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海峡之痛

罗进找到了女儿,她被人称做杜山。

她在土门。这个村跟她如何结缘罗进已经明白了。当年罗进在溪流上跳水逃走,把女儿弃于竹排,排竹便是驶向土门。后来罗进曾带小队土匪重闯土门,吊死村农会主席吴北斗,还从村里拖来一个中年农妇,追问一个女婴的下落。该农妇滴溜溜转着眼睛,号淘大哭,说她见过河上漂着被水泡肿的死孩子,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二十几年后,罗进才知道自己当年居然上了这农妇的当,该婆子蓬头垢脸,装出一副傻相,其实比谁都刁。她不仅仅知道那个婴儿,她自己就是替解放军收养了婴儿的事主。当时她可能怕解放军回来讨要时没法交代,也可能怕土匪认为她是为解放军办事,把她也吊死在树上,像吴北斗一样,因此她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罗进一摆手喝令把这蠢婆娘带走,如今他才明白这婆娘多么精明。

罗进再访土门的这会,杜山就住在该婆娘家里,杜山管她叫“阿嬷”。这家人住在村子中部,有三间新瓦房,从房子看家境不错,早非当年那般肮脏拉塌,已是村里的中等人家。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模样老实厚道的农人,有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两个已经长成的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还有杜山。

罗进清楚自己不该到土门这里来。在离开劳改农场落脚闽南后,罗进挑着他的破烂摊子走遍闽南厦漳泉城乡,其间他一直非常小心地避开当年入伙为匪时曾经活动过的地方,如同避开地雷阵。尽管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罗进仍然害怕被人认出。例如土门村这个婆子,记性没准好得出奇。罗进在大陆被捕后,始终咬紧牙关,只说自己台湾光复后进了国民党部队,以后部队被派到大陆打内战,1949年秋天兵败逃回台湾,从不谈及曾流落闽南入伙为匪的经历。他清楚,要是共产党知道当年杀人放火的土匪小头目刘四斤就是罗进,没准会判他死刑。对罗进来说,这段历史生死攸关不能暴露,他不应当在土门抛头露脸。

但是他来了。他把自己的担子放在村头大榕树下,坐在一条从地面突起的树根上,看着村中瓦房。他看到剪着一头短发的杜山步履轻盈走出家门,在门口轻轻抬手,把额前一络头发拨回耳后,她的眼光朝榕树这边一飘,折转走向村子另一头。那一刻罗进眼角发涩,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他觉得值得。他从台湾潜回大陆,蒙受牢狱之灾,筹划越狱,四处流窜,为什么?为了这个。更远一点,从把孩子扔在河中竹排之后,他上山入伙,打家劫舍,偷渡香港,守在金门眺望,参加东山之仗,历尽千辛万苦,为什么?因为心里有那么一处在隐隐作痛,这就是她,还有她的母亲。

土门村西边有一个小农场,叫土西农场,罗进在该农场找了份临时农工的差事,住进场内一间旧库房。他在土西农场不再拾破烂,改拾牛粪和猪粪,罗进将拾到的牲畜粪便交给农场,完成一定任务,换一日三餐和一点零花钱。农场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不太爱管闲事,罗进因而有了较多的行动自由。

他不动声色打听杜山的情况,得知当年杜山被寄养,四岁多时受伤,以后被杜荣林接走的情况。杜山离开土门后,养父母曾到城里杜家看过她,两家人时有走动,因此城里知青下乡时,杜山回到土门养父母家,称“投亲插队”。杜山到土门后跟当地农家姑娘一样下地干活,后来村里办起一个小卫生所,叫“合作医疗站”,村里人让她去县里上了一个短训班,她背着一书包医书回来后就当上了土医生,每天在村部旁的医疗室里给人看病,她这种土医生有个通用名词,叫做“赤脚医生”。

罗进眼中的杜山非常秀气,越大跟她的母亲越像,让罗进越发有种错觉,似乎久已消失的刘小凤确实重返人间。“文革”那场大变故对杜山显然影响巨大,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得天独厚,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神采飞扬的中学女生头头已经不存在了,此刻杜山穿一套农家姑娘衣裳,在土门村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脸上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是经历过波折的人才可能有的表情。

罗进追寻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么多年里,罗进费尽心血,经历无数磨难,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女儿,现在已经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相认。几年前杜家遭逢过一场灾难,对罗进来说,那却是一大福音,让他此刻不必极其费劲,令人生疑地去向杜山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杜山虽不清楚自己的生父是谁,却已经从大字报的披露里知道那是个败军军官,罗进跟她相认的前提已经铺就,不会有天塌地陷般的冲击。

罗进狠一狠心,拿镰刀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割出一道口子。他用右手压住伤口,一路滴着血珠走进了村部旁边的医疗室。杜山正在屋里给一个老年农民拔火罐,看到罗进手上血淋淋的伤口,非常吃惊:“怎么搞成这样?”

她用一条橡皮带勒住罗进的左臂止血,用酒精为罗进清创消毒,说了句:“得缝几针。”即给罗进上麻药,为罗进缝合手上的伤口。罗进发觉她的动作准确而坚决,没有一丝发悚,做得干净利落,恐怕华陀祖师光临本室也不会比她做得出色多少。

“姑娘你这手艺在哪学的?”罗进问。

杜山管罗进叫“大叔”,说,“大叔你是怕我缝不好?”

罗进说他觉得杜山做得非常好,他只是觉得奇怪,小姑娘医生能给人缝伤口,还会给人拔火罐、抓药:“你是中医也来,西医也行?”

杜山说:“都还不行。我不管中医西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杜山给罗进缝合伤口,要罗进过两天再来换药,然后开了张处方签。她问罗进叫什么名字,罗进拾起桌上一支钢笔,在一旁一张报纸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你这字写得可真好,练过书法?”杜山有点惊讶,“大叔一定读过书?”

罗进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时一旁有人。

杜山让罗进到药房去取药,问:“大叔不是土门村的。从哪来?”

罗进说他是土西农场的人,给场部积肥组拾猪粪牛粪,常拾到土门村这边。杜山点点头,说:“你们土西农场也有一个医疗室,你可以在那边换药,拆线。”

两天后罗进再去一次,杜山为他的伤口换药,说:“看起来还好,没有感染。”

罗进看着靠墙的一只柜子,那上边堆着一本本书,都是些医学书籍。他说:“你应当去上大学。你能当个好医生。”

杜山摇摇头,苦笑道:“轮不到我。”

那一天病人少,罗进一边换药一边跟杜山聊。罗进说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一些乡间土医生,他们用祖传偏方给人治病,有的病用他们的偏方还挺管用。杜山忽然问他有没有什么治腰痛的偏方?她说,不是她害腰痛,是另外有病人。

“治什么病的偏方都有。”罗进问,“病人害的什么腰痛?”

杜山说是一种旧伤,那人早年打过仗,腰间有几块手榴弹的弹片。

罗进心里一颤,想起了九弯,想起当年扔到杜荣林那条运粮船后边,炸起一片火光的那一排手榴弹。

他极其痛切地意识到老对头杜荣林不光呆在某个山沟农场里经受审查,这人就在这里,隔在他和这女孩的中间。

杜山对罗进说:“我怎么看你挺眼熟?大叔你以前就在土西农场?”

罗进含糊其辞,只说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许真是什么时候见过?

“真是的。”她说,“奇怪,好像在一个什么地方。”

罗进身子不禁打抖,一句话跳了出来,从心里一直涌到了嘴边。

“姑娘,我是,我....”

“你等会。”

杜山站起身,给罗进找了条绷带。她用绷带为罗进细细包扎,说:“还得再换几次药。你们土西农场不方便的话,你还到这里找我吧。”

罗进不由自主咬住舌根,什么都没说。

后来他想,为什么那一天他会把话缩进嘴里?为什么没能一语揭开他们的血脉关联?似乎是因为话头被杜山无意打断,其实不是,是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气短了。杜山询问腰痛偏方让他异常痛切地想起了杜荣林,连带着也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景况。罗进现在是什么身份?受管制人员,“坏分子”,一个如此身份的人突然跑出来认杜山为女,她会接受吗?她承受得了吗?她的处境会不会因此更加复杂?

伤口换药拆线罗进没再找杜山,让农场的土医生帮着处理。后来几天经过土门时他都绕开村部医疗室,只是情不自禁要到村头大榕树那边坐下来,把扁担和粪筐丢在一旁,远远看杜山在医疗室进出。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紧迫,似乎再不赶紧,这个失而复见的女儿会再次消失不见如一缕轻烟。

但是他又犹豫不决,唯恐急而生变,把一切搞砸。

一天黄昏,杜山走出医疗室,忽然径直朝大榕树这边走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注意你好几天了。”她说,“我想起来了。”

这姑娘的记性竟然那么好。她说:“那一年在我们家那边,在学校,我见过你。你原来不捡粪,你拾破烂。你被人家遣送过,跟乞丐和流浪汉一块,是不是?”

罗进不觉尴尬:“姑娘,有时人会走背运的。”

“我记得你是个特务,劳改释放。”

罗进点点头,说:“你都记住了。”

她挺认真地问:“你到这里干什么,还当特务?”

罗进笑笑道:“我早被政府宽大处理了,还能干那种事?”

她把眉头皱了皱:“怎么我会老是碰上你?”

“咱们有缘分。姑娘,是那种....缘分。”

他在最后一秒钟自行放弃,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杜山提到了特务,提到了拾破烂和遣送,提到了她的家,让罗进想起她身后的杜荣林,再次感觉气短。

他没想到自己一言不出,认女之机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两个公安人员来到罗进暂住的土西农场,把罗进带上一部车,直接拉进了县看守所。公安人员了解罗进的来历,盘查他的活动,命令他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他们警告说,不要心存侥幸,这里不是大车店,没有大事罗进想进也别想进来。

罗进从心里到身子全部凉透了。

一定是杜山举报。杜山当然不知道她举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是按这种情形看,即使知道罗进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恐怕她也是照举报不误。她虽然是罗进和刘小凤生的,却姓杜,是解放军军官杜荣林养大的女孩。

罗进跟公安人员什么都没说,他经历多了,知道怎么步步为营对付审讯。第二次提审时他吃了一惊,公安人员话锋一转,不追问罗进眼下搞什么活动,竟转到罗进早先的经历上。他们问罗进1950年前后都在哪里,干过些什么。罗进一口咬定那个时候他已经去了台湾。他们突然拍起桌子:“胡说!你在大陆当土匪!”

罗进如巨雷轰顶。他大感蹊跷。杜山知道他曾为特务,却不可能知道他当过土匪,土匪杀人放火那一类童话故事她即使听说过,也没法跟罗进联系。是不是因为杜山的阿嬷?是不是罗进在无意中被那老婆子认出来了?不管是谁,罗进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真不该那么频繁地出入土门。是否当过土匪以及当土匪干过些什么实在攸关生死,罗进只能又臭又硬充粪坑的石头,死活不承认。于是公安人员叫来了一个证人,这是个农妇,却不是杜山的阿嬷,这人身子干瘦,衣裳拉塌,模样猥琐。

农妇对公安人员说就是这个人。当年这人带一群土匪进山跑到她家,盘问她一些事情。他用一支枪指着她,差点把她打死。

罗进的心里竟涌出一丝温暖:原来他的灾难跟杜山,还有她的阿嬷无关。他防了眼前,却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个故人在看着他。罗进入山为匪时,曾听说某个深山猎户捡了个老婆,是跟丈夫失散的国军军官太太。罗进担心是刘小凤,心急火燎赶到猎户家,发现不是才松了口气。当时罗进看着兵荒马乱中那妇人如此遭罪时曾想,也许一枪把她打死,对她可能更好一些。罗进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猎户已迁到山外,定居在土门附近,他的老婆姿色褪尽,从军官太太彻底变成了一个农家糟糠。这女人居然还能认出罗进,并把他举报出来。如此看当年真该把她一枪打死才对。

罗进一口咬定不认识这妇人,不知道妇人说的那些事。在心里,他清楚自己大祸临头,赖不到最后。当年被歼灭于九弯的卢大目匪帮不可能全部死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公安人员就能找出几个人来给罗进相面,辨别罗进的身份,直到证实他是匪帮小头目,外号“台湾仔”的刘四斤,那时罗进即使浑身是嘴,也无济于事。

罗进等着被拖上刑场。突然上天又对他挤了下眼睛,就像当年在台湾受困于“匪谍”案时一样。在审讯进行中,公安人员派员到罗进劳释后安置的邻县小镇调查他的背景,没料那边的人正紧紧张张四处寻找罗进。公安人员火速赶回,立刻提审人犯。

“吴淑玲是你什么人?”他们问。

罗进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罗进在潜入大陆被捕后,在所有供词中从未提到自己在台湾的生活情况,从未提及吴淑玲这个名字。他们怎么会知道并且突然问起她来?

“老实说,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们在台中同居。”罗进的声音低落,“我走的时候,她怀孕了。”

三个月后,罗进手持一张前往香港的单程通行证离开大陆,不久又从香港前往台湾。在身陷大陆四处游荡近十年之后,罗进再次跨越了台湾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