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麦琪宿舍的电话铃声大作,她迷迷糊糊拿起听筒,却意外地听到了雷社长的声音:“你明天一早回报社来,是今天,今天早晨就动身。”
《早报》办公室主任早已通知报社中层以上领导到会议室开会,雷社长亲自宣布:周平因伤病暂时离职,由麦琪出任《早报》常务副总编辑,暂时主持工作。
像一场梦,麦琪又出现在这些熟悉的同志们面前了。
麦琪调走以后,《早报》没有填补新的副总编辑,尽管周平曾经几次提过这件事,都被雷社长否决了。这么突然地回来,麦琪只带了一点随身的东西,在她忙着开会的时候,总编办的人已经把她的办公室恢复了原样,同时,雷社长亲自让报社宾馆给麦琪收拾出一间不错的套房。
天渐渐黑下来,麦琪关掉自己办公室的灯,在她的手触摸到那个熟悉的开关的时候,往事忽然汹涌地将她包围:那条回家的路,她的家,程思文,苏昭--她站在黑暗中,良久,那些往事毫无头绪地轮番向她进攻,她没有任何抵抗,只是静静地承受,既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快乐,她忽然觉得那些事离她已经远了,在别人看来她只是从清远回来,而她自己的心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没想到就这样回来了,如此突然,还没来得及和清远的山水挥一挥手,肺子里就已经灌进了大都市的空气,她真的回来了,不会再离开,至少不会因为逃避离开,这里是她的根,她的青春、她的初恋、她的家、她的爱情、她的事业都在这里,她不会离开这里了,为此她必须承受。
走廊里响起她的脚步声,在清远是听不到这种空寂的声音的,她来到电梯前,按了“下”的按钮,等待。她曾经千百次地等待过,等待梯子,后来还有一个期待中的人。苏昭走后没有一点消息,他一定不知道他走后发生的一切,当麦琪还是别人妻子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要她做他的妻子,而当她已经没有了家以后,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会有结果,他们是有情无缘的呀!可叹的是他们竟然相遇并相爱过。
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走出大门,习惯地向右拐,走出去二十多米以后才发现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麦琪马上停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走进报社宾馆的大门。
洗漱之后,麦琪给单婉彝打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夸张的尖叫。在清远的日子,只有单婉彝不断地给她打电话,她们聊各种各样的事情,麦琪终于忍耐不住,在2003年情人节的晚上把她和苏昭的事讲给单婉彝,只是没提孩子的事。单婉彝很为他们惋惜,以前她总是言情剧的女主角,这回当了听众,竟然也是个很好的听众,她几次落下眼泪,她说她能够体会麦琪对苏昭的爱,没想到像麦琪这样平静如水的女人也曾经历过如此波澜壮阔的爱情!她们的心靠得更近了。如果不是孩子有点不舒服,单婉彝一定会马上跑过来看麦琪,她问了麦琪在哪儿落脚,又想帮她租套房子,她们抱着电话说了很久,直到单婉彝的宝贝大哭起来,才匆匆地挂断了。
报社的工作和人麦琪都很熟悉,用不着任何适应,只是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总编和一般的副总编的角色需要转变,以前她只负责自己分管的那几个部门的工作,对报社全面的情况并不真正了解,比如广告、发行,她只知道总编想让他们知道的,现在不同了,当她真正面对一些真实情况的时候,才感觉到《早报》的形势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好,有些危机是很致命的。她想到了周平,他是那么热衷于总编这个位子,但这个位子真的很难坐,想必他坐上以后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想到周平,她对自己说:应该去医院看一看周平了。
车祸使周平多处骨折。
那惊人的撞击声发出之后,小巷里的人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拿着没剥完的大葱,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大家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抢救工作中:有给110、120挂电话的,有从车里抬人的,还有个记性好的老大妈一路小跑跑到肖丽家,说以前上他们家来过的那个大轿车出事了!肖丽一家跑到现场,正看到人们把周平从扭曲的车里抬出来,肖丽冲了上去,和抬担架的人一起上了救护车。
周平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子,在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了肖丽,她的大辫子一直在他眼前晃,那两条辫子真的很美,如果他说了算,一定让天下的女人都梳长辫子,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他醒来的时候,长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陆蔓那张白皙而冷漠的脸,他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关切,甚至没有焦急,相反有种责备和痛楚。于是他想起了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因为他要去看肖丽,因为他被领导狠撸了一顿,因为他的报纸出了问题。陆蔓一定都知道了,所以她会那样看着他,现在她可以那样做了,他周平倒霉了,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总编的宝座也不稳了,这个女人完全有理由这样看着他,因为她要的不是他周平,而是一个有前途的丈夫。周平闭上眼睛,觉得累,想好好睡一会儿,他睡了,可惜没睡多久,他的睡意就被钻心的疼痛赶走。
陆蔓以那样的神态看着周平也不是没有她的道理。她是接到《早报》办公室的电话后赶到医院的,周平已经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住院的全部手续都已办完,钱也交了。她问了报社的人,都说不是他们交的,她问急诊护士和大夫是什么人送周平来的,他们说是一个大辫子姑娘和几个人,陆蔓知道那是肖丽。看来周平并没有断了与肖丽的往来,陆蔓的心阵阵发痛。实际上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她是一个弱女子,身体柔弱,长相也不出众,学习一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大专,可她偏偏又是个欲望很强的女子,看不得身边的女孩子有比她强的地方,小时候常因为人家夸奖别的女孩漂亮气得掉眼泪。慢慢长大了,她发现自己被那些优秀的女孩子越甩越远,要追赶她们实在是力不从心,于是她想:还有一个办法,一定要找一个出色的丈夫,将来做个高官的太太,看你们谁还敢小瞧我!
她找到了周平,为了共同的目标,他们一起爬过一道道山梁,直到周平坐上总编的位子,尽管那还不算是个了不起的位子,但《早报》巨大的影响力已经可以让她感到某种满足,况且这是一个注定有发展的位子,她刚觉得可以喘一口气,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忽然接到同学的电话,说周平在他们医院陪了一个大辫子的女人大半宿,还给人家交手术费和住院费。好在周平还算诚实,她一问就主动招了。陆蔓劝自己要大度点,别疑神疑鬼地,万一不是那么回事,自己一闹倒把丈夫闹到那边去了,所以她忍着,像没事一样。可是不久,又有一个同学打电话给她,说中午吃饭的时候看见她老公了,和一个大辫子的女人一起吃饭。陆蔓知道那个大辫子已经是不可以忽视的了,于是她采取了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的做法:闹。她本来以为这一闹把周平吓住了,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胆子,不仅没断了和大辫子的往来,竟然还闹出这样一场祸!
陆蔓真的很伤心,她曾经担心过周平不成功,但从没担心过他会背叛她。周平这样一个农村孩子能找到她这样的媳妇,应该是祖上积的德,没有她和她的父母,周平即使有能力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绩。但是,事情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当她在医院里看到周平的时候,一切都走了样:工作上出了错,心也被那条大辫子缠住了--她看着他,不知道是恨还是痛,是悲还是怨。他伤成这个样子,她还能说什么?他们也算是患难夫妻,这么多年一起经历了起起伏伏,儿子也那么大了,他们的血脉已经相连,如果真的失去了周平,她陆蔓还剩下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弱,无能为力,只能希望周平好起来,把工作上的事处理好,把心收回来,然后再继续一起爬他们面前的山。
人在遭难的时候还得靠着亲人,同事、部下礼节性地来看看,有的扔下一些钱就走了,只有陆蔓和周平从家乡招来的小侄子一直守在身旁。在阵阵疼痛的侵袭下,周平开始放开了一些事情,比如报纸犯的错,比如是不是有人故意整他,比如他伤愈后的安排--现在他只期盼着一件事,就是什么时候能翻身。他想,翻身是一种多大的幸福啊!谁要能让我翻身,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他,什么官呀,钱呀,女人呀,统统的不在话下,翻身,翻身才是最享受的,老天,求求你,让我快点能翻身吧!
就在周平千百次地在心里喊着要翻身的时候,麦琪来了。
她是一个人进来的,把办公室主任和司机都留在车里了。麦琪拿了一个花篮,是她自己挑的,一篮子都是百合。当她把花篮放在周平床头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篮中间的时候,周平说:“把那些破东西都放地下吧,你这个好看。”麦琪按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
“我想应该让你回来了。”周平扫了麦琪一眼,然后看着天花板。
麦琪的目光落在周平的脸上。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却从来没有仔细地打量过这个人,他们从第一次见面彼此就没什么亲近感,完全是两路人,谁看着谁都不怎么顺,没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不顺的劲儿越来越大,从谁也不搭理谁到暗自较劲,后来几乎演变成明争。他们是一对冤家,永远不相识最好,可命运却偏偏把他们推在一起,而且如此纠缠不清。
“看着我这样,什么感觉?”周平有些挑衅地看着麦琪,他是多么不甘心倒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
麦琪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好像根本没在意他说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清远吗?”
麦琪的平静使周平失去了斗志,他把目光移开。“不知道。”
“我离婚了。”
这几个字让周平吃惊不小,他再次专注于麦琪的眼睛,而麦琪的视线却在远方。“离婚的当天我去找雷社长,请他同意我去清远,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城市让我害怕,我无法面对它,所以我逃跑了。”麦琪的表情是安详的,语气是平缓的。“我不想回来。当车下了高速开向市区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那些街道太熟悉了,上大学、谈恋爱、找工作、结婚、升职、离婚--这么多的事情都是在这里发生的,我曾经有过很多,可是现在没剩下多少了,一切还要从头开始,就像十几年前带着行李来这里报到,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更糟的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小丫头,已经开始衰老,心也变得脆弱了。对女人来说幸福是最重要的,而现在我恰恰失去了幸福。”
“你事业有成,也算可以了。”
“这应该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吧,男人有了事业什么都有了,而女人不一样。”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这句话像是一声叹息,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周平嘴里跑出来的。
“这次回来我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闭上眼睛总想起清远的山,每天早晨一吸气,一股树和草的味,真舒服。那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在那里我觉得很踏实,忽然让我回来,就好像从天堂又落回尘世。走进报社的院子,走进我那个办公室,一切都那么熟悉,但是我的心境已经不同了,完全不同。”
“你可以用我的办公室,我是回不去了。”
“那个不重要。”
“什么重要呢?我在报社干了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谁能想到我刚出手术室的门,他们就给你打了电话,哼,都不等我的骨头长一长就把我甩出去了。”周平的脸沉沉的,没有了平日包裹在上面的威严,他脸上的肉全都朝下使劲,看起来落寞而无奈。“这个和你没关系,不是你让我出的错,更不是你让我出的车祸。如果你不走,也许不会出这些事--”周平想起了塞翁失马的故事,如果麦琪在他会顾及一些,为了不给她可乘之机而不敢放纵自己。
“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等你好了,我们还一起合作呢。”
周平摇了摇头。“不可能。领导这么安排,明摆着是让我靠边站,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这几年我还算挺顺,从现在开始该倒霉了。”他又瞟了一眼麦琪。“你好好干吧,大有前途,在这个院里没有哪个女人能干过你,当过记者、编辑、部主任、副总编,基层也锻炼过了,现在又主持全面工作,在《早报》干几年,下一步就该到大报当副总编了,到时候咱也算朝中有人了,你还得多多关照。”他的话语中更多的是一种感伤,也许那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路,现在他倒下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从他的尸体上迈过去。
“说这个多可笑呀,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世事难料,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听麦琪这么一说,周平马上又感到了周身的痛楚,他试图动一动,可实际上一点也动不了,这时他又想到了“翻身”,如果现在可以翻身,即使让他在麦琪面前输个精光他也愿意!
那天应该是周平和麦琪单独在一起谈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当麦琪站起身准备告辞的时候,周平心里忽然涌起一点不舍。麦琪今天完全放下了她特有的高傲,平易地、坦诚地和他交谈,尽管他还不能做到像麦琪一样坦诚,至少在她面前他很放松,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能放松地呆着,对周平来说真的是一种幸福,所以他希望这幸福能够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