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惹祸的报道-让我爱你吧

周平没想到肖丽真的会给他打电话。

他刚从会议室谈稿回来,电话响了,对方说她是肖丽,周平一下子还没反映上来,顺口问了一句:“谁?”对方好像很不好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才很小声地说:“我是肖丽,你可能忘了--”

周平对“肖丽”这两个字的印象远没有对“大辫子”深,他又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会儿才把肖丽和大辫子联系起来。

“啊,你呀。有事吗?”

可能是周平语气中的官调和冷漠进一步打击了肖丽,她的回答更加迟疑,而且声音更小了:“也没什么事,你忙吧,再见。”

当听筒里传出“嘀嘀”的声音以后,周平才意识到其实他挺愿意接这个电话的。他查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按照上面的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人告诉他那是公共电话,打电话的人已经走了。他想,肖丽给他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求他帮忙,她是很少求人的,以前那些成版的姑娘们大多求他们这些编辑办过事,可没听说肖丽求过谁,当然也没求过他。“这个丫头,怎么就把电话挂了呢?还挺有脾气!”

那天,邱晓光给了苏昭一个线索:当天下午,上河区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在进行工商执法检查时,被汇百超市的保安给打了。苏昭领了任务,马上赶到汇百超市,场面已经平静了,营业照常,只是超市门外的小商贩还在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苏昭先装着好奇打听了一遍,小贩倒是乐意传播这宗新闻:

“那家伙保安,谁也不惧!工商咋的,不看看这是谁开的地方!”

“这地方老牛了,谁也不敢管,后台硬。”

“那个小工商看着倒霉吧,我这话放着,他白挨打,回头还得挨领导批一顿。”

苏昭没有进超市,掉头去了区工商局,局里的人说一把局长不在,苏昭明白局长是躲着不见,他并没有走,一屁股坐在走廊尽头的吸烟角,拿出烟来不紧不慢地抽着,抽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个刚才告诉他局长不在的人进了局长办公室,苏昭掐灭烟,大大方方地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

显然,屋子里的人没料到苏昭会进来,他们应该正在谈论这件事,突然都僵在那儿了。

“对不起,我也不愿意这么闯进来,可是没办法,我得完成自己的工作。”苏昭说。

那个工作人员很是不高兴地朝苏昭走过来:“我们局长正忙着,没有时间接待你!”看他那架子像是要把苏昭“请”出去。

苏昭并不看他,径直朝局长这边走来:“我不明白,明明是工商人员被人打了,你们是没有错的,为什么这么躲着媒体?”

那个人竟然伸手要拽苏昭,被苏昭闪开了。“你这是干什么,太过分了吧!”

“好了,老刘,你先去忙吧。”局长发话了。

老刘显得很尴尬,恨恨地看了苏昭一眼,出去了。

局长向苏昭证实,当天下午确实有两位工商管理人员在执行正常公务时被汇百超市的保安打伤,现在人正在二院治疗,至于原因和处理办法,局长很礼貌地用外交辞令搪塞过去了,而且他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这件事还没有调查清楚,最好不要见报。

从工商局出来,苏昭去了二院,在病房里找到了那两位被打的工商管理人员,一个伤轻些,只有几处软组织伤,另一个后脑被打破,缝了八针。他们倒没什么顾虑,把过程讲了一遍,其实非常简单:有消费者说汇百超市货架上的标价和收款价不一样,结帐的时候总是多收顾客钱,他们去查,真是这样,正在收款台那儿说呢,保安冲过来拽他们,一来二去,就动了手,把他们打了。

当苏昭急匆匆又返回汇百超市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他乘电梯到四楼,刚下电梯,迎面碰上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的目光正好与他相遇,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眼,都觉得有点眼熟,电梯门关上了。苏昭没有找到超市的管理人员,他们这么早都出去了,据办公室的人讲,他刚才碰上的那几位里就有超市的领导,他们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而对于“打人的事”,超市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说不清楚。

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苏昭把这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实很清楚,只是相关人员的态度有点特别,按照正常规律,这种事是会被大炒的,可是凭他的感觉,好像今天去采访的只有他们一家媒体,而且工商部门的态度也很反常,他们的人被打了,倒像打了人一样躲躲闪闪的,再加上老百姓的议论,苏昭感觉到,这家超市看来真的不简单。

那天晚上是薛永应值夜班,苏昭把稿子发给邱晓光,邱晓光让苏昭打印出来一份,请薛总编看看。薛永应看过以后在稿子上写了个“发”字,什么也没说递给苏昭,苏昭到邱晓光那儿交了差,已经饿得不行,赶紧找地方填肚子去了。

他本来想去那家汉堡店吃个汉堡,却在经过“小世界”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那天从这里走,透过窗子看到里面有个很像麦琪的女人。

苏昭也选了那个靠窗的位子,老板娘把饭菜端上来,他一个人慢慢吃着,就像当时麦琪一样,那个时候麦琪在窗子里面,他在窗外,那个时候孟秋秋还在他身边,他还不知道麦琪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

就在周平准备离开办公室回家的时候,陆蔓打电话过来说,她有个同学从外地过来办事,他们班的几个同学想聚聚。孩子已经让他姥爷接了。

周平下了楼,坐进他的那辆奥迪,沿着熟悉的路线回家。看着不变的街景和似曾相识的人流,他觉得自己很空,轻飘飘的。这些年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自己的发展上,本来就没什么爱好,本来就没什么情趣,再加上如此的处心积虑,他的世界就剩下报社和家这么俩疙瘩地方。现在,在报社已经有了一个体面的办公室,还有车,有司机,家也鸟枪换炮,住进了一百二十平米的“花园”,可心却忽然不那么踏实了,从小他的奋斗目标都是很实在的,比如捡一筐粪,打一捆柴,考上县高中,考大学,留在大城市,当小主任,当副总编、总编,现在这一个个目标都实现了,当然他还有更高的目标,比如当社长、宣传部长、省长什么的,可是这目标太高了,不是马上就能够着的,所以他就觉得空了,不知道马上该干什么,怎么干。

车到楼下,司机把车开走了。周平却没有上楼。上去干什么?老婆、孩子都不在,老丈人那边他又不愿意去,在那个家里他总是找不到被重视的感觉,在老丈人、老丈母娘、小舅子眼里,他始终都还是那个穿着旧军裤的农村穷小子,他们之所以善待他,只是不想让他们家的闺女不幸福而已。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肖丽,肖丽到底有什么事找他呢?也许真有什么为难事需要他帮忙呢,就那样让人家失望总不大好吧?又没有她的电话,如果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去她家看看。

自己开车去够气派,可是那样太张扬了,《都市早报》的总编辑,虽然只是一个处级干部,但影响颇大,如果让人看见大总编出入于那样的平民窟,恐怕会生出是非来,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形象,干部就是干部,况且小报的总编辑只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个驿站,谁知道今后他会做多大的事呢?经过这么一番思量,周平放弃了让司机把车子送回来的想法,决定打车去。

那地方不难找,周平下了车,正巧胡同里没闲人,可能都在忙着做饭吧。他打量着胡同两边伸展出去的那些鸡肠子一样的小胡同,记得上次肖丽走进去的那个小胡同口上,有一辆没有车轱辘的锈迹斑斑的破三轮车。对了,就是这个。周平走进去,在跨过两个小水坑的时候,衣服差点碰到脏兮兮的墙上,他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墙:这就是城里人住的地方,又挤有脏,他们凭什么瞧不起农村人?农村的房子比这儿敞亮!他忽然想起陆蔓说过他们家原来也住平房,尽管他们认识的时候已经搬进三室一厅了,哼,总是摆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出去的?如此一想周平觉得挺舒坦。他大步朝里面走去,也不知道哪一扇柴门是肖丽家的,不得不伸着脖子朝屋子里面看,很快就被一个机警的老太太发现了,她大喊一声:“找谁呀?”那声音很是粗俗。

“肖丽住这儿吗?”周平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文雅,绝不像陆蔓说的“总是去不了那点土腥味”。

那老太太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周平半天,周平真有点耐不住了,自从他当了领导以后,还没有谁敢这样看他呢!要是在别的场合他早发火了,可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老太太,还是忍了,所谓不知者不怪。在看了个够以后,老太太的语气和表情变得和善了,她指着最里面的有个小院子的房子说:“那家就是。”周平“啊”了一声,抬腿就走,身后传来老太太有些暧昧的声音:“头回来呀?”周平没再理她,径直走向肖丽家破旧的栅栏门。

当他的脑袋刚刚从院门上方显露出来的时候,肖丽已经迎过来了。她是真的没有想到门外出现的会是周平,一瞬间僵住了。

“怎么,不欢迎啊?”周平面带着绅士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肖丽马上打开栅栏门,把周平让进院子。说是院子,实际上院门距离房子也只有一米多长,房门前放着一只板凳、一个菜盆和一捆摘了一半的菠菜,显然刚才肖丽正在摘菠菜。听见有动静,肖妈妈推门从里面出来,肖丽连忙给周平介绍:“这是我妈。”她真的不知道怎么介绍周平才好,就闷着头朝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地方太破了,真不好意思。”

周平只好跟着她进了屋。这房子原本应该是里外两间,现在已经被间隔得乱七八糟,外面一间留着一小块厨房,大部分被栅出去做了卧室,里间也是被分割成两部分,屋里的陈设简单,倒很干净,不禁使周平想到了自己农村的家。

肖丽的爸爸坐在窗前的土炕上。

周平坐进炕对面的木头沙发,他觉得应该介绍一下自己:“我是报社的,以前在肖丽他们厂印过报。”

“啊,哪个报社呀?”肖丽的爸爸很热情。

“《都市早报》。”

“那报纸挺好,街道有,有时候过去能看着。”肖妈妈马上说。

“你是记者?”肖丽的爸爸明白点。

“不是,我是编辑。”

显然肖爸爸不太明白编辑是干啥的。“现在记者可了不得,前些天,我们这儿老张家的儿子买了个自行车,没骑几天就不好使,到商店人家还给修,修也架不住老坏,张家小子说不想要了,想退,商店不同意,他说:那就给换一台好使的呗,商店还是不同意。后来小子就找到你们报社了,说是一个小记者,挺年轻的,还是个女的,领着他到消协,又到商店,商店一看记者来了,傻了,再整就给它曝光了,经理马上出来,问老张家小子:想换还是想退?说是退,马上就给点钱,还给五十块钱路费。你看看,就你们单位的记者,多厉害!”

肖丽给周平泡了碗茶。“我爸可爱唠嗑了,谁来了他都拽着和人家唠。”

周平一副体察民情的样子:“你老有六十了?”

“五十九。”

“在哪儿上班呀?”

“退喽,早退了。”

“我爸是病退。”

周平打量着老人,看上去很健康的。

肖爸爸用拳头捶了捶右腿:“废了,假的。”

“我爸是公伤,前些年厂子还安排他打更,后来干脆让退休了。”

“除了这条腿,啥毛病都没有,还不是能呆住的性子,可是现在人有的是,好人找工作都难,咱这残疾人就更抢不上了。”

“周大哥,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说我爸的事。”肖丽忧郁了一下,还是说了。“退休也就退了,我们也不希望他拖着条腿风里雨里地去上班,这几年厂子还算够意思,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我爸的老保倒是一个月也没耽误过,可是,现在厂子马上就要合资了,外方提出来不再管像我爸这样的人,一次性给点钱就完了。不管怎么说,他在厂子几乎干了一辈子,把一条腿都搭上了,他是工伤,不应该和一般退休的一样待遇,可是我们去找了好几次,人家见都不见,眼看着生米就要煮成熟饭,我实在没办法才给你打了电话。”

原来是这么个事,无非是找找人,多要点钱嘛。找谁行呢?周平在心里盘算着,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肖丽看了他一下,他根本没抬眼皮,肖丽觉得脸热起来,后悔说出这些话来,白让人家笑话。

肖爸爸也有同样的感觉,见周平老半天没吭声,就对肖丽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失,跟人家说这些干什么?”

周平猛然抬起头,问肖爸爸:“你们厂归哪儿管?”他习惯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全然不理会别人的感觉。

“哎呀,归哪儿管,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有事就找厂子。”

“上面应该是冶金局。”肖丽说。

“哦。”周平知道应该找谁了,可他不会把心里想的告诉肖丽爷俩,他做事有分寸,不会轻易答应别人,让自己变得被动。

“对不起,周大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往心里去。”

周平友善地笑了笑,而后对肖爸爸说:“你老自己没找点事做?”

“也没正经找,就是早晨起来帮我儿子看看摊。”

这时候肖妈妈出现在门口,招呼女儿过去说话。

“你儿子做什么买卖?”

“早晨在早市卖菜,厂子也不行了。”

肖丽走回来:“周大哥,在这儿吃点饭吧。”

周平很爽快地答应留下吃饭,但是他严肃地说:“不许特意做,有什么吃什么!”他只要求买一瓶二锅头,要一盘小葱蘸酱,最好是大酱。

这个晚上过得很愉快,周平和肖丽的爸爸还有她弟弟喝光了一瓶二锅头,还喝了几瓶啤酒,他们天上地下的胡侃一痛,言语间还带着脏字,最后他握着肖丽弟弟的手大声说:“好哥们儿,咱们慢慢处!”尽管出胡同的时候不小心踩进了水坑,也没有影响他的情绪,坐进出租车里还一再地和肖丽姐俩告别。

周平回到家,陆蔓娘俩早回来了,孩子已经睡了,陆蔓正在洗澡。周平脱了外衣,才发现那双两千多块钱的皮鞋被脏水弄得不成样子,袜子也脏兮兮的,他赶紧脱了扔进水盆。

陆蔓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怎么没去我妈那儿?还以为你能把皮皮接回来呢。害得我又跑一趟。”

“临时有点事。”

“你倒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他们还等你吃饭呢。”

“他们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

陆蔓没理他,进屋吹头发去了。

那天晚上,因为周平嘴里有刷不净的大葱和酒味,陆蔓抱着枕头跑到客房里睡了。

苏昭刚刚走过报社大门,就被收发室的大姐叫住了,大姐说接待室里有人等他。

苏昭走进接待室,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孤独地坐在那里。

“你找苏昭吗?”

“啊。”

那人站起来,上下打量着苏昭,“你是--”

“我就是苏昭。”那人的眼神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什么事?”

那人抬起手里的《早报》,折在外面的正是有关超市打伤工商人员的报道:“是你写的吗?”

“对。”

“没啥事,就想问问,咋处理打人的人?”

“现在还没有确切结果,我今天会继续报道,等着看报纸吧。”

“啊。你们还能登报吗?”

“能,我刚采访回来。”

那人的眼睛亮了一下:“打人的抓起来没有?”

“这个,目前还没有。”

那人眼中的光又消失了,像是自言自语:“我就说嘛,你们也动不了人家。”

“你说什么?”

那人抬起头,很无助地样子。“没什么,麻烦你了,我走了。”

他走了,苏昭倒觉得有点放不下这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收发室的大姐说他等了自己两个小时,难道等两个小时就为了说这么几句话吗?

刚下电梯,苏昭迎面碰上邱晓光,刚想对他说说采访的事,怎奈他走得很匆忙,说是周总找他,回头再说。

苏昭坐下来翻看报纸,他的那篇稿子发在一版头题,处理得很是醒目。可是今天上午的采访却并不怎么顺利。工商局还是唱的空城计,汇百超市拒绝采访,昨天还可以随便出入的办公区今天加了保安,对所有外来人都严加盘查,一看到他的记者证便凶神恶煞般地赶他走,他强压下火气才没和他们吵起来,看那保安的架势,什么记者、工商,谁都没放在眼里,没想到这回真碰上硬茬子了。他又跑了趟当地的派出所,问怎么处理那些打人的保安,派出所说不知道有人被打,没人报案。一上午跑下来就得到这么个结果,真犯愁怎么写这个接续报道。

邱晓光回来了,还没等苏昭张口,他就说话了:“‘汇百’的报道不做了。”

“为什么?”

“周总找我就这事。看来‘汇百’背景挺不一般。”

“都说它有背景,到底什么背景?”

“说不好,今天早晨过来就有人说咱们惹祸了。你的稿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觉得没有。”

“得了,别做就是了。”见苏昭还愣愣的,邱晓光又说,“没你什么事,领导也没批评你,该干啥干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