月不洗澡、不换衣服。成绩下降,面临所有课程都重修的危险。
山峰在高中的时候就有女朋友了。两个人家境都比较贫寒。高考之后,山峰考到西安,他女朋友考到兰州。女朋友家里供不起她上学,她大部分费用都由山峰提供。有一阵子山峰一星期有五天晚上都干家教,大部分钱都寄去兰州。写信是他生活中的大事。他写信时一本正经,规规矩矩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笑。我有一次无意之中看了他写给女朋友的信,肉麻的不得了,且颇有文采,但是写得有点酸。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山峰之手。每次他女朋友从兰州来都要向我们借钱,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后来他写信女朋友久久不回,打电话又总是没人。他痛苦万分,终于在西安呆不下去,一天晚上向别人借钱去了兰州。到兰州之后,她们宿舍没人,教室里也没人。终于他女朋友的舍友告诉他,她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搬出宿舍和别人同居。
山峰从兰州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女朋友叫他山峰。
他给他女朋友起的昵称是“小屁股”。
一天晚上宿舍只有我一人。我斜靠在床上记日记。他走进我们宿舍来回踱步,旁若无人。然后像一根木桩子站在我跟前,一言不发。我问有事没有,他也不说话。后来对着我开始演讲。我偷偷将其原话记下: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首长好,为人民服务。”
“我要向这个世界告别,我要上天堂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敢问路在何方?Idon’tknow.哇,我疯了。哇,我要去死。老天,快来收我吧。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算体会到了。Howterribleitis.太可怕了。哎呀,太可怕了。我该何去何从呢?Whocantellme?我的路在何方?啊,如果我疯了,那该多好呀。或者我死了,更好啊。我感到无比孤独。我感到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啊,太可怕了……”
“阿盼妹妹多漂亮。你整天写来写去有个屁用?女孩子要多陪陪嘛。Fuck!整天在这里写来写去能写出金银财宝?你再这样写下去前途就没有了。每天就知道写呀写个不停,就不知道干点别的事?”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我就不明白。谁明白谁来告诉我,好不好?”
“衣服乱放,简直是无可救药。地也不扫,脏兮兮的。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健康成长吗?能不生病吗?”
他最后拍拍我的肩膀,认真地说:“好自为之。”
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不是我瞎编的。这是真的。
一天晚上我吻了她。那时我俩刚开始不久。
我对此至今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我四点多钟回到宿舍。刚上完两节体育课,我们在学校的游泳池里踢足球。学校正大搞基础设施建设,我们没有场地踢足球,只好被分配到游泳池里。我们这个班里的都不爱运动,所以三人一个球,围成一个小圈练习传球。踢球的时候游泳池边上有一班姑娘在练习健美操。她们身穿健美裤,多为黑色,在音乐声中蹦蹦跳跳充满活力。我们精力哪能集中,经常接不住对方传来的球。我的眼镜差点被踢碎。后来体育课结束,等我有机会看清她们的真面目时,结果大失所望。走在路上,我想起“北京”曾经对我说的话。他说,姑娘嘛,漂不漂亮都无所谓,只要条儿好就行。灯一关,还不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躺在床上把从楼下阿姨那里买来的“可乐”喝干,瓶子放到书架上。脱下运动衣、运动裤、运动鞋,体恤、牛仔裤、皮鞋。阿强刚一脱鞋,宿舍里顿时奇臭无比。我打了个喷嚏来到阳台上,看准备下山的太阳。楼下围墙上开的洞已经被堵住。以前我们经常从这洞里出出进进,或看通宵录像、或上通宵网、或者在心情烦闷的时候喝酒。我在喝酒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再见面的时候就不再理我。我朝楼下吐了口唾沫,看着它作自由落体运动,就想人要是这样运动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这时阿强喊我叫接电话。我往里走的时候问他鞋换完了没,如果没换完我拿手机再回过去。他说换完了。
是阿盼打来的。打说待会儿一块上晚自习吧。我说妈呀,我从来就不上晚自习。我一见旁边坐着人就生气,就不想学习,就想和别人打架。她说,反应这么厉害,你该不是得了“晚自习过敏症”了。那就算了吧。我说去吧去吧,你叫我去我怎么敢不去呢。她听了似乎很高兴,说那好吧,要不我们今天一起吃饭吧,我请客。吃完饭一起上自习。我本来不想让她请客,但是没说出口。我说好吧,半个小时之后你在你们楼下等我。
我到水房洗了洗,回来收拾书包。书包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用了,上面落了一层土。我用抹布擦干净,往书包里胡乱塞了几本书,有《单词10000》、《英语报刊阅读》,还有本哲学方面的书。我想了想,把皮鞋脱下,换上拖鞋。接下来取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剩下来的二十分钟我躺在床上小睡一会,中间还做了段小梦。只是睡醒的时候已经记不起了。一看表,已经过了说好的时间,我提起书包就往楼下走。本来打算把手表朝前拨一拨,但是想一想,觉得没这个必要。
阿盼在女生楼下等我。我远远地和她四目相对只是想笑。她也没问我为什么迟到了。我问是不是等了好长时间了,她说没有,也是刚刚来。我问她下午上什么课,她说下午上《马克思主义哲学》。我问她是不是李老头讲的,她回答说不是。我说我觉得就李老头讲得还行,其他人只会照着书念。她问我想吃啥,我说随便。她说你尽管说吧,今天我请客。我说真的随便,我这人口粗,要不你请我吃顿油泼面也行。她说那就吃米饭吧。
我们来到食堂里,找位置坐下,接下来看见奇异的场面。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只买了一块牛肉饼,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慢慢腾腾将牛肉饼吃净,之后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离去。这男的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喜欢在人群里和女朋友亲热,在大庭广众之中喜欢大谈自己性能力的傻逼。我没吃几口就吃着一颗小石子。我把满口的饭一股脑吐掉。她笑吟吟递给我一张纸手帕。这时食堂的师傅在喇叭上大喊,说为了体现大学生的新风貌、新素质,我们学生食堂从今天起就不再有专门的服务人员清除碗筷。同学们吃晚饭之后请自觉将碗筷送回指定地点,谢谢大家合作,希望大家吃好喝好,期末考出优异的成绩,向祖国和人民汇报。阿盼说,这下他们不要花钱雇人收拾碗筷了。
我在吃饭期间告诉她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我认为这件事很可笑,但是她听后没多大反应,只是迎合地笑了笑。我告诉她有一次我来这儿吃饭,木牌子上写着两荤一素的套餐是四块钱。可卖饭的师傅给我打了一小份豆芽、一小份韭菜肉丝、一小份虎皮豆腐。我看后疑惑不已,指着虎皮豆腐问师傅,不是说两荤一素吗?师傅不耐烦地说,这是荤的,懂吗,现在的大学生,唉,怎么连荤素都分不清了?后边的快点。两荤一素,快来打!
阿盼吃饭很慢,动作轻柔,如同纺线,叫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放慢速度。加上她间断地给我说话,吃一顿饭要一个小时。她说她们宿舍有一次得了四张音乐会的票,那天晚上大家都有事,于是她们社长在食堂前面贴了份海报,说现有音乐会的票四张,愿意以新鲜瓜果交换者请打以下电话号码。后来有很多人打电话,还有研究生、博士、读MBA的大公司的老板,大都不怀好意,邀请她们出去吃饭,或者去什么地方玩。我听了之后心里怪怪的,但是没说什么。
等我们随便找到自习室时候,我的腿已经开始发酸。我俩并排坐下,她拿出她的《大学英语》复习英语。她告诉我她英语很差,四级还没有过。我说其实英语挺好学的,只要多花点时间就可以。我趴在桌子上头昏脑涨、思维混乱,胸部憋闷、浑身发热。我背了几个单词,看了几段哲学,心情烦躁,根本就不想看书。我闻见她身上撒了香水,味道有点重。我开始东张西望,观察四周形态各异正在学习的人们。他们有的双眉紧锁、低头冥思苦想;有的埋头演算、锲而不舍;还有的可能是过于劳累,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觉得我实在不是他们这种圈子里的人。我从前学习刻苦,一心一意要夺取高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变成这样。我其实很想像他们那样一心埋头苦读,对别的事情不闻不问。但问题是我现在已经做不到这一点。
后来我在第一排认出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是校学生会的,男朋友已经两位数了,而且交男朋友必和他上床。久而久之,我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BUS”,言下之意是谁想上谁就可以上。她和男朋友做爱的地点是“学生会主席办公室”。开始没人知道,后来因为他们行事不小心,被人发现。比方说“BUS”和男友翻云覆雨之时喜欢叫唤,声音太大被窗外晚归的情侣听见;他们直接在沙发上乱搞,第二天被副主席发现沙发上面有卷曲的黑毛。
我看着摊在面前的书胡思乱想,她碰了碰我,说要走。我说,才呆了一个多小时,不再多学一会儿?她说走吧,我已经复习完了。我说那好吧,我们走。看看窗外,天还没全黑,也就是快八点钟的样子。
我俩走出自习室的时候我看见坐在第二排的一对男女,就是他俩在饭厅里你一口我一口把牛肉饼吃光。我后来认识了她俩,男的姓王。两人都是中文系的,古文功底差得要命。姓王的把“踱步”老说成“度步”,把“莘莘学子”说成“辛辛学子”。两人对中文系的老教授们都嗤之以鼻,说这些教书匠再傻逼不过。
路过小商店的时候她买了一个十斤重的大西瓜。商店前面围了一大堆人,脖子伸的长长的,像被提起来的鸭子。电视里正放《还珠格格》,那个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假装上吊,后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哭大闹,像吃屎的小孩。我帮她提着西瓜。后来才知道她把西瓜提回宿舍后对她的舍友说,这西瓜是我请她们宿舍人吃的。
我们约好找个地方坐一坐。她提着西瓜回宿舍,放下书,然后再下来和我到什么地方走一走。我告诉她不要忘了带几张报纸。她笑了笑,朝我挥挥手上去了。我在楼下等她。碰见我们班一位自以为相貌超群的丑女生。她刚洗完澡回来,头发湿漉漉的,皮肤白皙,手里提了一大袋东西。我硬着头皮向她打招呼,说洗澡去了,人多不多。她说女生澡堂里人挺多的,男生多不多就不知道了。说完朝我诡秘地笑了笑。
我那阵子心情浮躁,整天呆在宿舍里不上课,看弗洛伊德的《释梦》,情绪因此更加颓废。我因为书中的理论而常常自作聪明地观察周围的人,便越发瞧不起人类,更瞧不起自己。
人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他的心灵又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广袤无边、神秘莫测。日本的动画片《圣斗士》里将一个圣斗士的心灵世界称之为“小宇宙”。这里面有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有无数龌龊的想法、有无数现实世界里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放纵。所以考察每个人的心灵世界,其实每个人类都是道貌岸然的。鲁迅就曾经说,我要是把我心里想的东西都写出来的话,准会吓大家一跳。
男人和女人之间根本没有真正的友谊可言。这是一个写过童话的、在文学上信奉唯美主义的、自己却是个同性恋并且因此进过监狱的作家说的。
类似的想法都是我躺在床上,心情颓废,在半睡半醒的情况之下想到的。那时我烦恼无比,甚至感到绝望。但是当我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尤其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些想法都烟消云散。
我在楼下大约等了十五分钟。
阿盼下来时手里拿一叠《中国青年报》,说这么多报纸够了吧。我连忙说,够了够了,肯定够了。她朝我嘴里塞了块“黄箭”,又问我吃不吃瓜子。我说我吃口香糖的时候不会吃瓜子。她拍拍脑袋,笑了。她换了件裙子,还洗过脸,额前的几绺头发湿漉漉的。但是观察不出来是否又撒了香水。她挽着我的胳膊,但是两个人总是走不到一块。而且天气很热,我俩都出了汗,胳膊放在一块粘粘的。我说算了吧,还是别这样走。她很听话,胳膊放下了。我边走边考虑一些关于这个自小就看《红楼梦》的女孩的一些事情,但是都没有头绪、有头无尾。
她问我今天晚上去哪儿。我随便吧,去哪儿都无所谓。她说那我们继续去夜市上吧。我睁大眼睛说,太老掉牙了吧,生活总不能没有一点新意,去我们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吧。她说我想不出来。我说,那很简单,我们就沿着马路走,压马路吧。她温柔地表示同意。我说,我的小阿盼,你实在是太听话了。
我们从铁路局走到太乙路,然有又按原路返回。我感觉回来的时候时间比去的时候过得快。我想原因可能是去的时候没有目标,回来的时候清楚目标。路灯昏黄,要是没有满天飞舞的尘土和疾驶而过的汽车发出来的噪音,压马路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好方法。路上,我们总共碰见五个出租车司机停下车在随便哪个地方小便,小便之后都要抖一抖。每当这个时候阿盼总是扭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话。还在十字路口碰见一个几乎没有穿裤子的三陪,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她离我俩很远的时候就站在那里,等我俩走到她跟前时还在原地。阿盼问我那个穿衣服很少的女人在干什么,我说在等出租车。阿盼说可是那么多出租车都过去了,我说可能是出租车上都有人吧。
一座十几层的高楼离我们越来越近,又被我们抛到身后。我搂着阿盼的细腰,走着总觉得别扭。我毛茸茸的手透过她薄如蝉翼的裙子透过她的皮肤脂肪,清楚地数着她的肋骨。阿盼隔一会儿就说我把她搂疼了,又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我没有告诉她我想起了猪的肋骨。我小时候所上的小学离火车站很近。一天下午有人说火车站压死人啦,我们几个赶忙跑去看。尸体用原先装化肥的袋子盖着,旁边有人看着。那人一见我们就揭了袋子问我们认不认识这个人。那人被压得四分五裂,头、四肢、身体都是临时拼凑在一起。我看见死者肚子里面像猪的肋骨一样的胸腔粉红色、粉白色、深红色。当时我就想其实人和动物原本没有什么区别。几天后我才知道死者是我们学雷锋活动小组一直都在帮助的老人。我们经常去她家,帮她洒水扫地,收拾房间。她是个聋子,想从火车底下钻过去。火车开了,鸣笛她听不见,就被压死了。我知道真相后躲在厕所里哭了一场,走出厕所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路上她请我吃瓜子,我请她喝柠檬茶。我俩摇摇晃晃,走在一起若即若离,经常有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还告诉了她从前一些我的事情。快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和我面对面站着,仰面看我说:“突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你以后再不要说你从前的事了。毕竟你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
“好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这人总是怀念过去,总是生活在记忆里。”
之后我俩来到我们经常来的地方。我俩坐在一座巨大建筑物的侧面。这里时常有像我俩这样的情侣,各自拥抱、接吻、甚至其他,相隔数米,但是各自为政、互不干涉。我们对面是一座高高的土墙,土墙后面是一棵硕大的椿树,还有荒草、瓦片、野花、玻璃。用手遮住部分视线,我感觉这里像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我就想起童年,那时我害羞、一言不发,时常钻进晾着的被子里,在里面走来走去,闻着太阳的味道。但是几乎眨眼之间就变成这样。巨大的差异叫我感觉到我在疾速堕落,而对于堕落的无可奈何让我更加放纵,但是灵魂深处总有一位男孩,他孤独地站在夕阳下等待炊烟升起。
我抱着她,身子斜靠在建筑物的墙上。我吻了吻她的耳垂,甚至把耳垂含在嘴里。我轻轻舔着她的耳垂,她已经变红的脸蛋。我的手在她的腰际甚至屁股上抚摸,透过薄薄的衣服我似乎可以感觉到里面的血在流。我吻着她的嘴唇、含着她的嘴唇;我舔着她洁白冰凉的牙齿。我感觉我和她身上都在发出一阵阵热浪。她终于把嘴张开,露出小小的一条缝。我舔到了她的舌头,我拼命吮吸,似乎想要把她吃进去。我不顾一切地把她的唾液咽下去。
我突然在一瞬间停下来。她还紧闭双眼,很陶醉的样子。我开始出了一身冷汗,接着是肚子疼。我对刚刚睁开眼的阿盼说,不行了,我肚子疼,疼得很。阿盼说,我来给你揉揉吧。说完她给我轻轻揉起来,但是越揉越疼。我皱着眉头说好了好了,别揉了。阿盼站在我身边无计可施,只好说,那咱们回去吧,回宿舍躺一躺说不定会好些。我送你回吧。我开始往回走,佝偻着身子说,不用你送,你自己回吧,今天晚上我就不送你了。
走到十字路口我俩分开。走了一段路,感觉稍微好些。
我心想大概是饿了吧,于是在楼下买了一袋“康师傅”。我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零钱扔给阿姨,拿起方便面就走。我横着撕开方便面袋子,张口就吃,差点把调料袋吞进嘴里。但是没吃几口就不行了。我直接来到水房,伏在水房的水池边干吐。是一条极细的液体,上下弹跳着总是不断。干呕了几下,没有吐出来。我回到宿舍,舍友看到我憔悴的样子满脸惊诧。我没管那么多,给牙刷上挤了牙膏,拿起刷牙缸直奔厕所。我拼命刷牙,刷着刷着,终于吐了。一摊绿水里映出一张狰狞、丑陋却苍白、迷茫的脸。
那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我竟然哭了。
以后肚子疼的情况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年以后,当我再次遥望那棵郁郁葱葱的椿树时,我觉得它在夜幕下像昂然挺立的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