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然而,这又是一个绝对不普通的日子。
这一天,相信工业局里有很多人都忘不了它。
就在这一天,工业局会议室的门紧紧关闭了一个上午。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不仅关系到局里现行体制的改革,而且更关系到所有处室的每一个具体个人的命运。因而当会议结束的时候,所有走出会议室的人全都神气肃然脸色严峻,一个个都揣了一肚皮的心事。
任青却有些与众不同。他一脸平静地走在散会的人群中,既不左顾也不右盼,迈出的脚步很均匀,走得不快也不慢。看得出来,无论从外表模样还是从精气神儿来衡量,这是个绝不会轻易就被乍起的风浪吓破胆的汉子。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大步向任青追上去:“任处长,我听说……”
任处长回过头去,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李秘书,”嗓门忽然低了八度,“有什么话回办公室再说吧……”
李秘书一愣,顿时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不觉有些羞愧地连连点头,脚下稍一迟疑,这就眼睁睁地看着任处长头也不回地先行离去了。
正欲转身,忽然听到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李大胖子,有没有看见任青同志?”
李大胖子回头,“呵——高处长,我们处长在——”他竭力伸长脖子朝前望去:“喏,在前面。”
高处长冲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越过他向前紧追了几步,不一会便和任青缓步并肩同行了。
高处长不知为什么悄悄看了一下任青的脸色:“我听到一个内部消息,好像我们这个处和你们处要合并精简……”
任青淡淡一笑:“可能。而且我也听说了不仅仅是你我两个处要合并,而是三个处……”
高处长微微愣了一下:“三个处?”
任青不语,两人无言同行。
不一会,他们来到了“局引进项目处”办公室的门口,任青站下了:“高处长,进去坐一会儿吗?”
高处长沉吟了一下:“不了,”看了看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地压低了嗓门,“从今天上午的会议精神来看,摘下‘工业局’的招牌只是迟早的事了,一旦与其他什么局精简合并成什么‘国有资产控股集团’,你我还不知道在哪个锅里盛饭吃呢!唉,也许是革命到头了……”
任青轻轻地摇了摇头:“高处长,有些事情在组织没有决定以前,最好少发一些牢骚,注意一点自己的身份……”他的声音同样很低。
高处长一愣,旋即醒悟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长吁了一声,转身一步三摇地离开了。
任青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觉眯细了眼睛。他心里很清楚,高处长的那一番忧虑决不是杞人忧天,“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现在确实是到了该为自己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2
就在这同一天,春风机械厂上上下下的职工所受的冲击丝毫不让任青和高处长们。
马凉代理厂长职务的大红榜贴在厂部宣传栏里最醒目的地方,大家伙儿全都眼巴巴地盼望着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期待着他那拯救全厂老少跳出水深火热困境的灵丹妙药早日问世。可是,一天过去了,他没有动静;两天过去了,他没有举措出台;三天过去了,他依然置若罔闻,犹如局外人一般苦无其事。
然而,就在今天早上,大家陡然发现,马凉不仅早有举动,而且一下子差不多是把不少人栖身的“窝”给端了——这几乎是整个办公大楼科室人员的共同心态。顿时,这栋八层楼面的大楼犹如挨了一颗炸弹,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最早发现马凉这个大动作的是传达室的门卫老罗。那时邮递员刚将当天的报纸送来,他便按各部门各科室将一份份报纸分门别类地排列好折叠好。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省报的广告页,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撂了一下眼皮,他微微有些发愣,猛一醒神,就慌忙将已经翻过去了的那一页广告重又掀回来,他看清了那一行粗体黑字:“春风机械厂办公大楼出租启事”。
他慢慢地坐下来,开始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地阅读起这一则并不长的“出租启事”来了:
位于内环线高架桥下、交通便利的春风机械厂拥有厂区外一幢独立
的煤卫电通讯设施俱全的八层办公大楼,诚意出租给任何单位及个人作
写字楼办公房,租期不论,租金优惠……
十分钟以后,这消息已像龙卷风似的刮遍全厂每一个角落。
马凉办公室里的三架电话机当即如爆炒豆一般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此起彼伏,这等壮景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逐渐平息。所有打电话欲找马凉了解情况的人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白费劲——厂长室没有人!
后来才知道,其时马凉正在和一家客户洽谈一笔业务,准确地说,就是大楼出租的业务。据说,早已有三五家主顾在刊出出租广告之前就彼此有过接触,至于在几家报纸上大登广告,只不过是马凉有意抬高租价的一种“炒作”方式而已。事后证明,马凉的广告费没有白白扔到黄浦江里去喂鱼,承租客户的租金果然比预算高出了好几个百分点。
两个小时以后,马凉的身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办公大楼里。他如同闲庭信步似的一个楼面一个楼面走过,并且好像观光游客般的朝一个个办公室里凝视了那么几秒钟。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知道,会有人主动和他说的,太多的话儿一定储存在大伙儿的肚子里。不说出来,肯定还会发酵。当然,有的人背后牢骚满腹,当着你的面连一个屁也不会放。但他断定,一定会有“仗义之士”跳出来的。
果不其然,当他经过总工程师办公室的时候,副总工程师白晶拦住了他:“马厂长,我们这幢办公楼要出租?”
马凉笑了,一指他手里的报纸:“我敢打赌,你手里的报纸上一定有我们厂出租大楼的广告。”
白晶点点头:“看是看到了,可总有点不大敢相信,所以……”
“为什么不敢相信呢?”马凉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不觉略略提高了声音:“春风厂在等着钱用,黄山订货会上接来的那么多订货单在等米下锅!没钱,春风厂的地球就不会转!那么,谁会给我们钱?天上不会掉下馅儿饼,地上也刨不出个金娃娃,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所以,出租办公大楼是为了筹集购买原料资金,以后肯定还会有类似的方案出台,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的口袋里没有钱,大家的口袋里也没有钱……”
白晶沉吟了一下:“假如办公大楼出租了,这楼里的科室和办公人员怎么办?”
马凉摇了摇头:“没有‘假如’,这办公楼肯定要出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出租后,在这里办公的科室人员怎么办?很简单,全部迁往厂区去办公,我第一个带头迁!那样也许倒是好事,离工人同志们近了……”
众人大哗。
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出租春风厂祖宗的家产,是败家子的作为!”
马凉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他的身边有人大叫了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太不尊重领导,真是岂有此理!”
马凉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位大动肝火脸红脖子粗的仁兄一定是总师室主任、总工程师王采风。
不知为什么,居然没人理会他。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刚一开口,马凉便朝他摆了一下手:“没关系,让不同的意见说出来吧,也许他们并没想到问题的另外一面。如果黄山订货会的订单无米下锅的话,那么春风厂面临的将是不可避免的灭顶之灾,这才是真正的败家子行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马凉顺势放大了声音:“我可以摊一个底牌给大家听听,出租大楼绝对是一个短期行为,租期最长不会超过三年,我负责租出去,也一定负责收回来,我的目的只不过是‘借鸡生蛋’,春风厂形势一旦好转,我立刻就收回大楼,这一点是坚定不移的!”
有人在鼓掌。
王采风悄悄拉了白晶一下,低声地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你的办公桌上有一份车间里等着要的图纸……”
白晶愣了愣,转身走进办公室里去了。
人群也渐渐地散去。
马凉向总师室里瞥了一眼,看到总师室三驾马车中的最后一位——副总工程师夏令成正俯身在办公桌上写着画着设计图纸。在刚才发生争执的过程中,他一直没出来过,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看来已经达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高深境界。
马凉暗自赞叹了一声,正欲进去和夏今成说几句鼓励的话,不知为什么又停住了脚步,只是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猛地转身离开了。
他得尽快去车间里找小个子车间主任。
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委派小个子去完成。
3
马凉走进了车间。
他拦住了迎面走来的两个工人:“你们的车间主任呢?”
一个工人伸出手朝旁边的机台一指:“喏,他在那儿。”
马凉点点头,走了过去,只见身着工作服的小个子正和一名女车工吃力地将加工件搬上车床去,他连忙上去搭了一把,问道:“小个子,这批加工件明天能赶得出来按时交货吗?”
小个子看了他一眼:“没问题,马厂长!”
马凉的眉头微微一皱:“你叫我什么?”
说话间,他们已将加工件放上了车床,小个子嘻嘻一笑:“我称呼你‘马厂长’啊,徐厂长住院去了,你全权代管,还不应该叫你马厂长吗——你是名副其实的……”
马凉的脸色一变:“你小子少来拍马溜须,我才代厂长代了没几天,你竟连称呼也变得生分起来了,胆子可真不小!”
小个子嘿嘿地讪笑着。
马凉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原来怎么称呼的现在就怎么称呼,你要是再变味走调,小心我揍你!”
小个子放肆地大笑:“是,马头!”
马凉点了一下头:“这才像话,‘马头’这两个字才有情分,不然的话,你称我厂长,我叫你车间主任,哪里还有半点像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哥们……”说着,他指了指小个子工作衣的口袋:“有什么好烟,拿出来共享共享?”
小个子有些尴尬:“好烟抽完了,我去小卖部买,只有飞马烟……”
马凉大手一翻:“拿出来,谁说我马头就不能抽飞马了,太小家子气!”
小个子释然一笑,“马头,你果然还是原汁原汤没变味……”
“废话!”马凉伸手接过了烟,有滋有味地和小个子对抽起来。
马凉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吐出去的烟圈在袅袅上升:“小个子,听说你有一帮子割头不换的哥们,都是在律师界和公检法工作的,是吗?”
小个子有些警觉起来:“马头,你问这话的意思是……”
马凉沉吟了一会:“我想找一个合适的人,替我去办一件事……”
小个子有些得意地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开口,我的那帮哥们一定‘男女老少齐上阵’——无论是鸡毛蒜皮的民事案件,还是杀人越货的刑事案件,保证给你摆平……”
马凉摇了摇头:“你有些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想请你去办的这件事,既不是民事,也不是刑事,更不是打官司便能解决的……说白了吧,是人人见了头都会大起来的追讨企业债!”
小个子微微有些发愣:“原来不是你个人的事?”
马凉苦笑:“春风厂的事,其实也就是我的事,而且是我最大的事——这一点,我想你不会不明白。”
小个子点点头:“好吧,那你就说这最大的事吧。”
马凉狠劲地抽了几口烟:“有一个叫阿基米德的人好像说过这样的话,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用杠杆把整个地球撬起来。而撬动春风厂的这个支点,就是钱!黄山订货会的事,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不惜翻箱倒柜地找钱,终于找到了T省S厂十年前的一笔欠款,连本带息有四十万元之巨!四十万元哪,小个子!”
小个子喷了一口烟,疑疑惑惑地问:“事隔十年之久了,人家还认账吗?”
马凉用脚踩熄了烟蒂:“我查了一下底账,当年的经手人是老厂长。虽然他正在生病住院,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医院把他这位老法师请出来。没料想他一听是这事,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连夜就抱病出发了……”
“追回来了?”小个子刚脱口问了一声,旋即又摇起了头,“不会这么容易吧?”
马凉的唇边浮起了一抹淡淡的苦笑:“如果追回来了,还用得着今天来请你这尊菩萨出山吗?其实当时请老厂长去T省S厂,根本就不是让他去讨债的——现今的形势下,他没那个能力。我只是让他去找当年S厂的那些经手人,承认有这么一笔购买了春风厂的机器但至今一直没有偿付的款子,并且请他们公章私章签名画押一起落下,这就大功告成,老厂长也就可以班师回朝了。我估计,这事他能办成,当年计划经济时代结下的革命友谊,和今天商品市场的青面獠牙是两回事……”
小个子把烟蒂也按熄了,“我明白了,老厂长一定拿到了那份40万元钱的认可欠款单,接下来的活,该是我的了。”
马凉点点头,“你把车间里的事情安排一下,争取明天就出发,和你的律师朋友公检法朋友男女老少齐上阵吧,这年头的讨债不武装到牙齿还真不行……请告诉你的朋友们,就说我马凉一是想和他们交个朋友,二呢也不会让他们无偿劳动,无论追回多少,百分之十给他们作奖励!”
小个子连连摆手:“马头,你不要这样,我……”
马凉打断了他的话:“马头是马头,小个子是小个子,可我们都得对得起为春风厂出力的朋友呵!不然,你又如何向社会上的这些朋友交代?商品社会嘛,我还是很拎得清的……”
小个子有些感动了,“马头,我和我的朋友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马凉淡淡一笑:“我相信你们的战斗力……”
他没再说下去。
心照不宣的东西,又何必用语言表达?
小个子也笑了,并且还用力地挺了挺胸膛。
4
任青现在面临的对手有两位:一位是高处长,半年前才从下面公司提上来,新来乍到的,见谁都笑哈哈,没基础嘛,还能不处处小心处处讨好?工作上也没见到多少冒尖的新招。任青估计他还嫩了点,新处长的人选不一定能上线,何况局机关“论资排辈”的老框框在那儿明摆着呢。高处长没戏,而另一位宁处长不但有戏,并且一直与任青是针尖对麦芒的对手。年初竞争副局长职位的时候,两人之间竟然呈白热化的胶着状态。最后平衡时,有关方面出于种种因素,只得给他们两位各自找寻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使他们全都没能讨了好去——谁都没让提上去。自那以后,任青不觉心灰意懒了许多,一腔抱负未遇伯乐,良好的自我感觉顿时一落千丈。宁处长却不同,不知是不服输的心态在作怪,还是吸取了“临阵磨枪”的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地四处活动,甚至上蹿下跳。一段时间下来,倒也在局里赢得了口碑,与消沉的任青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谁料想,偏又冤家路窄,宁处长高处长和他的三个处要归到一个锅里去了!他明白,在处长人选上,自己非但没有了优势,而且占尽了劣势。再想临时抱佛脚地去活动吧,为时已晚,桃李散落拾亦迟了,奈何?
他的心情自然不好。
李大胖子则是脸色不好。也难怪,这一段时间他在和隔壁邻居同纠纷,下班回家以后便是枪来刀去鸡犬不宁,又教他如何能有好脸色?这一场邻里战争的主角开始时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太太和隔壁的女主人。按说,他和隔壁邻居都是独门独户的居室,原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又知道,李大胖子的这一边忽然走不过去了——邻居家或许是单位里发放的饮料罐头水果等玩意儿过多,那些纸盒纸箱什么的也就呈正比例地一个劲儿增加,这些破东西放在家里徒占地方,便随手堆放在走道里。日久天长积少成多,渐渐地,李大胖子要从这些障碍物前经过,便只能费力地学那横行的螃蟹将个胖大身子侧转而行。无可奈何的是,他住在走廊的顶头一家,所以这般的功课也只有他独家享受了。有一天,当他不慎将那些纸盒纸箱碰翻在地并且毫无怨言地捡拾起来时,跟在他身后的太太就有些口不择言牢骚四溢了。
说巧不巧,隔壁的女人刚好捧着一摞空纸盒开门出来,两下一照面,好,“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当下来了个子弹上膛刀剑出鞘,两个女人顿时吵了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邻里战争的序幕就此拉开。隔壁女人岂是省油的灯?你越说她纸箱挡道,她越是不亦乐乎地让纸箱疯长,几乎都快顶上了天花板,她还直嚷嚷:“自家东西放自家门口,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李大胖子发了一个狠,专拣一个对方没人在家的日子,请来了一位收废品的老先生,三下五除二论斤称两地将那些个纸箱纸盒来了个全部彻底歼灭干净!
接着,他郑重其事地请那老先生开了一张单据,便连同那卖废品得来的元角分一同装进了一个空信封,从隔壁人家的门缝里给塞了进去。妈妈的,看你再怎么闹!
李大胖子的这一举动,一下子使战争升级。隔壁那女人竟去搬来了一位救兵——她姐姐,两个女人雄赳赳地一齐打上门来,那女人的姐姐尖牙利齿特别出类拔革,不仅将那信封恶狠狠地扔还在他的面前,坚决要他赔还原物,要纸箱纸盒不要钱,而且还话中有话地说:“你不就是那个局里引进项目处的小秘书吗,你凭什么把人家的私有财产擅自拿去卖掉?告诉你,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李大胖子还真云里雾里不辨东西南北,不知对方是哪座庙里的尊神。仔细一打听,还真出了鬼了,那隔壁的女人竟然是宁处长的小姨子,她搬来的救兵是她的嫡亲姐姐也就是宁处长的太太!
这些日子一直在劝李大胖子息事宁人不要在家门口燃起战火的任青听到这儿,不禁大摇其头:“有些人哪,有了住高楼大厦独门独户的资格,却偏偏没有住独门独户的素质!这种喜好在大楼公用走道里堆放杂物破烂的陋习,实在是对环境的污染……”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刚才翻阅过的省报,“今天的报纸上就有一篇文章,要求治理治理这种居民大楼里的脏乱差现象……”
李大胖子的眼睛一亮:“对,我去找找新闻界的两位朋友,让隔壁邻居曝曝光!我就不信,没地方压压这个女人的邪气!”
任青却摇了摇头,“我看算了吧,干吗还要去招惹宁处长呢……”
李大胖子大不服气:“宁处长又怎么啦!孙子有理还打太公呢!我说任处长呵,我还就看不惯这姓宁的,年初竞争副局长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压着你不让你上去,现在更好,连他的小姨子都要爬到我的头上来撒尿了!我现在就说在这儿,文章除非发不出来,要是能发表呵,哼,我连他这个姓宁的处长也一起端出去!给我,也给你任处长出一口鸟气!”
任青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那又何必呢……”
李大胖子却一脸不服输一腔不甘休地走了出去……
三天后,文章果真见报了。文笔犀利的记者先生不仅狠狠地批评了那位有堆放杂物嗜好的女士像鲁迅笔下的自己不革命也不准别人革命的假洋鬼子,而且还顺便点了一下一位姓宁的某工业局的处长,放松对自己妻子的教育,居然放任其公开出面支持这种污染大楼文明建设的陋习云云。
这绝对是一颗杀伤力巨大的原子弹,顿时在局办公大楼升起了蘑菇云。任青明白,宁处长在处长人选的名单上已无立足之地,梦想已被撕得粉碎了。
然而,接着传出的消息令笑容刚刚浮上脸面的任青大为愕然。据说,局里内定的他们这三个处的新处长根本不是宁处长,而是高处长!高处长在没提到局里来之前,曾因狠抓“凝聚力工程”而大受省里一位现任领导的赞赏,并且有过“应该将这样有能力的同志推上并充实我们的领导岗位”之类的评语。
任青只能将一口凉气叹在了心底。不叫的狗才是最凶的呵。
形势开始变得对任青极为不利。因为报上的那篇文章牵涉到他的秘书李大胖子,他无法摆脱“幕后指使人”的嫌疑。谁也没法说清楚,一个秘书的所作所为,他的直接上司居然会不知情不知底,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关键时刻。
一位消息灵通的权威人士告诉任青,依据局里这次新出台的规定,由局里指定各处室的中层干部人选,而各处室的组阁人员则由新上任的处长自己挑选。据悉,几乎所有内定的中层干部全都对任青加盟没有兴趣。原因很简单,谁都害怕任青会冷不防地掷出一颗原子弹来,谁也开不起这种玩笑。
看来,任青在局里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S
当任青叩响这一扇房门的时候,心头立即如同以前无数次来到这儿时一样充满了敬仰之情。
这是省里一位老领导同志的家。虽然现在已经离休在家,但是他的声誉及影响依然如日中天。
门开了。
来开门的仍旧是那位衣着朴素的来自农村的老保姆。她一见是任青,便以一口吴依软语轻声细气地道:“是你呀!请进来吧,他正在书房里写字画画,你先上客厅坐一会,我去通报。”
任青点了点头,径自走向了客厅。
客厅依旧,沙发依旧,茶几依旧,甚至连墙上悬挂的中堂字幅“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也丝毫未变。
任青知道,这是诸葛亮在《戒子书》中的词句。老领导以前在位时常常乐于以此为座右铭,如今退下来了依然如故,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情操。
老保姆刚送上茶来,老领导的身影已出现在客厅里了。
任青慌忙站起身,老领导却朝他摆了摆手:“坐坐,坐下嘛。”
任青的心头一热,老领导和蔼可亲的风范一如往昔,什么都没有改变。原先在上这儿来的时候,自己也曾踌躇了好半天,考虑是不是要捎些什么礼物给老领导送去。老领导在位时,对“请客送礼”这一套甚为感冒,这不仅仅是表达在口头上,而且更体现在行动上。有一位不太了解他脾性的厅局级干部去拜访他,带去了一套名贵的明清瓷器古玩,不料竟被他拒之门外,而且明确无误地告诉对方,今后有什么事情只可以上他的办公室去谈,而在他的家里则已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那么,现在已从省里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后,难道依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任青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不敢轻易冒这个险,决定一如既往地空手上门,依然做一回“廉洁奉公”的谦谦君子,察言观色后看看是否需要调整方向。他想起了刚才老保姆来开门的时候,第一眼看的似乎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手,她看的肯定是你有没有拎着或提着什么礼物。集以往多次来这儿的经验之大成,他十分清楚,若是来客犯了老领导的忌讳,那位老保姆便会对你说一声“他不在家”之类的话,随后就毫不客气地让你吃上一顿闭门羹。因而当老保姆的目光聚焦在他手上时,他的心里就一个劲儿地发毛。直到老保姆请他上客厅去坐一会,他才恍然大悟:老领导的规矩没有变!事实证明,他押的这一宝算是押对了。本来嘛,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一个人的性情了。
在一种十分随意十分温馨的氛围中,老领导以亲切关怀的口吻问起了任青的工作、学习和生活。老领导心里很清楚,这些年轻的同志是永远需要像他这样的老同志的指导和点拨的。
任青很坦率。他谈起了工业局目前的形势,也谈起了局里处室合并干部分流的改革新举措,并且毫不隐瞒地聊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引进项目处”将和另外两个处室合并,论资历论专业论才能,自己都极有可能成为没有“岗”的干部……他当然只字没提李大胖子、宁处长的那些事。
老领导沉吟了一会,“我一直认为,像你这样有能力有才干的干部,应该到基层第一线去抓经济实体才能前途无量……党的事业太需要一大批既有基层实践工作经验,又具有党性原则、工作能力的年轻干部走上领导岗位。今年年初的时候,你们工业局搞过一次推荐,竞选副局长,你也毛遂自荐了,最后平衡下来的意见就是你缺少基层的实践工作经验,才把你给刷了下来。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是清楚的。”
任青连连点头。
老领导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为你可惜,上一回那么好的一次机会,你还记得吗?当时一家大型中外合资企业的中方总经理的人选没有落实,而他们的引进设备又是你主持负责与外商谈判进口的,你应该借这一股东风下去锻炼锻炼,我也可以在有关会议上为你吹吹风,年轻干部太需要这样的锻炼了……可是你呢,不是我要批评你,越是在机关里时间待得长,就越应该下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任青只能微微苦笑。
老领导一下子察觉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你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吧,让我也听听不同意见。”
任青轻轻咳嗽了一声:“据我前些时得到的信息,后来到这家合资企业当中方总经理的那位同志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为什么?”老领导有些诧异地问。
“他尽在外方总经理和中国工人之间当‘三夹板’,外方总经理为自己的那套管理方法得不到很好的执行怪罪于他,而中国工人又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得不到很好的保障迁怒于他,于是他成了两头受气的风箱里的老鼠了,上次见到我,他是一肚皮的牢骚呵……”任青有点在为那位中方总经理抱屈叫冤了。
老领导默默地喝了两口茶,然后摇了摇头说:“小任呵,你说这能怪谁呢?依我看,只能怪他自己!要发牢骚,得朝他自个儿发!他没能做好外方总经理和中国工人之间的那座桥梁嘛,他的领导能力不够,失职呵……”
任青一愣,他没料到老领导的话会说得这么重。只听得老领导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像这样的同志,根本就不适合到那个合资企业的领导岗位上去……好了,不说他了,还是说说你吧,在目前这个形势下,你有什么打算和想法?”
任青老老实实地把手一摊:“没有。”
老领导重又捧起了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茶,良久才问:“那么,你的那个引进项目处已经关门大吉,没有业务了?”
任青沉默了一会:“还有最后一笔业务,是春风机械厂的D设备引进项目……”
老领导忽然来了兴趣:“那好呵,春风厂是准备搞合资还是独资企业?你有没有这个可能借借这股东风呢?到基层去当一个厂长,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嘛……”
任青不语,头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老领导的话语显得有些分量了:“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怕去当上那么个‘三夹板’?或者,你还留恋机关的生活?”
任青突然抬起了头:“不,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只是我无法面对马凉呵!”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苦痛。
老领导大为惊诧:“马凉?马凉是什么人?”
任青终于缓缓地说起了他和马凉之间的故事,一个褪了色的但却永久美丽的故事。
任青最后告诉老领导,关于去春风厂当厂长的事情他早已暗中考虑过了,可惜,他却永远无法面对一个曾经为了友情而替代他去北大荒长达十年之久的马凉兄弟!
老领导沉默良久,不停地小口品着茶,直到杯中茶见底的时候才开了口:“你和马凉的故事,让我很感动,真的,它使我想起了战争年代里那些为了掩护战友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同志……对这些同志,我是永远怀着一份虔诚的敬仰之情的……”
任青也沉默了。
不知为什么,老领导话语一转,忽然说起了题外的事:“有一次,我们去北京,参观圆明园遗址,在感觉到古建筑伟大壮丽的同时,每个人也都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这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遗址了……”
老领导没有说出什么高论,更没有将圆明园遗址与他和马凉的故事搀和起来,但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任青又岂会不明白?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老领导淡淡地笑了:“关于你和马凉的故事我这个局外人不便说什么……我想我应该提醒你的是,你要么下岗转岗没有岗,要么就得面对现实——在生存危机面前,任何人别无选择!”
任青浑身一颤,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老领导不再说话了,只是以一个颇为缓慢的动作将杯盖轻轻盖上了茶杯。
任青明白,这是老领导准备送客的一种习惯性暗示。他该走了。一切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一切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已经全都在咬啮着那一层薄薄的蚕茧了,只期冀着一记轰雷的炸响便可去破茧化蝶了……
他从沙发上徐徐站起身子,若有所思地向着心目中的这位大人物投去了颇为感激的一瞥。
是的,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该去怎么做了,虽然在感情上还一时无法转过弯子来。
没有人会知道,那又该是一种怎样沉重的弯子呵,也许,这一生一世永远也转不过来了……
6
夜色迷蒙的新村小区。
屋角高挑着的路灯燃亮了一团光晕。
任青摸黑走上了楼梯。
楼梯上没有电灯。现在的居民楼都是这副模样,据说是没人再愿意为公用电灯掏钱付电费。这是一道令人遗憾的风景,好在居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任青摸着黑上到了四楼,又继续摸着黑来到了自家的防盗门前,接着在黑暗中摸索着取下腰带上的钥匙串。
他还没来得及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房门里忽然有了动静,随之悬在铁门上方的一盏电灯亮了,紧接着房门也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中年妇女端庄的脸:“老任,我估摸着是你回来了!”
任青朝着妻子姒斯会意地笑了:“你呀,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一走到铁门前,灯就亮了,门也开了,真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有第七感觉……”
姒斯打开铁门,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你这个人说话也真是的,自家男人的脚步声还能听不出来!晚饭吃过了没有?”
任青进了屋,在桌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吃过了,今晚有个饭局,只是好像胃有点不舒服……”
“你呀,总是这样。”姒斯摇了摇头,将公文包放在一边,转身去了灶间,片刻就端了一杯茶出来,“喝点茶,消消食吧。”
任青呷了一口茶,朝里屋看了看:“女儿呢?”
姒斯叹了一口气,“你们父女俩都是夜猫子,老像在互相比赛谁回来得更晚似的——她又去英语老师那儿上‘家教’了,别忘了她明年高中毕业……”
任青往藤椅上一靠,不知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才问:“姒斯,你们那个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最近情况如何?忙不忙?”
姒斯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忙!忙得一塌糊涂!什么会计班哪美容班哪烹调班哪,还有缝纫班计算机班,反正十七八种培训班都围着那些下岗女工们转个不停……比起我原先在局教育中心单一地上上技术课是忙多了也复杂多了,首先要让下岗女工树立起自尊自强自立和重新面对社会再创业的信心,然后……对了,你怎么对我的工作感起兴趣来了?”
一缕苦笑掠过了任青的嘴角:“不感兴趣不行呵,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到你们那个培训中心上上课,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好好树立一下重新面对社会去第二次创业的信心……”
姒斯摇起了头:“你又在说笑话了,我那儿的服务对象是下岗女工,可你,一个局里的处级干部……”
任青放下茶杯,脸色有点凝重起来:“处级干部又怎样呢?过不了多久,我也许便成了下岗干部,即使不下岗也得转岗,你们搞的不就是转岗培训工作吗?”
姒斯不敢相信地直愣愣看着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任青徐徐叹了一口气:“我几时对你说过‘不真’的?形势变化得很快呵,局里新的改革方案出台,我们这个处要和另外两个处室合并,而且要精简人员……我分析了一下,新的处长人选我没有优势,既然这样,我很可能在局里要留不住……”
姒斯很快从最初的打击中复苏过来:“那你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去拜访了一个人……”任青接着低低地说出了那位老领导的姓名。
姒斯的眼睛中一下子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怎么说?”
任青将自己和老领导会面的过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甚至连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也没忘了用一种充满体会的语言尽力描绘出来,姒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她才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老领导的话是对的,你不应该为了上一个时代的即使是十分伟大的遗迹,而放弃再创业的机会……”
任青沉吟不语。
姒斯站了起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肩:“我知道,你在感情上无法面对马凉,是吗?”任青承认。这是事实,一种无奈的事实。
姒斯喟叹道,“其实,马凉也会无法面对你的,当年你为他承担的那个罪名并不轻松,弄得不好,也许便是个杀头的弥天大罪……”
任青淡淡地苦笑了,“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吗?”
姒斯轻轻摇头,“你呀,看来你把什么都给忘记了,后来不是就有人因这种罪名被押赴刑场了吗?”
任青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是不能这么说的……毕竟在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他付出的是整整十年光景呵……”
姒斯沉默了一会儿,进屋去了。等她重又出现在任青面前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册黑色封皮的硬面抄:“刚才你不是说想到我们那个培训中心来上课吗,我现在同意对你施行‘家教’,因为我已经不把你的这个请求当做笑话看了……”
任青略略有些惊诧地看着她。
姒斯打开了硬面抄:“这是我的备课笔记,所有来我们培训中心的学员都得由我上第一课。这一课其实很简单,我反复阐述的是两位伟人的一节语录——你可别笑,伟人的语录永远是不朽的。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达尔文,他说:同种生物由于要求相同的生活条件,所以竞争最激烈,自然选择的结果是‘适者生存’。老任,你觉得有点味道吗?”
任青无语。
姒斯苦笑了一声:“还有一节是法国的拉马克的,他是这样说的:环境变化是物种变化的原因,环境变化了,使得生活在这个环境的生物,有的器官由于经常使用而发达,有的器官由于不用则退化,这叫做‘用进废退’。”
任青依然无语。
姒斯的眼神却在逼视着他:“我想,我不用给你详细地加以阐述了,你是处级干部,一听便能领会。达尔文、拉马克的进化理论完全可以引用到我们今天的形势上来,让我们的下岗人员或者准下岗人员明白‘适者生存’与‘用进废退’是怎么一个理儿……”
任青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终于向姒斯伸出手去:“让我看看……”
姒斯将硬面抄递到他的手里:“我知道,有些地方你也和我差不多,以前念中学的时候,肯定没有把‘生物学’这门课程弄通……”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门铃响了。她连忙奔出去开门,是女儿回来了。
任青捧着那本硬面抄,独自一个人在屋里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那夜,很晚的时候,任青终于在台灯底下铺开了双线报告纸,在第一行慢慢地写下了四个大字:请调报告!
一旦落笔写了,并且写开了头,那么后面的便顺理成章了。他写得很快,也很流畅,整个报告一气呵成。“万事开头难”这句话还是很有哲理的。
明天一早,这份“请调报告”便会出现在柳局长的办公桌上。是呵,与其等待上面让你离岗、转岗,还不如干脆自己觑准了方向及早开调头车。
任青采取的是“先发制人”的着数。
这当然是高招。
只是,有两个字渐渐升上了他的胸腹之间,泛滥着横阻着,并且越来越沉重,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
这两个字便是:兄弟!
7
小个子车间主任和他的那帮铁哥们来到T省S厂追讨四十万元的债务已经两天了,别说四十万,他们压根连一分人民币都没见到。
还是在出发之前,小个子一听老厂长介绍这S厂的厂长有个雅号唤做“老油子”,当即便明白这是块扎手的料,心下顿时平添了几分警惕。
果不其然,一照面便来了个下马威。
小个子他们一出飞机场,就打的直奔S厂。来之前没有和对方打招呼,要的就是这份偷袭的效果。谁知他们在厂门口一下车,顿时傻了眼,但见厂门前矗着一块大黑报,上面贴着一纸《告全厂职工书》:
鉴于产品积压,暂无销路,造成资金无法回笼,本厂所有员工——
上自厂长党委书记,下至车间工人勤杂人员,本月工资一律延期至下个
月酌情发放;上月拖欠职工之工资,经多方努力,现决定按S市最低基本
生活费标准发放,务乞全厂职工谅解。
这当头一棍,直教小个子眼前直冒金星。他到传达室和门卫聊了聊,方知S厂的一线工人已由三班倒改为两班倒,又由两班倒改为常日班,现在则由常日班改为“胜利大逃亡”的放班了!为什么?仓库里积压的产品堆放得溢了出来,还干什么活,还上什么班!
如此一来,大家都明白没戏了,灰心丧气得连厂长室也没进,转身在S厂附近随便找了家旅社先行住下,连稍稍像样一些的宾馆也不敢去找。小个子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嫩,讨债队讨债队就是要讨债,讨到了债,海吃海喝海住一概有人兜着;若是讨不到债的话,还是节约闹革命的好,否则就会成了狗咬尾巴自吃自,没人为你公费报销。
小个子心烦意乱地往小旅社的那张木板床上一躺,刚挨着身子,脊背一下子给硌得生疼,他慌忙又跳了起来。恰在这时,脑海里一道电光石火掠过,顿时让他觉得眼前亮堂起来:老子凭什么要来这等不入流的小旅社遭受此等活罪?因为讨债无望。那么又是谁告诉你讨债无望?是厂门口的那一纸破告示,再加上一个说话老是眨巴着眼睛的厂门卫。等一等,等一等,问题出来了,你怎么知道那狗屁告示不是一道“兵不厌诈”的挡箭牌?你又怎么知道那老鼠眼的门卫说的不是上峰规定的“统一口径”?别忘了,“老油子”这三个字可不是出个千儿八百元的便能轻易买到手扛回家去的烂木料招牌!
这么一觉悟,小个子忽然感到自己稚嫩得像还没出道的雏儿。那么好吧,就让新鲜活嫩的雏儿与“老油子”斗斗法吧。
他当即将铁哥们招来,决定兵分两路:他带一路公开去向“老油子”当面叫阵讨债;另一路则去银行了解S厂的账号,看看户头上还有多少人民的那个币!
“老油子”果然狡猾狡猾的,一听是来追讨十年前一笔货款的,立即一推三不知,当小个子拿出老厂长给他的那张欠款认可单以后,才勉为其难装模作样地去销售部门查了查账,而后义正辞严地告诉小个子,当年向春风厂订购的那批机器运抵S厂后,因质量不合格没法使用,后来当做废铜烂铁处理了,所以S厂才没付货款,从今往后也不准备付,因为责任并不在S厂。
小个子听了连声冷笑:“你说质量问题,有什么证据吗?即便真的不合格,S厂也应该把货退回春风厂去——你没退货,那么就该付款!”
“老油子”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一声:“你说得再有理,我们也没钱还债,你没看到厂门口的那张《告全厂职工书》吗,我们连职工的工资也付不出来了!”
小个子的脸上蓦然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我在S厂听到了一桩近似于天方夜谭的故事,但愿这是天方夜谭——据说厂门口大黑板上的那张安民告示,每一个星期都要重新写一遍重新贴一份……虽然它经不起一个星期的风吹雨打,但却能非常有效地拦截讨债人的脚步……”
“老油子”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还真他妈的看不出来是个鬼精灵呵……”
小个子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笑意,“不过,我倒建议你表彰一下传达室的那位一说话眼睛就不停地眨巴的门卫先生,他告诉我,厂里工人没活干,全放班了,可是我们刚才在厂里各处转了一下,发现各主要生产车间依然在大干快上……”
一老油子”已经笑不出来了,沉默有顷,突然大声地道:“不管你怎么说吧,S厂目前还不出这一笔货款,实在要逼债的话,就去车间里搬我们的生产设备好了……”
小个子终于笑了:“我好像听到了一句十分熟悉十分遥远的台词——‘要钱没有,要粮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能提醒我这是哪一部样板戏中的词吗?”
“老油子”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老油子”拎起听筒听了一下,便向小个子递了过来:“是你的电话。”
小个子刚“喂”了一声,听筒里立即传来了一个有意压得很低的嗓音:“兄弟,我们在银行查到了,账面上一共有二百来万元,我们说了欠款的情况,请求查封账号,但对方说这是省里拨给S厂的‘专用专款’,任何人不得挪作他用,还债更不行……你听懂了吗,地方保护色彩很浓呵,不想些办法的话,看来一分钱也到不了手……”
小个子甩手挂上了电话,瞅着对面的“老油子”几乎想破口大骂:你兜里藏着掖着二百来万,还他妈的尽在那儿一个劲儿哭穷装孙子!我操!
但是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味跑了调:“我看这样吧,我们打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总得还一些欠款也好让我们回去交交差。头儿说了,讨不回债的话,我们回去就得卷铺盖下岗……你呢,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给你两天时间去筹筹款什么的,第三天我们再来。不过,有一句丑话得先说在前头,谁要害我们下岗的话,我们就一准豁出命去留在S厂做厂长的贴身保嫖了,无论你是吃喝拉撒睡,我们几个一定会形影不离你身边半步的!”
面对小个子这副泼皮王二卖刀的架势,“老油子”只是淡然一笑:“好好,我尽量去办……对了,你们没来过我们这儿吧,明后天打算上哪些旅游景点玩一玩?不如这样吧,反正这儿离出境线不远,我给你们搞一份去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的旅游护照和来回程的飞机票,算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怎么样?难得有机会上我们这儿来,出境开开眼界嘛……你们,一共几位?”
小个子一脸地感激:“太谢谢你了,不过,我想这一类的活动还是安排在我们完成讨债任务之后比较妥当,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全身心地去观赏海外风光了……没办法,饭碗永远比旅游重要,尽管这种想法很传统,也有些落伍了,可是……”
“老油子”很体谅地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就按你的建议办,咱们后天见面……”
小个子心底雪亮。他明白此刻两个人都在演戏。后天?谁知道后天是个什么样的形势?保不准“老油子”便出厂出省出国去了,让你动用海陆空交通工具去满世界追他寻他吧。至于自己把时间定在后天,这只是一种迷惑对方的烟幕弹而已——至迟,明天晚上就得收网。他不信找不到降服“老油子”的办法。毕竟,自己也是此道中人呵,而且还是其中高手!
他们颇有风度地互相握手道别。
一出S厂的大门,小个子的脸色就变了,他和他的铁哥们必须在这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内开足马力拼命工作,直到击垮“老油子”,或者被“老油子”所击垮。
在这种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想起了千里之外的马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马凉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俩在人生这盘棋上的开局并不十分美妙:先是《上海的少女》,后来是弃棋,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盘棋的中局是在春风厂,小个子进厂时,马凉已是班组长。在马凉成了工段长之后,小个子忽然便顶了他班组长的职。而马凉当车间主任不久,便将小个子提升到了工段长。至于小个子变成了车间主任时,马凉则已上升到了副厂长的位置。小个子不明白马头何以如此赏识自己,终于有一天,在小个子的追问下,马凉道出了连小个子自己都没能认识清楚的一种秉性:侠义。马凉说,他观察小个子多年,发现他是一个将“义”字顶在头上生活的人,一如古之侠士荆轲高渐离,而这种人在现代物化的社会中已成国宝级的希罕物儿了。小个子后来时常回忆自己平昔的为人,最后不得不承认马凉说得没错,自己似乎确实就是这么个种这么个人。
“士为知己者死”,小个子懂这个理。但他想得最多的是要为马凉两肋插刀。如今,面对“老油子”这般人物,他明白,该是往肋上插刀的时候了。
关键是什么呢?关键是这把刀不应插在自己身上,而是要捅到对方的要害上去!那么,“老油子”的要害部位又在哪里呢?小个子暂时还不知道。但他认准了一个死理: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他的弱点,弱点不需要多,一个便足以使他致命。
从走出S厂大门的第一秒钟起,小个子和他的哥们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做一件事:拎上从自己家乡带来的礼物,一家家拜访老厂长在S厂的那些业务上的老朋友。他们不是为了追讨春风厂的债务而上门求教的,他们捎上的除了问候,还是问候。这样,彼此之间就消除了警惕戒备的成分,洋溢着一种春暖花开的温馨的气氛。其中有些人已离退休,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闲聊神侃的尺度范围更可以海阔天空了。一起回忆回忆春风厂和S厂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美好时光,一起扯扯两个兄弟省市之间大相径庭的风土人情,偶尔也聊到了S厂的现状和“老油子”,但小个子似乎对S厂的现状和“老油子”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友谊,于是友谊的芬芳便在主人献上的一杯又一杯的香茶上获得了源远流长。
当拜访结束以后,小个子等已心满意足地达到了既定目标。谁都不会想到,他们那些普普通通的问话背后居然深藏着一片杀机;谁都不会怀疑,他们那些随随便便说出的话语居然早已是处心积虑。
这是他们在春风厂时就制订下的一号作战方案。现在,他们如愿以偿。
获取的关于“老油子”的全部情报统统加在一起,一共只有两个字:好色。
是的,“老油子”别无所爱,推一的嗜好便是这两个字。然而,一种嗜好,就是一个挂在脖子上的讨债鬼。于是,在第二天半夜时分,便发生了一幕颇带点刺激味儿的好戏。
在好戏登场之前,有一个插曲不可不提。小个子和他的哥们再一次光临了S厂厂长室。这中间隐伏着小个子“先礼后兵”的菩萨心肠。说实在的,他也不愿将棋局搞得太难堪。“士相卒”齐全的“逼宫将”其实是一种很体面的败局,若是一味厮杀死不认输拼到残局的话,赢方迫不得已只能将你“老帅”的“士相卒”之类的护卫收拾干净,看你孤家寡人的再往哪儿逃!
可惜,“老油子”不在。
他不仅不在,而且还传下话来,说他到上海参加部里的一个紧急会议去了,起码得出差十天半个月,没准儿。
真是见他妈的大头鬼了。小个子愤愤地想道。我们千里迢迢来讨债,你小子却去上海一边凉快去了,好,是个会白相的玩家!那么,也就休怪我们对你出“杀着”了!
小个子心里亮堂得很,“老油子”根本没有去上海。不但没有去上海,而且连本地都没离开。据他们掌握的线索,“老油子”此时此刻正在一处不甚见得到阳光的温柔乡里销魂呢……
夜色温柔。
天上无星也无月。
红楼宾馆的十二楼。
一间豪华客房的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三五条人影一下子闯了进去!
正在席梦思床上搂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霎时被惊呆了!
就在这时,屋子里划过了照相机闪光灯短促而炫目的光亮。
“咯嚓喀嚓咯嚓”,一亮一亮又一亮。
床上的男女如大梦初醒,慌忙分开了身子,接着,便听到那男子大吼起来:“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有人在嘿嘿冷笑:“干什么?看好戏!看一场游龙戏凤、鸳鸯野合的好戏!‘老油子’,你果然身手不凡雄心犹健,床上功夫丝毫不让二三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呵!”
说话人赫然便是小个子。
“老油子”顿时恍然:“原来是你!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为了那笔欠款,你竟然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小个子叹了一口气:“我也是被逼上梁山,不得已而为之呵——我稍稍对你摸了摸底,对你还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自从你执政以来,S厂就没还过任何单位一分钱的债,尽管债台高垒,债主如潮……所以,对你这样老资格的‘运动员’,我也就只能、只能套一句流行歌曲的词儿了:‘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有人在笑,并且笑出了声。
“老油子”伸手去抓扔在床头的短裤,不料小个子抢先一步将那些内衣内裤乳罩长袜之类的东西一把扫到一边去,随手将一条毯子扔在他和那个女人身上:“对不起,先凑合凑合吧。”
“老油子”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盒外烟,抽出一支,点燃了,狠劲地抽了几口:“今天的事,你说怎么了结吧,官了私了都可以,就是一件事不可以——想要四十万元钱,对不起,没门!”
小个子笑了:“没找到门的话,我们今晚会上这儿来吗?”
“老油子”满不在乎地朝小个子歪了歪大脑袋:“那你准备把我怎么办呢?连人带照片一同送公安局?行呵,我奉陪!有一句话想顺便告诉你,公安局局长是我的小舅子!”
“我他妈的真为你说这话脸红!”小个子恶狠狠地看住了他,“你用共产党的钱吃,用共产党的钱喝,用共产党的钱拉……现在,又用共产党的钱嫖娼!你别告诉我她不是‘鸡’,我早查得一清二楚了!你居然还有脸说公安局局长是你小舅子,我就不相信会没有人来治你!”
“老油子”一下子将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一把抓起柜上的电话:“行,你去告我吧!你现在就打电话去告我,你打电话呀——随你到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去告我,你告到哪儿,哪儿就有我的小舅子!”
小个子朗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厉害,七大姑八大姨的,到哪儿都有人……可是,你看我像那么傻的人吗,偏要抓个鸡蛋往石头上碰?”
“老油子”有些发愣了:“那你打算怎样?”
小个子的手向照相机指了指:“这里面的东西还是很有一点爆炸性的——明天一早,当它出现在《告全厂职工书》的旁边时,出现在你的厂长室门上时,甚至出现在S厂的车间里机床旁时,这时候,你会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你的江东父老呢?”
“老油子”呆住了。
小个子显得很有耐心,继续在扩大这幅可怕的图画:“当然了,你的顶头上司也会收到一张照片,我们不会忘记他的……对了,你好像还患有一种普天下男人最容易得的毛病:惧内。是的,千万千万要给你的老婆、妻子、爱人送上一张,以作永远的纪念。你说,我们这样的安排和设想,是不是马马虎虎地算是考虑周到了呢?”
“老油子”的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爬。
他出汗了。他无法不出汗,尽管他的汗腺并不发达。
小个子忽然不说下去了,径自抓过了床头柜上的那盒外烟,递给同伴们一人一支,最后自己也叼起了一支,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只是静得有些可怖,一种大战之前的可怖。
“老油子”终于开口了:“你说下去,继续说……”
小个子的眼睛开始放光了:“其实事情很简单,你立即通知你的财务科长以最现代化的方式向春风厂汇去四十万元欠款,在我们得到收讫的信息后,立即将照相机内的胶片曝光,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老油子”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小个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忧虑一些什么,这样吧,我们从此刻起谁都不准离开这间屋子,直到所有的故事画上句号……”
半个小时之后,“老油子”总算拎起了电话,向他的财务科长下达了紧急行动令。
小个子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的思想斗争胜利了……”
“老油子”只能报以淡淡的苦笑。
当小个子与马凉通上电话,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并准备撤离的时候,已是次日下午了。
这时,“老油子”直跳起来,迫不及待地一把将照相机抓到手中,只一拨,便打开了后盖。
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他双手冷不防颤抖了一下,目光呆滞了。
天哪,照相机里空空如也,根本没装胶片!
小个子从他手中掠去了照相机,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我小个子做事还不算那么下三滥吧!”
大笑声中,“老油子”再也支撑不住地缓缓滑下地去……
三四个小时以后,当小个子和他的哥们走出机场的时候,那大步奔过来热烈迎接他们凯旋的,竟是一脸欣喜的马头!
……
很久以后,有一天,马凉问了小个子一个问题:“在你们夜闯红楼宾馆的那档子事中,有几个细节我一直没有想通:你们怎么搞到‘老油子’房间号的?又是怎么将时间表掐算得那般恰到好处的?还有,你们怎么能够一下子便闯进客房?‘老油子’还不至于粗心大意到不锁房门吧?”
小个子看了马凉一眼,有些诡谲地笑了:“戏法人人会变,说穿了就一文不值——我们有一个很‘可靠’的内应,或者按眼下一些电视剧中的说法就是‘卧底’。”
马凉大惑不解:“卧底?现场人物就那么几位,谁是卧底?”
小个子很认真地说:“谁最不可能是卧底人物,谁就一定是卧底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盲点’!”
马凉沉吟了一会:“他是……”
“她就是被我们在床上捕获的另外二分之一!”小个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马凉吃了一惊:“就是那个女的?”
小个子在点头:“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呢?”
马凉有点不太理解了:“她怎么会答应你们……”
小个子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她陪‘老油子’一个晚上,两百块钱,我给她加了一个零上去,两千块钱哪!她为什么不干?她又怎么会不干!”
马凉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不由得很在意地看了看小个子:“真没想到,连‘鸡’都能被你收买,小个子,你可真有两把刷子呵!”
小个子乍闻此言,急得两只眼睛都一下子瞪出来了:“马头,我是为了你,为了春风厂,才这样干的呵!”
马凉朗声笑了,随即一个巴掌狠狠地拍在了小个子的肩上。
小个子连连晃了两下才站住脚,接着便咧开大嘴也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很投缘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