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对丁玲命运和人格的影响-往事何堪哀

“比年得顺境何事忧心忡忡令我三思”

1986年3月14日,丁玲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公墓礼堂举行。韦君宜先生送上了这样一副挽联:

早岁慕英名女人郁积重重因君一吐

比年得顺境何事忧心忡忡令我三思

这是丁玲晚年秘书王增如在《无奈的涅槃——丁玲逝世前后》(收入汪洪编《左右说丁玲》一书,工人出版社2001年)这篇长文中透露的。在众多“谀墓”式的挽词悼语中,韦君宜先生的这副挽联别具一格,也别有深意。上联是对丁玲《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早期作品的肯定,也可以说是对早年的丁玲表达一种赞美、一丝怀念;下联,则流露出对丁玲晚年行状的困惑,也可以说是对晚年的丁玲表达一种委婉的质疑、一丝温和的谴责。我想,一定是韦君宜先生认为丁玲晚年行状关乎某种十分重大的问题,不然她不会在“盖棺论定”的场合以挽联的方式,表达对一位“革命前辈”的困惑、质疑和谴责。

丁玲1932年加入中共,韦君宜加入中共的时间则是1936年,虽然相差只有四年,但在中共的革命代际上却是两代人:丁玲属于“左联”一代,韦君宜则属于“一二·九”一代。说丁玲是韦君宜的“革命前辈”并无大错,而且某种意义上,丁玲还可算是韦君宜的“革命导师”。韦君宜在《思痛录》的“缘起”部分对自己当初之所以“当共产党”有这样的说明:“有什么路走?惟一的抗日之路是左倾的路,尤其是左倾文学的路。鲁迅、茅盾、郭沫若、丁玲、巴金------这些名字差不多统领了中国文坛。连不属左派的文人也是只见往左倒,不往右倾。毛泽东说中国有文化新军,确实不假。我就因中学的一个老师介绍,读了这些左翼作品,方知道真抗日的只有左派。”其实在“一二·九”这一时段绝望于国民党而选择了共产党的知识青年中,不只一个人是因为受了左翼文学的诱导,这是一种普遍现象。例如,曾彦修(严秀)先生说自己之所以在1937年“投奔延安”,也是30年代左翼文艺影响所致:“没有三十年代上半叶进步书刊的启蒙,我根本不会到延安去,根本不会相信共产党正确。”(见《曾彦修自述》,收入邢小群《凝望夕阳》一书,青岛出版社1998年)。再例如,前中共高官、曾任过江苏省委书记和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的许家屯,名字就来源于“左联”作家艾芜以东北地区抗日斗争为题材的小说《咆哮了的许家屯》。

对丁玲这位“革命前辈”和“革命导师”的晚年,韦君宜为何有困惑、质疑和谴责呢?只要看看韦君宜自己的晚年行状就不难明白了。韦君宜晚年,以一本自传体小说《露沙的路》和一本回忆录《思痛录》赢得广泛的敬仰。这两本书,是韦君宜在良知驱使下,怀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以严重病残之身奋力写出的。对自己所经历的从延安“抢救运动”开始的“革命悲剧”进行反思,对自己以“革命”的名义犯下的过错进行忏悔,是韦君宜这两本书的主旨,而目的则是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当年以青年知识分子的身份投身共产革命而有幸在“文革”之后仍然活着的人,进行这种反思和忏悔者不只韦君宜一人,这批耄耋老者真正当得起“宝贵财富”这几个字。而在这一小小群体中,韦君宜以其反思的大胆深切和忏悔的真挚诚恳,成为了一种光辉的象征。《露沙的路》和《思痛录》这两本书,使韦君宜的晚年极其辉煌。两本书都只是薄薄的一小册,但韦君宜先生一脚踏着一本,就获得了令人们仰视的高度。

明白了韦君宜晚年的精神姿态,就能明白她为何对丁玲的晚年有所困惑、质疑和谴责了。丁玲1955年和1957年先后被划为“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的首要成员;1958年遭到毛泽东亲自介入的“再批判”,以“右派”之身下放北大荒劳动12年;1970年又被投进秦城监狱,达五年之久;出狱后又被发配山西农村。在几十年间,丁玲也可谓饱受磨难。作为一个几场大的历史灾难的幸存作家,丁玲应该在有生之年致力于对亲历的历史灾难的反思,也应该对自己以“革命”的名义犯下的过错有所悔恨。这是韦君宜对丁玲的期望,也是许许多多人认为丁玲应该做的。因为这才是一个老作家良知未泯的表现,这才是真正对历史负责、对国家民族负责、对后代负责,也对自己负责。复出后的丁玲,也确实常显得“忧心忡忡”,但所忧所虑的却是一些相反的“问题”。于是,复出后的丁玲,令包括韦君宜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不解和失望。丁玲的晚年行状也至今仍存在着争议,而丁玲的晚年心态也成为大堪玩味、大可探究的问题。

在1997年第2期的《读书》上,王蒙发表了《我心目中的丁玲》一文,其中这样说到丁玲复出后的“表现”:“在党的工作部门召开的会上,丁玲说:‘现在的问题是党风很坏,文风很坏,学风很坏------’。”“在一些正式的文章与谈话里,丁玲也着重强调与解放思想相对应的另一面,如要批评社会的缺点,但要给人以希望;要反对特权,但不要反对老干部;要增强党性,去掉邪气;以及对青年作家不要捧杀等等。”“丁玲的所谓‘左’的事迹一个又一个地传来。在她的晚年,她不喜欢别人讲她的名著《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而反复自我宣传她的描写劳动改造所在地北大荒的模范人物的特写《杜晚香》,才是她的最好作品。”“丁玲屡屡批评暴露‘文化大革命’批判极左的作品。说过谁的作品反党是小学水平,谁的是中学,谁的是大学云云。类似的传言不少,难以一一查对。”王蒙的文章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为丁玲洗刷开脱,是在为其“辩冤白谤”,但有趣的是却遭到一些对丁玲晚年精神姿态坚决拥护无限推崇者的愤怒驳斥。读这些驳斥王蒙者对丁玲的赞美,或许更能明白丁玲晚年“何事忧心忡忡”了:“丁玲对后来的一部分青年作家中出现的不良倾向感到忧心忡忡,诸如对社会主义丧失信心,看破红尘,散布灰暗情绪乃至以丑为美的倾向;声称不要生活,不要政治,只要自己,认为越没有政治性、思想性,艺术性就越高的倾向;宣扬只要横的移植,不要纵的继承,盲目崇拜西方,乃至把鱼目当珍珠、把垃圾当时髦的倾向;主张‘无为而治’,党不要领导文艺的倾向;等等。对于这些,丁玲都按照‘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摆事实,讲道理,进行有分析、有说服力的批评。这在缺乏批评与自我批评气氛的情况下是很不容易的。”“后来,在纠正‘左’的错误的过程中,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乘机泛滥,丁玲出于社会主义文艺战士的责任感忧心如焚,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同这股思潮作斗争。在当时那种只许错误的东西放,不许马克思主义争的极不正常的空气下,这样做可谓不识时务,立即会被斥为‘围攻’、‘打棍子’,各种人身攻击纷至沓来。这难道是政治投机分子所能做到的吗?------”(艾农《真实的丁玲与谬托知己者笔下的丁玲》,载《中流》1997年第9期)。

对使得丁玲如此言动的晚年心态,王蒙的《我心目中的丁玲》和张永泉的《走不出的怪圈——丁玲晚年心态探析》(原载《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收入《左右说丁玲》一书)都做了分析。两文都有一个基本观点,即丁玲晚年并非真“左”,她的貌似“左”的言行,其实别有原因。这原因归结起来主要有这样几点:一、丁玲有着根深蒂固的名作家、大作家意识,而复出后发现自己“已不处于舞台中心,已不处于聚光灯的交叉照射之下”,于是心理失衡,对新的作家和文学现象贬多于褒。二、丁玲重返文坛时,“伤痕文学”已然蔚为大观,而她的老对手、死对头周扬“正在为新时期的文学事业鸣锣开道,思想解放的大旗已经落到了人家手里,人家已经成了气候,并受到许多中青年作家和整个知识界的拥戴”,尤其重要的是,周扬还同时以反思者和忏悔者的形象出现,对自己当初以“革命”的名义犯下的过错有所反思,对曾被自己伤害过的人表示了歉意,这使得周扬赢得知识文化界广泛的认同和尊敬。在一个政坛化了的文坛上,丁玲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要能与周扬分庭抗礼,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别树一帜、别唱一调。三、复出后的丁玲仍然“心有余悸”。延安时期的一篇带有揭露和批判性的小杂文《“三八节”有感》在当时虽因毛泽东的保护而免遭磨难,但在1958年却又老账新算,自己因此长期受难。这惨痛的“教训”使丁玲打定主意任何时候都以歌颂者而非揭露和批判者的面目出现,任何时候都不再被人抓住“右”的把柄而始终唱“左”调,因为丁玲终于看清楚了,“左”在政治上永远是安全的;而促使丁玲与周扬们唱反调的更重要也更微妙的因素是,周扬在赢得知识文化界广泛认同和尊敬的同时,“却也受到某些领导人与老同志的非议”,“革命”数十年的丁玲清楚地知道,对于一个作家的命运来说,“领导人与老同志”的看法比什么都重要。丁玲审时度势,更加觉得周扬走的是一条危险的路,“她在党内生活多年,深知自己的命运与领导对自己的看法紧密相关,这决定了是你还是你的对手更能得到党的信赖。要获得这种信赖就必须顶住一切压力阻力人情面子坚持反右,这是政治上取胜的不二法门”。而周扬不久之后的遭遇,至少证明了丁玲的选择在“政治”上是对的。

这几种对丁玲晚年心态的分析,都能自圆其说,也都不乏深刻性,但我以为,影响丁玲晚年精神立场和文化姿态的,还有一种也许并非不重要的因素,这就是对毛泽东的深挚的感情。毛泽东对丁玲一生的命运有着十分直接的影响。由于毛泽东的保护,丁玲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才毫发无损;由于毛泽东异乎寻常的“关爱”,丁玲才有过近二十年的人生大辉煌。这使得丁玲从内心最深处建立起了对毛泽东的无比坚固的热爱、信服、崇拜,以致于1958年毛泽东亲手将她推入苦难的泥潭,她对毛泽东的这种热爱、信服和崇拜也并没有动摇。只要明白了丁玲是怀着对毛泽东的一腔热爱、信服和崇拜重返文坛(在丁玲心目中实际上是“政坛”)的,就不难明白丁玲为何对种种新人新事“忧心忡忡”,也不难明白丁玲为何既不反思也不忏悔了。

从“三千毛瑟精兵”到“可以把她赶出去了”

1936年11月上旬的一天,结束了在南京三年监禁生活的丁玲,来到了其时的“苏区首府”保安,“中共中央以罕见的规格接待了丁玲,用中宣部的名义在一个大窑洞里开了一个欢迎会,当时的主要领导人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都来了。欢迎会后,毛泽东问丁玲愿意做什么工作,她回答:‘当红军’------毛泽东听后,自然是十分地高兴。红军不正需要这样的人吗?”(陈晋《文人毛泽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61——162页)。丁玲到保安后,被视作宝贝,中共最高层领导都对她宠爱有加。对于丁玲来说,这当然是极大的荣耀,也令她满怀感激。直到晚年访美时,她还对人提起刚到保安时周恩来请她到家里吃了一顿“好饭”:“还有样最了不起的东西,别人都吃不到的,周恩来请我吃了。就是他们在陕北边上搞来的牛油。我吃了牛油!牛油是保安最好的东西呀!馒头夹牛油。”(聂华苓《林中·炉边·黄昏后——和丁玲一起的时光》,收入《左右说丁玲》一书)。既受到如此重视,自然要努力谋求报答。于是,丁玲立即发起成立“中国文艺协会”。1936年11月22日,“中国文艺协会”成立大会召开,丁玲“当选”为主任。毛泽东、张闻天、博古等出席了大会。在演讲中,毛泽东强调:“中国苏维埃成立已久,已做了许多伟大惊人的事业,但在文艺创作方面,我们干得很少。”“就是说过去我们都是干武的,现在我们不但要武的,我们也要文的了,我们要文武双全。”(见陈晋《文人毛泽东》第163页)此前,中共虽在国民党统治的一些大城市积极从事左翼文艺运动,但在自己武装割据的所谓“苏区”,却并没有一支有组织的“文艺队伍”。而以丁玲为首的所谓“中国文艺协会”的成立,标志着在共产党占领的地区有组织的“文艺队伍”的诞生。其实,即便在此时,多少有些名气的文化人士也屈指可数,除丁玲外,也就只有成仿吾、李伯钊、危拱之寥寥数人。毛泽东也好,丁玲也好,也许此时都没有想到,不久之后的“西安事变”和半年多之后的“芦沟桥事变”后,便有大批文艺人士投奔延安。这两次事变不但使中共“拿枪的队伍”迅速壮大,也使中共“拿笔的队伍”人腾马嘶,真正做到了“文武双全”。

丁玲此次在保安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最多也就二十来天,11月下旬她就随主力部队北上定边、南下三原了。但这短暂的时间里,丁玲已与毛泽东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丁玲五十年代的老秘书张凤珠在《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够公正》(《黄河》2001年第2期)一文中曾说道:“丁玲1936年到保安。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都热烈地欢迎她的到来。------丁玲到保安后住外交部招待所,毛主席常在晚饭后,到她的窑洞里聊天,这最是丁玲的所好。她说毛主席一条腿支在炕沿上,背靠墙壁,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可以说,丁玲一到“解放区”,就得到毛泽东分外的恩宠,这类令她倍感温暖也令她由衷感激的聊天、散步,在此后的延安时期似乎更是一种常事。1936年11月下旬,丁玲奔赴“前线”。12月间,在前方正准备迎接新年的丁玲,一天忽然从聂荣臻司令员手里接过一封电报,打开一看,原来是毛泽东发来的一首词,这就是那首广为人知的《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对于毛泽东此举,也可称为毛泽东研究专家的陈晋在《文人毛泽东》中颇有一番感慨:“使许多人纳闷的是,从1937年到1947年,在延安居住的整整十年的时间里,毛泽东留下的大量文字中,却没有诗。------在这十年间------似乎缺少了酝酿诗情的动力和冲破空间的想象。”以致于“远在莫斯科的两个儿子毛岸英、毛岸青写信回来,说很想读到爸爸新写的诗。毛泽东回信说:‘我一点诗兴也没有,因此写不出来。’”可以说,“从1937年开始的十年时间里,毛泽东作为‘马背诗人’的时代过去了。”而“他是以一首赠给作家的词为标志,来结束‘马背诗人’时代的。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赠给作家的作品。”(第161页)获此殊荣的作家就是丁玲,获赠作品就是这首《临江仙》。以电报的方式写诗词,这真是一种特别的慰问,表达的应是一种特别的珍爱。而说丁玲手中一支“纤笔”可抵“三千毛瑟精兵”,把刚来到军中的丁玲称为“武将军”,也真是极高的评价了。可以想象,打开这封电报后,丁玲一定心跳加速、久久难以平静,正如张凤珠所说,“丁玲又惊又喜的心情是可以想像的。”(《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公正》)1937年2月,丁玲从前方回到中共中央新驻地延安后,去向毛泽东道谢,并为没有手迹而遗憾。毛泽东当即找张纸,把这首《临江仙》写了一遍,送给丁玲。毛泽东的这份手迹之所以能一直保留下来,得力于胡风。不过,这是后话。

丁玲到保安与毛泽东以电报的方式为丁玲作词,正是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前后,毛泽东可谓处于极为忙碌之中,心情也是焦急、兴奋、忧虑相交织的。丁玲于1936年11月上旬到保安,下旬离开。这期间,中共与张学良、杨虎城正频繁接触。中共中央到达陕北后,毛泽东就把以一致抗日的名义与张、杨结成所谓“三角同盟”作为头等大事。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对此曾有这样说法:“张闻天对我们与张学良合作抗日的前途,不愿多表示意见,似乎也不抱乐观。他曾向我表示这些事都由毛泽东周恩来两同志在处理,前者在后面策划,后者在外奔走,并说:‘老毛懂得旧社会旁门左道的那一套,让他去干罢!’张闻天说这些话,可能有多方面的意义,其中之一也许是暗示我不要去干预‘老毛’所管的事。”(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三册第328页)。从张国焘的回忆录和其他有关资料看,当时说服张杨变“剿共”为与共结盟一事,主要是毛周策划的。兹事体大,可以说关乎中共的生死存亡,毛泽东投注了大量精力。而就在这过程中,他竟能常去丁玲窑洞“海阔天空”地聊天,可见丁玲在毛泽东心中的分量确乎非同一般。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爆发,此后一段时间内,毛泽东等中共首脑更是忙成一团,心绪也是大喜大慌地起伏着。可据《毛泽东传(1893——1949)》(中央文献出版1996)、张国焘《我的回忆》、《张学良世纪传奇》(山东友谊出版社2002)等资料,排出一张毛泽东在“西安事变”后一段时间的日程表:12月12日中午,毛泽东得知事变消息,即召集中共要人商议,除周恩来较冷静外,其他人都激动万分,并都有杀蒋之意,据张国焘说,“一直在那里狂笑的毛泽东”则表示:“这件事,我们应该站在后面,让张杨去打头阵。”(第三册第330页)13日,据《毛泽东传》说,中共中央举行政治局会议,毛泽东“先发了言,最后又作了结论”;据《张学良世纪传奇》说,这一天“毛泽东在一个有三百名干部参加的会议上作报告,说一九二七年以来,蒋介石欠共产党人的血债高积如山,现在应当将蒋介石押到保安来,清算血债。”(第679页)但就在这天夜间,一封由斯大林亲自起草的电报通过宋庆龄之手转到延安,给中共领袖们迎头泼来一盆冷水。斯大林强调“西安事变”是由日本人、汪精卫和张学良共同策划的阴谋,蒋介石是惟一有资格领导中国抗日的人选,中共应力促事变和平解决,释放蒋介石。据《张学良世纪传奇》说,斯大林“电文还警告,若中共不为释蒋努力,苏共将不惜向全世界宣布与中共断绝关系,以土匪相看。住在窑洞里的毛泽东禁不住跺脚大骂:‘真是万思不得其解’。”(第680页)张国焘则回忆说:“(斯大林)这个电报之来,无异于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们都在深思,毛泽东更是踱来踱去。------毛泽东曾很急躁的表示:‘反了!天翻地覆了!从前我们向张杨那么说,现在又要反过来这么说,张杨不会说我们反覆无常吗?’”(第三册334页)斯大林的电报实际上使毛泽东进退维谷。15日,在林伯渠办公的窑洞里举行高级干部会议,传达莫斯科的指示。16日,由周恩来率领的中共代表团在漫天大雪中奔赴西安,毛泽东、朱德等忧心忡忡地送到大路口。17日夜,毛泽东收到周恩来西安来电,同时,获悉日本外相17日声言,南京若与张杨妥协,日本将不能坐视,日本关东军亦发表声明,要求南京“反共防共”。18日,中共中央公开发表《关于西安事变致国民党中央电》。19日,张闻天主持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解决“西安事变”的基本方针,毛泽东在会上做了报告和结论,会议通过《中央关于西安事变及我们的任务的指示》。据《毛泽东传》说,19日这一天,毛泽东就“起草并发出十四份电报”。21日,毛泽东又致电在南京的潘汉年,提出同南京谈判的五项条件。25日,张学良陪同蒋介石回南京。得知此事后,26日,中共决定“迁都”延安。据张国焘回忆,“当时毛泽东最感头痛的是蒋介石返回南京后,可能对陕北发动报复行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蒋介石由张学良护送返回南京,周恩来的急电,当晚到达保安,毛泽东显得特别焦急。他似断定蒋介石的报复必然会来,而且会很迅速和惨酷。他曾断断续续地表示,糟了!张学良也跟着到南京去,目的无非是想减轻自己对蒋的罪过,难道他不会把罪过都推向中共头上?我们不是曾经推动张学良反蒋抗日,说甚么可得苏联援助,拥护张学良形成西北抗日局面么?难道张学良不会自动或者被迫地和盘托出?再者,西安没有张学良,东北军将解体。张、杨、共三角联盟也已不复存在。蒋介石很快就可以收拾张、杨在西安的势力。蒋介石的拳头,难道不会打到中共头上、再来一次从四面八方围剿我们么?”同时,“毛氏也曾故作镇静的说:大不了的事,也无非是打游击。接着又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第三册第347页)。27日,中共中央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毛泽东在会上作了报告和结论------以上所述事实,在具体日期上或许不无错讹或存在争议,但毛泽东在这期间异常忙碌和紧张,心绪一直如绷紧的弦,则是毫无疑问的。但就在这期间,他居然有心思特意为丁玲作一首词,并且用电报发出,真有些匪夷所思。除了说丁玲在毛泽东心中有着很特别的地位,还能有别的解释吗?敏感的丁玲当然能感受到毛泽东对她的这份特别的重视。也就从这时起,她开始从内心最深处建立起了对毛泽东的感激、热爱、信服、崇拜,并在此后的延安岁月中不断地巩固,最终坚强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于任何力量都不能动摇它,哪怕是毛泽东本人也难以做到。

在延安时期,丁玲任过中共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西北战地服务团团长、《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副主任、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副主任等职。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丁玲虽“罪证确凿”,但却小惊无险。丁玲在南京被监禁的经历,本来是极易被鸡蛋里也要寻出骨头的康生之流抓住把柄的,但因为毛泽东的话而使康生们无从措手。据甘露《毛泽东与丁玲》一文(载《毛泽东交往录》,人民出版社1996)说,1940年,丁玲找毛泽东,要求审查她在南京的历史并做出书面结论,“毛主席听了丁玲的陈述,对她说,我相信你是一个忠实的共产党员;可是要作书面结论,你得找中央组织部长陈云同志。于是丁玲找了陈云同志,对这一段历史作了详细的汇报写了书面的材料。经过中央组织部认真审查,给丁玲作了实事求是的正确的结论,认为丁玲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并且把这个书面结论放进了丁玲的档案。”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几乎同时发表于《解放日报》副刊(丁文发表于1942年3月9日、王文分两次发表于3月13日和26日),两文都因对延安某种现状有所批评而为一些“老干部”所痛恨,在“抢救运动”中也是与《野百合花》齐名的“大毒草”,但作者的命运却大为不同。王实味因此被投进监牢,后又被砍杀。丁玲则由于毛泽东出面保护而平安无事。在一个高级干部学习会上,毛泽东强调丁玲与王实味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倘没有毛泽东的这种表态,丁玲的这篇《“三八节”有感》、再加上南京三年颇为“暧昧”的被监禁,足以使她在“抢救运动”中不死也脱层皮。目睹了王实味以及许许多多从“国统区”来延安的知识分子、尤其是那些有过被捕经历的人,在“抢救运动”中被整得死去活来,丁玲怎能不对毛泽东无限感激呢!在晚年回忆起此事时,丁玲仍由衷地说:“毛主席的话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激他老人家。”(《丁玲自传》第234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毛泽东对丁玲有“救命之恩”。经过“整风运动”而进一步明确了写作方向的丁玲,于1944年6月写了报告文学《田保霖》,发表于《解放日报》副刊。毛泽东读后于7月1日写信给丁玲,对丁玲深入群众、歌颂工农兵的写作方向大表赞赏,并邀请丁玲到自己住处做客。1982年5月,丁玲写了《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专门回忆此事,其中说到:“毛主席称赞《田保霖》不只是一封信。据我所知,他在高干会和其他会议上也提到过。------我听到之后,心中自然感激。”可以说,在整个延安时期,丁玲基本上是春风得意的,丁玲的生活中是充满阳光的。这十几年,是丁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而这份得意、这份阳光、这份幸福,却或直接或间接地来自于毛泽东对她的重视、关爱和保护。1948年11月,丁玲随中国妇女代表团赴布达佩斯出席世界民主妇联第二次代表大会,会后到莫斯科参观访问并会见法捷耶夫;1949年4月,丁玲随中国和平代表团赴布拉格参加世界和平大会,会后访苏,10月率中国代表团赴莫斯科参加十月革命庆典。1952年2月,丁玲赴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1952年3月,丁玲出版于1948年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艺奖金。这在当时,有点像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诺贝尔奖了。某种意义上,这是丁玲一生幸福的顶峰。

从丁玲晚年回忆文章看,在延安时期她与毛泽东的见面是家常便饭。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不知是在何时。甘露的《毛泽东与丁玲》中有这样的回忆:“1951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带着孩子去颐和园,探望住在颐和园云松巢的丁玲、陈明同志。下午三时左右,一位警卫员同志跑上山来,问丁玲是否住在这里,并说‘有一位首长要来看丁玲同志’。我们想不出是哪位首长要来。------过了一会,只见罗瑞卿同志陪着毛主席来了。毛主席踏着山坡拾级而上有点气喘,穿的黄绸衬衫都被汗湿透了------丁玲迎上去拉着毛主席的手在廊前的木椅上坐下来。------毛主席、罗瑞卿等同志和丁玲同志边吃西瓜边聊天,互相问候,------休息了一会,警卫员来说游船准备好了。丁玲才依依不舍地送别------”不知这是否是毛泽东最后一次与丁玲交谈。

1949年后,丁玲任过全国文协副主席兼《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兼《人民文学》主编。但从1954年起,她就开始进入逆境。1955年,被划成“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首要成员,1958年又成为“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的首要成员。在“反右”中,毛泽东想起了延安时期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以及肖军、罗烽、艾青等人的文章,并要求《文艺报》发表文章对之进行“再批判”。“张光年遂遵命以《文艺报》编者的名义写了一个‘再批判’的按语。”(见陈晋《文人毛泽东》第440页)。据《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七册)披露,张光年起草的按语标题为“对《野百合花》、《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及其他反党文章的再批判”。其时正在南宁主持中共中央工作会议的毛泽东收到《文艺报》的报告后,给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回信说:“看了一点,没有看完,你们就发表吧。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注目。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来说,则尚未。题目太长,‘再批判’三字就够了。请你们斟酌一下。我在南方,你们来件刚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祝你们胜利!”又附言曰:“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效果反而不好,甚至使人不愿看下去。宜加注意。”对张光年起草的按语,毛泽东还改写和加写了几下几段:

再批判什么呢?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肖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罗烽的《还是杂文时代》,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还有别的几篇。上举各篇都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的文艺副刊上。主持这个副刊的,是丁玲、陈企霞。

丁玲、陈企霞、罗烽、艾青是党员。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她当了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陈企霞是她的助手。

这些文章是反党反人民的。1942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共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

1957年,《人民日报》重新发表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其他文章没有重载。“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许多人想读这一批“奇文”。我们把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全部重读一遍,果然有些奇处。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鼻子灵的一眼就能识破,其他的人往往受骗。外国知道丁玲、艾青名字的人也许想要了解这件事的究竟。因此我们重新全部发表了这一批文章。

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

在延安时期关于丁玲历史问题和《“三八节”有感》所说过的话,此时全不算数了。正如毛泽东当年的几句话就让丁玲在“抢救运动”中安然无恙一样,在“反右运动”中,毛泽东大笔一挥,就使她坠入苦难的深渊。

当年那样重视、珍爱丁玲,如今却将如此可怕的“罪名”安到她头上,个中原因实在不易说清。不过,毛泽东这样做,大概不是心血来潮。据陈晋《文人毛泽东》中说,1957年9月,毛泽东就有这样的表现:“9月底接见捷克斯洛伐克访华代表团时,毛泽东突然谈到了正在接受文艺界大批判的丁玲: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文学的很糟,丁玲这样的人,是一个大作家、党员。现在很好,可以把她赶出去了,赶出去更好办,文学艺术会更发展。”(第435页)

“他对我怎么样,不管,但我对他是一往情深的”

1958年1月26日出版的《文艺报》第二期刊出了对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再批判”特辑,第二天的《人民日报》介绍了这期特辑和所加编者按的主要内容。丁玲当时的心态如何呢?张凤珠在《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够公正》中透露了这样的信息:“50年代她常说:毛主席是真正懂文艺的。也说毛主席了解她。当她从山西回北京后,我曾问过她:知不知道1957年(按应为1958年)‘再批判’的编者按,是毛主席修改的?她说:当然知道。对毛主席的文章我们是熟悉的,一看就明白了。她没说她明白以后,是什么样的心态。”作为一个曾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深受毛泽东重视和珍爱、与毛泽东有着很亲密关系的人,在得知是毛泽东亲手把如此可怕的“罪名”安到自己头上后是一种怎样的心态,确实是让人感兴趣的。

丁玲晚年对当初的心态其实有这样的回忆:“中央某些领导一时听信不真实的小报告,一笔下来点了我的名,我成了大右派,难道他就一点也不了解我吗?我过去那样信仰他,真诚地以为只有他了解我,如今不成为对我自己绝大的嘲弄吗?难道敬爱的周总理、王震等中央领导同志也忍心让我去北大荒喝西北风吗?我是决不相信的,死也不信的。我以为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惯于耍弄权术,瞒上欺下,用这样表面堂皇,实则冷酷无情的手段,夺走我手中的笔,想置我于绝地。我在这个小院里,走来走去,压住我狂跳的心。如果不是怕吓坏了王姐,我一定要撞墙,要捶打自己来平息我的愤怒。”(《丁玲自传》第262——263页)这里的“中央某些领导”和“一笔下来点了我的名”的“他”,当然是指毛泽东。在得知毛泽东做出如此“绝情”之举后,丁玲也曾痛不欲生。这时候,她心中是委屈和愤怒相交织。委屈是针对毛泽东的。她一直相信毛泽东非常了解她,而且“只有”毛泽东才真正了解她。她的这种“相信”并非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断,而是在过去的岁月中一再被证明过的。在延安时期,当她被监禁的“历史”成为“问题”时,不是毛泽东表示“相信”她是一个“忠实的共产党员”么?当她的《“三八节”有感》遭到非议时,不是毛泽东强调“丁玲是同志”从而把她与王实味区别开来么?面对同样的问题,毛泽东却又如此地不“相信”她了。这当然会令丁玲有被误解的伤心和委屈,但这伤心和委屈中丝毫没有怨恨的成份,这伤心和委屈丝毫不能降低和稀释对毛泽东的热爱、信服和崇拜。实际上,丁玲的这份伤心和委屈正植根于对毛泽东的无限热爱、信服和崇拜,或者说,正因为有着对毛泽东的无限热爱、信服和崇拜,才在被“误解”后有这份伤心和委屈,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被自己所深爱着的父亲伤害和误解了的女儿的心态。甘露在《毛泽东与丁玲》中,还说到1961年丁玲到北京看病时对她谈起前一年来京参加第三次文代会的事。丁玲说:“1958年后,撤销我作协副主席的职务,保留了理事的名义。给我这个理事的开会通知是说,我可以来,也可以不来。但我想了一想,我还是来了。文代会开幕那天,在会场上望见了毛主席,我很想走上前去叫一声毛主席,跟他握握手,讲一句话,我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悄悄地走到一边去了。”也就在这一次,丁玲托甘露找一本《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对毛泽东没有怨恨和愤怒,不意味着丁玲心中就根本没有怨恨和愤怒。丁玲心中的怨恨和愤怒是很强烈的,只不过不是指向毛泽东,而是指向“耍弄权术,瞒上欺下”的周扬等人。在丁玲探究自己悲惨遭遇的原因时,她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周扬。丁玲认为,周扬是必欲置自己于“绝地”而后快的,而毛泽东只不过是误信了周扬所进的“谗言”才决定把自己“赶出去”的。所以,必须把毛泽东和周扬明确区分开来。在毛泽东做出把丁玲“赶出去”这一决定的过程中,周扬的确起了关键的作用,这一点众所周知。在毛泽东做出这一决定的过程中,江青是否也起了作用以及起了怎样的作用,则不得而知。张凤珠的《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够公正》中有这样的叙述:“抗战起后,丁玲组成‘西北战地服务团’任团长,开赴晋察冀,1939年又回到延安。逐渐地,生活似乎不再像初到陕北时那样单纯了。丁玲常说她处事太天真,因为考虑不周全,常搞不好人际关系。有两件事她得罪了江青。江青和毛主席结婚时,丁玲收到了请柬,那是周末。恰好延安保育院捎来信,女儿蒋祖慧病了,让她去接。她已和党校借好马,如退掉再去借,很麻烦。她没有出席这个宴请,不料被认为是对婚事的态度。另外一件事,便是她那篇获罪文章,到1957年还要拿出来‘再批判’的‘奇文’《‘三八’节有感》里面有一句:‘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被认为是讽刺江青的。”对毛泽东与江青的婚宴,虽受到邀请却不参加,仅仅因为借马不易似乎不大说得过去。至于《“三八节”有感》,丁玲晚年承认,确有讽刺江青之处:“那时文抗的俱乐部,每逢星期日就有几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同志来参加跳舞。‘每星期跳一次舞是卫生的’,说这话的是江青。我不反对跳舞,但看这些人不顺眼,就顺便捎了她们几句。”(《丁玲自传》第232页)如此说来,丁玲是确实“伤害”过江青的。而以江青的心胸,也是完全可能进行报复的。所以,在毛泽东做出把丁玲“赶出去”这一决定的过程中,除了有周扬的“谗言”外,也可能有江青的“谗言”在起作用。而如果情况真是如此,以丁玲的敏感自然能看清楚。这样一来,毛泽东也就多了一个“替罪羊”,而丁玲也就更能够原谅和理解毛泽东了。在被“赶出去”的二十多年里,丁玲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怀着一种传统的“逐臣心态”。这种“逐臣心态”的基本表现是,把自己的被放逐视作是争宠中的失败,而自己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奸臣”太善于“耍弄权术”以致于“当道”,是因为“小人”太能够“瞒上欺下”以致于“得势”,因此,全部的怨恨都只应该指向这些“奸臣”和“小人”,至于对君王,则非但不应该有丝毫怨恨,相反,倒应该表现得更加热爱、更加崇拜、更加忠诚,以自己“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表现,来向君王、向世人证明“余心之所善”和那些陷自己于逆境的“奸臣”、“小人”心地“之所恶”。丁玲也正是因为有着这种传统的“逐臣心态”,所以在短暂的痛不欲生后,心情很快平静下来。本来,丁玲在被打成“右派分子”后是可以像冯雪峰一样继续留在北京的,想来毛泽东只是要把她“赶出去”,而并没有想要把她“赶下去”。但在心情平静下来后,丁玲却决定干脆到北大荒去,到社会最底层去。对此,丁玲是这样解释的:“于是我下了决心了。什么都不说,不问,带着这张‘通行证’,壮胆下去,沉在人民中间去,胼手胝足,卧薪尝胆,和人民在一起,总有一天能和人民一样光明磊落地生活。我不相信,北京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天下决不会就由少数这几个人长此主宰摆弄。”(《丁玲自传》第263页)甘露在《毛泽东与丁玲》中也记述了1961年丁玲到北京看病时自己与丁玲的一段对话。甘露问丁玲为什么一定要去北大荒,已经是五十多年的人了,哪能搞那样辛苦的重劳动。丁玲回答说:“既然《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载我是‘反党’的‘右派’头目,我再申辩也无用了。但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全把真相弄清楚的。毛主席不是说过我缺少基层锻炼吗?我就认了,那我就下去,到基层锻炼去,到工农群众中去,比在北京关在屋子里好得多。”作家、知识分子到基层去,到工人农民中去,的确是毛泽东一贯不遗余力地提倡的。而丁玲以年过半百之身毅然决然地去到北大荒,正是要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坚决“听毛主席的话”的,是要显示自己虽身处逆境但仍是对毛泽东无比热爱、信服、忠诚、崇拜的。不过,丁玲的去到北大荒,虽然毅然决然,但却并非“义无反顾”。她还是想着回到北京的,今日的“下去”,是为了来日更好地“上来”。因此,“下去”不过是一种手段,一种显示自己“听毛主席话”的手段,一种积攒资本的手段,也是一种与周扬们抗争的手段。

我想,不要说毛泽东仅仅只是把丁玲“赶出去”了,即便毛泽东对丁玲施以更严厉的打击,丁玲也不会对毛泽东心生怨恨。在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期间中国作协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丁玲发言时说道:“一个人认识自己是最难的,毛主席最了不起了,但认识自己也那么难,他对我怎样,不管,但我对他是一往情深的。现在看到很多人还在指桑骂槐骂他,我心里是很难受的。”(见王增如《丁玲与“诬告信”事件》,原载《世纪》200年第4期,收入《左右说丁玲》)这里应该并没有虚假和娇情的成份,在这样的时候丁玲也没有必要在对毛泽东的态度上如此虚假和娇情。实际上,晚年丁玲一次又一次深情地回忆着也回味着延安时期与毛泽东的亲密接触,并对那段岁月表现出无限的怀念和眷恋:“我记得党中央初到延安时,我去看毛主席,------他同我谈话,有几次都是一边谈,一边用毛笔随手抄几首他自己填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的随抄随丢,有几首却给了我,至今还在我这里。”(《丁玲自传》第217——218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时期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最能平等待人的领导人,他总能吸引你在他的面前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把自己的心里话坦率地倾吐出来。------一九三七年春天,有一次他到我的住处,遇见一群从国统区来延安抗大学习的青年。他对我笑道:‘丁玲,我看这些知识分子很喜欢同你接近,你这里有点像文化人的俱乐部,’我懂得他是在批评我,说我不能坚持深入工农兵。”(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延安枣园里的黄昏,一钩新月,夏夜的风送来枣花的余香,那样的散步,那样雍容大方,那样温和典雅的仪态,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越是高尚的人,越能虚怀若谷;越是浅薄的人便越发装腔作势。我觉得那时毛主席的平等待人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实在值得我一生学习并且勉励自己身体力行,坚持到底。”(丁玲《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

明白了丁玲对毛泽东的情感,明白了丁玲是读着《毛泽东选集》度过被“赶出去”的岁月的,就明白了为何丁玲晚年仍然很“左”以及为何没有反思和忏悔了。“文革”后的政治反思和历史反思,都会在某种程度上与毛泽东发生关联。无论是对延安时期“抢救运动”的反思,还是对1949年后历史的反思,都关乎对毛泽东的再评价,都意味着对毛泽东历史过错的确认。而既然丁玲始终对毛泽东“一往情深”,既然丁玲晚年听到有人批评毛泽东“心里是很难受的”,那丁玲在精神上就不可能进入这样的反思境界。实际上,在被“赶出去”的几十年间,丁玲并未在政治与历史的意义上思考自己的苦难遭遇,并未觉得此前几十年的政治和历史有什么值得反思之处。丁玲晚年曾说过这样的话:“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教育了一代知识分子,培养了一代作家的成长,而且影响到海外、未来。每回忆及此,我的心都为之振动。特别是,在我身处逆境的二十多年里,《讲话》给了我最大的力量和信心。我能够活过来,活到今天,我还能用一支破笔为人民写作,是同这一段时间受到的教育分不开的。”(《丁玲自传》第236页)是毛泽东亲手将她推入苦难的深渊,而在这深渊里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却又是靠“毛泽东思想”的支撑,——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在丁玲那里却是真实的。在晚年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写的《重印前言》中,丁玲更有这样的回忆:“那年冬天,我腰痛很厉害。原来一天能走六、七十里,这时去区党委二里来地走来都有困难。夜晚没有热水袋敷在腰间就不能入睡。白天我把火炉砌得高一些,能把腰贴在炉壁上烫着。我从来没有以此为苦。因为那时我总是想着毛主席,想着这本书是为他写的,我不愿辜负他对我的希望和鼓励。那时我总是想着有一天我要把这本书呈献给毛主席看的。当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不愿把这种思想、感情和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现在是不会有人认为我说这些是想表现自己,抬高自己的时候了,我倒觉得要说出那时我的这种真实的感情。我那时每每腰痛得支持不住,而还伏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像火线上的战士,喊着他的名字冲锋前进那样,就是为着报答他老人家,为着书中所写的那些人而坚持下去的。”这样的一种对毛泽东的情感覆盖在丁玲心头,使反思和忏悔根本不可能萌芽。没有反思和忏悔的丁玲,在被放逐的几十年里,在想些什么呢?首先想的是要努力活下去。《牛棚小品》里,丁玲写到了为了活下去而怎样逆来顺受、唾面自干,怎样“把心磨练出厚厚的茧子”。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无产阶级文艺战士”的金刚不坏之身回到北京,回到文坛。明白了丁玲的这种心态,就不难明白丁玲为何是以《杜晚香》这样“歌颂工农兵的作品”作为复出的“亮相”了。由《杜晚香》,人们不难想到当年的《田保霖》。这是同一类型的作品。《田保霖》是当年“整风运动”后“深入工农兵”的产物,它受到毛泽东的热烈赞赏并以酒饭慰劳。这次,丁玲“深入群众”达二十几年之久,她理应首先歌颂在这期间发现的田保霖式的英雄模范人物,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毛泽东的在天之灵,才能向世人显示丁玲仍然是当年写《田保霖》时的丁玲。丁玲写《杜晚香》可以说是以创作实践来捍卫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同样的作品还有《“牛棚”小品》。对当时的“伤痕文学”,丁玲是心有不满的,而之所以不满,无非就是认为这些作品“偏离”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明的“文艺方向”。丁玲丈夫陈明曾这样自豪地回忆丁玲写《“牛棚”小品》的动机:“丁玲为什么要写《“牛棚”小品》呢?她曾多次向友人说,她不打算写‘伤痕’作品。------丁玲当时看过一些这样的作品,也颇受感动。但她认为,有的作品,格调究竟过于低沉,哭哭啼啼,凄凄切切,可以博得读者一时的同情,同时却令人心灰气馁,意志消沉,感到前途渺茫。她主张写伤痕也要充分发掘和显示出存在于生活中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的前进精神,化悲痛为力量,促人奋起。于是她想尝试着写一篇。”(《丁玲在推迟手术的一年里》,载《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一期)在这篇作为献给文坛的“范文”来写的《“牛棚”小品》里,虽然也不乏对苦难的叙述,但主要笔墨却用在了夫妇感情的描写上,让人更多地感到的是苦难中的甜蜜。可以肯定的是,丁玲有意识地淡化和省略了苦难的一面,强化和突出了甜蜜的一面。在晚年的一次会议发言中,丁玲说道:“二十多年的辛酸苦辣就这么过去了,很多事情我是不会讲的,跟我的女儿也不讲,讲这个做什么,但是好的哪,我要讲,我讲了许多好的东西,许多使我有收获的东西。”(见周良沛《无法漏抄的一则发言记录》,收入《左右说丁玲》)如果有人说,只讲“好的东西”而不讲那些“辛酸苦辣”的“很多事情”,就难以避免历史悲剧和民族灾难的重现,那么丁玲的回答是,她根本就没把“反右”、“文革”视作是“历史”悲剧和“民族”灾难!

以丁玲的这样一种心态,怎么可能有人们曾期待的历史反思和个人忏悔呢?如果拿韦君宜的忏悔作参照,那丁玲应该忏悔之处当更多。

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毛泽东把丁玲与王实味“分开”后,丁玲便积极投入对王实味的批判。晚年回首此事,丁玲并没有表现过丝毫愧疚。据说,“文革”后,王实味的妻子刘莹到北京申诉,“想到丁玲是当年的‘同案人’,且王实味30年代为赚两个小钱糊口,还曾替她批改过作业本,或许可以道道原委。从作家协会问到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接电话的人把一切都问清楚之后,停了好一阵子,回答说,‘丁玲同志不在。’刘莹------从此再没有给这位饱受折磨的作家挂过电话,虽然明知她不会永远‘不在’。”(戴晴《梁漱溟王实味储安平》第73页注释部分,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即便不能或不愿对王实味的平反有实际的帮助,见一见这位可怜的“未亡人”,给予几句言语安慰,总是应该的吧。何况,王实味招致杀身之祸的《野百合花》,还是丁玲签发的呢,从道义上说,也不能对千里迢迢赶来的刘莹避而不见吧。而丁玲之所以如此不讲“道义”,除别的原因外,恐怕还因为她的言行始终有一个最大的“道义”在管着,这就是对毛泽东的忠诚。不管怎么说,王实味是毛泽东两度点名的“钦犯”,对他的同情就意味着对毛泽东的背叛,而这是丁玲决不肯的。丁玲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包括自己,但她决不能对不起“毛主席”。

据知情者回忆,丁玲在掌管《文艺报》期间,是极“左”的:“实际上《文艺报》过去不是右,而是左得厉害,紧跟得厉害!它紧跟的不一定是周扬,而是更高的领导。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批胡风。那时丁玲是《文艺报》领导,左得厉害!如果说批这些是禀承上面意旨,那么,批孙犁有什么道理?批碧野有什么道理?批萧也牧有什么道理?批《三千里江山》、批《关连长》------一路批下来。那时人家一拿到《文艺报》就哆嗦:又批谁了?所以,从这一点看,周扬对《文艺报》有看法也是有原因的。那时《文艺报》确实把文艺界搞得惶惶然,引起文艺界的众怒。”(《唐达成谈韦君宜》,收入《回应韦君宜》一书,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年)在文艺上能让丁玲“紧跟”的比周扬“更高的领导”,当然是毛泽东了。在五十年代前半期文艺界的“三大战役”(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批胡风)以及种种规模较小的“战斗”中,丁玲以及他掌管的《文艺报》都是“功勋卓著”的。这里只说说对萧也牧和胡风的批判。在《我心目中的丁玲》中,王蒙说丁玲当年的文章《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就差不多‘消灭’了萧也牧”,在一定的意义了,这样说并不为过。被丁玲和丁玲掌管的《文艺报》批判后,萧也牧从此从文坛消失,此后的遭遇和最终的结局是非常凄惨的:“萧也牧从受到批判之日起,在坎坷不平的生活和斗争的道路上,真可说是饱受折磨,(‘文革’时期)萧也牧被关进‘牛棚’,受到是无尽的屈辱和折磨,因为在田间劳动过度,回来时进错了门,被人打翻在地;萧也牧拔草手脚慢,骂他‘磨洋工’,一顿饱打;萧也牧打饭过路,骂他‘好狗不挡路’,人被击倒,饭菜撒了一地;萧也牧的腰更弯了,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小便完全失禁了,一泡屎拉在裤裆里,被诬为‘向党和人民玩屎尿战术’------开会批斗,拳打脚踢,会后罚他挑粪,挑不动,用竹棍抽打。萧也牧带着病体,被驱赶到稻田里去挑草,举不起杈,被痛骂殴打,击倒在地,直至深夜,才由儿子扶了回来,从此,他再也没有能够爬起来。一九七0年十月十五日中午,他孤独地、默默地在那张木床上含恨而死。死时五十二岁。他为党勤恳工作了三十多年,死后被送到当地的一个乱坟岗上——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张羽黄伊《我们所认识的萧也牧》,收入《萧也牧作品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年11月)对当初的批萧也牧,晚年丁玲有过一丝悔意吗?没有!张凤珠在《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够公正》中,对此有这样的说法:“解放初期她主编《文艺报》在开展文艺批评上,气势凶猛,得罪了一些人。直到90年代还有人在说:一篇文章‘消灭’了肖也牧。康濯晚年在丁玲面前也提过肖也牧这件事,老太太很气愤,认为她写那篇文章,是善意帮助,有分析,不是打棍子。可能是这个意图,但以《文艺报》的地位,又不止一篇文章,在当时的气氛下,等于给一个人定了性。肖也牧后来再也没有作品,而且遭遇凄惨。”对当初的批萧也牧,丁玲不但没有悔意,相反,别人提起此事她都“很气愤”。她之所以觉得此事根本就不值一提了,是因为她仍然认为当初对萧也牧的批判是正确的;而这种批判之所以“正确”,是因为萧也牧作品“偏离”和“违背”了毛泽东对文艺的希望和要求。——只能这样来解释丁玲晚年为何对他人提起“萧也牧这件事”就“很气愤”吧。

丁玲与胡风“左联”时期就建立了友情。丁玲到陕北后,还常给胡风在武汉和重庆主持的《七月》寄稿,例如《到前线去》、《警卫团生活小景》等作品就发表在《七月》上,而胡风总想法把稿酬寄到丁玲在湖南的生活窘迫的母亲手中。《胡风回忆录》回忆到1939年的情形时,有这样的记载:“这次在家共住了五天,看完了斯诺的《西行漫记》。看到报纸上登出了《七月》的广告。痔疮基本上好了,就急忙赶到重庆。在那儿收到了丁玲寄来的一包稿子,其中有田间的诗和雪苇的论文,还有一份用纸包得很仔细的用毛笔写的旧诗词,一看内容我就明白了。丁玲怕在战乱生活中将主席给她亲笔书写的诗词遗失掉,特地托我为她保存。我深感这责任之重大,就赶快将它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上面写着‘毛笔’两字放在我装重要稿件的小皮箱里,这样,可以随时拎着小箱子去躲警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3页)丁玲从延安寄到重庆托胡风代为保管的,就是毛泽东为她手书的那首《临江仙·给丁玲同志》。由于种种原因,这件“宝贝”直到“文革”后才由胡风夫人梅志亲手交给了丁玲。我们固然不宜要求丁玲顾及“私谊”而在五十年代的批判胡风运动中有所退缩,但在时过境迁的晚年,难道不能公开地表示一下自己的歉疚?然而丁玲并没有这样做。如果丁玲至死都认为当初对萧也牧的批判并没有错,那她就更有理由认为当初对胡风的批判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胡风是毛泽东“钦定”的“反革命”。对胡风表示歉疚,难道不就是间接地对毛泽东的批评么?听到别人批评“毛主席”,丁玲心里就“很难受”,她自己又怎么会这样做呢?对丁玲与胡风的关系,张凤珠在《我感到评论界对她不够公正》中也有评介。提到丁玲托胡风保管毛泽东手迹时,张凤珠说;“胡风知道这份托付和信任的分量。四十年间,他自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几经迁徙流放,这幅字仍妥为保存,在1981年完璧归赵。这种对朋友的信义,是十分难得了。”而“丁玲对胡风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当年丁玲在延安,凡有作品寄胡风,胡风总是想方设法把稿费寄给丁玲在湖南的母亲。丁玲把这份情谊看得很重。但在后来批判、声讨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时,丁玲不管她内心如何想,她都只能一个调子去批判了。这在她的心里会有一份歉意。那个年代,这类违心的表态太多。巴金晚年在他的《随想录》里,把一笔笔心债都逐一清算了。可惜时间没留给老太太做这件事。”把丁玲的没有“清算”她的“心债”归因于时间,显然说不过去,而拿巴金作比则更是不当。巴金《随想录》中的第一篇写于1978年12月1日,最后一篇写于1986年8月20日,而这最后一篇就是《怀念胡风》。在这最后一篇中,巴金对自己在反胡风运动中为了自保而任意上纲上线地批判胡风,表示了真诚而痛苦的忏悔。写完这最后一篇,巴金就停笔了。而丁玲,逝世于1986年,上帝留给晚年巴金和丁玲的写作时间其实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当巴金怀着对历史负责、对下一代负责以及偿还“心债”的心愿,以老病之躯一篇又一篇地赶写着《随想录》同时也与时间赛跑时,丁玲在写着另外一类东西,并在对《随想录》一类“过于低沉、哭哭啼啼、凄凄切切”的作品表示着反感。我们很难想象丁玲再活十年,就能写出巴金《怀念胡风》这种品格的东西。我们可以相信丁玲把胡风的“这份情谊看得很重”,但我们更相信,在丁玲的心目中,没有什么能重过毛泽东的“情谊”。

人是复杂的。像丁玲这样的人更是复杂的。决定着丁玲晚年言行的,当有多种因素。而对毛泽东的“一往情深”,当是诸种因素中重要的一种。说丁玲晚年并非“真左”,固然也能言之成理;但说丁玲晚年并非“假左”,恐怕更合实情。至迟自延安“整风”之后,丁玲便是非常“左”的,在五十年代前半期更是“左”得可怕。而二十几年的受难,并没有让丁玲有什么反思和忏悔,因此在思想观念上也谈不上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复出后的丁玲仍然是受难前的丁玲,这一点,是她刻意追求的,也是她深感自豪的。如果说复出后的丁玲并非“真左”,那就意味着受难前的丁玲也并非“真左”,意味着丁玲从来就不曾“真左”。——这样说合适吗?

2002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