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六十岁的老人,神态安详地坐在四合院的小花园里的摇椅上。
他随意地翻阅着最新的报纸,习惯性地关注着生意场上的是是非非。政府大力地倡导要振兴东北,让一大批垂头丧气的东北商人眼睛一亮,或许觉得可以像西部大开发那样掀起一轮新的投机浪潮,说不定有人荣升富豪又有人落入大牢。政府的官员还坚决顶住欧美国家的压力,声称人民币绝对不能升值,无非是想多卖一些廉价的中国货,对许多中国富翁来说可
没有什么好处。
孔天引还是留意了天通的生意,他的出色的接班人领导的天通家族,又在北城的郊外购买了一大片土地,据说是要开发一座古罗马风格的城堡。如今,地产生意圈子里的商贾们崇尚造村、造城、造镇,虽然政府和银行的态度还是非常强硬,商贾们照样还是大腹便便地往前冲。
政府组织了各种各样的调查小组,分散到各个城市去清查非法占用土地的商人,结果收效甚微,反倒给贪污腐败的官员和擅长贿赂的高手们留了空子去钻。当然了,也有那些愣头青和烂番薯被清查出来,顷刻间富翁变穷鬼,全然威风扫地。
孔天引不禁噘了噘嘴巴,又使劲地皱了皱眉头。接着,他又看了看最新的富豪排行榜。
又有一批新商贾崭露头角了:有人在内蒙古挖金子,变成了富翁;有人在中俄边境走私电,变成了富翁;有人开了个让男女虚拟做爱的小网站,变成了富翁;有人争夺埋在地下的电话线,变成了富翁;有人靠着美国股票市场的庄家操控,也变成了纸上富翁……不管怎样,孔天引都不会加入富豪榜,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张扬,而且那些虚假的名分能有什么好处哪?
靠势利赚钱的报纸还罗列了许多人仰马翻的商贾前辈,说祖国西部的金融大亨行将破产倒闭;北方的汽车大亨至今被美国政治庇护;南方的走私大亨即将被引渡回国受刑;专门造村、造镇的地产大亨被抓投入牢狱;蜚声海内外的南城大亨身陷囹圄等等,报纸还装模作样地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其中有个落马的富翁不禁感慨自己的一生,并且对财富有了崭新的看法,说财富无非就有四个价值:先诱惑人们产生理想,再帮助人们实现理想,又迫使人们改变理想,最后让人们彻底泯灭理想。
孔天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坦白地说,孔天引觉得那些时运不济的商贾都算得上是枭雄,可是为什么他们就那么不堪一击哪?他们辛苦创建的生意帝国为何如此难以传续哪?想到这里,孔天引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在孔天引看来,数十年的中国生意年代就有两个字的要决:一个字是骗,一个字是藏。“骗”是商贾门做生意的基础,“藏”是商贾门把生意做成的基础。这两个字的要决,缺一不可。
然而,那些落马的富翁虽然学会了“骗”的本领,却丝毫没有学会“藏”的本领,因此也就不小心地露出了马脚,反倒被身陷政治旋涡的政客们加入利用。
可是,孔天引却丝毫也不用担忧自己的家族生意帝国,因为他为接班人储备了巨额的财富,然后他们可以不失时机地收购公司,再不失时机地卖掉公司。他的继承者都学会了三样重要的生意本领——其一是靠关系去赚钱;其二是靠面子去赚钱,其三是靠花钱去赚钱。
因此,孔天引顽固地认为他的家业能够完好地传续下去。想到这里,孔天引就觉得舒心多了,顺便把报纸放在了摇椅旁边的竹藤茶几上。然后,他有些疲倦地躺在了摇椅上,微微地闭上眼睛,让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脸上,平静地享受这清淡的日子带来的惬意。
然而,如此清闲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孔天引就意外地接到了来自美国的邮包。
也是在这栋别墅的小花园里,他缓缓地打开了那个邮包,里面竟然是一个白色的包装盒,盒子上面写着的姓名是用汉字和英文同时书写的林禾。孔天引思绪翻腾,一瞬间,他的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拉开了,数十年前的生活和情感如洪水滔天一样地席卷过来,差点儿让他无法站立。
说实在的,孔天引没有想到是林禾寄来的礼物,却以为是孔则同。前一段时间,他跟孔则同打了几次电话,却一直都没有接通,心想孔则同大概又去了哪个海岛上度假了呐。
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摇椅上,慢慢地平静自己的心绪,尽量让心脏不要跳得那么快,努力地想着盒子里包装的会是什么礼物。慢慢地平静了心绪以后,他又连续地喝了几口水。
然后,他在摇椅上坐好了,迫切地打开了洁白色的、精致的包装盒,里面放着的竟然是发黄陈旧的一幅画作,那是四十年前孔天引为林禾亲手所作的《阳光下的白荷花》。
画面已经有些模糊褪色了,可是画面的小姑娘依然清晰可见——她的身形高挑丰满,她明亮的大眼睛如清澈的高原清泉,她的鹅蛋脸圆润而且白皙。她安静地站在晨曦中的湖边,微微地扬起额头,凝望着远方,像是等待甜美的生活和希望。
画面的右方是用毛笔小楷书写的那首诗句:
你是漂亮的白荷花,安静地开放在清水园,你自由地伸展骄傲的花瓣,水露就染遍了蓝天,鸟儿们在远处轻柔地盘旋,向你致以爱慕的晨安,喜欢你的孩子忧伤起来,悲伤已经让他夜夜不安,那却是对你最深切的想念……
这个意志顽强的生意人似乎有些崩溃了,瘦弱的大手也似乎无力拿起那幅画了。他的面容刹那间就憔悴了许多,身体重重地躺在了摇椅上,手里的画轻轻地滑落到摇椅旁边的绿油油的草地上。
四十年——他似乎遗忘了一切,眼下,时间却需要残酷地把他的灵魂拽到四十年前。他怎么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哪?他又怎么可能控制时间哪?人生本来就是与时间搏弈的游戏,
年轻的时候畅想未来,年老的时候怀念过去,临终的时候希望时间停止。如今,他的内心却是杂乱的,瞬间过去、瞬间未来,又瞬间停止不转。他就无力地躺在大摇椅上,忍受着时间带给他的痛苦。
几天以后,孔天引就来到了洛杉矶的小镇。
深黑色的林肯轿车缓缓地在停在了林禾的别墅附近,孔天引下车以后,车子又缓缓地开走了,停到了很远处的大树下的空地上。
孔天引静静地站在别墅小院子的门口。
上午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阳光暖暖地照耀在别墅的暗红色屋顶上,小院子里各种颜色的鲜花恣意地盛开着。林禾就安静地躺在门廊下的淡绿色大藤椅上,身上盖着一件乳白色的薄线毯,她的旁边是一张乳白色的小圆桌,上面摆着一些咖啡器皿,小圆桌的旁边也是淡绿色的大藤椅。
她闭着眼睛,沐浴着阳光,宁静祥和。
孔天引悄悄地走到了门廊下,在林禾旁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他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凝望着她,心里倒是慢慢地平和了。她的面容完全憔悴了,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或许是疾病和岁月彻底地把她击垮了。
两只鸽子突然嗡嗡地鸣叫着,从暗红色的屋顶上飞了下来,落在了门廊附近的小花园里。
她醒过来了,立刻就看到了坐在旁边藤椅上的孔天引。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色,这种神色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慢慢地消失了,变成了淡淡的、幸福的微笑。
他们互相凝望着,心里或许涌动着难以名状的幸福,可是他们却非常地平静。
她转过脸来,望着花园里的两只鸽子,它们静静地呆在花丛边,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嘴巴互相梳理羽毛,偶尔幸福地、咕咕地鸣叫,一翻鸟语花香的景色。
林禾望着那两只鸽子,然后又慢慢地转过脸来,望着孔天引,用柔和的声音说:
“喝杯咖啡好吗?”
孔天引仍是微笑着望着她的脸庞,然后拿起桌子上的咖啡壶,倒了两杯咖啡。
沉默了一会儿,林禾又问道:
“北城的荷花开了吗?”
“开了!”
“很漂亮吧?”
“嗯!”
孔天引端起乳白色的咖啡杯,拿在手里,并没有喝,杯子还有些暖暖的。
“身体还好吧?”
“不是很好!你哪?”
孔天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诚恳地说道:
“也不是很好,可能是心脏不太好吧。”
他们又沉默了许久,望着两只鸽子轻快地飞走了。
林禾还是开口说话了,有些为难,有些无奈,还有犹豫。
“有件事情可能要麻烦你!……”
林禾稍微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似乎是有些痛楚。
“我的儿子,在中国做生意,去年底,他进了监狱……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据说是经济犯罪,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会那样做哪?……我不可能去中国看望他,我的身体不行了,你能帮我去看望他吗?”
孔天引觉得有些意外,内心里却感觉到幸福和满足,因为他终于可以为她做些事情了。四十年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逃避情感的懦夫,从来也没有为真诚爱恋他的女人做些什么。现在,她愿意给他弥补历史的机会了,可真是让他感觉到宽慰。
于是,孔天引立刻安慰道:
“如果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别再担忧了。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我会去看望他的,也会照顾他……他叫什么名字哪?”
林禾感激地望着孔天引,似乎还沉浸在儿子入狱的极大痛苦中。
“他叫苏云哲,我很少过问他的生意,他也从来不跟我讲,可是他是个做事独立的人……”
孔天引的心脏立刻被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击得粉碎,被击得血肉四溅,然后他就跌入了万丈深渊里了。
十年来,他与那个年轻跋扈的生意人打得鱼死网破。那个领导华通基业的商贾,恶狠狠地试图击垮他多年来积累的天通家业。这到底是怎么啦?这到底就是命运的捉弄吗?孔天引怎么也想不到苏云哲竟然是林禾的儿子,可是那个年轻人为什么如此仇恨天通哪?
孔天引坐在藤椅上,先是努力地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然后敏锐地、冷静地想了想。既然知道了苏云哲是林禾的儿子,那么肯定就能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的指使者了。
于是,孔天引转过脸来,有些迫切地问道:
“他为什么要去中国做生意哪?”
林禾听到这个问题,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这个问题让林禾想到了孔则同,那个已经被不识真相的人乱枪打死的男人,那个顽固地追求、爱恋她一生的男人,那个实际上可能是苏云哲亲生父亲的男人——每每想到孔则同和苏云哲的关系,林禾就莫名地恐慌起来。三十年来,她已经逃避了那段历史,逃避了七十年代那个夜晚的风暴,逃避了孔则同是苏云哲亲生父亲的真相。
她该怎么跟孔天引说到孔则同哪?难道跟他说她数十年来都与孔则同保持联系吗?跟他说她与孔则同在美国是名副其实的情人吗?跟他说她与孔则同有个共同的儿子吗?跟他说孔则同已经被不名身份的暴徒乱枪打死了吗?
另外的一件事情就更让林禾感觉到迷惑不解了。
去年底,孔则同被谋杀以后,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律师登门拜访了她,并且交给她一份沉重的遗产公证书。孔则同将一大笔数额惊人的财产留给了她和苏云哲。那是一笔足够一家人生活几辈子的巨额财产,是她从来也不敢奢望的巨额财产。她差点儿惊倒在地上,倒不是因为巨额的财产,而是怀疑孔则同为什么拥有这么多的财产。难道那个口口声声在美国做研究的学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学者哪?
这些复杂的问题已经让她头晕眼花了,如今孔天引的问题让她再次想到了那些烦恼。可是,她根本不想再欺骗孔天引任何事情。是呀,她怎么能欺骗一个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哪?她怎么能欺骗左右她一生情感命运的男人哪?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竟然簌簌地流了下来。
“是则同……是则同给云哲介绍了那份工作,好像是旧金山的基金……我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啦!……云哲在中国入了监狱,则同在美国……被人谋杀了!”
她泣不成声了,转过脸去,用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
再次说起这些伤心欲绝的事情,可真是让她感觉到痛楚呀。她至今也不知道,孔则同与苏云哲的生意到底有没有关系,或者说孔则同到底知不知苏云哲在中国的生意的真相。可是,她实在不想欺骗孔天引任何事情。
孔天引递给她一片洁白的方巾,她接了过去,没有再说话。
终于真相大白了,孔天引竟然平静地有些麻木了。
现在,他可以完整地把整个故事(应该是整个骗局)想得清清楚楚了——孔则同是他的铁杆朋友和生意搭档,也和他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他们共同创业,然后孔则同辅佐他建立生意帝国,又辅佐他把王中和催嘉伟统统清理出局;然后,孔则同谋划独自吞下整个天通的基业,所以先是拉来美国猎豹基金诱惑他合作;计划失败以后,孔则同自愿地离开了天通的大家庭,说是要退出商界到美国做研究;然后,孔则同躲避在幕后,通过巴仑特指使他的儿子苏云哲,又通过苏云哲指使王中和催嘉伟,试图逐步摧垮天通的生意帝国;然后,孔则同在美国愉悦地霸占了林禾;苏云哲被孔天引设下的圈套打败以后,孔则同的阴谋也逐渐被瓦解;然后,孔则同把从中国洗劫的财产偷偷地转移到自己的名下;接下来,孔则同的独贪的行为招惹了不满,被乱枪打死。
这可真是个完美的骗局,也真是个复杂、费力的骗局!倘若换个没有耐心的生意人,干脆一枪把孔天引送到西天,何需如此反复周折哪?
孔天引彻底崩溃了。
他是一个疏忽的商人,忽略了男人之间的战争和背叛无非是两条原因:生意和女人;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直到对手死于非命的时候,自己却完全蒙在鼓里;他是一个愚蠢的商人,虽然创建了伟大的生意帝国,却始终生活在对手的愚弄和欺骗之中。
故事到此为止吧!所幸只有他自己知道全部的真相。
他的意志再次顽强起来,冷静地望着林禾,沉默片刻以后,随意地摊了摊双手说:
“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儿子!对了,则同的墓在哪里哪?我想去看看他!”
她的目光里仍然充满感激之情,声音却依然有些痛楚地说:
“他葬在西普莱斯·劳恩陵园里,你……帮我买一束百合花好吗?就放在他的墓碑前吧!”
看来,她还是对孔则同充满了感情。
时间改变一切,孔则同对林禾终生不渝的爱恋还是打动了林禾。倘若不是因为身体实在糟糕透顶了,她应该亲自到陵园里为他献上百合花,那是孔则同生前常常为她买的鲜花。不过,让孔天引替她买花,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了。
可是,她至今也觉得孔天引和孔则同之间仍有着深厚的友谊,哪里知道孔则同与孔天引残忍猎杀了数十年哪?
孔天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凝望着远处的小树林和大草地。
“好吧,我肯定会为他买一束百合花,你放心好啦!”
又沉默片刻以后,她还是有些难为情地说: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你把一份乐谱,送给我的一个朋友,好吗?”
还没有听她说送给谁,孔天引就满口答应了。
他安静地陪伴着她,在那个小花园里,一直到傍晚时分。
当晚,孔天引离开了林禾的别墅。临走之前,他承诺说办完事情就过来看望她。
他想去看看孔则同的墓碑,那个与他数十年为敌的对手的墓碑,那个欺骗他一辈子的对手的墓碑。然后,他要替林禾把那支乐谱送给那家小旅馆的意大利老板。孔天引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也不想知道太多,只要能替林禾再做一些事情就再好不过了。
次日清晨,孔天引在海边的小旅馆里找到了意大利老头。
他已经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了,可是却依然精神矍铄。他热情洋溢地收下了林禾送给他的乐谱,满怀感激地说道:
“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吧?但是,我非常感谢她!她给我的旅馆,还有旅馆的客人们讲述了一个最美丽的人生故事。就像是西西里岛发生的那些伟大故事一样……无论如何,我也得支付一笔钱,我不仅买来了音乐,还买来了人生体味……无论如何,我得支付一大笔钱!”
老头喋喋不休地望着孔天引说,目光倒是非常坦诚。
孔天引同样坦诚地望着意大利老头,似乎瞬间又找到了谈生意的感觉,于是微笑着说:
“她不会收您的钱!即便你能买下整个西西里岛,也不能买下西西里岛上的故事!”
老头尴尬地笑了笑,敏锐地琢磨了片刻,又热情地说道:
“那么,好吧,我收下这份好意啦!这杯咖啡就免费了!”
从意大利老头那里,孔天引知道了关于乐谱的故事。他感慨万千,却也深深地自责,觉得自己在人生感情方面是个天然的懦夫。
他在旅馆里住了一晚上,次日又去了旧金山的西普莱斯·劳恩陵园。陵园里非常安静,环境优雅极了,有大片的草坪和各色的鲜花。有些以色列人肃穆地站在墓碑前,手里拿着小石头,祭奠逝去的亲人朋友。还有一些华裔移民,满怀悲痛地往墓碑前堆放新鲜的红橘。
孔天引确实替林禾买了一束大大的百合花,放在了孔则同的墓碑前。
那是一块灰白色的花岗岩雕刻的竖形墓碑,墓碑的铭文简单地刻着“孔则同之墓”,落款却是林禾和苏云哲。孔天引在墓碑前站立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因为下面埋葬的亡灵实在让他刻骨铭心。
这个出色的生意人欺骗了孔天引一辈子,几次三翻地试图毁灭天通的生意帝国并且毁灭孔天引的性命,也悄无声息地霸占了孔天引也深深爱恋的女人。这又能怪谁哪?孔天引忽略了战争学的简单道理——最危险的敌人就在最不危险的地方。
三天以后,孔天引再次回到林禾的小别墅的时候,别墅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林禾的突然逝去,彻底摧垮了孔天引的意志和身体。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直到深夜来临,仍然在痛苦地思索着。无论如何,他都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因此他需要准备自己的遗嘱了,这对于他的家族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他躺在大转椅上,凝望着桌子上的白纸和毛笔,竟然难以决定到底该如何分配他的家产。孔元道是他多年以来细心栽培、全权相托的家族接班人,并且是把伟大的生意传续下去的希望;孔涵依是他毕生最大的精神寄托,而且他承诺要保护她一生平安;他的温柔贤淑的妻子,从来也不干预他的生意,却忠诚地伺候他一辈子。
他就平静地躺在大椅子上,反复地权衡了一切的利弊关系,像是权衡一笔大生意那样冷静。起初,他觉得不应该分配给孔涵依巨额的财富,因为孔涵依向来都是对财富嗤之以鼻的,而且巨大的财富也可能刺激孔涵依走进生意场去,这可向来都不是孔天引愿意看到的。再说了,孔元道也需要足够的财富支撑家族的生意帝国。
然而,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判断,他深深爱着他的女儿,他无法信任任何人能够给她一辈子的安全。万一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生意人背叛了孔涵依呢?(这可是生意场上常有的事情)万一商性十足的孔元道不会像他想象得那样保护孔涵依的安全呢?那么,还有什么会永远保护他的女儿呢?只能是财富,而且是足够的财富。在孔天引看来,财富没有任何其它意义,只是意味着“安全感”。
这么说来,他需要把家族的一部分股权分配给孔涵依,哪怕是两成的股份呢!在他离开始这个世界之前,他会严守这个秘密,然后他的律师会处理善后。
老头子就那么躺着,直到很晚。
最后,他还是决定在遗嘱里把家族的股权分配给女儿两成,这就足够她使用一辈子了,无论她干什么也足够了。这样他就感觉心安了,只有他的女儿安全了,他的精神世界才会圆满。说实在的,孔天引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糊里糊涂了。可是,他照样怀着复杂的情绪写完了遗嘱。
再说了,他只是提前写了遗嘱罢了,暂时还没有谁知道这件事。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再考虑这件事情,也许过几天自己就改变了注意了呢?那时候,他还可以修改遗嘱。
“我总不会那么突然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直到离开书房,老头子还在心里自嘲地嘀咕着。
次日清晨,孔天引刻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要知道,他可是很少穿西装的。可是,孔元道建议他穿上西装,出席天通的董事局会议,并且打算让他讲上几句。虽然孔天引已经从家族的生意里退出去了,孔天引还是给了儿子一个面子,穿上了西装,并且同意出席会议。可是,孔天引并不打算在会上讲什么话,毕竟孔元道已经主持大局了。
会议在摩根中心的顶层举行。
也许是已经年迈体弱了,孔天引做起事来有些磨磨蹭蹭的,因此他没有按时抵达会议室,不过,他只是迟到了大约十分钟。让他感觉到意外的是,会议已经开始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着他列席,或者有人提醒他什么。
孔天引静静地站在会议室门外,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有什么奇怪的哪?我应该早就预料到的呀!”他在内心里随意地嘲笑自己一句。
他走到会议室旁边的办公室,推开了红木的大门。
这是他的接班人的新办公室,并不算大,也是仿古的装修,也是有会客厅和隔壁的小书房。孔天引走进了隔壁的书房,目光缓缓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然后就落在了墙壁上。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联,是用毛笔草体书写的八个字——动静相及,阴阳中和。
孔天引盯着这幅字联琢磨了片刻,这是他亲手书写的字联,并且是在孔元道接管天通的家业的时候,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孔天引还是希望他的接班人能够尊崇他的为商、为事、为人之道。不然的话,他实在是不能放下心来。
这时候,他发现书桌旁边的小柜子上也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
他打开了电视,屏幕里展现的是诺大的会议室,孔元道和天通家族的核心人物正在会议室里慷慨激昂地商谈。他有气无力地坐在了书桌后面的大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
他调教多年的接班人正在对幕僚们慷慨陈词:
“这个世界最缺什么哪?最缺的当然是信任啦!物以稀为贵嘛,我们也要学会靠信任赚钱!银行和保险公司们的大亨们,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利用信用赚钱嘛!我们那些传统的生意都要落伍啦。大家都很清楚,我们才是最讲信用的人嘛!”
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个胖胖的幕僚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地说:
“眼下,中国突然什么都缺啦!缺电、缺石油、缺煤炭、缺水、缺绿色、缺大豆、缺小麦……有人说中国就不会缺人,他们哪里料到中国现在也突然缺人了!珠江三角洲的工厂里就缺技术工人啦!……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中国还缺德!所以政府号召要‘以德治国’嘛!”
另外一个胖胖的幕僚帮腔地说道:
“这个‘中国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哪?我们就是生意人,凡是短缺的时代,就是赚大钱的时代嘛!不知道各位是不是赞同呀?”
又有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满脸麻木地说道:
“神州五号已经上天了,中国人也到月球去了,这就是生意机会呀!天通的生意不能只在陆地上做,还要做到海上,做到地下,而且我们可以把生意做到天上嘛!……天通应该有自己的卫星,有自己的空间站,就可以叫做天通一号!”
众人轰笑起来,还有一片稀疏的掌声。
“生意就是抢机会呀!伊拉克战争打起来了,温州的商人不就发财了吗?中国的货物都便宜,卖到战场上也受欢迎呀!”
会议室里的气氛非常融洽热闹。
孔天引的脸色憔悴极了,心情却逐渐地释然开来。电视屏幕里渐渐地显现出一抹淡蓝色的天空、碧绿的海水、长长的沙滩、绿油油的椰树林……他觉得到自己的身体飘向了遥远的地方,漂泊到了海南岛的大海里。他的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游气,像幽灵一样地牵引着他的思维。慢慢地,他的脑海里便轻柔地回荡起那首意气风发的诗歌:
我幸福
因为我是人
而不是动物
是男人
而不是女人
是中国人
而不是蛮族人
我幸福
因为我生活在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海南
诗歌绵延回荡在越来越遥远的天际,一幅淡雅的油彩画模糊地浮现在他的幻觉里——海水汹涌地推涌着沙滩,沙滩上远远地走过来两个少年,男孩子紧紧地牵着女孩子的手,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欢笑。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松开了手,也不再欢笑跳跃,而是朝着各自的方向自由地奔跑。他们到底是谁哪?怎么那么像是他的一双儿女呀?
也许,他们又不像。
两个孩子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海天边际,诗歌的余音也突然间断停了。
这个自视伟大的商贾就那么憔悴不堪地躺在大椅子上,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想辨认那两个幻觉中的孩子消失的方向。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浑浊,这种浑浊竟然比那清晰的现实世界更让他清醒起来——他的儿子也许再也不该沿袭他的“灰商”道路了,他花费了一生的精力洗刷了家族的原罪,他的生意帝国因此变得干净正统起来,也许他的接班人应该沿袭着干净正统的道路走下去,才能把家族的江山传续下去,否则就会像那些嚣张跋扈、不守规则的商贾和贪官污吏那样被主流世界湮灭掉。
老头子就这么胡乱地想着,思维又混沌不清了。
会议室里,孔元道一翻催人振奋的话,瞬间就把孔天引拉回到活生生的现实中来。
“我们无论如何也得争夺这笔石油生意,你们知道邵氏集团的势力不可低估……他们竟然向天通发动突然袭击,可是我们向来也不是畏首畏脚的人吧?……”
孔天引的心脏突然被重重地一击,那柄铁锤分明是狠狠地砸在了心脏的正中,砸得碎裂开来,像是瞬间就崩裂出殷红的血花来。
他的儿子已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向邵氏集团发起了进攻。这一轮进攻直捣邵氏集团的心脏,那里的主人是邵家。在孔天引看来,邵家当然不干他的事!问题是,邵家还有他的女儿,他辛苦一生试图保护起来的女儿怎么办哪?
孔天引突然觉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那一份分割家族财产的遗嘱完全写错了!他不应该给他的女儿分配那么多的财产,那无疑是分配给了邵家,分配给了他儿子的对手。也许巨额财产的分配会彻底摧毁他的女儿、他的儿子、他的生意帝国!
保护一个原本无心事商的人,是尽量让她拥有更少,而不是拥有更多。
这到底是怎么啦?他怎么那么麻痹大意哪?得赶紧想办法修订遗嘱!得赶紧想办法跟儿女们好好谈一谈,得设法排除新一轮的内耗——然后,他心脏里溅出的血花彻底地模糊了一切。
这辈子,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哪……?
产生这个想法的刹那间,老头子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这个伟大的战士、伟大的商人、伟大的投机家瞬间停止了呼吸。
两周以后,中国突然席卷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高传染疫情。
听说:有的商人捐了钱,有的商人赔了钱,有的商人赚了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