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注定是春风机械厂最忙碌的日子。
办公大楼成功地租借出去了,马凉决定二十四小时之内挪窝让屋,所有科室人员及办公设施全部撤到厂区已腾出来的简陋办公室去。
这一下,整幢办公大楼可就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了。搬的搬,扛的扛,抬的抬,到处是轰轰隆隆的脚步,到处是咿哩哇啦的叫喊,到处是纷纷扬扬的灰尘。最具发明头脑的当属六楼七楼八楼的兄弟姐妹,他们将办公桌椅报表铁箱用尼龙绳一扎一绑,直接从窗口往地面慢慢放下去,这倒也算是偷懒有术。又有谁能料到,八楼放下去的一张办公桌忽然和七楼放下去的一只铁皮箱发生了猛烈的空中撞车,办公桌面被砸开了一个大窟窿,而铁皮箱却顿时散了架,在空中展现出一道令人目瞪口呆的天女散花的风景。
马凉没在现场。
他被一个紧急电话请到车间里去充当灭火机的角色了。
为了完成黄山订货会的全部加工业务,除了出租大楼,除了小个子追讨回来的四十万元,购买原料的资金尚缺一笔。马凉和厂部领导班子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终于觅得一招:“爱厂集资”。规定厂级干部必须每人认购六千元,科室人员四千元,普通工人两千元。此招一出,立即受到一部分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的职工们的欢迎,甚至有些人还举债认购。这除了职工们的爱厂热忱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爱厂集资”的存期短,仅一年,而年利率却高达百分之二十,远在银行利率之上。但是马凉没有料到,由于是“硬性规定”,就在不少家境困难的职工中间引起了反感,甚至还有人大骂马凉在厂长的位置上吃饱了喝足了,把下面的穷工人个个当成了富可敌国的沈万三,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刚才,小个子车间主任和大胡子车间主任以及其他部门的中层干部纷纷把电话摇到马凉的厂长室,因为今天是“爱厂集资”的截止日,不少没钱认购的职工们统统涌到了办公室和头头们进行说理斗争,小个子们根本无法抵挡,只得一个个来向马凉讨救兵要指示了。
所以,当办公大楼的第一张办公桌撤进厂区的时候,马凉和他的工作班子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随之作出了一项紧急决议。会后,他们立即马不停蹄地分头赶赴各车间各部门。所有的人均手持一柄上方宝剑,那就是“硬性规定”的集资条款已修改成了自愿原则,“愿者认购”。
这柄上方宝剑一亮相,全厂上下自是皆大欢喜了。两个多小时以后,马凉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但是眉头不觉又皱紧了,原来办公大楼的这帮子干部也许是平昔和自动化电脑化交道打得太多的缘故,一个个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的,几乎都快成了“老爷太太小姐少爷”兵,如何干得动干得快搬扛抬举这般重体力的粗活?尽管人人都十分卖力,个个脸红脖子粗浑身大汗淋漓,但取得的效果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就在这时,他的办公室里进来了一个人——春风机械厂联营厂的厂长孙富贵。
孙富贵是一大早从郊区赶出来的,他要赶在刚上班的时间到达春风厂,通常这个时候办公室里人员最多。如果以为他赶在这个时候到达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的话,那么这种推测肯定是错定了。其实,他只有一样事要办,那就是很拎得清地挨个去各办公室敬烟。
他先去的地方自然是厂长室。但这时马凉正在车间里安抚民心,所以他便按惯例开始在各科室之间周游。虽然他没能预先知道办公大楼今天搬迁,但依然十分友好地在办公室在走廊上向每一个遇到的干部们递烟点火。
接过烟的人总会向他露出友好的笑容,顺便还免不了向他问上一句:“孙厂长,你的那个联营厂最近怎么样?”
孙富贵满足得眯起了小眼睛:“我们乡镇企业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打从成了春风厂的联营企业之后,可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呵……”
边说边又一圈香烟发出。
有人忍俊不禁地调侃上了:“孙厂长,你这是名副其实的烧香啊!”
众人大笑。
孙富贵也开心地大笑,并且笑得那样响亮。
现在,他见到马凉回到了厂长室,便连忙跟了进来,刚递上烟,冷丁发觉对方一脸愁云,不觉问道:“马厂长,你这是……”
马凉叹了一口气:“你看大楼里的这些干部,能写能算能说会道,干本职工作硬是一把好手,可现在让他们搬桌子扛椅子,个个都像骨头散了架似的,这大楼里的科室全部搬完的话,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孙富贵燃亮了打火机,给马凉的香烟点上了火:“马厂长,这又粗又重的体力活,哪是他们这些人干的?你怨不得他们呵……对了,你看是不是这样,我让我那个厂子里的工人们来帮衬一把,也来个工农大联盟,好吗?”
马凉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厂里的工人,能行吗?”
孙富贵呵呵笑了:“我的那些工人呵,说到底都是些扛锄头挥铁锹的农民,体力活是干惯了的,让他们来这儿扛桌子搬椅子,那是小菜一碟,保准一个顶仁!”
马凉抽了一口烟,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
孙富贵一把拎起了电话筒。
两个小时以后,两辆大卡车轰鸣着在办公大楼面前停下了,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农民兄弟生龙活虎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随着孙富贵的一声号令,他们每个人都手上提着肩上扛着甚至头上顶着那些个办公用品,气势磅礴地加入了搬迁大军。
马凉满意地朝孙富贵笑了:“你没说错,果然是一个顶仁!”
孙富贵也笑,又递上了一支烟。
风卷残云势如破竹地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春风厂办公大楼的搬迁工程画上了句号。
孙富贵明白,该是他率领自己的子弟兵大踏步撤军的时候了。
卡车的引擎发动起来了。
他们没能走成。
马凉亲自来邀请他们入席——去食堂的小餐厅涮一顿,他要亲手把盏为他们敬酒。
孙富贵开心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他明白,这是马凉给联营厂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2
何秋草将他那辆火红色的铃木王摩托车停放在人行道上杂七杂八的自行车堆里,一转身便踏上了申银万国证券公司门前的台阶。
现在已经不是火热的“认购证”年代,也不是有种必有收的“保大祥”初级阶段。人们早已见识了一个陷阱套着一个陷阱一天三变的股市嘴脸,上个月牛市让你吃得膘肥腰圆,这个月熊市一下子让你泻得人模狗样骨瘦如柴。时下炒股的股民们已做不起发财梦,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炒炒垃圾股,每股一上扬个两三毛钱便赶快脱手抛出,净赚个一二百元钱已乐得屁颠屁颠的,算是烧上高香了。
何秋草就是在这种时候一脚涉入股市的。
他手里的资金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元整。
不过,严格地说,这二十万元并不全是他个人的,其中的二分之一是几位朋友集资借给他的,另外的二分之一则是他老爸——何劲博士借给他的。当然,他们给他这些钱绝对不是让他来炒股的,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把这些钱投到风云莫测的股市里去。他们只是为了帮他圆一个梦——一个何秋草做梦都想拥有的一家属于自己的“秋草广告公司”。
他是夜大美术专业的毕业生。
可惜,要创立一家广告公司谈何容易,从租房到添置设备,从装修到招聘人员,还有方方面面的请客送礼办手续,这区区二十万元又哪里能打得住?
何秋草生财无道。朋友和老爸都已经为他献出了最后一滴血。为了让钱老子能生钱儿子,他只能挺而走险地来做股票这个投机生意。他的心不野,只想捞上一笔便开路走人。
谁知道,他的第一步就踩上地雷了。他买了五千股低价位的外地股票,二元九角八分一股,天天看行情,天天往下跌,就此套牢。一打听才知道,该股票是好不容易才从二元二角爬上来的,其间所耗的时间是九个月!他迫不得已只能忍痛割肉,算是交了一笔几千元的学费。泡了一个阶段,他学乖了,要进股票就进高中价位的,同时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分头出击买进三四种不同股票。如此这般,居然小有进账。一段时间下来,赚了万把块钱。
这一来,不觉兴趣大增斗志高涨,一有时间便往股市里钻。也是该他交财运,打从他涉足股市之后不久,股票市场便渐渐走牛了。
他一脚跨进了申银万国证券公司的大门,迎头扑面而来的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墙上显示着股市行情的彩色荧屏。
荧屏上的数字在一行行地跳跃着变化着,股民们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千变万化。这中间有几多狂喜,又有几多沮丧。
而何秋草,看着那些闪闪烁烁跳来跳去的数字,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抹春光春意春颜色。
他身旁的一位老者留意地看了看他:“小阿弟,你买的股票今天又飘红了?”
他得意地点了点头。
老者抬头看看荧屏,“你买的是高价位绩优股?”
他又点点头,一脸地欣喜。
老者却在摇头:“小阿弟,不要开心得过早,近日将有不少新股上市,据说还有重大利空消息出台,还是见好就收……”
何秋草大不以为然,“老先生,我叫何秋草,不叫‘小阿弟’,现在K线走阳,大盘上攻,已经冲破一千两百点了,我……”
又是一片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看了看荧屏,得意地笑了:“你看,又上去了,像火箭一样!”
何秋草似已忘了这老者的存在,犹自在那儿无所顾忌地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是呵,在鼻尖上晃来晃去的梦总是最诱人的。
在这一刻,何秋草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原本身份——马凉麾下的普通一兵,春风机械厂宣传科的干事。
他更忘了,今天是办公大楼搬迁的日子。
而且,现在正是上班时间。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正儿八经地向厂部组织人事科的科长成小娅亲手递交了那份辞职报告。
不会再有什么厂纪厂规来约束他了,也不会有什么头头脑脑来指挥他了。他尽可以在这儿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大做自己的股票梦发财梦开公司梦了。是呵,这一切真美好,美好得就像是一首诗。
3
门铃已经按过好一会了,可是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
马凉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长长的走廊。
走廊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惟有淡淡的暮色在飘浮。
不知为什么,每次当他按响这扇门的门铃时,总会有一丝儿不自然顽强地从潜意识中凸现出来。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春风机械厂的代厂长,来此看望他属下的技术员海伦,原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当海伦的丈夫去了澳大利亚留学,海伦成了一名留守女士的时候,这就未免会有种瓜田李下说不清的感觉了。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声,这似乎不符合自己一贯的“走自己的路,任别人说”的性格。是呵,不管别人的眼里是四十五度还是一百八十度的目光,反正和海伦幽会又不是头一遭了。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正打算再一次按响门铃的时候,那门已悄然启开,腰间系着白围裙的海伦正双目含情地凝视着他。
他刚走进屋,海伦已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地关上了:“大凉,你先去客厅稍坐,厨房里还有最后一个菜,我忙完了就过来。”
他略略迟疑了一下:“要我帮忙吗?我的烹调功夫可是有水准的……”
“算了吧,你这句话都快让我听得耳朵里长出茧子来了,总是在我差不多忙完了的时候才听到——哪一回你是早早赶来帮我升火起油锅的?你呀,天生是个当官做老爷的料,还是去客厅吧,我刚给你沏了一壶新茶。”当海伦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声音已经从厨房里传了过来。
马凉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有一只龙嘴大茶壶,壶嘴上覆着一只小茶盅。不用揭盖,他就知道壶中沏的肯定是他平昔最喜欢喝的“黄山毛峰”,隐隐地,他已感觉到了那一股幽幽的清香。
品了一口茶,他忽然有了些许此景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在一间屋里,她给他斟了一杯香喷喷的热茶——当然不是这上等的“毛峰”,而是“茉莉花茶”的茶叶末子。那是在北大荒军垦农场,马凉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一个连石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的冬天的早晨,他和场部的几位同志到下面的一个连队去,出发没多久,但见深灰色的云雾由远而近黑压压地从空中降了下来,顿时寒风裹着雪粒儿漫天遍地飞舞,这就是北大荒最骇人听闻的“烟泡儿”。他们当即改变计划,扭头奔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连队。当他们好不容易到达那儿时,胡子眉毛眼睫毛上全都挂满了冰霜,手脚冻得几乎连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就在这时,一个女孩向他走来,递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茉莉花香味的茶。他喝了一口,一股热流瞬间暖了胸口暖了全身,一直暖到了二十余年后的今天……
马凉点燃了一支烟,微微倚上了沙发靠背。真奇怪,近些日子以来不知为什么老爱回忆这些逝去的往事。记得有人说过,当一个人开始靠回忆往事打发日子的时候,那就说明这个人已经衰老了,他的脑袋里再也储存不进新鲜的东西,只能反复咀嚼以前的陈货、旧货了。
他下意识地挺了一下胸,完全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脊梁依然是那么挺直。他又伸出手去,慢慢地握指成拳,只听得骨节在“咋咋”作响,这可是钢铁般的声音。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四十岁才是男人的开始。虽然自己将青春义无反顾地奉献给了北大荒的土地,但是现在才是大展身手的年华。关键是什么呢?关键是谁的手里握有“经济实体”这个文明神圣的怪物,谁就有可能成为今天辉煌的太阳!春风机械厂无疑就是最权威的经济实体。可是,一想到厂里,一想到自己这个代厂长的“代”字,他的心头陡然平添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沉吟间,海伦已经将菜上齐了。
海伦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淡淡笑道:“几只清淡的家常菜,算是给你在外面吃得太累的肠胃换换口味……”
马凉有些心不在焉地一笑,端起了酒杯,默默地呷了一口,完全没有海伦预期中的那种反应。
女人总是敏感的,海伦猛地将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脸上:“大厂长人到了我这里,难道他的那颗心还牵肠挂肚地留在了厂里呀?”
马凉微微一愣,这才有些惊醒过来:“厂里?是呵,我这个临时大总统上台执政了一个多月,你听到下面都有些什么反映?”
“怎么,你把我当成了你的私家侦探,专门给你干些‘包打听’的勾当?!”海伦给了他一个白眼。
马凉轻轻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海伦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了。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高高地举起了酒杯:“好,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不谈国事,只说风月,千万别辜负了大好的春光春色……”
“尽耍贫嘴!”海伦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马凉惊诧地道:“哟,这客厅里的布置好像有些变动过了?”
海伦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白斩鸡:“你能看得出来吗,到底是什么地方变动了?”
马凉的目光频频闪动:“是了,这正面墙上原先挂着的并不是这一幅好莱坞明星黑白大挂历,而是你先生在澳大利亚机场留影的一幅放大的照片……怎么样,我的记忆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海伦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是知其然,那么是不是也知其所以然呢?”
马凉忽然语塞,虽然他已经揣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呀,你在外面是个正儿八经的厂长,可是一到我这儿呵……”海伦停顿了一下,举起的酒杯悄悄遮去了她的半边颜面,“反正,你的那些过分的举动可不能落在他的眼里,据说人是有感应的,纵隔千山万水……”
海伦毕竟是聪明的,显然不愿意这样的话题过于持久:“大凉,换个频道,对了,刚才你不是在问下面的反映吗?乱糟糟的我就不去说它了,比较集中的好像有两点,一是说你有野心,老厂长徐英人现在是病重住院由你挑大梁了,其实即便他在任上也是被架空的,还说你早就私下里笼络了一大批中层干部为你效力……”
说到这里,她有意识地停了一下,估计马凉这回一定会有所反应。果然不出所料,一丝冷笑掠过了马凉的唇角:“有野心?有野心又不是坏事。没有野心办不了大事,没有能力也不能成其为野心。只要把厂子搞得红火了,这野心就应该正名为雄心嘛……对了,还有一点呢?”
“你知道,这年月老百姓的眼光都变得实惠起来了,衡量领导是好是孬的标准也变得简单了,一看你为他们办了多少实事,二看各自口袋里的潮水又涨了多少。”海伦小口呷着酒,不紧不慢地道。
马凉仰脖喝了一大口酒:“你说得不错,是得为老百姓办些脚踏实地的实事了,大凡能站稳脚跟的、能留名的历来如是……如何能使濒临绝境的春风厂重新起飞,我已经考虑好几年了,有一个庞大的可行性规划是到了该实行的时候了……”
海伦微微一愣:“可行性规划?”
马凉点点头,眼中渐渐升起了一团炽烈的光芒:“春风机械厂和筹建中的引进项目分厂,再加上孙富贵的乡镇企业联营厂,这三方紧紧捏在一起,三位一体地组成一个产品垄断集团公司,而后用我们全新的F拳头产品打入市场,逐步占领市场,最后垄断市场——我已作过详尽的市场调研,我们的F产品完全可以盖过其他同类产品。同时,我们的集团公司已经开始逐步吞并那些生产同类产品的厂家!这便是我这些年来探索已久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在当今形势下的一大出路呵——用你不可替代的产品去覆盖市场,垄断市场!海伦,你闭上眼睛想一想吧,今后的市场上凡是要购买这一类产品的话,惟有我们春风厂的品牌,而且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那时候,该是一种怎样的壮举呵!你,信吗?”
海伦不无钦佩地望着他,幽幽地道:“大凉,我信!不过我也有点儿看出来了,你果真是野心和雄心兼而有之呵!瞧你,给春风厂勾画了一幅多美的蓝图……”
马凉淡淡一笑,语调忽然低沉下来:“但是,这一可行性规划兑现的关键就在于引进项目必须到位,不到位的话,我们就拿不出F产品,拿不出F产品一切皆是纸上谈兵……”
海伦小心翼翼地问:“局里的进展如何?”
马凉沉吟了一下,“我和引进项目处的处长任青打了个招呼,他答应抓紧办……你知道吗,他是我光屁股时代的朋友,我们要好得像合穿一条裤子,从小学时代到中学时代,一同上学一同放学一同温课,甚至还一同爬到隔壁人家的院子里偷葡萄摘无花果,一同到农田里去抓蟋蟀这叫蝈蝈……”
海伦不出声地笑了:“这不就行了,你还担心什么?”
马凉的眉头皱了一下:“他告诉我,局里将有新的改革举措出台,他这个处可能要和别的处合并……我担心,万一他不抓我们厂的引进项目了,可能就会影响到进度……”
“你呀,一会儿气势如虹,一会儿杞人忧天,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来,还是喝酒吧。”海伦向他举起了杯子。
马凉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你刚才说的工人们对我的一些期望值,我也考虑到了。我曾经亲眼目睹了那些因下岗因厂里效益不佳而去马路边设摊卖报卖外烟卖青蛙,结果被大盖帽撵得落荒而逃的场景。说实在的,我的心里并不好受……好在大楼出租的资金到位了,‘爱厂集资’的资金也到位了,这两天原材料已经进厂,可以为黄山订货会的那些订单大干快上了,有活干,大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另外,今天财务科告诉我,购买原料之后尚剩余两百八十万元,我想,用这一笔钱去做做期货交易……”
正在给马凉斟酒的海伦闻言不觉一颤,顿时将洒洒到了杯外:“做期货?风险太大了……”
马凉是一脸地平静:“厂领导班子已经做出了决定,同意我的提议。不错,风险是大了一些,但是风险从来都是和利润成正比例的。我事先请教过行家,据他们分析,今年年初国债走牛,接着是股市走牛,而现在,金属期货已现牛市,近来行情看涨,完全可以一做……所以我在想,万一做亏了,黄山订货会的加工利润完全可以补上这一块;若是赢了,我就打算给全厂职工每人发一笔奖金——不管是以超产奖的名义,还是以结余奖、安全奖的名义,都可以,反正到时候弄一个名堂给大家发钱……近两年厂里效益不好,职工们的生活太苦了……”
说着说着,马凉竟动了感情,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海伦已经悄然移近了马凉,默默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倚上了马凉的胸脯:“只是,我有些害怕,万一期货做亏了……”
“害怕?”马凉淡淡地笑了,“你几曾见过咱们这些‘黑兄黑妹’兵团战士害怕过?对了,你还记得当年的那首由我填词,后来由你唱遍了整个农场的歌吗?‘生命不息,挖山不止,壮志不移……’”他竟不成腔不成调地哼了起来。
听着这变了调的恍如隔世的曲调,海伦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一头栽倒在马凉的怀里。
马凉的手指轻轻穿过海伦的那一头如瀑黑发:“你的女儿,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
海伦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她放学后直接上外婆家去了……”稍稍迟疑了一下,又道:“今夜,她不回来……”
马凉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女儿不回家,你又给我灌了这么多的酒,看来今夜要春光泛滥了……”
海伦的脸不觉微微羞红了,举手狠狠擂了他一拳:“你这个人哪,就是口没遮拦,什么话都喜欢赤裸裸地说出来……”
“没办法,都摊上这么个年龄段了,这种性格怕是来不及去修改它了……”马凉一口将刚斟满的酒又喝干了,俯身看了看怀中的海伦,慢慢地低下头去吻了她一下。
海伦的眼睛微微地闭上了。
马凉小心地将舌尖探进她的嘴唇,轻轻地划过她的舌面。
海伦渐渐地有了一种冲动,一把将马凉搂得更紧了。
马凉抱起了海伦,向床前走去。
当马凉的手指轻巧地解开海伦乳罩上的最后一粒纽扣时,海伦有意无意地拉了他一把,于是他的脸一下子消失在她那高耸的乳峰中间了……
夜色悄悄地降临了。
屋里没有开灯。
然而惊涛拍岸般的激情却在一泻千里地蓬蓬勃勃高涨,一切变得像春天一样灿烂,一切又变得像电闪雷鸣一样辉煌,所有的爱所有的情所有的相思相知相念均在这梦也似的情景中得到了美丽的升华。欢愉的火焰似蛇一般掠过辽阔的海面,引发得整个大海都在熊熊燃烧。一瞬是浪卷千堆雪轰轰隆隆,一瞬是黄鹏鸣翠柳柔情万种,江山如画,云低天晴,海伦早已是娇喘连连情不自禁地开始浅吟低唱了……
大海退潮了以后,常常是最平静也是最美丽的。
马凉默默地仰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轻轻地将海伦揽进了怀里,五根指头轻轻一划,深深地插进了那浓密的青丝之中。
海伦将头静静地靠在马凉宽厚的胸脯上,像熟睡的婴儿一般无所顾忌无所牵挂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马凉的嘴唇才微微蠕动了一下:“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给你的肩上压一副担子,在本职工作之外去担当春风厂的期货操作手……”
海伦的头在他的胸口动了一动,但什么也没说。
马凉停了一会又道:“你可以边干边学,我给你聘两位行家护航,厂长室这两天就开始配备电脑,我们可以热线联络……你看行吗?”
海伦依然无言,只是一下子将他搂得好紧好紧。
屋子里好静,静得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冷丁,一阵好似蟋蟀叫的声音打碎了寂静——那是马凉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
海伦伸手取过手机,递给了马凉,顺手拧开了台灯。
马凉将手机贴近耳朵:“我是马凉,你是哪里?局长办公室?哦,王秘书,你好!有什么事吗?”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什么?你说什么?任——青——?不不不,不可能!他怎么会呢!啊?请调报告!在柳局长的批阅文件中?嗯,嗯,好,谢谢你!”
马凉关闭手机,海伦已朝他抬起了头来:“大凉,发生什么事了?”
海伦从来没有见过马凉这样,竟会如此方寸大乱,连日光也一下子变得迷惘起来了:“这,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海伦不再开口,在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马凉的目光渐渐地向她转了过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向她诉说:“任青,任青向柳局长递交了《请调报告》,凭着手中握有春风厂的引进项目,坚决要求到春风机械厂来当老大!”
海伦浑身一颤,双眼失神地望着他,许久才道:“难道局里已经同意了?那,那柳局长不是你的铁哥们吗?他怎么会……”
马凉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好一会才喃喃地道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海伦有些冷静下来了,思索了一会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的眼睛倏地张开了,闪动着冰一般冷的目光:“不知道,我真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我割头不换的兄弟呵!”
他那拖长的尾音,如一声受了伤的狼嚎,听得海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时,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敲了八下。
4
月色很温馨地从墨影纵横的一方大草坪上向着一幢小洋楼缓缓飘浮过去,一路上胡乱挥洒着点』点碎银。
这幢带有高高尖顶的具有典型欧洲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小洋楼,是何劲博士当初留洋归来不久从一个濒临破产的外国商人手中盘下的。当时他正被创建春风机械厂的外国老板劳克斯总裁聘为该厂总工程师,月薪不菲,故而不但买得起小洋楼,而且更住得起小洋楼,这一住便住到了现在。
小洋楼还是何劲博士大半生人生经历的见证人。他是在这儿结婚成家的,也是在这儿有了爱情的惟一结晶——“晚来得子”的儿子何秋草。他曾经有过风头极健的年代:拥有自备私家车,每逢周末便携着娇妻去野外郊游;家中更是高朋满座,雅客不绝,大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风范。他也有过积极进步的岁月:六十年代初,春风厂刚被国家收归国有时,他不但立即将自备轿车上交,而且还主动要求将自己在洋商厂里时的五千五百元人民币的月薪划掉一个零减为五百五十元的月工资。当然,小洋楼更忘不了何劲博士的那一段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当他头上戴着的高帽一顶比一顶好看一顶比一顶升级,从“洋奴”、“走狗”飙升到了“卖国贼”、“美蒋特务”的时候,他在被关押的防空洞里已越来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只是在他被政策宽大遣回小洋楼之时,方才如雷轰顶五内俱焚——娇妻早已舍身投缳径往黄泉路上去了,稚子被一群革命斗志高涨的小孩揍得人仰马翻满地打滚,如同乞丐。自然,小洋楼也不再属于他了,成了当时一个赫赫有名的造反兵团的司令部,他和儿子则被勒令住进了原先的储藏室,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
那一年,何秋草年方七岁。
一页轻翻风雷逝,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现在,这小洋楼完完全全重归于何劲何秋草父子所有了——何劲博士住楼上,儿子住楼下。
何劲的卧室布置得像一道褪色的风景画:全部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一式的雕龙描凤,一式的紫檀红木。没人知道,他们当年结婚时的一应家具全都是他与娇妻一同去各大家具店精心选购的,她中意的就是眼前的这种样式这种风格这种红木。可惜她亲手挑选的那一套家具已毁于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中了,眼前的这一切,是他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并且,全都保持了当年的情调,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不相差一毫一厘。他要竭力保持那一份温馨那一份亲爱那一份情感,他知道,妻子天天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她在老式梳妆台的那一帧照片中,正永久地向他露出一派天真烂漫的微笑。
何秋草的卧室布置却和父亲的形成鲜明的反差,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艺术家的放浪形骸。这儿矗着一方赤身露体的石膏雕塑像,那儿挂着一轴不知所云的抽象派草编作品,墙上正中则钉着一架犀牛头的骨骼和两条高高挑起的犀牛角。
这就是父子两代人的差距。
此刻,楼上卧室里的何劲博士终于在他的技术论文的稿笺上画上了最后一个句点。他摘下老花眼镜,轻轻地用掌心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地站起身来,费力地扭了扭因坐在椅子里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腰部,微微摇了摇头。是呵,年岁不饶人,毕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写着写着便觉得乏了累了倦了。
他走出卧室,沿着铺满羊毛地毯的走道缓缓朝楼下走去。
他在楼梯上站住了。
他看见何秋草在客厅里,正兴致勃勃地往墙上挂一幅似军事作战地图般的“股市走势坐标图”。图挂好后,何秋草朝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着,不觉满意地笑了。
何劲博士从楼梯上走下来:“你呀,三天一个花样,两天一个怪招——前些日子说要搞什么‘秋草广告设计公司’,着魔得连春风厂的班都不想上了,还说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可这些日子忽然又捣鼓起股票来了,一天到晚泡在股市里不算,还在客厅的墙上挂上这么一幅玩意儿,你以为你是指挥百万雄师的大将军呵?记住,一个人的兴趣若是三天两头地转移的话,那绝对不是值得称道的优良品质……”
何秋草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老爸,你不懂,这是我每天都要完成的回家作业!你别以为我那广告公司和玩股票是拿着火车票去看电影——对不上号,其实呀,这两者勾得可紧了,只要股市一涨潮,我那广告公司的启动资金就能漂亮地到位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感兴趣,你还是上楼去老老实实地写你的技术论文翻译你的科技资料吧,免得人家一会儿国内长途一会儿国际长途地一个劲儿来催稿!咱们,各管自己头上的一爿天,行不行呵,老爸?”
何劲博士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你呀,哪一件事不要你的老爸操心?都是往三十上奔的人了,连女朋友的手都没有拉过……”
何秋草大摇其头:“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横刀立马闯一番事业——先立业再成家,这是我的座右铭,所以暂时不去拉女朋友的手倒也可以少费心少费钱少费时间……”
何劲博士有些不悦,顿时沉下脸来“哼”了一声。
何秋草叫了起来,“老爸,你别这么吹胡子瞪眼的,其实这个优良传统是你遗传给我的——你和妈结婚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四十大寿的警戒线了,可妈才二十七八……”他显得有些得意起来了:“保不准,我也会有个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女孩,在那里悄悄地暗恋着我呢!”
何劲博士扑哧一声笑了:“比你小二十来岁的女孩,现在还在穿开裆裤呢!”
何秋草点点头:“不错,所以我不太着急,等她呗,等她一天天长大……”
何劲博士再也笑不出来了,良久才长吁了一声:“如果你母亲还在世的话,一定不会让你这个样子的……”
儿子却一点也不买老头子的账:“谁说的?母亲活着的话,肯定是支持她儿子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打赌——我保证你输!”
何劲博士在摇头,儿子,你说错了,如果你母亲今天依然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话,那么家里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不会,肯定不会!
他渐渐地陷入了无尽的哀思之中……
5
才上班没多久,李大胖子就一头闯进了任青的办公室,而且满脸都是那种像遭了霜打的神色:“任处长,局办通知下午开会,听说是关于处室合并的事……”
任青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我已经知道了。”
李大胖子只得忧心忡忡地提醒道:“和我们合并的那两个处,据说他们的头头脑脑手中都有自己的王牌——这兼并后的处长人选恐怕……”
他还没说完,任青已微微点点头:“知道,我没有什么优势。”
李大胖子听不懂了:“那你——”
任青沉吟了一会儿:“我的请调报告已经在柳局长的办公桌上了……”
李大胖子大为惊诧:“请调报告?调到哪里去?”
任青缓缓地道:“春风机械厂。”
李大胖子出乎意料地复述着这五个陌生的字眼:“春——风——机——械——厂——?”
他紧接着问:“去干什么?”
任青默默地看了他一会,以十分平淡的语调道:“这个厂的老厂长病重住院了,我打算去挑起他撂下的这副担子,我已经征求过局里几位主要领导同志的意见了,基本上都支持……”
李大胖子这一回可是实实在在地呆住了:“你去——当厂长?”
任青含笑不语。
李大胖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稍稍沉吟了一会,便试探性地道:“那,任处长,我,也和你一同下去吧。”
这一回轮到任青微微发愣了:“一同下去?”
李大胖子立即用力地点点头:“是的。一是跟着老领导,知根知底的,对我本人的帮助更大;另外呢,我觉得离开局机关沉下去也是一件好事,对像我这样长久蹲机关的人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锻炼,所以,我想……”
任青给了他一个赞同的笑容,同时在心里也默默地笑了。是的,他赏识李大胖子的这种见旗转向见风转舵的本领。可是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这一杆叱咤风云的旗必须永远地掌在自己的手中,这样,你才会有拥护者才会有随从者。这应该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6
时近黄昏。
范国忠的家一片寂静。
范国忠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不停地抽烟,每抽一口便抬头看看桌子——桌子上是一方白布,白布中间躺着推子剪子刷子等理发工具。
当抽到最后一口烟的时候,范国忠终于下决心走到桌前,用白布裹起了理发工具,而后又一把提起了靠背椅,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他又站下了,想了想,转身取出一只脸盆,正想再去拿热水瓶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进来的是挎着小坤包的秦凝霜。
范国忠缩回了去拿热水瓶的手,转过身来:“你回来了?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
秦凝霜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靠背椅、白布包,竟然一言未发。
范国忠捧着个脸盆,有些讪讪地笑了:“你是不是看到我这种‘全副武装’的模样有些吃惊?唉,告诉你,刚才我坐在那儿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到底去不去摆剃头摊?不去吧,家里这么个形势;去吧,说真的,脸面上又有些拉不下来……好了,思想斗争终于胜利了,凝霜,你的男人还是勇敢的!出摊就出摊,劳动人民嘛,靠的就是劳动吃饭,有什么可怕的!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回,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顾虑了……”
秦凝霜的眼眶里似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范国忠好像没看见,俯身拿起了白布包:“凝霜,你别不放心你老公的理发技术。嘿嘿,进厂十多年来,这把理发刀也就跟了我十多年,厂里的那些个平头肩头方头圆头,甚至连最高司令老厂长那一颗宝贵的头,哪一个没有在我这理发刀下走过几回?”
他抬起头来微微苦笑:“以前哪,是学雷锋为人民服务,不收一个大毛;现在呢是面向人民币转弯子,到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去扒分……”
秦凝霜再也忍受不住,低呼一声:“国忠……”泪珠溅出了眼眶。
范国忠有些慌了手脚:“别、别这样,我还没有出摊,你就这么激动,要是出了摊,你……”
秦凝霜冷丁打断了他的话:“国忠,我,我下岗了!”
范国忠一惊,像不认识似的定定地看着她。
沈当一声,手中的脸盆重重地坠地……
屋子里顿时被死一般的寂静重新主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才缓缓地响起了秦凝霜的声音:“国忠,我也想穿了,下岗就下岗吧,厂里效益不好,拼死拼活也只有三百来元工资,还常常发不出,有什么意思!厂里的头头说了,我们这不叫‘下岗’,叫什么‘待岗退养’,意思是让我们暂时离开工作岗位退到家里去养起来,每个月付我们一百来块钱,算是‘养起来’的生活费……不管他怎么说,我想,下岗后再去外面找一份工打打,也能挣个二三百,加上厂里的一百多,或许比去厂里上班挣得还多!这么一想,下岗就下岗吧,今后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国忠,你也别难过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记得从前毛主席说过: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
秦凝霜竟然反过来开导丈夫,说明她的心态很平。
然而范国忠却不行。他默默地望着妻子那强颜欢笑的脸,一阵难以抑制的凄楚涌上了心头:老婆,咱们活得太苦了!
他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将热水瓶脸盆理发工具等全都一股脑儿地堆在靠背椅上,一咬牙,捧着靠背椅走出门去。
秦凝霜走到门边,久久地凝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永远比男人更能经受得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自古至今,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7
依然是那条曾经让他和王铁汉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马路,依然是下班后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流。
今天王铁汉没来,不知这小子又到什么地方去扒分了。范国忠前后左右看了看,也怪,厂子里的那些个卖外烟卖晚报卖蔬菜的熟面孔居然一个也没有。就是说,根本没有熟人看见我来出摊。这样也好,省得尴尬。
夕阳点点红。
范国忠在路边一字排开地放下了靠背椅热水瓶脸盆等物件,而后席地而坐开始守株待兔。
人来人往,偏偏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停住脚步。偶尔有人向他瞥上一眼,却又不知所以地摇头离去。
范国忠有些焦虑地站了起来,在靠背椅边来回踱步。
终于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椅子,又伸出手来抓住椅背一阵乱摇:“嗯,马马虎虎还可以……”
范国忠一下子呆住了。
那人又拿起脸盆迎空照了照,“洗脸嘛差劲了一点,洗洗脚还差不多。”
放下脸盆又拔开热水瓶瓶塞看了看,“老板,这三样东西五块钱行不行?”
范国忠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那中年人颇不以为然:“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五块钱不肯卖的话,那我就再加你一块钱。”
范国忠开始面现温色:“你以为我是在这儿卖旧货?”
对方点点头:“那当然,要不你干吗把这些东西像开展览会一样地在这大马路边上一溜摆开?”
范国忠大为伤心:“你竟看不出来我的这些东西全是为理发剃头的顾客准备的?”
中年人吃惊了:“你是剃头师傅?摆的是剃头摊?”
范国忠用力地点头。
中年人摇头:“做什么生意就该挂什么招牌,像你这样子,谁知道你是卖鱼的还是卖肉的,真是天晓得!”
言罢还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范国忠愣愣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陡然醒悟,转身奔进一边的菜场,见标着“今日菜价”的大黑板下有半截粉笔,连忙拾取在手,回到路边,在靠背椅子脚下的地上用力画上四个大字:“剃头理发”。
路过的行人开始注意起这四个招牌一样大的字来,有的人还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也有的人朝范国忠上上下下打量一回,但还是没有一个人上前。
范国忠苦笑,半晌才鼓足勇气向过往行人吆喝出一句不成腔不成调的招徕语来:“剃头理发,理发剃头……”
这当口,从菜场里优哉游哉地过来一位头戴鸭舌帽的老先生,边走边哼沪剧《芦荡火种》:“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
他被范国忠的吆喝声给吸引住了,慢慢地晃了过来,又歪起头品味了一会地上的粉笔字:“小师傅,你是摆剃头摊的?”
范国忠连连点头,似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老先生一屁股坐上了靠背椅:“大概,我是你开市大吉的第一笔生意吧?”
范国忠一愣:“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哈哈一笑:“这答案不是清清楚楚地写在地上嘛——你看看,这地上哪里有半根头发的影子?”
范国忠也笑,从旧书包中取出了白围布,用力地抖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围上了老先生的脖颈:“老先生,你想理个什么发式?”
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你看着办吧。”
范国忠精神一振,一边从旧书包里取出理发工具,一边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给你理一个朝气蓬勃青春向上的发式,就像广告里说的那样——‘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不不不,应该是‘刚才八十,马上十八’!”
老先生悠然地又哼起了:“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
范国忠微笑着轻轻取下老先生头上的鸭舌帽,冷丁两眼发直,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了——
老先生的头上竟然是寸草不长,一毛不拔!
老先生缓缓地睁开眼睛,范国忠的模样顿时令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
范国忠好像患上了口吃:“老、老先生,你、你这头头头……”
老先生笑了:“不要太简单噢——一把刮刀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刮它个精光溜滑冬瓜皮嘛!”
范国忠似乎牙疼般的倒吸一口冷气:“我,我不会……”
老先生的表情一下子像一口吞进了一只臭鸭蛋:“什么,你不会?那你凭什么到这里来摆摊头糊弄顾客啊?难道就凭这四个‘理发剃头’的粉笔字?”
范国忠的脸红了:“我在厂里,给很多很多人剃过头……不过,那是‘为人民服务’,义务地……”
老先生听了直摇头:“小师傅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重量级别的操练,你呀。”他一把扯下了白围布,不无善意地道:“你还是收摊回家吧,赚铜钿要有赚铜钿的素质,不是像你口袋里的香烟随随便便地想怎么发就怎么发的!”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围上了一大圈人,人丛里走出一个穿着入时的青年人,一把将范国忠握着理发刀的手高高举起来,“朋友,你就凭这一把剃头刀来闯世界啊?可惜可惜,我看来看去怎么老觉得这把理发刀好像还没有开过口子嘛?”
他转身对众人道:“大家都晓得,开过口子的刀是宝刀,没有开过口子的刀嘛只能算是一块废铁!这是古龙古大侠在武打书里告诉大家的真理嘛!”
一马路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范国忠的剃头摊还没站稳脚跟,就遇上了这么一位顾客这么一个好出风头的孟浪的年轻人,也算是背运透顶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一眼瞥见在人丛中有一双有些熟识的大眼睛——天哪,那不是厂部检验员、文化宫歌舞厅的红歌星董一岚吗!
是的,是董一岚。她正在人丛中以十分讶然的目光在瞅着自己。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呵!
范国忠顿时没有了语言,只剩下了行动——回头拎起靠背椅热水瓶脸盆什么的,再一次落荒而逃,并且比上一回还要狼狈还要没脸没皮。
只是,在他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大串大串心酸的泪珠在眼眶里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汹涌而出!
他痛苦得几乎要像孩童一般号啕大哭!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陡然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爸,我放学回来了!”
范国忠当即如同泥塑木雕似的被钉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把头回过去。
这等模样,这等心情,直教他该如何面对女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