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海峡之痛

秋天里,杜山高考折桂,以高分被上海一所著名医学院录取。杜荣林十分高兴,特地挑选一个星期天,请勤务人员帮助准备一桌酒席以示庆贺。杜荣林给老友陈石港打电话请他光临,说杜山下星期就要到上海去,杜山是听着陈石港的“鸟语”长大的,又是陈石港在失落数年之后把她领回杜家的,这个时候不请陈石港还请谁来?

“就我们,还有你老人家。”杜荣林说,“你爱人,海陆空三军和世界和平都在吧?一起来,咱们两家聚一次。”

陈石港欣然应允。

杜荣林告诉陈石港,他要他的两个儿子和孩子的外婆也在星期天回家,因为那场“文革”,他这个家已经有十年没有团聚过,现在到了全家人坐到一块的时候了。

陈石港在电话里啊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杜荣林明白他的意思。

“别替我操心。”杜荣林笑道,“我有办法,没问题。”

那时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已经当了副连长,正跟着他的连队参加国防通讯线路施工,从江西来到福建。杜海的团长是杜荣林的老战友,杜荣林让这位团长批准杜海星期天回家一趟,已获同意。杜路调回闽南的手续已经办好,他和他外婆王碧丽还住在闽西家中,只等杜荣林这一段忙过,再回去搬家。杜荣林让他们星期天先回来一趟,交代说:“咱们家有事。”按照他的一贯方式,杜荣林不动声色地安排这一次家庭团聚,没让在家的杜山知道,也没让两个儿子搞清楚。杜家情况比较复杂,家庭成员间疙疙瘩瘩,忽然要团团坐到一块,连陈石港都替他担心。杜荣林得像筹划一场伏击仗似的策划这一次合家团聚。他也并没太犯愁,毕竟他在家里享有绝对权威,且是久经沙场。他清楚很难一下子让他这一家子大大小小互相接受,皆大欢喜,却相信有他在场,谁都不敢多话,这一家人将有了一个重新生活在一起的开始。

……

这里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略显棘手:一艘与众不同的渔船驶入了该避风渔港。是艘躯体庞大的铁壳渔船,船舷上部漆成白色的指挥舱分外刺眼。这船挤在一排排被海风和烈日弄得灰不溜秋的机帆船中随波起落,有如一只猩猩钻进一群土猴子中。

这是艘来自台湾的渔船。昨天,该船在澎湖以西渔场附近遇险,发动机出现故障不能运转,渔船丧失动力,随风漂流,被强风裹胁西去。时逢海峡起风,海面风劲浪高,船只失去动力随风漂流特别危险,离触礁倾覆只剩一步之距。渔船遇险时,船长用无线电呼救,却因风浪大,所遇渔船各自奔避,无一伸出援手。后来有艘大陆渔船从附近经过,船老大姓肖,热心汉子,看到台湾铁壳船醉汉一般晃动,知道它坚持不了多久,便冒着危险穿过排浪把船靠上去,扔给该船一条缆绳,用这条缆绳把它拖回大陆海岸,停靠到避风港里。这个姓肖的船老大拉回来的不是一条大鲨鱼,不是几筐新鲜鱼货,却是一条台湾船只和十五个不速之客,这些不速之客跟当年潜入的敌特一样从海峡那边来,表面上看是些非军事人员,但是有谁能够如此确认?

“挺麻烦的。”边防哨所一位排长问,“怎么办?首长?”

海峡上海风正烈,渔轮故障,这时让台湾渔民立刻离岸,无疑是让他们去喂鲨鱼。暂留渔港会不会节外生枝?这里边会不会有特务?他们是不是别有图谋?

杜荣林查看了入港的台湾渔船,特地走到不速之客滞留的那排房子去看了看。十五个来客已经吃饱肚子,正围坐在屋内一张长桌边抽烟,有几个年轻人抬起头,好奇地瞧着外边。屋外窗户旁挤着几个大陆年轻渔民朝里边东张西望,彼此都像看动物园的怪物一样满眼新奇。杜荣林注意到门里门外的渔民衣着颇有些不同,大陆渔民的衣服颜色灰暗,裤管宽大,台湾渔民中几个年轻的穿大花格衬衫,颜色抢眼,下身裤子细长,紧包着屁股。

杜荣林不禁心里怦地一动:门里门外颇显异样的两伙人其实是同一个来历,讲同一种方言,只是因为战争才在海域两侧彼此隔绝。数十年时间里,除了秘密派遣的军事和特工人员,很少有人能够踏上对方控制的区域。交战状态中,双方非军事人员例如渔民在海上相逢,从来都是互相戒备,各走各的,唯恐招惹麻烦。

现在不同了。如今这边已经有人敢用一条缆绳把对方的渔船拖住,那边也一样,十几个人跟着大陆渔民的一条缆绳就跑了过来。尽管是因为遇险救命求生,毕竟与早先有别,海峡里似有什么潮流开始在耐人寻味地悄悄涌动。

……

星期天,杜家成员准确无误,都在杜荣林要求的时间赶到。下午四点来钟杜海最先到达,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进了部队的家属院。杜海进门时,杜山正在厅里扫地,一看有个姑娘在忙活,他不觉一惊,赶紧退出去看了一眼门牌,再理直气壮踏步而入。

“你是谁?”他问,“谁让你在这儿?”

杜山侧着身子,一下一下耐心把灰尘往畚斗里扫。她一声不响,装聋作哑就像什么都没听见。杜海锁紧眉头看她,杜山忽然把畚斗一放,直起腰说:“谁?你姐。”

杜海愣了。他站在门边盯着杜山,好一阵说不出话,而后一转身推门走了。

那一年在医院太平间,在母亲秦秀珍的尸体边,杜海用力推了杜山一把,然后杜山抹着眼泪掉头走开,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这段时间之长足以淡化许多记忆,却有一些东西如墓碑上的题刻般依旧让人刻骨铭心。杜海身高一米八,高大结实,是杜荣林两个儿子里跟父亲最像的一个,包括性格,父子一样都特别认真,认准什么就很难改变。对杜海来说,没有谁能像阎罗王勾销灵魂一样把往日故事一笔抹去。这天猛一见杜山,他掉头就走,出家门后开着车在家属院附近兜了两圈,他又把车开回家来。再次进门时,杜山已经不在厅里,只听厨房那边水龙头“哗哗”直响。杜海没有过去,独自在厅里沙发上坐下,绷着脸抽烟。一会儿杜山提只热水瓶从厨房出来,她不看杜海,也不跟他说话,不动声色只管倒开水涮茶壶,然后放茶叶,为杜海砌了杯茶。

“我不会叫你。”杜海先开了口,“我妈死后我就没姐了。”

杜山说:“随你。”

“我爸呢?”

杜山说他下哨所,该回来了。杜海问杜山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杜山说她在家里已经住了两个月,下星期要走。杜海不再说话,喝茶,右手直摸腰间皮带上的皮套,套里沉甸甸插着他的手枪。

忽然杜海问:“我爸让我回来,是什么事?”

杜山说她不知道。杜海问杜路和外婆是不是也回来,他们是不是知道杜山住在家里?杜山摇摇头没回答。杜海又伸手去摸枪套。杜山鼻子一哼说:“你掏出来得了。”

杜海咬紧牙关,身子打起抖来。

杜山道:“轮我说,听不听随你。”

她说,她在下星期就离开这里到上海去,她会离开很长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感到不放心,这个家不能再是爸爸一个形单影只,也不能光有凑数的子女没有照料的人。现在跟早几年的情况不一样,爸爸工作忙,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腰不行,血压高,心脏也有毛病,不能太激动,要特别注意情绪。

杜海咬紧牙关没有吭声,脸上的一块肌肉突突突跳个不止。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杜山略带嘲笑道,“你跑出去兜了一圈又跑回来,你是打定主意不让我坐在这里。你那个动作有些神经质,你还不敢掏出那把枪开火,但是你忍不住要对我喊叫,你就为这个跑回来。”

“行了。”杜海终于说出话来,“趁我还没骂出口,走你的。”

“一会儿在爸爸面前别放肆,他受不了你这套,你清楚的。”

“你就会来这个!仗着他宠你,你他妈从小都这样!”杜海骂道。

“别说脏话!”杜山立刻眼睛一瞪回敬道,“我还怕你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