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未婚状态

我想我该写写我所在的大学,虽然它本身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关系。

我对于这所学校的感情很复杂。事实上我不想表明我的真实观点,所以我在从前写的小说中抄了一大段,算是填补空白。这篇小说我写了12万字,写到中间的时候突然没了信心,又有一些事情耽搁了。正如我的生活,一塌糊涂。

“西京城外有一所大学,据说原本从万里外的某处迁移而来。期间费尽周折,终于在一大片开阔的麦苗上丢下属于这所大学的第一块砖头。负责建校的老头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漫游在即将撒种的田野里,可见人民对我们的厚望。天地可知!遗憾的是虽身处沃土,然建校后并无风云人物出现,亦无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英雄。好在大学里的领导者于此事并不像往常那样斤斤计较,争得吐唾沫翻白眼伸舌头。人家说,建设祖国正是需要自甘平庸的奉献者,默默无闻地发出光和热,如同一颗螺丝钉一样。因此几十年而下,祖国母亲身体各个部分从头到脚由嘴到臀,处处见缝插针似的旋满了从这所大学逃出的男男女女。”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校长如同酷男额下的胡子,剃掉一茬又一茬。九十年代这位一校之长盼星星盼月亮,扳着脚趾数过无数遍,想来那脚趾一定生出层层老茧。他晚间每每泡脚,惬意得将一双肥脚丫子伸入热水当中时,会暧昧得呻吟起来。老伴在一边羞涩得如同二八少女,直拿白眼与黑牙自卫。他仰天长叹:看看这双脚,老茧都这么厚了。为人民操劳的呀!脚丫子数过一遍又一遍,如此单调的体力劳动伴随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惆怅骚动不安的夜晚后,他终于在有生之年等来了×年校庆。而校庆这几天他终于急出了红眼,血丝密布泪水涟涟。大家于是齐声说:不容易呀,的的确确不容易呀,看把我们校长累的。最后推己及人,发出知识分子的待遇何时才能得到实质性提高的结论。校长虽如同白天里的猫头鹰不动声色,但是内心窃喜。他在校庆的夜晚于酒足饭饱之后上洗手间更衣之隙,一边抖动着手让尚未滴落的尿作自由落体运动,一边于似醉非醉之际说出尘封已久的儿时的脏话:妈妈的×年校庆再不来老子就要疯了。”

“中国人一向喜欢凑整数,以给自己找出放开速度撒野的自我安慰的理由。学校得了机会,如同第一次深吻的热血少男,恨不得把血嘴张大到要撕破脸皮的地步。于是成立了暗地里被称为讨钱委员会的特殊行动小组。从京城到本土层层剥皮级级乞讨,很是聚敛了一大笔横财。种种冠冕堂皇的大小会议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因学校培养出一员在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将,领导们便做好当糖衣炮弹的炮口的准备,决心请她在校庆这一天荣归母校。消息传开群情激荡。大家只是间或在电视上见她身着西装的优美身姿。因此在校长宣布请某某同志讲话时,会场掌声雷动。大家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找身影,但是只听声音不见嘴巴,才知道是在放她的录音。会场里遂唏嘘声四起。至于省里的某某长讲话就不提了。一两辆牌照特殊的大小车辆横满校园,给处于激烈竞争中的身心疲惫的莘莘学子无限前进的动力。Fuck!老子将来一定要坐这种牌子的车。他们咬牙切齿地说。除此之外,学子们在校庆之际又一次接受了校史教育。他们每人领到了5元钱的优惠卡,可以在苍蝇练习俯冲的食堂里吃一顿小康饭;他们还是得灰溜溜地背上书包提起水壶上自习,偶尔抬起头遥望天边月亮婆婆黄色的脸庞,又想起白天的庆典,感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世界很无奈。”

抄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写的实际上不是什么学校,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写得不好,有点愤世嫉俗。这是我半年之前写的,一个人孤苦伶仃。随便找一家餐馆吃上点什么东西时总是害怕染上肝炎,写上一大段就数一数已经写了多少页。一个人写东西时间长了会感到极度寂寞。当时西安烈日炎炎酷暑难当。看到从前的文章我发现我变了,说不上是变好变坏,就是变了。

可见生活是多么可怕。

在接下来的平淡的下午,我的朋友罗马来了。

先介绍一下罗马。

他和我曾经是同学,同一所学校的,不在一班。我俩原本素不相识,后来在电影院或者录像厅里见面次数多了,打了几次招呼,就逐渐熟识起来。我俩对于录像或电影内容的审美观点有惊人的相同之处。通常出现的情况是,我俩在看了几分钟录像之后,会异口同声地喊出:老板,换带。然后相视一笑。我们喜欢看外国的片子,像《勇闯夺命岛》、《勇敢者的游戏》、《修女也疯狂》、《未来战士》、《红字》、《脱衣女郎》之类都是我们在高中的时候看的。我俩还都喜欢看拍得很艺术的三级片,当然什么样的三级片有艺术性这是很难用一两个字概括的。我们不喜欢看日本人拍的三级片,但是觉得总体来说日本的女人比欧洲人和美国人要好看。关于日本人我以后还会谈到。相比较而言,他对港片比较宽容,认为一半以上的港片至少是可以看的下去的。我认为一半以上的港片根本就不堪入目。

另外,他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第一个对黄色电影表示厌烦的人。一碰到这种片子,他就竖起衣领低下头睡觉,并且宣称黄色电影对他本人的身心已经造成极大的伤害,很可能影响他的婚后生活。这种症状在我们身上以后陆续出现,可见他是个很敏感的人。

最后,他和我是对众多黄色电影最早做出总结的人,有时候我们会以此引以自豪——

日本的发生地点一般在一间不大的小屋之内,床上的床单多为白色。女演员的特征是白白胖胖,有时候在白色床单的衬托下有耀眼的感觉。男演员身体不是很强壮,有时候甚至是黝黑干瘦,甚至戴着墨镜。他们在进行的过程中总是居高临下,脸上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时常看着女演员皱着眉头就得意地淫笑,给人留下龌龊之感。通常是女演员先是羞态满面,既而半推半就被脱衣服,男演员竭力挑逗爱抚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正式开始,兴奋然后高潮,最后也是最有趣的是女演员的虚脱状态,象征了女方的完全被征服。这一点是符合东方的传统情趣的。

美国的毛片发生的地点可以在任何地方:卧室、客厅、浴室、厨房、游泳池旁边、台球桌上、草地上、汽车里,等等。女演员的特征也五彩缤纷难以概括,但是总给人以精力万分充沛之感。而男演员身体强壮,耐力超人,不像日本人那样唧唧歪歪一脸坏笑。他们如同美国西部勤劳的农民,只知道埋头干活。日本人虚伪、暧昧,这种特征真实地反映在他们拍出来的片子上。而美国人直率、真诚,从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所以拍出来的细节非常清楚,一个个特写镜头让人产生在观看科教片的感觉。毛片中男女双方的地位也要平等的多,大多数以口交开始,双方配合默契,主动努力争取快感高潮。女演员的高潮的表现不是日本人似的虚脱而是一种大呼小叫的兴奋或者说是振奋。另外女演员在激动时刻会用简洁的语言来表达感受,比方说“fuckme”、“comeon”、“oh,mygod”、“quickly”之类。总之,整个过程很符合《独立宣言》所宣扬的精神。

在拍摄手法上面两个国家也有相当的区别。日本毛片多用长镜头,经常是一次FUCK只用一个镜头,包括一些跟主题不是很直接有关的细节也依然保留。另外也很注意现场声音的采集,这样效果就比较真实。而美国毛片镜头切换很多,一些次要的细节,或者是导演认为不太成功的画面都被剪掉,直入主题。声音方面的处理要人工得多,经常是后期配制,而且还要加上配乐。掩盖了现场的声音,比如振荡器的嗡嗡,喘息,身体的碰撞,与床铺的摩擦都是很有意思的声音,没有它们影片就很难有真实感。另外所配音乐多半是不严肃的,不是Disco就是轻音乐。

——就说这么多吧,转到罗马。你至少可以看得出,罗马是个很聪明的人。

罗马在文史哲方面内功确实了得,我认识他之后我俩成了我们学校历史、地理、政治、生物这些并不重要的课的老大和老二。但是——这世界上就是存在着这么多的但是,而且说起来都是合理的。但是,因相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狗屁话,选了理科。加上高考时最擅长的英语又发挥失常,落难到西安,在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里学了一门可有可无的专业。从此抽烟喝酒、闷闷不乐。我说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不承认。

我俩考上大学之后常来往,最经常干的事情是相互借钱。我没钱的时候问他借,他没钱的时候问我借。后来逐渐发现大家都是穷人,借来借去也就那么点小钱,便将矛头转向我们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她爸是个大款,成天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开着他的凯迪拉克乱转。我俩没钱就找她,有钱的时候根本就记不起她。后来她提出抗议,不再借钱给我们。于是有一天罗马提了一大串香蕉给她送礼……

他有个女朋友,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比我们小两岁,长得小巧玲珑,很是惹人喜爱。她高考发挥超常,考到北京了。两人飞鸿传情、电话往来了两年之后,他怕耽搁女孩子青春,提出分手。女孩因此痛苦万分,在沉默两个月之后坐飞机来到西安。他心一下就软了,于是两人再次和好。但是一个月之后女孩主动提出分手。当时他们一起爬了泰山、黄山、嵩山、衡山,女孩在华山的顶峰上说要分手。罗马当时吃惊得差点没跳下去。后来两人各自下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他和女朋友分手之后,我俩一起去了西藏。他在拉萨的一家小旅馆里把童贞奉献给了黝黑的西藏姑娘,酒醒之后硬是拉着我在一个山坷垃大哭一场。他一边做爱一边让那个肤色健康的西藏姑娘答应给他生十个小孩。我当时因为高山反应,整天昏昏欲睡,才幸免没有犯错误。我们拍了许多照片,在路上胶卷和照相机都让人偷了。

去年暑假,他要和我骑自行车去北京。我因为已经租了房子,准备写小说,没去成。他自己去。听说在天安门广场上喝得半醉,唱了几声“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红旗飘”,就醉倒在地。

我不善于概括一个人的性格,因此描述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平时脸色白皙,戴黑边眼镜,文质彬彬,脾气也好,如同常人。

他失恋之后再没找过女朋友。

他失恋之后的口头禅是:“女人这东西,哼哼。”

我吃过午饭脱了鞋上床。翻了翻刚刚在报亭买来的《21stCentury》,没看几分钟就躺下。我中午不睡觉头就疼。住在门旁边的那位要洗衣服,一会问我借洗衣粉和水桶,一会把阳台上的门摔得嘭嘭响,搞得我心情烦躁。想起我买的“雕牌”洗衣粉没两天就被别人用完了,放在书架上的英文版的《鲁迅选集》也不知被谁拿走,觉得自己怎么混得这么背呢。便长长叹一口气,索性打开录音机,把耳机塞上。听了一阵子朴树的《跨越2000》,不知不觉睡着了。

大约一点四十被上铺的下床声吵醒。我眯着眼看了看窗外,天气变得晴朗,太阳也出来了。心情变得稍好。没关随身听,朴树正唱到忧伤的《白桦林》。头有点疼,嗓子发热,鼻子也干得很。我套上裤子,穿上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去水房洗了洗脸,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但还是渴。我再倒了杯水,水垢太多,只喝了一半。我套上皮夹克,从床底下找了一本两个月前买的《读书》。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上次买来只读了不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我找来湿抹布把上面的土擦干净。临走时把已经沉淀的剩下的半杯水小心翼翼喝下去。

我刚走到楼下就碰见罗马,他正准备上楼。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下午有课没。我说下午上《军事理论》,不去也行。你来了嘛,不管上什么课我都不去了。我又加了一句。他笑了笑,没说话。这时我们宿舍的阿强从楼上走下来。我说,阿强,老师问的话就说我病了,要去医院。阿强打了个响指,说没问题。罗马问我是不是现在还经常旷课。我说有些课只是走走形式而已,根本用不着上,不过倒真的可以长长见识。他说那倒是,我现在上有些课的时候连书都不带,只坐在最后一排听老师聊天或者发呆。我说跟我一样。

我打开门,说,刚出去又回来了。然后我俩斜靠在床上。一人一边,他靠被子我靠枕头。他从怀里摸出一包“哈德门”,递给我一根,给我点上,又给他点上。我笑着说,怎么,现在也抽这种低档烟了。他说,没办法,你好像瘦了点。我说你也一样,又问,去西藏那笔钱你还完了没。他说,那么多钱,一时半会怎么能还完呢,我刚找了份兼职,慢慢还吧。我问是什么工作。他说是在一家网站当美工,做一些图片处理和简单的网页设计。我说,那也挺好的,如果好的话,给我也找一份,现在欠了一屁股债,也不知道虎年马月才能还完。他问和别人合写的那本书怎么样了。我说白写了,原来用来出书的资金被用去做广告,一分钱没拿着还倒贴了不少。他扔掉烟头,长长叹了口气说,难啊,现在干什么事都挺难的。

我说喝杯水吧,说完倒了水递给他。他喝了几口递给我说,你这家伙的杯子咋这么脏,多长时间没洗了。我说水杯是不用洗的,又说那你吃个苹果吧。说完从床底下的纸箱子里摸出两个苹果,但是都已经蔫得吃不成了。我问,还想你北京的那位不。他坐直了,伸了伸懒腰,又斜靠下去,说忙的时候不想,只是有时候一个人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想。所以我一直努力保持忙忙碌碌的状态,不管干什么,只要有事干就行,实在没事干就上网聊天或者玩篮球。千万不要一个人静下来,千万不要又回到无所事事的状态。我说,女人是祸水呀,但是即使知道是祸水还是忍不住往里跳。他说,我就搞不清楚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到底是为什么呀。我说,也许我知道原因,但不一定正确,想听吗。他说说吧。

我说,那好,我说了,你可别怪我亵渎你的旧爱。我猜测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的:你俩的感情还没有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况且这个世界上有谁又离不开谁呢。你的父母有一天注定死去,但是你照样得活下去。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当你和她提出分手之后,她痛苦万分,也许度日如年。是的,这是因为她喜欢你,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分手是你提出来的。这意味着是你抛弃了她、放弃了她,她已经不具备某种资格。用平常的话说就是你把她甩了。也许她没有意识到,也许她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她失去了主动权,是别人挑选她,而不是她挑选别人。她心里很别扭、很难受、很不服气。她错以为这是因为她喜欢你、离不开你。所以她再次来找你,要和你和好。但是当你们和好之后,她抢先得到了这种选择的权利。因为这次是她先提出来的,所以她感觉好受些,能离开你。换个角度来说,如果第二次仍然是你先提出分手的,我敢打赌你绝对没有现在这么痛苦。而且你肯定有意无意地想,我被她甩了,别人会怎么看我这样类似的问题。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想,因为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活着,都只为自己想,特别是在感情这种问题上。也许今天早上你的一位朋友死了,你也许会伤心,也许会痛哭流涕,但是过了今天你明天照样得生活。你并不会因为她或他去死。过上一段时间一切都将被遗忘。你有时候会想起你死去的朋友,但是那又能怎样。

其实我反反复复想表达的意思后来在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中找到了:“因为你不想被人拒绝,所以要先知道拒绝人。”这句话是欧阳锋说的,他在离家多年后回到家中时却发现妻子变成了自己的嫂子。

我俩推门来到阳台上,都没有说话。眼睛突然被阳光一照就感觉有点眩晕。嘈杂声一片,但是你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这种怪味同样无法形容。楼下施工的民工都已经搬走,剩下空荡荡的帐篷和砖块垒起来的厕所,还有荒草、瓦块、纸屑、从楼上扔下去的各式各样的垃圾。原先每天早上我都会被一阵阵撒尿的声响吵醒,沙沙沙或者淅沥淅沥。有时候会以为正在下雨。二环路上车流来来往往,中间夹杂着甲壳虫一样的醒目的红色的出租车。西安的出租车都是这种样式,小小的,全身通红。收钱的时候采取“四不舍而五入”的方法。我站在阳台上经常可以看到出租车司机在学校的围墙下小便。天上流云轻飘,云下面是绿色的45路公交车。

后来我俩来到花园,大约是四点多钟的光景。花园的长木椅上多是一对对情侣,坐的姿势千奇百怪,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人不堪入目。这时一个女生淫荡地大笑起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最后我俩终于在小径边找到座位。这里人来人往,没有哪对情侣愿意坐在这里。我俩没有擦上面的浮土,直接坐下,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对男女见我俩坐在他们旁边,使他们不便行动,便起身愤然离去。有苍凉的曲子在草坪上弥漫开来。我前面几步远处有人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用旧报纸蒙了脸。一堆麻雀在法国梧桐树的枯枝上叽叽喳喳,窥视知识分子接吻。

我突然就伤心起来。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通常是莫名其妙的,没有原因可讲。我应当充满朝气和活力,应当对未来与前途充满信心,应当“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是我感觉我是很沧桑的,这样的生活叫我疲倦,有时甚至是忍无可忍,但是我没有办法,只好默默承受。我像一位满心伤痕的老者,喜欢在冬日的墙根下晒太阳,喜欢回忆往事。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会爆发,或者哪一天我会像一根过于弯曲的竹子在突然之间折断。

罗马递给我一根烟,点上。他笑了笑,突然说,上次你在我们三个租的单元房里见到的南方那小伙,找了女朋友之后经常买避孕套。他女朋友有个怪癖,只用一个牌子的避孕套,别的不管有多高级,也不管是美国的还是日本的,都一概拒绝。她男朋友开始死活不信这一套,硬是让她用别的牌子的。那女孩倒是很随和,听了男朋友的话,但是立刻成为性冷淡,怎么刺激都形如槁木。再用那种牌子的又如狼似虎,恢复如初。我们大学南路那块总共只有两家卖夫妻用品的。他每次都是一打一打的买。后来时间长了,他不好意思去买,就托我去。妈的我每次去就跟做贼一样。我开玩笑说,你不好意思啥,又不是第一次。又问,他把他女朋友带到你们住的地方乱搞?他说,是的,他俩一来我就出去,在外面转一转。我长长叹了口气说,唉,都不再纯真似当年了。

我还想开玩笑问问他那个西藏姑娘。但是一想到这件事我心里就怪怪的,便没有问。抬起头,刚才全身通红的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问他最近看没看电影。他说这学期开始是忙着找兼职,找着之后又是忙着工作,还要应付考试,没有多少时间,看过几部也没多少印象。我说挺好的嘛,只要能充实起来什么破事都没有了。他又问我看过什么好片子。我说看过一部叫《Eyewideshut》的,是汤姆?克鲁斯演的。里面有些色情场面,翻译成中文就成了《大开眼界》。说不上来是好是坏,乍一看觉得挺有哲理,让人思考思考人的本能之类的问题,但是仔细琢磨又觉得就那么回事。什么片子没有哲理?我看国产片都挺有哲理的。

他问我小说写的怎么样了。我说,已经构思了几个中篇,但是都只是构思,没有写出来。不是没有心情,就是没有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选修或者辅修之类,搞得人手忙脚乱。有一个电影剧本我自我感觉不错。故事发生的背景就是现在的西安。有一个大学生,因为人生、理想、爱情、友谊、人的本能之类的很抽象的问题搞得特颓废,甚至有轻生的念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因为英语口语不错,加上从小就生活在西安对西安各处的名胜古迹都很熟悉,便临时当上一个美国女留学生的伴游。两人逐渐熟识之后,最后相爱,但是最后又不得不分开。当然故事的总趋势有点俗套,跟电影《罗马假日》有相似之处。但是一个原因是中国电影里这种题材少,另外就是故事的背景都是西安的名胜古迹,比如傍晚时分彩霞满天、孤鸦飞翔的西安城墙,青龙寺前面那块颇像芦苇地的荒野,兴庆公园里的碧波,全是文物古董的书院们,有现代气息的东大街,华山底下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有很好的背景就行。这样做还有助于提高西安的知名度,或者增加中美交流之类,对谁都有好处。只不过我对电影剧本了解得不多,写起来多少有点困难。当然这并不是谁想写都可以写出来的,得了解一些中美两国的文化差距,还得真正了解中美两国现代青年的心理。

我记得他当时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别太自卑,那些编剧导演们也没什么了不起,戈达尔不就说了吗,他这一生庆幸两件事,第一是没考上高等电影学校,第二是他从拍摄第二部电影开始就再也没卖座过。我听后忍不住就笑,心情稍好。

天快黑的时候我俩离开花园。而花园的情侣越来越多,我俩刚站起没走几步,位子就被别人占了。出了花园,路过灯影闪烁的图书馆、耸立的教学主楼,穿过广场,来到校园中部。我问他饿不饿,他说不太饿。我说不太饿就少吃点,我现在也是经济拮据,等下次来的时候带你吃灌汤包。之后我买了两个肉夹馍,一人一个,每个两块钱。肥肉太多,不好吃,但是又舍不得扔,只好慢慢吃下。又打了两杯可乐,每杯一块五。我小的时候很奇怪明明是馍夹肉,为什么偏偏说成是肉夹馍。我的亲戚告诉我说是为了强调肉多,想想,肉多得都可以把馍夹住了。

路上他问我现在上课还胡想不了。我说你是说走神,我自从上学后就从来没有专心听讲过。他说,不是,我是说那方面的事情。我笑了笑说,《红楼梦》里称之为意淫。有时候想一想,但不是经常。他说,哥们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想。我说,你小子是性压抑,得找个女朋友了。他问我现在还听不听刘芬典的“夜半悄悄话”。我说听过一两次,没时间。罗马笑着说,一次他听了一个热线,是个大学生打进来的。大学生说他找了女朋友,现在性欲旺盛,真害怕有一天出了什么事,因此苦恼无比。刘芬典爷爷说应该将注意力转移,不要老想着那方面的事,要多看书,多学些文化知识。有的事情着急不得,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万一不行就手淫吧。我俩仰头哈哈大笑。我告诉他我们班有个广西的小伙每天晚上坚持听“夜半悄悄话”,风雨无阻,从未中断。有一次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来热线说她得了宫颈糜烂。那广西小伙结果抢先刘芬典将处方说出,一字不差。我们把他叫“刘芬典二代”。小伙子说我班男生及其女朋友将来生殖系统有何问题只管来电话,免收咨询费。我俩又笑。

走出学校门,在站台上等了一会儿,我把他送走。我问他有没有零钱。他说有,现在身上全是零钱,没有整钱。在这之前他建议我找来有关“photoshop”、“dreamwaver”、“fireworks”方面的书来看看,如果能找到兼职他立刻打电话给我。我说尽量快点吧,晚一点的话我就没钱吃饭了。

上车时,我拍拍罗马的肩膀说:“算了,忘了吧。”

他回过头,问:“你觉得我现在还放不下她吗?”

我笑笑说:“没有。我只是觉得,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忘记。”

他走了之后,在向宿舍走回的路上,我心里有点难受。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罗马替我找不到工作,我真的会没饭吃。

上了大学之后,我先是买了个手机,样子很难看,我们宿舍的那几个将其称之为“手雷”。接电话的时间一超过十分钟我的头就会隐隐作痛,没办法,辐射太大。所以我就想,鱼肉熊掌不可兼得,这世界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寻求一种平衡。“中国电信”杀人不眨眼,我一个月座机费和话费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刚刚进这大学时有一阵子经常上OICQ,日子长了交了外省的几个网友,还有一个在海南。有时候她们给我打到手机上和我聊天,一聊就是三四十分钟,让我一看来电显示就心发慌。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不接或者关机。后来失去联系。

九九年夏天我和罗马去了美丽的西藏,这个手机救了我俩的命。我因此欠了一屁股的债,怎么还都还不完。还到现在还剩五千块。

在最困难的时候,我狠下决心决定把这手机卖了,但是那些收购二手机的贩子们只出五百块钱。我CAO,当我是白痴。但是他们说这就是行情,还说如果你现在买一个新手机,走出商店转一圈回来,再要想卖就成了半价了。我只好作罢,有时候开机,有时候不开,但是不管怎样,每个月三十多块钱的座机费总是要交的。

一阵子为了写小说,我在离西安交大不远的南二环租了间房子。当时快放暑假,房子里热得像蒸笼。我在里面挥汗如雨,就穿一条裤衩。小说写了十二万字,后来感觉不好,废了。没钱交房租,一天晚上收拾东西跑了。给房主留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还有床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搞不清楚都有什么。

为了还钱,我干过四份家教。第一份学生是个高三的男孩,在理工大学附中上学。他爸是我们学校基建处的副处长,人挺和蔼,没什么架子。说有事帮忙找他就行。等我有事的时候已经被他辞了,还找不到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儿子个儿比我高,胡子比我浓密,我坐在他跟前像他弟。总共教了他十个小时,挣了两百块钱。最后一次去我怎么都找不着一双完整的袜子。我想去他家要脱鞋,两个大脚趾露出来不太好。路过学校门口的夜市时专门买了一双,就地脱下鞋直接套在破袜子上。到了他家连最后一节课都没上,我拿了钱就走。这是他们的意思。

第二个学生是高二的女生,有很具艺术感的名字。她家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附近,我得从学校南门坐401小公交。401的售票员态度恶劣,每次都让我生一肚子气。那女生会弹钢琴,还会拉小提琴,身材很好,相貌中等偏上。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告诉我她班男生能搞来俄罗斯版的《花花公子》。她说上面的图片恶心得很。并且从上面剪下来一张李奥纳多的照片。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了《花花公子》,感觉西方人和东方人的审美观差距太大了。关于她的事情我写了叫《第一次秘密接触》的中篇,准备给一家网站用。后来他们嫌太长,叫我修改到一万字以内。我舍不得改,只能留下来压在箱子底。

后两份工作是给出国人员培训英语口语。一个去新加坡,一个去加州。去新加坡的在中国是高级工程师,到了新加坡给人家当搞机器维修的工人。但是他去的目的是为了能在那儿定居。去加州的是女商人,做服装生意,是个大白领。我觉得这个人很淫荡,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我挣了为数不少的一笔钱。那阵子每天都下雨。我从学校骑单车路过西安理工大学和纺织学院,要骑到轻工附近。我不能戴眼镜,但是摘下眼镜后双眼朦胧,骑车得小心翼翼,很担心发生车祸。等到那里裤子全湿了,冷得嘴唇铁青。一连讲三个小时,搞的口干舌燥之后还得再骑单车回去。有时候有事耽搁,回去晚了学校门就锁了。只好先将单车停在门口翻墙进去,第二天再来取车子。侥幸的是车子没丢过。

还卖过化妆品。了解到一些皮肤护理方面的知识。比如皮肤分为油性、干性、中性三种;化妆品之所以香味可以飘得很远,是因为里面含酒精,靠的是酒精挥发。而酒精对人皮肤不好;面膜分为好几种,少女最好不要用撕拉式的;要多喝水、少吃糖。诸如此类。我享受了那家化妆品公司的一次免费护理。给我作护理的小姐说我鼻子上有螨虫,要用勾子给我挑出来。挑了一两个我疼得受不了。后来又后悔没让她给挑完。

但是我给他们骗了四百块钱。只卖出去几袋面膜。自己用了两瓶“皮肤修复液”,剩下的乱七八糟的分给认识的姑娘和朋友的女朋友。一次聚会时我的空化妆品瓶子被用作临时的话筒。

在卖化妆品期间,我学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做脸。其中一个女孩问另一个,你干什么去了。那个说,我去做脸了。

妈的,脸是可以做出来的吗?

干的最苦但单位时间里拿的钱最多的是给卖烤肉的干活。我们学校西门口有一家烤肉店,生意奇好。我有一段时间是那里的常客。吃烤腰子的时候和老板闲聊起来,老板说暑假里要找几个钟点工,待遇优厚。我正好暑假有事在学校,不回家,就答应下来。老板没敢让我烤。我的主要工作是把送来的肉洗干净,串到铁丝上,有时候搬啤酒饮料、摆桌子。好在我主要在里屋干活,不大出去,碰不见从前和我一起吃烤肉的哥们。

干活中间我了解到一些知识。比如腰子和烤肉一块烤一块吃最香;烤筋一般要烤两遍,烤一边放凉之后再烤;羊还分内腰和外腰,外腰就是羊的睾丸;烤鲶鱼比烤鲤鱼好吃,鲤鱼烤出来有好多水;鲶鱼的眼睛旁边有一块肉最嫩;吃烤鱼的时候要将皮和肉一起吃,加上一块烤干饼最好。

有一次西北工业大学的一小伙让我替他考“大学英语六级”,答应事成之后给两千块钱。我考虑再三,没去干。

还有一次找工作,虽然没干成,但是值得讲一讲。

一次在东大街转,买了双打折的“安踏”运动鞋。买完之后我在大街上找厕所,着急万分,差点尿裤子。最后谢天谢地,拐进一家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后找到公用厕所。我扔给守在厕所门口的老头十块钱就冲了进去。厕所里倒是很干净,还有一股香水味。我提起裤子,长长吐了口气。发现墙上新贴了一张招聘启事:欲觅男士数名,年龄二十岁以上,高中或者以上文化程度。相貌端正,身体健壮。月薪一万,不计小费。下面留了联系传呼。

我当时对社会知之不深,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第二天就打了传呼。五分钟之后有个中年男子回了电话,说要面试,约好了地点。我梳妆打扮一番,还特意穿上一套西服,去了他说的那家酒店。坐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我又打了传呼。那人回了,说有人已经验收过了,你看上去很健壮,通过了。他又说这份工作其实是给女白领当贴身“小蜜”,包吃包住,一个月拿两三万没问题。要是同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去另外约定的地点签约。我听后吓得面如土色,四肢发软。放下电话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