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新装修好的房间里,贴着桃色的大花墙纸,在没有来得及安灯罩的灯光里,让人眼睛一花。
小敏和一个细高个子的男人并肩站在门口,那是安安的丈夫,脸上瘦瘦的,白白的,就是南方城市的男人通常有的那种计较而冷漠的样子。他靠在新漆白的门框上,抱着自己的肩膀。
“真漂亮。”小敏说。
“是英国进口的墙纸,开玩笑,什么价钱呐。”他说着伸手四下里点着,“窗子换掉了,弄成白色是安安从美国画报上看来的,人家美国房间里的门窗都是白色的。为了找到香港的水晶玻璃地板漆,我找了多少门路,就不用说了。”
“你小陈有钱的嘛。”小敏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我的那点钱,这次早用成塌底棺材了。”他说,“不像你们咖啡店小姐,钱才好赚。对人家多笑笑,他口袋里的钱就是你的了,对吧。”
“我又不问你借钱。”
“你开口了,一家一当总归借你的。”
白色的浴室,小敏拿了小刀,把新磁砖上的白水泥刮下来。
小陈在洗脸池上装上灯泡,一开,是粉红的。
小敏哟了一声。
小陈说:
“怎么样,性感吧?”
他们看着在灯光里变成了粉红色的洁具,新的水龙头,静静地闪光。
小敏看到小陈的脸,在那样的灯里咄咄逼人的,她想,安安当初就是这样被他追上的吧,他的脸看上去常常是秀气的,可有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兽的表情。她想,这表情让女人觉得自己被追逐。
其实,女人是喜欢被人追逐的。只是喜欢被她看中的人追逐,追逐前的选择,是女人做好了的。
当初小陈来追安安的时候,小敏心里有一点怅然,那时候,安安的心里知道小陈是最好的人选,要不是他到病房来开阑尾的话,她也不能认识这个有为青年。安安结婚的时候,小敏心里一下子觉得自己是老姑娘了,她得经营着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像安安一样,睡在最时髦的大床上。
她在灯下看着小陈。她想起来,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平淡无奇的房间,是她自己的家,房间里有一个男人走来走去,是她的丈夫。她手里拿着什么,向他走去。她发现他是小陈。在梦里,她还有一点惊奇,她想,他不是安安的丈夫么,怎么来做她的丈夫呢。小敏一直是这样解释这个梦的,她想她有点急着要结婚了。
在粉红的灯光下,看人不大清楚,就像梦里一样。
小陈也看着她,她觉得有点怪,调开眼睛,可她又不甘心地去迎住他的眼光,他们就那么样,在粉红色的小房间里彼此看着。
“怎么样?”小陈问。
“蛮好。”
小敏和小陈在挂了一长排窗帘布样品的地方慢慢地过去,用手不停地摸。
小敏拉出一块大花的,说:
“安安喜欢吗?”
让得远一点,看着。
售货小姐走过来:
“先生小姐的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从国外刚刚进口的。上海别的店里还没有呢,最合适新房间。买得多了,我可以优惠九折。”
小敏没说什么,看了看小陈。
小陈穿了一件白色的麻西服,和小敏并肩站着,西服的大垫肩轻触着小敏的肩膀。小敏不说什么,也不移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端着靠小陈那面的肩膀,看着美丽的花布。
“这种花布在灯底下看,还要好看。有一道道的金色。”小姐继续说。
小敏说:“金色,金色和墙纸的颜色配吧?”
小陈拍拍自己的衣服:
“你说买,我付钱。你说了算。”
小敏本来想说,又不是我的家,我说了有什么用。可是,她看了看在一边殷切地看定了她的小姐。那小姐的眼光,好像是在看女主人。只要她一点头,她的老公就会拿钱出来,这是一笔大生意呢。她把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靠在小陈的外套垫肩上。
“我们房间里的墙纸是桃红色的。”小敏对小姐说。
“我们还有一种银色的,和你们房间的桃红色的就配了。”
小姐引着小敏和小陈去看。
小敏说:
“这块好。”她转过头去看看小陈,“你说呢?”
小姐说:“这个小姐的眼光多好,一定好看的,我不骗你们,有钱,总是要最好的。一次性的消费吗。”
小陈说:“买就是了。”
小敏和小陈在商店里,杨头看大放光明的新式灯。
小敏看中了一个花纹繁复的玻璃吊灯,攀着小陈的肩膀点给他看。
小陈向售货小姐拿来一个,他们看到了上面的价钱:“2200”,小敏看了小陈一眼,小陈看看小敏,仔细地拿手摸着检查了一遍。
“这种灯我最喜欢,看上去好有派头。”小敏说。
“这种店,灯要比外面的店贵五成吧。”小陈说。
“也不见得。”跟在身边的小姐说。
小陈轻笑一下,“我就是做灯的,我还不知道。如果温州产的,还是便宜。”
小敏对小姐说:
“这一点你倒不要和他辩了,他在做这生意呢。”
小姐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我不是要和先生争什么,要是先生是做这个的,自然比我们要清楚。我就是说,小姐喜欢的这一款东西,我们店里也好销。有能力买的,新夫妻,大都也是先生做生意,家里要有一点排场的。像我们这种大店,东西的质量一定是保证的。这么一个东西,吊在头顶上的,质量也要紧的。贵是贵一点,可是放心。”
小陈听得笑了:
“你这个小姐,例会说话。在这里光买买灯,真的大材小用了呢。”
小敏说:
“那你招她到你公司去做公关吧。”
小姐也笑了,把灯捧在手里:
“我求之不得。”
小陈向站在一边的小姐做了一个手势,打包,付钱。
小敏脸上喜盈盈的站在一边,在满头顶的灯下转着头看来看去,找还有什么是自己看得上的。
她轻盈地从被各种灯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地面上跑过去,围着一个古铜色的落地灯看。那是一种复旧的式样,乳白色的磨玻璃灯罩,像从前孙中山戴的圆礼帽一样圆圆地罩下来,上面描着红色的花,还有金边。
她快乐地大声说:
“你来,这灯放在沙发后面最好。我小时候,外婆家就有这样一个灯。好看得不得了。”说着,她把手在自己胸前一抱,“现在好东西真多埃”她想起来,从前是掮客的外公家,是怎么样小心翼翼地在解放后保持着从前撑下来的一家一当,一橱一灯,来使得自己关上门以后,可以有从前生活的错觉。外婆从来不让小孩子开那盏落地灯,怕他们用太大的力气,把钢珠珠的灯绳拉断。她总说:“那是真正美国货呢,现在到哪里去配。”
目己的爸爸妈妈家是在文比大革命里买起来的东西,自然不那么好看,也没有什么情趣。在小敏看来,那不是家,只有外婆家,才是家。说起来,小敏在中学毕业以后高高兴兴地选择护士学校,也是外婆给她的理想。外婆就是一个老护士,那种下班以后时髦极了的,保养好极了的护士,她身上带着一种温柔和精明的气息,从小就迷倒小敏。
外婆家的大抽屉里装满了小心保存的从前的一针一线,那是外婆从前的好日子。小敏最喜欢看外婆抽屉里的照片,从前的护士服穿在外婆的身上,在小敏看来都有一点华丽。
外婆是解放前高级病房的护士,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可是,她在高级病房里工作,就认识了外公,那时候外公是一个看上去前途无量的年轻掮客,做了几笔大生意以后,生了盲肠炎,他是个乐观的享乐主义者,在腹痛如绞的时候还把自己安排进了头等病房。年轻的病人和年轻的护士就这样爱上了,外婆就这样找到了好人家。外婆一直很反动地说,如果不是解放了,外公一定会为她带来最好的日子。那时候,她已经在家里当太太了,只是解放以后才回医院工作的。
从小,小敏就知道,到医院去做护士,是一条嫁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的道路,那样,自己的家里也会有一盏美国的铜底子的落地灯,放在老式的宽大沙发后面,撒了一地的黄晕。
“晚上,在沙发上开一个这样的灯看看小说,不要太好。”小敏拉着小陈,望着灯说。
她是那样认真地希望他把这灯买下来,让她把它放到小陈他们的客厅里的沙发后面去。上次去,她好像没有看到沙发,不过她知道有,安安对她说过买了新沙发的事。
她看了一眼小陈,他细细的眼睛正在端详那灯。她把自己的手臂轻轻插到他的臂弯里,推了推他。
他看了她一眼,在灯下,她的脸红红的,兴奋地,央告他似地望着他。他看到许多明亮的灯光在她的棕色的眼睛里反射出来。
那个小姐拿着包好的灯走过来,站存他身边。说:“你太太好眼力啊,这是我们刚刚进来的复古灯。”
“我们买了这么多,你总要给我们一个折扣了。”小敏说。
当小陈把这个落地灯的钱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小敏的脸都有一点红起来了,她在一边挽着他的另一条手臂欢笑着惊呼:“阿呀,你多么好埃”他们拿着大包小包,走进百货店楼上的咖啡店。
那是个为在这个昂贵的百货店里买东西、歇脚的人准备的咖啡店,灯光明亮,音乐温柔,卖从美国空运来的冰淇淋。小姐们穿着日本风格的绿条子围裙,轻轻走动。人们把自己买的东西,自豪地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有人小心翼翼地搅着自己杯里的咖啡。
有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杯子里的冰淇淋,像吃很贵重的东西。
有两个时髦的年轻女孩在窗前抽着烟,手指又细又长,涂着鲜红的蔻丹。她们冷冷地打量着小敏和小陈,打量他们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上的商厦的标志。
小敏不动声色地乘一转身的当口,把手里最贵的一家专卖店的纸袋亮到外面,然后她微微仰起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一直是上海小姐们在马路上用的小伎俩,她们喜欢让在打量她们的人看到她们最风光的一面,但她们不像暴发户那样咋呼,她们喜欢在不动声色地准备好以后,让人家自己来发现。
所以,上海人常常看上去是在算计什么整理什么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说他们精刮,其实对小姐们来说,她们的算计只是利己而不损人的面子问题。
小陈向引道的小姐点了点角落的一张桌子。
他们在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小敏往四下里看了看:
“现在上海也算有地方坐坐了。”
小陈看着小敏,说:
“你晓得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踉在我后面,我想什么?”
小敏耸了耸肩膀。
“我想,你蛮带得出手的。”
小敏说:
“好了,嘴巴甜来。”
小敏点点桌子中央放着的蜡烛,小陈摸出打火机来,点亮蜡烛。
桌子上点了一团红色的圆蜡,照亮了他们的眼睛。由于有一团光从底下照上来,他们的脸看上去有了一点改变,隔着花团锦簇的冰激凌杯,和一朵小小的包得紧紧的玫瑰花,他们彼此看着。
有银色条子的大花窗帘抖开来,果然在灯下富丽堂皇。
小陈在房间和走廊里来回地走,把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放进房间里,他在走廊里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些书,金属画,和几个镜框。他把纸箱搬到房间里,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镜框里有一张放大的照片,两个胖胖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实习护士制服,站在一棵不绿的雪松下,彼此搂着,笑。那是学生时代的安安和小敏。
他翻开下面的镜框,安安穿着白色的婚纱,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在一大桌子举起的杯子里,转过头去求援似地看着小敏,美得惊人。小敏穿着一套桃红色的无袖旗袍,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向前去,挡住向安安伸来的酒杯,一手把自己手里的酒杯举到脸前。
小陈抬头看看站在桌子上的小敏,黑色的紧身衣薄而贴切地裹在她如今成熟的身上,她已经不像少女时代那样很纯洁地胖着,也不像做伴娘时候那样安分,如今她那看上去只像多了一层黑色皮肤的背影,热腾腾的,像冬天引诱着人伸过手去的暖气片。
他把那些镜框推到大衣柜的深处。
他关上柜门,靠在上面,看着小敏。小敏穿了去酒吧的那套黑色衣裤,站在窗前的桌子上挂窗帘。她的胳膊高高地伸起来,这样,衣服紧紧的绷在腰上,显得很妖娆。他想,像她这样混在比他更有钱也更无赖的男人里的女人,一定比自己的妻子要解风情多了。
关于吧女的传说,他一一都把它们想象到她的身上。
他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没有家庭背景的支持,他从一个团干部做起来,一点点做到了公司最时髦也是最实惠的贸易部副主任。
他看多了同事在客户的拉拢下,在KTV这样的地方跌下水去,身败名裂。所以他一直小心看守自己,不去那些晚上看了心痒痒的地方。可每次走过那样的地方,他总是在心里说,有一天,一定要好好到这里来一醉,他心里想,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没有被这里的女人伺候过,一定不算是男人。说起来,他还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男人,懂得自己的欲望放到不危险的地方去。只是,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对风流的女人和与她们的性事有着先天的好奇和欲望。坏女人,男人不一定爱,可是他们一定渴望试试她们。他们心里想,只有可以征服了她们,才是英雄。
有时候,他在饭后茶余,也向安安打听小敏在酒吧里的事。安安说小敏只是为了找一个有钱的好老公,不卖身,他总是嘿地一笑,说:“找好老公,先把床上功夫练习好,也是一个身价呢。”常常惹得安安把手里的枕头什么的,哗地摔过去打他。而这样的时刻,常常是他们夫妻作爱的前奏。
这时候,小敏想的是要快把窗帘挂上以后,好去把灯摆出来。
她满心里,都是外婆家的那扇窄窄的落地钢窗,窗边的沙发,后面的灯柔柔地亮着。要在那沙发上放一本有外文字的小说。还有一杯咖啡,加了奶的,那颜色一看上去,就有奶的香味道。
所以,小敏把窗帘挂上以后就去弄灯。
灯果然是好看,从磨砂玻璃里出来的光,柔软得看不清手背上的皱纹,小敏仰到沙发里,人好像就软掉了。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双手布置一个家,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原来有这样的激情,然后,你的心里不能想什么,只听得耳朵嗡嗡地响着,一个人就陷到了深处。
这时候她看到小陈向她走过来,灯影里,她看不清的脸,看着好像是一团热热的、冒着黑烟的东西。
她听到自己响亮地咽了一声口水。
小陈走上来,抱住了她。
沙发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出了一声叹息,深深的,从沙发的深处散发出了新的皮革的气味。
小敏脸上带着一种疑惑不解的笑容,向小陈望着,然后伸手勾住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