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急救室外-让我爱你吧

早晨起来天就是阴阴的,现在下起了小雨,南国的雨是细细的,飘飘渺渺,像是披在城市万物之上的轻纱。

一周的会结束了,再过一会儿麦琪就要动身去机场。

云南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不过麦琪的心情却始终沾染着一丝忧伤,那忧伤就像这南国的小雨,细细的,幽幽的,烈也烈不起,挥也挥不去。离开家的那个晚上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与苏昭相爱的荒唐,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世界是完全无法容纳她的,同样,她的世界也无法接纳苏昭。那个难熬的聚会只是个开始,只是个缩影,她看到苏昭在朋友面前难堪的样子,她觉得很心疼。就像苏昭说过的,她们的相识是个错误,一个美丽的错误。

这些天她都在静静地和这段突如其来的、身不由己的感情告别,幸好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幸好呼吸着山间甜甜的空气,幸好结束是在彼此没有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就让它成为一个传说,成为一段少妇时代的浪漫,成为一个老来可以慢慢翻启的故事。麦琪知道,她是不会忘记苏昭的,对于她这样的女人,一生有这一次就够了。

说来也怪,以前每当她想到要结束,心里都会有痛的感觉,有一丝丝的不忍,一丝丝的不舍,丝丝缕缕扰乱她的心,结果总是半途而废。这次却不同,她的心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山的呼吸。“这么说是该结束了。”她对自己说,“那就这样结束吧,苏昭,你是我的传说,就让我把你和你带给我的一切留在这美丽的山水之间,再见面时我们只是同事,像所有报社的同事一样,这才是我们正确的选择。也许有一天我会重游此地,到那个时候,你和你的故事还会在这里等着我吗?”

按照惯例,麦琪从机场出来直接回报社,先到周平那儿报到。这天周平的情绪很好,难得看见他的眼睛和其它器官一起笑,他兴趣盎然地打听着几个相识的其他报社领导的情况,还有云南那些知名的景点,谈兴很浓,好像一时半会儿不想让麦琪离开。麦琪心里纳闷,不知道她离开这几天周平吃了什么药,忽然变得随和起来。幸好钱总编拿着一大堆表格进来了,他要评正高,正忙得焦头烂额。

“回来了!”钱总编伸出热情的大手。

“忙什么呢?”

“这不要评职称吗,简直受不了,太折磨人了!小张帮我整材料,我自己也整,从你走就开始忙活,到现在影还没有呢!”他指点着让周平在那些表上签字。正说着,薛总编也进来了,大家寒暄了一阵,扯了扯云南,又扯了扯职称,最后大家一致让麦琪先回家休息,明天再开始工作。

麦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一周的报纸,刚拿起一份报纸,电话铃响了,在伸出手去的一霎那,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苏昭,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整个的人。还好,只是一刹那。

“喂--”

“小琪,”是程思文亲切的声音,“到了?”

“到了。”

“什么时候回家?”

“现在就没事了。”

“我这边也可以早点走。你累不累?”

“还行,不累。”

“那晚上咱们去妈那儿吧!今天宝宝过生日,思雨他们也都盼着你回来呢。”

“好吧。”

麦琪先把行李送回家,然后去程思文的单位接他。

程思文站在研究所的大门口,穿着雪白的衬衫,外面套一件浅米色夹克,那样浅颜色的衣服也只有他能穿,他总是喜欢穿浅颜色的衣服,虽然拖鞋总是扔得东一只西一只,但衣服、床单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家务活里他最爱干的就是洗衣服。这也是麦琪喜欢他的地方,一个爱干净的男人说明他有一个爱干净的妈妈,从小生活在有教养的家庭里,程思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

程思文打开车门,坐在麦琪身边,礼貌地和董师傅打了个招呼,然后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下,什么都不用说,他就是她的亲人,她的丈夫,一个爱干净的博士,坐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觉得很般配,她自己的心也很踏实。

宝宝已经五岁了,是外公、外婆的心肝,生日什么的爷爷、奶奶是捞不着过的,好在那边还有别的孩子,人家的爷爷、奶奶也不跟着争,可说起来,宝宝毕竟不姓程,尽管这并不影响程思文的父母宠爱宝宝,但他们心里着急的倒是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孙子。

宝宝在吹灭蜡烛之前许了一个愿,分蛋糕的时候,大人们逗着孩子,问她许的什么愿,宝宝大大咧咧地说:“希望舅妈早点给我生个小弟弟。”听到这话,大人们各个展现出比孩子还天真的表情,拍着手,叫着好。

“嫂子,也该考虑了,你看宝宝一晃都五岁了,还没喜欢够呢就长大了!”

“不行找个保姆,思雨就是各色,依着我找个保姆,一点都累不着。”妹夫也跟着凑趣。

“找什么保姆,宝宝在我这儿好好的,你们非得接回去嘛!”婆婆抢着说。

“妈,不是想让你稍微歇歇,等我嫂子有了,还愁没孩子带呀?”

大家在这个话题上转了半天,麦琪一直笑而不语,程思文也不好表什么决心。

吃过晚饭,他们两对小夫妻一起从老人家里出来,思雨他们直接打车回家了,麦琪说天气很好,想溜达溜达。

麦琪和程思文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悠闲地走走了,人家把谈恋爱叫压马路,恋爱都是在马路上走着谈的,可他们却不是,山倒是爬过几次,路就没走多少,好像他们的姻缘是天定的,从他们第一次相互凝望的那刻起就明白自己是属于对方的。程思文曾经自豪地说过:“我们这样多好,像他们呢,用生命中1/3的时间睡觉,1/3的时间谈恋爱,1/3的时间工作,结果恋爱没谈成,影响了睡眠,睡眠不好又影响了工作,到头来一事无成。我们呢,可以用一半的时间休息,一半的时间工作,多好!”他们的生活真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休息得很好,工作得也很好,两个人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家就是个休息的港湾,谁回去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休息。

他们在人行道上肩并肩走着,步履悠然,一看就是一对多年的夫妻,燃尽了热情,充盈着默契。麦琪侧头看了一眼程思文,今天她已经多次这样打量他了,她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丈夫,在决定埋葬一个人、一段感情的时候,她需要从身边这个男人身上找到勇气和力量。还好,今天的每一次审视都是成功的,她发现思文不仅稳重、踏实,而且随着岁月的流失,他的身上多少还多了一份属于成熟男子的帅气,有这样一个男人做丈夫已经够好了,他虽然没有白瑞德的魅力,但还有卫希理的仁厚,自己总不能像郝思佳一样,让这双小手永远抓不着属于自己的幸福吧?想到这儿,麦琪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程思文的手,他有点觉着意外,回头看了一眼麦琪,正碰上麦琪的目光,在暗夜的路灯下,他们交换了一个淡淡的笑颜。

苏昭知道麦琪早回来了,说来也怪,这么久都没有在报社碰到她,也没有通过电话,以前总是苏昭给麦琪打电话,麦琪很少打给他,这次更是石沉大海,这就叫咫尺天涯吧。在那样一个分手以后,苏昭已经预感到今天的结果,看来真的该结束了,这是一种危险关系,胖子和李吉说的不错,很危险,特别是对麦琪,看来她已经意识到了,她选择了放弃,那他还有什么说的,在这件事上,他认为自己没有决定的权利。

晃晃荡荡走出电梯,走出楼门,他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车,麦琪坐的那辆桑塔那还停在不远处,好像里面没有司机。麦琪有的时候是喜欢走着回家的,不知道今天走了没有。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走到大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苏记者--”

是那个曾经在接待室里等了他两个小时的中年人。尽管他们没说上几句话,可苏昭对他的印象很深,在走向他的时候,苏昭竟然有点难为情,因为他曾经胸有成竹地告诉他,“等着看报纸吧”,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写出来。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以前来过。”

“我记得。有事吗?”

“就是你上次报道那事--”

“那个报道后来没有继续--”

“我知道,我想到了。我也知道,记者不是青天大老爷,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可我们老百姓有的时候也不知道应该找谁。我是你们的老订户,看你写了不少替老百姓说话的稿子,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跟你唠唠,你看你有工夫吗?”

苏昭把他领进了接待室,这个中年人叫王辉,他给苏昭讲了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

周平睡得正香,手机在枕头底下震起来,他迷迷糊糊打开床头灯,摸出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周平的眉头皱起来,可是那个号码顽强地显示着,手机在他手里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抖。他扭头看了一眼陆蔓,陆蔓显然被吵醒,翻了个身,用她的后背表现着她的不满。周平拿着抖动的手机走出卧室。

“喂--”

“周大哥,是我,肖丽。”她的声音充满焦急、恐惧和无助,“我弟弟让车撞了,现在在医院,我实在没办法,他们让我交钱才救他!周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她哭了。

“在哪家医院?”

“八院。”

“别着急,我马上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周平没加任何思考,穿好衣服,拿了所有能拿到的现金就下了楼。

夜是黑黑的,静静的,一脚迈进去被冷风砸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拔腿向马路跑,正好有辆出租车开过来,他和司机都觉得对方来得正是时候,周平一个健步跳上车:“快,去八院!”

办完所有手续,交完钱,肖强也早被推进手术室了,周平才和肖丽坐下来喘口气。医院是没有夜晚的,特别是急救室这一带,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与死的故事,就在他们忙着办手续的时候,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去世了,白血病。她的家人伤心地哭着,孩子的母亲已经昏过去两次,现在他们总算给孩子换好了衣服,准备送去太平间,就在他们推着孩子从周平和肖丽身边走过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再一次昏到。肖丽看着那一行悲伤的人远去的背影,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别哭,你弟弟不会有事的。”

肖丽想尽量控制住眼泪,可是却控制不住。她用手捂着嘴,把头扭向墙。周平看着她,看不见她的脸,只见那两条来不及梳理的大辫子搭在她瘦削的肩上不停地颤动。他想起刚才在家里看手机的情景,那个在他手掌中不断抖动的手机像是他身边哭泣的肖丽,如果他关机了,她可怎么办?在这沉沉的黑夜里,让她这么个无助的女人怎么办?周平抬起手,想把手放在肖丽的大辫子上,轻轻抚摩她的辫子和那颤抖的背,可是,他没敢。

“别哭,没事,我在这儿陪你,别害怕。”好在这里不是三院,要不然打死周平他也不敢这么陪着肖丽。

肖丽使劲点着头,慢慢平静下来。她转回身,头还是深深地低着。

“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吗?”周平问。

“我也不知道。小强每天半夜去上菜,今天走得挺早,我爸还说得早点起来,今天回来早能多卖一会儿。谁能想到就出了事--”

“你是去现场了,还是直接到医院?”

“直接到医院了。我来的时候小强就躺在这过道上,满身是血--”眼泪又涌出来,周平又想去搂肖丽的肩膀,还是没敢。

“别哭了,他能一直撑着就没事。”

“他们说车是从他肚子上压过去的。那么大个车从他肚子上压过去--”肖丽又说不下去了。

“你父母知道吗?”

“我接的电话,他们知道小强出事了,我也没顾得说就出来了。”

“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一声?”

肖丽擦了擦眼泪。

周平拿出手机,帮她拨完号,把手机递给肖丽。在肖丽打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也没跟陆蔓说一声。算了,大半夜的,打电话她还得不高兴,等天亮了再说吧。

当窗外出现晨曦的时候,肖强被推出了手术室。

手术进行了4个多小时,一共输了15000多毫升血,周平和肖丽交血浆款就跑了7次。肖强是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他的肝脏被轧碎了1/5,小肠断了20多厘米,有一段大肠也碎裂了。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肖强的脸上没一点生气,就像刚才那个小女孩一样,肖丽以为他已经走了,眼泪决堤而出,直扑过去,周平出手很快,一把拽住她,由于用力过猛,直接把肖丽拉进自己怀里,他也顾不得害怕了,就这么紧紧地搂着她。肖丽想叫“小强”,却叫不出声,用力挣着身子想靠近弟弟,又挣不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护士把肖强推进重症监护室。

“没事了,他活过来了。”听到周平的声音,肖丽才意识到弟弟没有像那个女孩一样被送走,他被推进病房了,说明他还活着!

天大亮了,周平到医院附近的饭店买了些早点,他已经好久没有亲自买早点了,在家里都是陆蔓张罗,一般是牛奶、鸡蛋、点心和水果,开始他是一口也吃不下,二十多年里,早晨一直吃的是稀饭、咸菜,就这么硬生生地改成西餐,他哪受得了!刚成家的时候,陆蔓高兴了就会给他做点稀饭,拌点小菜,不然的话他只好自己找点昨晚的剩饭。后来有了孩子,人家娘俩的口味完全一致,他成了绝对的少数,更没人特意考虑他的需求,反正早餐是按三个人准备的,你不吃,拉倒!他自己又懒得做,时间一长也就对付了,可是他吃,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他真正怀念的还是小米粥、芋根头,外加两个大花卷。也巧了,医院边上那家卖早点的饭店还就有小米粥、芋根头和大花卷。折腾了大半宿,真是又饿又累,自从当了官,周平还没遭过这等罪,说也奇怪,他和肖丽并没有什么交情,而且肖丽一家对于他的升迁和发展毫无用处,按照他的处人原则,这样的人属于避之不及之辈,可是自从那次在街上遇到肖丽,他就鬼使神差地和她们一家人连上了,并且在这种关系中他竟然一直扮演着花钱、出力的角色,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自己还觉得挺舒服!

自己在饭店里吃完这顿有滋有味的早餐,他要给肖丽带一些回医院去,他习惯地问老板有没有牛奶和鸡蛋,因为这两样是他们家早餐中不可缺少的。老板说都没有,只有咸鸭蛋。周平想了一下,肖丽不会像陆蔓那样穷讲究,干脆就买自己喜欢吃的那几样。

重症监护室病人家属是进不去的,所以肖丽一直坐在监护室外面的长椅上。在周平的印象中,肖丽是个丑丫头,小眼睛,小圆脸蛋,要不是留着那两条长辫子就一无是处了。可是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早晨,周平远远地打量她,她的眼睛是小了点,不过鼻子、嘴都不难看,由于年龄长了,原来的小圆脸蛋也瘦没了,整个脸看上去挺秀气、挺古典的,再加上那两条现在罕见的大辫子,和熬过一夜惊吓与痛苦后的苍白与无助,长椅上这个文弱、无助的肖丽忽然显得很有味道,很有魅力。

肖丽接过他买回的饭,眼神却停留在他脸上没有移开。

“周大哥,让我怎么谢你。如果没有你--”她的眼圈又红了。

“好了,别说了,先吃点东西吧。”周平忽然想到了爱哭的林妹妹,说不定她长得也就肖丽这模样,经过的苦事多了,就变成了那样的性格,让曹雪芹那么一写倒成了绝代佳人。

肖丽把吃的东西放在长椅上,擦了擦眼泪,“我等会儿吃。周大哥,你回去吧,还得上班呢。折腾了一宿,够累的。”

“我是得去上班,等一会儿就走。你这边怎么办哪?”

“你不用管了,真的。等一会儿我爸能来。”

“你不能总在这儿守着,也得适当休息休息,现在你们家全靠你了,你要是再累倒了,你爸你妈怎么办?”

“我知道了。周大哥,你回去吧,回家洗洗脸,休息一会儿。”

周平看看表,六点多了,现在回去就得和陆蔓解释,大早晨的,还得伺候孩子,忙忙道道也说不清楚,不如直接上班,等晚上回家再慢慢说。

“来不及回家了,定好了要去发行公司看看,看完了就该上班了。”他是愿意把自己打扮成日理万机的样子,习惯了,所以在肖丽这儿也刹不住闸。只是他这么一说,肖丽就更觉得过意不去。

“真对不起,你那么忙,我还总是麻烦你。”肖丽的目光中充满歉意与依赖。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周平感到很舒坦。

“别说这个了。现在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你得变得坚强点,别总哭哭啼啼的,等会儿你父母来了,看着你现在这个样,他们更着急。赶快把饭吃了,洗洗脸,梳梳头,把自己弄利索点。你不能垮,懂了?”

肖丽不住点头。

“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肖丽还是点头。

周平走了几步,又走回肖丽身边,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些钱,递给肖丽。肖丽马上站起来推回去。“不用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

“真不用了!我爸已经去拿钱了。”

周平不由分说,拿起肖丽的手,把钱塞进她的手里。“我没空和你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肖丽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可能是用双手捧着他留下的钱,可能是已经热泪盈眶了。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这样他的背影在肖丽的眼中就会显得更加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