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杜荣林尚未离队,还在部队里当副司令员,有天上午在司令部他的办公室接到陈石港一个电话,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有一个人想见你。”陈石港说,“你想念好多时候的人啦。”
谁呢?罗进,前国民党军特务少校,此刻在厦门。罗与其子同一位港商合股,在厦门投资办厂。他通过美国的关系找陈海军,联系陈石港,称有意在大陆扩大投资,到陈石港他们这边办一个更大的厂子。陈石港在市里管招商引资,听到信息后自然分外重视,专程赶到厦门洽商,一谈,才发现竟是故人,前国民党少校特务。当年罗进率队窜犯大陆,恰是杜荣林和陈石港组织军民将其包围于水车岭。后来杜荣林追查罗进底细,还曾通过陈石港寻找罗进的旧日照片。当年特务因某个机缘回到台湾,如今满头白毛,变成一个台商又到大陆来了。他跟陈石港坦率直言,说除了跟陈石港谈办厂事项,他还希望陈石港引见一个人,就是杜荣林。“文革”时罗进曾沦落此间拾破烂,从大字报上得知杜陈间的关系。罗进说他不是没事找事要找杜荣林叙旧,他有要务。他知道以他的身份,很难进入解放军军营见杜荣林,只能请陈石港代为引见。陈石港觉得这事蹊跷,没有贸然答应。他问罗进找杜荣林到底什么天大的事情。罗进藏头收尾,就是不讲清楚,只说面见杜荣林再谈为宜。
“还有这种事!”杜荣林分外惊讶,“这家伙奇了!”
他说,难得老特务送货上门自投罗网,来得好,他正有许多疑问要找老特务问个明白,多少年没找到,居然老特务自己找上来了!人家敢如此现身,咱们哪能不见?
他们商量了时间地点。以罗进的身份,不能让他深入部队营区,杜荣林定在部队大院外的后勤处招待所见面,约定明天下午,由陈石港把罗进带来。
“老杜你注意啦,”陈石港特别交代了一句,“老特务是老特务,现在他是台商,不是当年被咱们包围在水车岭的那个人了。”
杜荣林说老陈放心,我不给他备绳子,给他备茶,不怕他说得口干。到时候你别走开,咱们一起听他说。假如老特务是打算对我军沿海部队一位指挥人员实施暗杀行刺,也请陈石港帮着缴他的枪。
陈石港大笑:“他哪敢。你别拿枪对着人家就行啦。”
隔天下午,陈石港领着罗进来了。一看走进大门的罗进,杜荣林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他发现已经头发花白的来客似曾相识,他感到很纳闷。他追踪这个罗进足有二十多年,只见过一张光头囚徒照片,从未见过本人,怎么会感觉似曾相识?杜荣林注意到这家伙西装革履,胸脯挺得笔直,神情极为镇定,身子单薄,却不气短,不像东躲西藏潜伏于阴沟然后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只旧日老鼠,倒是来者不善似乎很有些名堂。
“杜长官好。”来客平静道。
杜荣林说:“倒茶。”
一个战士端来三杯茶,放在厅中杜荣林陈石港和罗进三人面前的茶几上。
“不必互相介绍了吧。”杜荣林说。
陈石港说免了吧,都知道的。
杜荣林摆一下手,让他们喝茶。他眯起眼紧紧盯着罗进。罗进打开茶杯盖,吹茶水上的茶末,一声不响。喝过水,他把茶杯放下茶几。
“好,”杜荣林说,“咱们开始。”
首当其冲先查老底。杜荣林问罗进当年率队潜入大陆之前,是否在金门当过特务,代号为021?罗进说杜长官说的不错。他确实在金门呆过七、八年。当时就干特务。他知道杜荣林为什么会问起金门,当年那件事跟他有关,所谓《致杜营长的信》。他在大陆被捕时被追究过,当时他没承认,谎称从未在金门供职。他在金门时还曾参加1953年夏天的东山之战,他带一个情报组进入东山岛,曾从电台里得知杜荣林率独立营登岛作战。
杜荣林对陈石港冷笑:“老陈你看,是不是天花大麻子挺有缘分?”
他问罗进前些年是不是还曾乘渔轮偷渡海峡,在海上突发急病?求救于解放军的巡逻艇?罗进说没错,那就是他。
杜荣林心里更是止不住地惊奇,他想这家伙怎么回事?供认不讳?一件一件事全对上号了?他这是来干什么?
罗进说,他在大陆的其他情况杜荣林一定也清楚。被判了刑,送江西一个劳改农场服刑,“文革”前改判、获释,安置闽南,拾破烂为生。后来因台湾家人千方百计营救,大陆高抬贵手,得以获准到香港,再辗转回到了台湾。回台湾后他开始经商,大陆改革开放后,他让儿子以港商名义投资大陆办厂,较早进入了大陆。
陈石港说:“这些情况我们知道。说说我们不知道的那些事啦。”
杜荣林即点了一句:“我让人查过。‘文革’中有人检举你解放初在大陆当过土匪,你一口否认。当时你说实话了吗?”
罗进说,当时要是他说了实话,世界上早就没他这个人了。
杜荣林眼睛一瞪:“这么说是真的?”
“杜长官还记得云峰山区的九弯吧,还有溪坂?”
不约而同,杜荣林陈石港一起敲了下桌子。
“你!”杜荣林伸手一指,“刘?刘四斤?”
“就是我。刘四斤。”
杜荣林陈石港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震惊异常。
罗进说,“台湾仔”刘四斤就是他。当年入伙匪帮时,他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取谐音,加妻子的姓权当化名。九弯那一仗很侥幸,杜荣林大难不死,他也逃了一条命。他泅水逃出九弯,以后潜往潮汕,再偷渡香港,跑到台湾去了。
杜荣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数十年里他特别注意过刘四斤罗进这两个家伙,没想到俩家伙却是同一个人。更奇怪的还是这家伙今天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当着他和陈石港的面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怎么回事!你说,”杜荣林道,“你该不是专门找我们投案自首讨一颗枪子吧?”
罗进说当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他的身份是台湾商人,他在大陆的活动和投资受本地公开颁布的各项政策之保护和欢迎。只要不触犯现行法律,他不会被搜捕、调查、追究和处置。他自然也不会自找麻烦,张扬陈年旧事。但是对杜荣林陈石港例外,他如此供认不讳与另一个人有关,他是为此人特地找上门来的。
罗进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放在杜荣林的面前。却是一张旧处方笺,笺上标有“土门合作医疗站”字样,处方上开的是两支抗破伤风针剂,患者名字是罗进,医生签名是杜山。杜荣林不觉心头一动。
“我流落大陆时她给我看过病。”
杜荣林“啊”了一声。
罗进说,今天他是为她来的。他了解她的许多情况。他曾经专程到上海,去学校看过她,知道她所做的病毒学研究。前些时候他听到她面临的一些困难,特地赶来见她,希望为她提供一点帮助,被她拒绝了。因此他通过陈石港求见杜荣林。他问杜荣林是否清楚杜山面临的困难,她跟丈夫因为何去何从闹得正凶,甚至谈到了离婚。
杜荣林说:“胡扯!”
罗进道:“你回去问她去。”
杜荣林明白情况异常。杜山是自己的女儿,轮不上旧土匪老特务罗进说三道四,杜荣林却没立刻打断罗进,他想搞清楚其中究竟,尽管极不舒服,他还一直忍住,且听其说。难道因为当年杜山为罗进看好了病,让这家伙印象如此深刻,从此记挂不止?或者还有其他缘故?罗进说的杜山困境杜荣林闻所未闻,根本就不知道。此刻杜山恰在家里渡寒假,她从上海回来时什么都没跟杜荣林讲,仅仅轻描淡写吹口气一般提了一下方中华,说:“小方忙着做实验,回不来。”因而杜荣林没有在意。在他看来女儿显得一切正常。
罗进说,目前杜山唯一合适的选择就是出国深造。她出国的所有条件已经具备,拎一只提包就可以走人,她却不,还打算离开上海回家乡工作,不惜跟丈夫分手,毁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为什么?
“因为你,”罗进指着杜荣林说,“你在害她。”
不由杜荣林眉毛倒竖。
罗进却不胆怯。他说千真万确就这样。那姑娘总觉得亏欠杜荣林,非得毁掉自己才算报答。其实她根本不欠杜荣林,反是杜荣林欠了她一辈子。要不是杜荣林,她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些事别人不知道,在座的都非常清楚。
“她姓什么?她本来就不姓杜。”罗进说。
杜荣林不觉火冒三丈,“啪啦”扔下手中的水杯。一旁陈石港也叫:“刘四斤你干嘛啦!”罗进却嫌不够,狠狠再添一句:“她哪里是你杜长官的什么女儿。”
杜荣林“啪”地用力拍了下桌子。守候在门外的两个战士听到响声不对,一起扑进门来。杜荣林把手一挥让他们出去:“没你们的事。”两个战士往后退,杜荣林又发话喊住:“去给我找一条绳子!”
“老杜!老杜!”
陈石港拉住杜荣林,挥手示意战士先退出去。
“刘四斤你找死啦!”陈石港喝道,“你杀人放火那些事够我们毙你几回了,还说啥乱七八糟!你倒是给我个明白,今天你究竟想搞个啥啦!”
罗进忽然静默,一声不出。
“你说!”杜荣林再喝。
罗进摇头:“杀人放火,滥伤无辜,都有。我不敢说自己清白无罪。你们要想抓我毙我,悉听尊便。我敢把这些都说出来,只想让你们听我一句话,给那女孩放条生路,就是你们叫做杜山的女孩。”
杜荣林让他立刻住嘴:“杜山是我女儿,不用你说三道四。”
罗进说:“杜长官你再看看我,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杜荣林略略一怔,仔细再看罗进一眼。
“我是那上尉。”罗进大叫,“你想一想!”
杜荣林愣住了。
“那年9月,你在龙潭山谷伏击,在山坡上。后来我从竹排跳下河逃脱了。”
杜荣林只觉浑身的血一起涌上头来。他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想起枪声平息时高举双手从一堵残墙后边走出来的一伙敌军败兵,还有被通讯员小王抱在手中,正啼哭不止的婴儿。他记得有个用双臂夹着裤腰的俘虏自称是婴儿的父亲,后来俘虏丢弃婴儿,跳水逃跑。末了婴儿变成了杜山。
难怪这人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原来这几十年来他们纠缠不清别有渊源。
“我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为寻找妻子,还有女儿!”罗进叫道。
“瞎话!”
杜荣林指着罗进说他骗得了谁?哪有罗进这种父亲?即使他真有过一个女儿,先抛弃于着火的汽车,再丢弃于渡河的竹排,他还有什么脸自称父亲?
“我是要救自己的家人!”罗进暴叫,“被你一枪打散的!”
杜荣林盛怒。他说一枪打散?应当一枪打死!以命抵命,血债要用血来偿!
那天杜荣林着便衣,什么都没带。他抬起头四望,恨不得立刻从哪里找出支枪结果眼前这个家伙。陈石港见状大叫:“老杜!冷静!冷静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