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麦琪回到家里,打开房门看见程思文的鞋一东一西横在门前。这一段程思文一直很忙,有时候干脆住在所里,回家也是很晚,对于这样的生活状况,麦琪已经适应,特别是苏昭出现以后,她宁愿独处,即使和程思文在一起也宁愿像一对老夫妻那样作为伴侣,而非情侣。说来也巧,自从她和苏昭第一次在一起到现在,程思文一直都没有提出过性的要求,他本来在这方面就不是很强,年龄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平稳,年轻时的激情平息,生理上的行囊越来越空,他总是让自己躲在事业的背后,床对于他只是休息的地方,他依然喜欢麦琪的身体,但只局限于抱着她安然入睡,他认为这样就很幸福、很完美了,不需要别的。
麦琪把程思文的鞋摆好,自己换了拖鞋进屋。
厨房里传来东西入油锅的声音,麦琪走过去。程思文正系着那条花围裙专注地煎着一条鱼。浇汁鱼是程思文的拿手菜,还有烙饼,当年让麦琪决定嫁给他也有这两手的功劳,她认为一个功课很棒,又能做出这么好吃东西的博士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在油和水搏斗发出的激烈爆响声中,程思文回头看了一眼麦琪,脸上有得意的表情。
“做好吃的了。”他说,然后又专注于他的鱼。
麦琪看到,盘子里已经盛着三张烙好的饼,黄莹莹、亮晶晶的,麦琪叫它“博士饼”,不是夸张,她真的认为那是最好吃的饼。
“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刚才路过小世界,差点没进去。”
“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口福。”
麦琪看了一圈,伸着脖子问:“做汤了吗?”
“没有,等你做呢。”
“告诉我一声啊,好带点菜回来。”
“随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麦琪打开冰箱,只有紫菜和虾仁,只好做紫菜虾仁蛋花汤了。在麦琪搅拌鸡蛋的节奏中,煎好的鱼出锅,程思文利落地刷干净炒勺又放回煤气灶上,水珠沿着锅沿滚落,同时发出嗞嗞的响声。
“今天怎么了?没事了?”麦琪把搅好的鸡蛋放在一边,等着程思文让出灶台好做汤。
“你真给忘了?”程思文纯净的眼神中有一丝失望。像他这个年纪,有他这么纯净眼神的着实不多。
“哎呦,我可不真给忘了!”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程思文把调好的汁倒进锅里。“以前总是我忘,这回我没忘,你倒忘了。”
“也该我忘一回了!”麦琪是不输嘴的。
“其实我也忘了,四点多钟,妈打电话给我,问咱们是回去吃晚饭还是自己出去吃?”
“你怎么不说回去吃啊?”
“回去干吗,他们又得准备一大桌子,累得够呛。”其实程思文不想回去是怕爸爸妈妈借这个引子再提要孩子的事,他知道,麦琪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可是爸爸妈妈却越来越急了。他是程家的单传,妹妹早做了母亲,爸爸妈妈盼着抱孙子或者孙女已经多时,前几年他们工作变动多,不要孩子父母也能理解,这几年都做得不错了,特别是年龄不等人,麦琪已经三十多,也该考虑考虑了。父母不好催儿媳妇,就和儿子说,程思文向来尊重麦琪的决定,在这件事上更是不想有任何强求的意思,孩子是两个人的,如果麦琪还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谈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今天是他们结婚八周年纪念日,如果回家吃饭,爸妈准会拐弯抹角说到这上面来,麦琪是不会同意的,又得想办法绕开,大家绕来绕去怪累的,还不如自己过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而且各方面都不错,要一个小孩不是很好吗?
麦琪哪知道程思文的这番考虑,还在那儿说呢:“不如请他们出去吃了,把思雨他们一家也叫着,好久没看见宝宝了,还挺想她的。”
“你不是总说我不给你做鱼、烙饼吗?给你做了又不想吃了?”
“没有,没有,就是想热闹热闹嘛。”
晶莹鲜美的汁浇在煎好的鱼上,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
他们开了一瓶红酒,像模像样地吃起了晚餐。
他们结婚的时候有些匆忙。
那一年所有的大学毕业生都要下派锻炼,本科生是要下派到农村的,麦琪她们的去向是北部偏远山区的县委宣传部。同时还有一个政策,如果两夫妇都是应届大学毕业生,那么两者之间只要有一个下派锻炼就可以了。由于程思文以博士的身份分到部属的研究所,对于他来说,到下面的实验室工作就算下派锻炼了,于是他们决定马上结婚。没有任何准备,没有新房,也没办酒席,只是匆匆地领了结婚证书,赶在大批下派前把结婚证送到相关部门,从而使麦琪免去了下乡之苦。对于这一桩事,麦琪曾经自嘲地说:总觉得自己清高,没想到我的婚姻有这么强的功利目的。不过她相信,即使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她也会嫁给程思文的,也许会晚两年,也许会有一个浪漫点的婚礼和蜜月,可事实上没有,永远不会有了。
红酒使他们的脸微微挂上了红晕,他们想起了许多大学时候的事,那些已经过去十来年的往事。
他们是在一个联谊会上相识的,后来这一伙人又一起去爬山,麦琪的鞋坏了,程思文拿出自己的毛巾让她裹在脚上,等下了山,毛巾全磨烂了,回来以后麦琪买了一打新毛巾还他,程思文说什么也不要,在他第二次把毛巾送回来的时候,那摞毛巾上多了一束白玉兰,他说,如果她真想谢他,周末他们同学要骑车去交游,请她一起去,她当然去了。他们一样,把初恋给了对方,把初吻给了对方,作为男人和女人,他们共同经历了不可重来的第一次。
那天晚上他们做爱了。疲惫、压力、平淡的生活都是爱情的敌人,只有在小提琴声和玫瑰花雨中,爱情才能绽放,那鲜艳美丽的爱情呵,请你不要很快枯萎吧!
上班之前,麦琪又照了一下镜子,她发现自己很美丽,那是一种充分享受着家庭幸福生活的女人的美丽:皮肤散发着容光,眼神坦然而温柔,做一个这样的女人真好。
程思文已经走了,麦琪把垃圾拿到门口,准备带下楼,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苏昭。昨晚苏昭完全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她的丈夫,只有他们共同拥有的十几年的记忆,昨晚是属于过去的,他们的思维、他们的谈话全在过去的天空中盘旋,他们陶醉在过去里,没有心思想到现在,更没有谈及未来,回忆使人坠落,他们坠落在星光闪耀的黑夜里。而现在,阳光出来了,昨夜的残局已被麦琪收拾干净,鱼刺就装在她手中的垃圾袋里,程思文的拖鞋一只扔在门边,另一只甩得很远。麦琪把两只鞋捡回来,规规矩矩地放在鞋架上,她知道,明天早晨它们还会如刚才一般散落在门厅的某个地方,后天也是一样,这就是他们的现在,也许以后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至少是不能指望程思文出门之前把拖鞋规规矩矩地摆在鞋架上,以前她曾经那样要求过他,可是他总用他那双又抱歉又调皮的眼睛看着她,而拖鞋是照样满天飞的。后来她就想明白了,要改变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把拖鞋放在鞋架上这么一点小小的改变,既然她选择了思文,就应该接受全部的他,于是她不那么追求整洁了,程思文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任他的拖鞋或正或反地呆在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就是她的现在,未来也只是这条轨迹上的一个个驿站,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和程思文就会顺利地通过那些驿站,直到终点。可偏偏就出了点意外,苏昭没打任何招呼就闯进了她的生活,而且那么坚决、那么霸道地在她的生活中抢占了一块地盘,那是一块她从未涉足,甚至想都没想过的地方,但是他把阳光带到了那里,让她看到了另一番景象,讶疑、炫目中带着惊喜与兴奋,她想要逃开,却又不忍放弃。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进报社的大门,这道大门本是生活和工作的分水岭,以前麦琪尽量做到把里面的烦恼留在里面,把外面的纷扰关在外面,可现在做不到了,因为苏昭随时都可能出现,他的身影、他的声音把她门里门外的两个世界搅在一起,界河已经模糊了,心思也不再清晰,过去她总是告戒单婉彝不要卷入办公室恋情,谁想得到她自己不仅卷进去了,而且陷得很深。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的心思还是恍恍惚惚的,可是迎面碰上了周平,这下子完全清醒了。
“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
周平的状态倒是不错,脸上还透着点笑意。
“去你办公室吗?”
“去你那儿吧。”
周平跟着麦琪来到她办公室门前,等着她打开门。
“怎么不让司机接你呀?”
“这么近,走走挺好的。”
“你会不会开车?”
“不会。”
“学学吧,还是自己会方便。”
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里。自从报庆活动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谈话,那一段的暗中较劲让彼此都伤了许多内力,如今一成一败坐在一起总不大舒服,所以有几秒钟显得有点尴尬。
“马上要踢十强赛了,咱们体育部搞点什么举动?”周平本打算先说点调侃的,以创造出轻松的谈话气氛,可惜那根神经不大好用,干脆还是直入主题吧。
“本来想下午谈稿的时候汇报一下。我们想,在第一个主场踢完了以后,出个16版的专刊,或者24版的,其他的场次正常出,如果真能出线,我们再作一个特刊。也用不着办号外,到那天这场球就是最大的新闻,其他新闻有几块版做就差不多了,你看呢?”
“第一个主场作24版多点,要真出现了,干个24版还差不多。”
“也行。最好多加几块彩版。”
“这好说,回头和印刷厂说一声。红版用不用加?”
“等我们把版面定一下再说吧。”
“人呢?体育部的人够用吗?”
“正想和你说这事呢,体育部的人肯定不够,到时候记者都得派到现场去,家里就剩下两个编辑,一个主任。”
“让晓光他们部过来几个人帮忙吧。”
“好啊,他们部懂球的还多。那你跟薛总编说一声吧。”
“十强赛”真的要开始了。
以邱晓光为首,苏昭、崔欣欣他们都到体育部来报到了。
“十强赛”对于中国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它已经远远超越了足球的范畴,成为安慰人们精神世界的良药,好像冲进世界杯一切都会好起来。那几日,体育部一直弥漫着亢奋的情绪,每个人走路都是匆匆的,干活都是玩命的,说话都是大声大气的,越临近开球的日子,这种情绪越是高涨,压抑了44年,这一次真的可以爆发吗?
麦琪也算是个球迷,不过她更知道,当哨声响起的时候,她的对手不是那几只西亚狼,而是在不远处也在摩拳擦掌的那几家报纸,大家都清楚十强赛给了报业一个大好商机,不仅可以大赚一笔广告费,更可以在这个发行的季节扩大自己的声势,给对手以颜色。尽管不是总编辑,但对这张报纸的责任感让麦琪渴望打一场漂亮仗。
比赛日终于到了。
在那天下午的谈稿会上,周平临时决定再加两块体育版,他没说为什么,可是大家都听说,他们的对手第二天要出一个20版、带铜版纸封面的专刊,如果真是那样,从规模上人家就胜出一筹。麦琪什么都没说,开完谈稿会就去了体育部。
现在的体育部几乎被特稿部的人占领了,有些预成版已经出了大样,还有些版的编辑正在网上找稿子。崔欣欣正拎着一张样子贴在苏昭身边,两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我说不对吧,你自己看吧!”苏昭用教训的口吻说。
崔欣欣把脑袋凑在屏幕前,夸张地瞪着眼睛。
“看,看,看准了,别又说我蒙你!看明白没有?”
崔欣欣眨着一双大眼睛,做出无辜的样子。
“我说同志,犟是没有用的,我这脑袋和电脑差不多,不带错的,你服不服?”
崔欣欣一副吃了败仗的样子,频频地点着头。
“以后谦虚点,别动不动就和老同志犟,懂了?”
崔欣欣不住地点头。
“懂了,快去改样子吧!”
崔欣欣慢慢转过身,苏昭以为她要走开了,精神上放松下来,谁想到崔欣欣忽然大叫一声:“懂你个头啊!”吓得苏昭一哆嗦,等他缓过神来,崔欣欣早大笑着跑到了门口。在其他人的哄笑声中,苏昭一跃而起,两步就冲到门前,崔欣欣一闪身出了门,苏昭哪肯放过她,一伸手抓住崔欣欣的衣服,两个人撞在一起冲进走廊,崔欣欣像被抓住的小鸡,缩着脖子大叫:“服了!”叫声未落,借着这股冲劲,他们两个人一起撞在了从走廊转过来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麦琪。
崔欣欣的衣服被苏昭扯得老长,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可实际上,苏昭要比她狼狈得多,和一个女孩子闹成这样,在领导面前已经够难堪了,更何况这个领导是麦琪。而麦琪在刹那间几乎被撞懵了,她的脸色很难看,不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更因为这种撞的形式,尽管她明白这是应该属于少男少女的游戏方式,但是看到苏昭这样,她的心还是有些痛。但那只是瞬间的,很快她的脸上就恢复了平静的微笑,“干吗呢?”她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多看苏昭和崔欣欣一眼就走进了体育部办公室。倒是把苏昭和崔欣欣窘在了走廊上,崔欣欣看着苏昭,可苏昭并没有看她,抓着她衣服的手早已松开,匆匆忙忙地说了声“别闹了,快去改稿吧!”就扭身走回办公室。
麦琪已经坐在体育部主任旁边,聊着稿件的情况,苏昭进来她看也没看一眼。编辑们拿着大样给她看,大家猜测着今晚的比赛结果,有的说能赢,有的说没戏,麦琪说她猜最多1比0赢。
“咱们打赌,谁输了谁请客!”
“不对,应该是谁赢了谁请客!”
“这么的吧,只要报纸出得好,不管输赢我都请客。”麦琪的话引来一片欢呼。
“老总请客,咱们可得去个好地方!”
话题又从比赛转到了吃饭,他说这么着,他说那么着,反正大家的情绪都在亢奋中,只有苏昭一直安静地对着电脑屏幕,他忽然闹不起来了,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在沈阳的五里河体育场,中阿之战就要打响。
在报社的编辑部里,电视正在播放着赛前的直播节目,有人在看,作着记录,其他人或是电话和前方记者联系,或是紧张地编着记者从前方发回的稿子。
哨音吹响,一个重大的时刻就这么开始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到电视机前,尖叫声、痛惜声间或从那里爆发。苏昭一边看一边作着技术统计,按照分工,球赛的消息由他来写,而现场的记者主要抓一些电视转播中看不到的东西。中国队的努力终于在第23分钟时得到了回报,祁红打进了“十强赛”中国队的第一粒进球。欢呼声响彻体育场,也响彻了编辑部,响彻了全中国!在欢呼声中,苏昭做出了第一个新闻标题:我们赢了。
我们真的赢了,终场哨吹响,欢喜的人们走上大街游行,编辑部最忙碌的时刻也开始了!
按照计划,留了6块体育新闻版,再加一篇一版的头题,大家必须把所有的兴奋马上注入到工作中。尽管截稿时间推迟到凌晨1点30分,但在这几个小时里要完成采访、写稿、编稿、成版、校对、发排这一套工作,强度还是相当大的。办公室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而紧张,只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和进出的脚步声。
从球赛开始,麦琪就一直呆在体育部,样子、稿子来了马上看,有事找她也方便。墙上的挂表时针已经指向12点,可有些稿子还没有传过来。对于报纸来说,时间就是生命,不管你内容办得多好,如果出版时间晚于其他报纸,就等于是一张废纸。麦琪心里着急,可是大家都在忙碌着,她又不好说什么。
穿过走廊,麦琪走到吸烟角,那里没有人,她坐下,这个时候她希望自己会抽烟,也许抽一支烟会放松一点。这时大玻璃窗外传来人潮涌动的声音,紧接着,数十辆汽车、摩托车,按着喇叭,摇着红旗从下面的马路奔腾而过,那里面有1/3的出租车,都是空的,生意在这个时候算不了什么了,快乐才是最重要的。麦琪很羡慕他们,如果不是在这个岗位上,她也会跑到下面去喊一回,最后一次为足球疯狂还是在大学的时候,那一次他和男生们一块儿点着笤帚,在操场疯了大半宿,刚开始程思文也跟着去了操场,呆了一会儿他要回去,也拽着麦琪走,麦琪哪里肯走,也就是在程思文走了以后,她跑回宿舍拿了笤帚,点着了当火把。第二天,程思文倒没生气,还陪她一起到商店买了两把新笤帚。又有许多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欢呼着从楼下走过。麦琪忽然想起该给程思文打个电话,他说要回家看球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拿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没人接,又拨了他办公室的号,是那个赵旭接的,一听就是她的声音,然后递给了程思文。办公室里乱哄哄的,在平时可从来不这样,程思文说他是在单位看的球,人多热闹,现在正准备回家呢,问她什么时候完活,她说早着呢,别等她。
就在她挂断电话的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忽然黑了下来。
头顶的灯黑了,窗外的灯河不见了,除了汽车的车灯在路面上移动,整个世界躲进了黑暗中。
“没电了!”
不知是谁大叫着,接着从各个房间和楼层都传出了如此惊慌的叫声。
居然停电了!
麦琪猛地跳起来,此时她脑子里只想着还有好几块版没做完呢!她冲进体育部办公室,不知是谁手举着打火机,其他的人都傻坐着。麦琪一下子冷静下来,她对黑影中的编辑们说:“马上到组版室去,那里有备用电源,不过电脑不多,先把稿子调出来,如果来不及处理,就直接上版,在版上改。谁下楼去,到小卖店买些蜡烛,越多越好,别慌,干活吧。”
当大家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看清,那个举着打火机的人是苏昭,苏昭对她说:“我去买蜡烛。”苏昭用打火机的亮光把大家送到楼下的组版室,然后灭了打火机,沿着漆黑的楼梯走下去了。
一般来说,报社是不会停电的,不过为了防止意外,各报社还是安装了发电系统,按照设计,这套系统可以供组版室的电脑用电,但只是电脑可以照常工作,照明电是没有的。借着电脑屏幕发出的光,这里成为报社惟一有亮光的地方,编辑和校对都凑到电脑前借亮工作。
麦琪摸黑回到自己办公室,给集团电工班打了电话,电工班的师傅说,刚刚和电业局联系,他们说是出了故障,造成全市停电,正在组织抢修,什么时候恢复供电还不好说。
电话刚放,手机又响了,是程思文,他说他们那里停电了,问麦琪这里怎么样。
“出了重大事故,全市都停电了。”
“那你们怎么办?还能出报吗?”
“没事,我们有办法。”
“用不用我去报社接你?”
“不用,这下子更说不上什么时候能完了。我看,黑灯瞎火的,你也别回家了,就在宿舍对付几个小时吧。”
这么大面积的停电在现代社会不可想像,而它偏偏发生了,并且发生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在一个人们盼望了许久的胜利突然来临的时候,这是一个最需要光亮的夜晚,再过一个小时,他们的报纸将要开始印刷,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得有多少家报社的多少张报纸涌上街头呵!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对劲了,麦琪给印刷厂打了电话,他们那儿当然也没有电,所有的报纸都无法印刷,这就意味着即使编辑部这边按时作好版也无济于事,他们白兴奋了,白忙活了。
苏昭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支点燃的红蜡烛,还在喘着粗气。他跑下12楼,跑遍了周围的所有大小卖店,又拎着一兜子蜡烛跑上12楼。
“还有多少版?”麦琪问。
“都快了,一遍样都出来了。”
麦琪坐在椅子里,看着眼前跳跃的蜡烛,忽然觉得很虚空,黑暗吞噬了所有的豪情壮志,颤动的烛光摇晃着不知名的未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将要做什么,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用,黑暗让一切都静止了,即使她把自己点燃,也只能像这两个小蜡烛一样抖动苍白的翅膀,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怎么了?”是苏昭的声音,“没事吧?”
麦琪还是不做声,她不想说,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别着急,真快完了。1点半准完。”
“那又怎么样,印刷厂也不能开机。”
这回他们都沉默了,都呆呆地看着燃烧的蜡烛。
麦琪桌子上有一只小表,哒哒地走着,告诉他们时间并没有静止。
“咱们不是有分印点吗?他们那里不能也断电吧?”苏昭的语气很平静,声音也不大。
“你说什么?”
“咱们在安阳和新州不是有两个分印点吗?”
“对!只是全市停电,不是全省,他们那里应该没事!”
麦琪抄起电话:“号码?”
苏昭拿起蜡烛,把墙上的号码念给她。
电话响了好多声,终于有人接了。
“你好,我是《都市早报》,请问你们那里有电吗?”
“什么?”
“你们那里有电吗?”
“有啊。”
“太好了!请问你们值班领导在吗?”
“啥事?跟我说吧。”
“是这样,我们这边停电了,全市停电,什么时候来还说不好,我们的印刷厂不能开机,我想在你们那儿加印明天的报纸,越多越好!”
这两家印刷厂规模都不大,印刷能力有限,但他们答应全力以赴。现在该调动发行部了。麦琪给周平拨了电话,讲了这边的情况和与分印点联系的结果,周平同意麦琪的方案,并且让她全权处理。麦琪电话找到发行部主任老齐。
“老齐,你马上派车到安阳和新州那两个分印点去,还要带一些人过去插报,他们那边一边印着,我们就组织人插报、装车,印出来一批就拉回来,先送到零售公司,全力保证零售公司的发行量。订户不要紧,反正所有的报纸都印不出来,大家不会有多大意见。分印点当地也不忙着送报,宁可晚了,坚决要把报纸拉回来!看你的了老齐,今天早晨也许全市只有我们一份报纸在市场上卖!”
安排完这些事情,麦琪回到组版室,她忽然觉得组版室有一种浪漫的情调。各色蜡烛高高低低,印在墙上的人影重重叠叠。在烛光里,电脑像一个个鬼精灵,现代和古朴被压缩在这个平时闲人免进的大屋子里,谁能设想过在电脑机房里点蜡烛呢?距离1点半还有十几分钟,版一块接一块地付印了。麦琪嘱咐电脑管理员,一定要保证传版,和分印点保持联系。
最后一块版OK是在1点40分。麦琪知道他们赢了。
“实在对不起,今天晚上不能请大家吃饭了,你们定时间,我一定补上!今天大家辛苦了,谢谢大家!”
麦琪站在楼梯口和大家告别,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只蜡烛从她身边走过,她觉得他们像萤火虫。
“送我呗。”是崔欣欣的声音。
“你怎么不和老贝一起走呵?”是苏昭的声音。他们正从楼上走下来。
“谁知道他钻哪儿去了?”
“老贝--”苏昭提高嗓门大叫。
“别叫了,跟鬼叫似的!”
“老贝--”
麦琪没有等他们走下来就离开了楼梯。
她手里也拿着一支蜡烛。组版室里只剩下电脑管理员在传版,她又嘱咐一遍要仔细检查,灭掉所有的蜡烛,关好电脑,千万注意安全,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还得给老齐挂个电话,版已经快传完了,不知道送报车安排好了没有。可是她又不愿意去拿电话。大家下楼的脚步声已经远了,周围变得非常安静,除去这一点烛光,整个世界都在黑暗中静默着。这是个多么奇怪的时刻啊,全城大断电,这种包裹在黑暗中的感觉以前有过,因为电力有限,因为设备不过关,停电是经常的,不过这几年问题已经解决了,电很多,鼓励大家多用,连马路旁的树梢都挂满了灯泡,夜已经不是黑的。可是,忽然的,所有的灯都熄了,黑夜把它本来的样子呈现出来,它应该是美的,因为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还有一轮浪漫的月亮,但是人们已经不习惯去欣赏夜的本色,没有了灯的照耀,大家感到心慌。
烛泪慢慢地流下来,柔软而缓慢,麦琪伸手碰了一下,温热的,真像是一滴还没有冷却的眼泪,这个时候不太适合考虑如何去击败竞争对手,倒是应该做一些浪漫的事,比如靠在爱人的肩头,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可是这个爱人在哪儿呢?如果程思文在,他会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不会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不会问,永远不问,只要她不抬起头,他就会一直这么让她靠着,哪怕膀子酸了也不吱一声,正因为这样,她不忍心对他做这么荒唐的事,既然他不能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又何必强求他做出牺牲呢?然后她想到了苏昭。一想到苏昭,她觉得心中闷闷的。除了程思文,苏昭应该是她最亲近的男人,有个电影叫“一夕是百年”,如此算来他们已经有了二百年的缘分,可这一切却是那么的虚空,他们刚才还在一起工作,而且明天,明天的明天还会在这座大楼里相见,他们会谈话,在一个食堂里吃饭,当他们偶尔四目相对的时候也会有某种异样的感觉,他们彼此眼睁睁的看着,却都无能为力。今天下午,当麦琪撞到苏昭和崔欣欣的时候,她的心是很难过的,为着她没有理由难过而难过,她告诉自己,苏昭的情人应该是像崔欣欣这样的姑娘,她和他的世界是无法相通的,她必须接受将要发生的一切。
麦琪拿起电话,还是给老齐打个电话吧,这是她应该做的,如果注定要失去一份感情,那么至少工作的尊严可以给她一些补偿。
老齐告诉她运报车已经都到位了,人也安排好了,而且他们还给几个大报贩子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报纸可以按时出版,他们都增加了报数。发行公司的人都很兴奋,有的人已经从家里出发来公司了,估计今天可以打个大胜丈。
能够领着大家打一场胜仗毕竟是值得高兴的事,还真该感谢苏昭的提醒。有的时候麦琪真希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那些故事,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相处,比如像邱晓光吧,他可以经常来她办公室聊聊,还可以带上几个编辑记者一起出去喝喝茶,和苏昭就不能这样,因为怕别人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要刻意回避着,也正是这种回避让本该亲近的朋友反倒更疏远,疏远得别扭,疏远得无奈,至少麦琪是这么觉着的。
静静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麦琪以为是电脑管理员,大概他传完版,准备回家了。可是那脚步声并没有远去,而是越来越近,朝着她这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麦琪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注视着房门。
门开了,是苏昭。
“怎么没走啊?”
“你不是也没走吗?”
“我好像听见你下楼了。”
“我又回来了。”
苏昭把崔欣欣送到楼下,抓住了刚从自行车库里推车出来的老贝,强行把崔欣欣托付给他,自己跑到报社附近的一家小卖店,买些吃的东西,然后又在黑暗中爬了12层楼梯,这才又站在麦琪面前。他把那些吃的拿出来放到麦琪的办公桌上,“你不请客,我请你!”又拿出几只蜡烛递给麦琪,“还是亮堂一点好。”
麦琪把那些蜡烛点燃,放到桌子和窗台上,屋子里明亮了许多。苏昭泡上方便面,打开小食品,他们隔着办公桌,分坐两边。
这应该是一个浪漫的时刻:在全市断电的夜晚,在工作过后寂静的办公室里,在红烛的围绕中,在宽大的办公台的两侧,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凝视着。不需要说明,不需要承诺,甚至不需要过去和未来,这一刻就是经典,他们好不容易,他们身不由己,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和父母在农村走‘五七’,村子里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我们一家就围在蜡烛或者煤油灯前,爸爸和妈妈轮流给我们读《安徒生童话》、《豪夫童话》,讲皮诺槽的故事,还有《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我那个时候最向往的就是成为一个公主,穿漂亮的裙子,生活在永远没有冬天的地方。我还特别希望自己快一点长到18岁,18岁就是大姑娘了,可是又不知道成为大姑娘会怎么样。那个时候生活是很苦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能记住的都是些好玩、好吃的东西,当个孩子可真好。”
“你那时候什么样?是不是梳两个小辫,穿着花棉袄?”
“差不多。只是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咳嗽,我妈为了给我治病,自己学扎针,我爸爸主动申请要当实验品,头一次我妈扎了好几下都没扎进去,我看见我爸疼得直皱眉头,可他还是笑哈哈地对我妈说:没事,再扎。从那以后,扎针的时候我就不哭了,不是不怕,是知道了扎针是为我好,应该忍着。”
“我姐小时候身体也不好,是不是女孩都那样?我姐胆儿可大,她扎针不仅不哭,还总扭头看。”
“你呢?你扎针哭吗?”
“哭,我怕那个,看见针就晕。现在也不行,从来没打过点滴,不管发烧什么样就是吃药,为这事还把我妈气哭过两回呢。”
“你小时候一定淘气。”
“属于那种蔫儿淘的,爱鼓捣东西,自己做手枪,把我姐的皮套偷了一捆,你知道吗,皮套买回来是胶皮的,白的,我姐自己用毛线缠的,什么颜色都有,缠完的不勒手,结果她刚缠好一捆就被我给偷走了,拿出去打了一下午枪,全给打断了,我姐晚上回来一看,气坏了,拿起笤帚就打我,我就跑,她就在后面追,我跑得快,本来她不一定能追上我,不幸的是,我踩钉子上了,不知道是谁家扔了一块木板,上面有个钉子立着,我一脚就踩上去了,这个疼呵!我姐带我去医院,后来我妈也来了,把我姐说一顿。”
“你姐一定因为你没少受委屈。”
“倒也是。不过我也替她挡了不少事,有时候她做错了事就让我担着,说我小,爸妈不能太生气,结果哪次也没少挨克。”
“那你为什么还要替她担呢?”
“她是我姐,我知道她对我好,自尊心又强,男孩子,说几句打几下也没什么。”
他们的面泡好了。苏昭递一碗给麦琪,又把那些小吃朝她这边推了推。
“这么好的烛光早餐到哪儿找去!”
“谢谢你。”
“谢到不用,只要你别生我的气就行了。”
“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
“没生气就好。”苏昭抬头看着麦琪,样子很郑重,“我这个人爱闹,有点随便,可那只是瞎闹,什么都不是。”
麦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是个有夫之妇,而且并没有要离开自己丈夫的打算,她有什么权利要求苏昭不和别的女人来往?即使他真的谈恋爱她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他结婚,作为报社领导,她还应该去参加他的婚礼,为他祝福。
从面碗里飘出的热气抚弄着她的脸,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眼睛热了,她不想这样,就盛了一大口面塞进嘴里,可是喉头哽住了,咽不下去。
她的手被抓住了,她抬不起头来,她的额头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听见苏昭说:“我爱你。”
直到她流干眼泪,直到她咽下那口面,直到她抬起目光,苏昭才慢慢松开那双紧握的手。他们又回到办公桌的两侧,在烛光中相互凝望着。
“我希望你快乐,不希望你总是哭。”苏昭的声音很低,显得很成熟。
“苏昭,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
“不用说吧,我觉得现在就很好,真的。你不要因为我感到压力,或者不愉快,我说过,我来报社是个美丽的错误,即使是错误我也认了,这就是我的命。只要每天能看到你,和你在一起工作就行了,我很快乐。”
“这样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如果你喜欢哪个女孩子--”
“停,停,我们不谈这个吧。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吃面吧,一会儿不好吃了。”
他开始大口地吃面,还把那些小吃打开了递给麦琪。
他们是应该珍惜这样的相聚,至于天亮以后的事情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