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未婚状态

我之所以拼命找工作,是因为没钱。下面是没钱时的情景。如果你也没钱,看完之后我想你心情会好一点,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像你一样的穷人。如果你有钱,那么你就了解了解穷人的尴尬吧。

我买的大部分是盗版书,特别是小说类的。无论多厚的盗版书我都可以把价钱搞到十块钱。像正版的《王朔文集》有四五本,要买一套得五六十块钱,非我辈所能承担。但是买盗版书让我视力下降了成百度,损失惨重,可谓得不偿失。

我从前的朋友来电话告诉我说她在重庆给我来贺卡了,要我注意收着。我说,都老大不小了,还玩年轻人的玩意。况且我现在没钱,你给我贺卡我也不会给你还的。她听后大吃一惊,说你现在混得这么背。我说没办法,为生活所累,我表弟来的贺卡我都没回呢。她说,这样吧,我从这边给你发一打中国邮政发行的贺卡,连邮票都不要贴,只要写字都可以了。我本以为她随便说说,没想到几天之后果然收到了包裹。我感动万分,取了用牛皮纸包着的贺年卡后差点留下感动的泪水。那天正好有事到西北大学找我一个朋友,急匆匆上了402之后在售票员问我收钱时我发现身无分文。我七手八脚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后没找出一分钱。突然我急中生智,红着脸对售票员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早上刚换衣服,忘带钱了。我送你一张明信片好不好?说完随手抽出一张递给她。没想到售票员竟然满口答应,而且说了声谢谢。我当时觉得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劳动人民真好。

还有一次坐45路,发生了几乎同样的情景。当时一位西北政法的老同学过生日,你想,有一场饭局等着你,能不着急吗。我走到站台下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身上只有一毛钱的硬币。要回宿舍拿钱太麻烦,想问人借又找不到熟人。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并且得以蒙混过关。做法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毛钱的硬币,让它只露出一点点边,然后若无其事地快速塞进自动投币箱里。

忘了说,回来的钱是罗马付的。他塞给我五十块钱,是我五天的饭钱。

九八年国庆过后,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天早晨起床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一块多钱,吃完早点之后就真真正正成了个穷光蛋。那天是星期六,我在图书馆借了一本托福方面的书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简直就是无计可施。最后决定卖书。我在学校繁华地带的小路边摆起旧书摊。中午卖出去《梁实秋散文选》、《第二性》、《莎士比亚悲剧集》和《二十二条军规》,均以半价出售。下午卖出去的比较多,有陈忠实的《白鹿原》、《秋雨散文》、《麦田里的守望者》、《百年孤独》、《红杏出墙记》等,加上五六本旧《读者》。反正是够我一星期的饭钱。那天晚上几个朋友拉我去喝酒,事先说好了就只喝几瓶啤酒,菜要上花生豆之类的即可,每人十块钱足矣。但是后来喝得尽兴,发生严重超支。他们都没带钱,我只好把中午和下午卖书的钱垫上。说好回去还我,但此事不了了之。而花光钱之后我竟然没有断炊。至于钱是从哪里来的,现在无处得知。

几乎断炊的情况出现多次,但都有惊无险。我在一家杂志上发表文章多篇,但是此杂志社每次均以大家是熟人不提稿费的事情。一日我硬着头皮去要。这杂志社的负责人翻着白眼仰面看我说:稿费?你还要稿费?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要稿费。我听后惭愧万分,骂自己思想境界太差,人家给你都登稿子了你感谢都来不及还敢要稿费?后来跟这厮混熟之后才明白其中的猫腻,明白有些职位还真得要他这种心黑手辣素质低下之人才可胜任。幸好当天中午我收到山西一家报社寄来的五十块钱的稿费,得以渡过难关。

这厮是学中文的,善于溜须拍马,但同时又瞧不起所有的人,说钱钟书是傻逼,学了《中国文学史》之后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朝代。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在大庭广众间和她女朋友亲热,在人群里大谈他的性能力。

仅举几例,以示纪念。

我怀念从前那种不带肉欲的爱情,怀念那种一无所求的爱恋,怀念两小无猜的感觉,怀念那种心里只是想着一个人而根本没有别的想法的思念,也许严格上来说这还不能算作爱情。

从前,我只是用我的心去想一个人。刷牙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听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洗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独处的时候,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白天的时候,晚上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

我别无所求,甚至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可以牵牵手。我只是要看到她、或者跟她说一说话,最多能跟她走在一起。这之后,这之后呢?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或者只是在所能发生的事情里转圈圈,而永远不可能有所突破。

我曾经看见我心仪已久的女孩穿红色的体恤和上面点缀着几朵小花的朴素的裙子。那时六月的太阳正要下山,操场上一片金黄。我正从教学楼里唱着歌曲一蹦一跳走出来,一扭头就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她。她怀里搂着几本书,走在随风飘舞的柳树下,额前的头发微微颤抖。那一瞬间世界一片寂静。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远走,在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某一天。

在某一天,我们宿舍有了电话。

“请问你找哪位?”

“我找……”

“喂!”

“同学,我找你。”

“请问你是?”

“你猜。”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猜不出来。”

“不会吧,才几天就把我忘了。这可是贵人多忘事呀。”

“不是不是。可能是这电话的效果不好,声音变了。你到底是哪位呀?”

“算了,你也别管我是哪位。我找你有点事。”

“啥事?快说吧,我现在还急着要出去。”

“你先答应了我才说。”

“快说吧。要不我挂电话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吃顿饭。”

“不行。我晚上还得上自习呢。”

“自习什么时候不能上。大家都是同学,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又不认识你。不行。”

“走吧,一见面不就认识了吗?你跟谁还不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

“说不去就不去。我今天身体还不舒服。”

“好吧,你今天要是不去我就跳楼。那再见吧。”

“哎,你干什么呀,先别挂电话。”

“算了,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其实我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反正你也不去,算了吧。”

“你先别着急,得让我想一想呀。让我想一想。好吧,为了证明你的诚意,还有你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先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吧。”

“我说了,说了你可别生气。”

“说吧,我从来不跟女孩生气。”

“你叫我一声妈我就去。”

“那好办。妈!”

“哎!叫妈干啥?”

“妈,我要吃奶。”

对方愤然将电话挂上。我们在这边哄笑、尖叫、拍桌子。

“喂!”

“喂!请问你找哪位?”

“请问你们的舍长在不在?”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是我们宿舍的舍长。我们宿舍想找个联谊宿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意思。”

“你们从哪弄的这个电话号码?”

“说实话,我在我们班女生电话号码后两位加了个数。”

“还挺聪明的嘛。”

“行不行?”

“这个我做不了主,得问问我们宿舍其他人。你得先把你们宿舍的基本情况告诉我们呀。”

“我们宿舍四个人。都是学法语的,其他情况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到时候一见面就知道了。”

“好吧,你等一等,我问问她们。”

“Noproblem.”

“她们说可以。”

“那什么时候我们见见面,吃顿饭或者去哪儿玩一玩。”

“这个到时候再说吧。我们宿舍有一个人不在,我们还没征求她的意见呢。”

“是吗?这么刻苦,现在还学习?”

“没有,跟她男朋友看电影去了。”

“哎哟,都有男朋友了。挺快的嘛。”

“那你以为,我们宿舍除了我没男朋友其他人都有了。”

“是吗。那好吧,我们以后再联系。”

“再见。”

“再见。”

我们舍长放下电话,气呼呼地说:“就一个没男朋友,其他都有了。那还联系个屁呀。现在的女人,就她妈的耐不住寂寞。”

我们听后大失所望,顿时颓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说:“再拨一个试试吧。就不信!”

“喂,你找谁?”

“就找你吧。”

“那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请你不要烦我,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明白了,是骚扰电话呀。”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只是想说说话,没别的意思,更别提骚扰了。”

“好吧,就算是。那你说吧。”

“说什么呀?”

“怪事,是你打过来的,又不是我给你打的。没什么话说就算了。”

“你别着急呀,肯定有话说。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怎么认识的?”

“开始听我一个老乡提到你。后来我们上大课的时候他给我指你了。你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孩。”

“不可能吧。咱们学校漂亮的女孩多了,我相貌平平。你别油嘴滑舌了。”

“你竟然说我油嘴滑舌,告诉你,我是我们班最老实的。只不过是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的审美观不同。你觉得美的东西我不一定觉得美,我觉得美的东西你不一定觉得美。”

“这也倒是。”

“说实话,我已经注意你好久了,可是你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实在让我伤心透顶。”

“我又不知道你是谁,怎么能注意你呢。我总不能盯着每一个男生看吧?”

“哎,算了,伤心呀。不就是我长得丑吗?这是爹妈的错,又不是我的不是。”

“你这人说话可真有意思。”

“说句老实话,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大话西游》里周星驰说的。接下来你应该说:长得丑不是你的错,拿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哈哈哈哈。”

“笑什么呀,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逗死了。现在心情好多了。”

“原来你心情也不好。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别装深沉套近乎了。”

“我装?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你听我的语调是装出来的吗?”

“我对此不发表意见。”

“我经常心情不好,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好像是莫名其妙。”

“我有时候也是。在高中的时候以为高中是地狱大学是天堂,但是到了大学之后发现这里是个更大的地狱。”

“说得好,说得真好。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讨厌,我挂电话了。”

“别呀,我再不说了还不行吗?你们女孩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害怕被别人骗了,可是当别人说真话的时候又不愿意听。”

“那你说话一点都不含蓄。”

“实话一般都很难说得含蓄。那你说我应该怎么说?”

“你应该,你应该……哎呀,我也不知道。”

“就是呀,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还嫌我说得不含蓄。”

“你这人简直了!”

“我这人怎么啦?”

“没咋。”

“说嘛,说出来我会坚决改正决不手软。”

“算了,没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都注意我好久了,怎么会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你想错了。我只是想让你亲口说出来。从别人那里得知你的名字和你亲口告诉我,这两种情况的意义截然不同。你说对不对?”

“也许吧。”

“既然你没有反对,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下次吧。”

“OK。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我是会做到的。”

“那我下次就打这个号码。”

“好的。”

“我把我的电话号码也给你留下来吧。如果你心情不好,就给我打电话吧。和别人说说话感觉会好些的。”

“我们宿舍人多了,我和她们说话也行呀。也不一定非要给你打电话。”

“人家又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况且两个人在电话上更容易把有些事情说出来。面对面的话,有时候会不好意思。”

“好吧,那你稍等一下。我拿张纸记一下。”

“OK.Iamwaittingforyou.”

半个小时之后我放下电话。伸了伸懒腰,躺在床上,想起刚才的情景内心窃笑不止。想了一会儿,刚才的兴奋一点点消失,寂寞无聊的感觉又像海水一样将我淹没,让人无比绝望,没有喘息的机会。

在大学里,最最要命的事情其实是无事可做。

关于我们宿舍的几个,我前面提到过一个叫阿强的。在这里我不想多说,原因是我觉得他这人太没有个性。阿强就睡在我上铺。大家上下铺的,关系处的还不错。事实上他跟周围的人关系处的都不错。他每天都按照学校的作息时间生活或者工作,怎么说都可以。早上大约七点半起床,八点钟上课。中午吃完饭,回到宿舍差不多快一点了。他每天中午都要睡觉,之后上课。上完课出去打乒乓球。打完乒乓球在宿舍到处转一转,或者到别的宿舍。然后提着书包上自习,大约十点钟回来。剩下的时间就自由支配,听广播、闲聊、玩扑克,后来我们宿舍买了电脑后他就上网。偶尔也旷课,成绩中等。周末经常找点什么事情放松一下。还有,像这所学校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有一个很大样子很土但是很实用的书包,上自习的时候会提一壶水,是所谓的“太空杯”,在我们学校五块钱就可以买到。有个女朋友,不是很漂亮。仅此而已。

关于他我真的是无话可说,就是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见到的那种。所以我觉得他这人没个性。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个性也许就是一种个性。

睡在门旁边的省去姓,名叫育宽。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他很有个性,我对他也佩服得要紧,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从前的影子。此人乃山东人,在海边长大,据说吃过的鱼不下四五十种,吃过的螃蟹也有十几种。他给我说这话时正在舔一块鱼头,就那么点空骨头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我曾告诉他现在环境污染严重,鱼体内的毒素一般都主要集中在头部。但是他照吃不误,反而要以毒攻毒。另外,可能是他学习过于刻苦,消耗能量过大,头发花白,四肢孱弱,而且一天吃四顿饭。育宽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但是喜食大葱大蒜蒜苗洋葱之类。加上一天只刷一次牙,两星期只洗一次澡,且精力充沛,得了“动物凶猛”的外号。

此人的特点是学习刻苦,智商一般情商出众。早上七点钟起床背起书包和一大瓶水走人,再回到宿舍就已经晚上十二点了。他每年都拿奖学金,已经拿到了计算机二级证、剑桥商务英语的一个什么证,每个周末都学日语,听说准备要跨专业考试,要考北京大学的光华管理学院。

他有个雷打不动的娱乐方式:每星期看一次录像或者上一次网。上网主要聊天或者是上黄色网站。他曾向我推荐过一个名叫“HAPPYSKY”的网站。

看来无论是谁都要定期发泄一下,即使我们的育宽同志也不例外。

睡在育宽上铺的就省去姓名吧。这个人我也佩服得要紧。听说他家里条件不好,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有个奶奶卧床不起,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爸在农闲的时候会去城里打工,多半是在建筑工地上干苦力。晚上就睡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时间一长就得了关节炎。钱也挣不了多少。有一次辛辛苦苦拼命干了两个多月之后两手空空迈进大门——他被包工头给骗了。窝了一肚子气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他考上大学之后,家里大部分农活都是他妈干的。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大一来西安那天没告诉他妈。他提了几件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时他妈正在喂猪,身影在黄色的土墙下显得更小。但是当列车开动时人群中出现了她的身影——她妈从二十里外的家中骑车赶来了。他当时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怪异心理,望着母亲张望的身影他只是默默坐在窗边,又默默看着她急切地寻找,并没有出声。但是他告诉我,当列车的汽笛声响起时,他哭了。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样子,又黑又瘦,像是少年闰土,身上一股汗味,叫我这个平时邋遢的人也无法忍受。他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左手拿着一个可乐瓶子,里面不是可乐,是半瓶子水。右手提着个粗布包,上面好像还有几个补丁。他刚来的时候还不会说普通话,后来时间长了渐渐可以说着口音很重的半普通话。我们教口语的外教老师抱怨他发音不准——一般普通话发音不准英语也就发不准。

大一寒假后他来的那天,下午他在楼下喊我们,让下去搬行李。我和阿强下去了,搬上来一大麻袋白萝卜。晚上他分给我们宿舍每人三四个大白萝卜。说实话,那确实是好萝卜,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白萝卜。我们照着他的样子把白萝卜洗干净后生吃。不好吃,但是当着他的面我们几个还是得硬吃下去。第二天我就流鼻血了。

几个关于他的印象较深的场面:

A?晚上,他趴在桌子上吃方便面,抹布从书架上掉下来。他好像没看见一样,把抹布从碗里取出,继续狼吞虎咽。我们几个在旁边目瞪口呆。

B?阿强在上铺对我说,什么味道,怎么一股酸臭味。我说,是呀,我早都闻到了。阿强从上铺跳下来,东找西找,我们在他书架上找到一塑料袋子烂苹果。阿强说,他买的苹果怎么不吃,算了,反正已经吃不成了,我们替他扔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问我们见他的苹果没。阿强说都已经坏了,我刚才替你扔了。他说他早上刚买的,便宜得很,一块钱四斤。

C?一天晚上回到宿舍,他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眼圈都红了。我们问他怎么啦。他说今天他家教的那人少给他发了五块钱,他想问,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

D?周末,我突然心血来潮,要他带我去上自习。因为我不是经常上自习,所以那天晚上状态不错,并没有感到有多么漫长。回来的路上,他问我去不去体育馆。我问他去体育馆干什么。他说现在已经十点钟了,如果你去体育馆看录像,那些人不收钱的。体育馆门票一张两块钱。

还有“北京”。他不是我们宿舍的,住在对面。一想到他,我心里就特别不服气。刚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高考分数时,我惊讶得眼镜差点没掉下来——他的成绩在我们那儿可能连重点大学都进不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妈的北京人有这么多的优厚条件。而且,据我观察,一般来说,我认识的从北京来的都带着那么一股优越感,口操圆滑的北京话,说话喜欢打手势,俨然一副全国人民主人的架势,真叫人忍受不了。“北京”刚来那会儿,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先是说丫挺的西安如何如何土。再过了几天就说我们学校如何如何土,说北大清华如何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建筑如何雄伟,草坪如何葱郁。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说那你他妈的来西安干什么。他倒是老实,说北京的学生能留北京的都留了,混得不怎么好学习成绩不牛逼的就来西安了,因为西安的大学很多,随便找一个就进来了。另外,我觉得北京来的学生亲和力很高,他们好像跟什么人都能交上朋友,有点不拘小节,或者说大不咧咧的,这一点很让人佩服。最后一点,直到现在,北京人一直给我留下永远不会缺钱花的印象。先是看王朔的小说,那里面的无业游民整天什么都不干,却过得舒舒服服优哉游哉。后来在大学里认识了些北京的哥们,他们整天请客吃饭,抽烟喝酒,看录像,泡马子,喝咖啡,去“雕刻时光”喝茶看电影,但是从来都没缺过钱。据我所知,他们家里的条件都很一般。

“北京”很能抽烟,抽的都是名牌,所以我老是怀疑这家伙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也很能喝酒,喜欢喝“汉斯2000”,有时候会醉。一次我们喝酒他曾经在马路上撒尿。上大三的时候他在学校旁边的小村庄租了间小房子,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他没有女朋友。

顺便说说关于酒的事情。我发现喝啤酒也有其地域性,也就是说每个学校所习惯喝的牌子都不一样。比方说,我们学校的学生一般都喝“汉斯”,而西安外国语学校的喝“宝鸡”。有一次我去西安外国语学校咨询外语导游考试的事情,在他们学校的小卖部里想买瓶“汉斯2000”,结果没有卖的。老板说这里的学生不喝外国啤酒。

山哥。我在后面对他会有所介绍。山哥有句名言后来在宿舍里广为流传:看到我,你就看到了悲剧。

打完电话后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宿舍里太热,但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我来到阳台上,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天空蔚蓝。围墙外面穿黄马甲的一声接一声地吆喝:“《华商报》、《三秦都市报》、《劳动早报》。”我禁不住佩服这些人的声音竟然具有如此的穿透力。然后楼道里有人就唱起了崔健的歌曲。

我从阳台上又回到屋里。想一想该干什么呢?准备上趟厕所,走到宿舍门口想起来十分钟之前刚去过。我提起颜色不一的几个暖水壶,里面都是空空的。拿起拉力器猛拉几下,太热了。扔了拉力器,我从书架上抽出《英国病人》,随便翻开一页。“她的嘴巴贴着赤裸的肩膀,闻到皮肤上熟悉的气味——自己的体味。她想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时,只有十几岁——那似乎是在一个地方,而不是一段时间。她亲吻着自己的前肩,练习亲吻,闻着手腕,或者是弯腰闻着大腿。”我合上书,感觉还是原作好,翻译毕竟不能把原先的意味全部表现出来。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冲上去拿起电话,同时心猛跳起来。但不是找我的,我使劲挂上电话。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钱,塞进裤兜里,锁上门朝楼下走去。

管楼的阿姨和陌生的男子正在闲聊,他们的嘴巴像离开水的鱼一开一合。

我出了楼。一对情侣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说着情话。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翻垃圾,一边翻一边朝四周张望。她的眼睛混浊、漠然。停着的“奥迪”映出变了形的影子。走在我前面的女孩的腿很白,没有一点多余的肉。白色的短裤被绷得紧紧的,好像橱窗里的果冻。这时行政楼上的巨钟开始轰鸣。我意识到头在隐隐作痛。

我出了学校的西门,来到车辆穿梭不停的马路上。校卫表情木然,两眼空洞,像一截天蓝色的木桩竖在门口。

站在十字路口四面张望,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一辆红色的“夏利”开始减速,见我没有反应便没有停下。戴着墨镜的女子站立于站牌下,她的鞋底出奇的高。我想起王朔小说里的痞子们,他们一定会走上去搭话。

我穿过马路,走进对面四通八达的巷子里。路过几家饭馆和录像厅,我掀开窗帘走进一家名叫“三味书屋”的租书的地方。看着一排排花花绿绿的书,有老鼠咬天无从下嘴的感觉。这里面最多的是武侠小说,下来是言情小说和艳情小说,还有不少日本漫画,其中一部分少儿不宜。我随便抽出一本,书的名字叫《失贞的大学生活》。翻开一页,那一页卷得厉害,上面还有脏东西。正在描写名叫秀的师范院校的女大学生吮吸她的辅导员的热烈场面。我叹了口气,把书发回原处。再随便抽出一本,书的名字是《其实我很纯洁》。我翻开一页,是大一的中文系的十八岁的女孩和校园里自称诗人的老师互相勾引。这老师总是习惯于用福尔马林洗手。然后我竟然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我翻了几页,本来想借,但是书实在是太脏了,上面还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叫人没有一点阅读的欲望。

我咽了口唾沫,放下书,走出书屋。

我回到刚才四处张望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是否该回宿舍,不知道该回宿舍干什么。我突然意识到嗡嗡的车流声很惹人心烦,我似乎想把心抠出来扔在马路中央。这时来了一辆公交车,吱呀一声停住。我稀里糊涂上了车,在汽车尾部找座位坐下,给了售票员一把皱巴巴的零钱,说要去终点站。汽车路过兴庆公园、建国门、和平门、文艺路之后拐进楼群。

前排姑娘的脑后根很白,还有稀稀疏疏的茸毛,一点点消失在拉链里。右边的小男孩总是挣扎着要逃出年轻妈妈的手臂。他学鱼缸里的金鱼,练习用唾沫吹泡泡。站着的女人可能是因为汗水浸了裤子总是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屁股上的裤缝。我想起一首凄美的诗,于是心情更加颓废。

我额头出了许多汗,但是懒得去擦。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忽然停下单车,朝车里张望。十字路口有好多卖水果的,转眼之间被甩到身后。这时天空飞过一架飞机,那种奇怪的噪音似乎可以穿过心脏。我低下头不去看飞机,开始数前臂的色斑,但立刻就烦了。太热了,衣服贴在身上,我有点喘不过气。于是决定下车,还没到终点我就决定下车了。

我沿着这条陌生的街道走,被陌生的人挤来挤去。空气里弥漫着咸鱼味和臭垃圾味,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恶狠狠的西安话不绝于耳。其实哪里的街道都是一个样子。我找了家冷饮店坐下来,腰酸腿疼。我要了根“钟楼奶糕”,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雪白的奶糕让我想起我的朋友叫古力的告诉我的笑话。说是幼儿园的阿姨问小朋友,树上有十只鸟,用猎枪射了一只,还有几只。小朋友说没有了。阿姨说你想得太多了,其实树上还有九只。小朋友不服气,也问阿姨问题。说冷饮店有三位阿姨吃奶糕,一位咬着吃,一位吮吸着吃,一位用舌头舔着吃。问哪位阿姨是结了婚的。阿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可能三位都是结了婚的。小朋友说,你也想得太多了,其实哪位阿姨戴着结婚戒指哪位就结婚了。

这时有三位染了发的年轻姑娘坐在对面的桌子上,不断笑。其中一个腿肚子上有鱼鳞一样的东西。

我离开冷饮店,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只是沿着灰色的水泥地往前走。远处一座高耸的银行一点点变得清晰。

我上了车,一小时后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