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洛杉矶沐浴在春天清新的空气中。丽兹酒店的灰白色建筑群格外地显眼,清晨的加州阳光和煦地撒在酒店的中央花园里。淡绿色装修的美式咖啡座里,客人并不算很多,因此就显得非常地清净。
孔天引悠闲地坐在咖啡座角落里的淡绿色餐桌旁,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后背上。餐桌上放着一杯巴西“桑特斯”咖啡,旁边还有一杯添加了新鲜柠檬片的冰水。他已经吩咐秦正去仔细安排下午的活动了,自己却在耐心地琢磨一篇演说手稿。下去,他要去参加一个慈善基金的捐献,据说是援助在去年恐怖袭击中受害的妇女和儿童。
两天以前,孔天引才谈成了一桩大买卖,或者说为他即将接班的儿子谈成了那桩大买卖。
他秘密地推动着天通投资集团在美国上市的计划,为了让孔元道能够和美国资本家紧紧地捆绑起来,共同在未来几年中国资源性行业的生意中大肆投机、大发横财。在孔天引看来,中国新一轮的投机浪潮开始风起云涌了:中国已经吸引了全世界最多的外国资本,并且向全世界出口数额惊人的商品;中国逐渐地向外国资本家尤其是美国资本家,开放垄断数十年的生意;中国逐渐同意外国资本家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参与投机,并且逐渐开放了资源性行业的生意,像石油、钢铁、水务、天然气、电信、电力、铁路、矿山等等利润巨大的生意。
孔天引想得很清楚,他必须趁自己在生意场上还有余威,悄悄地为孔元道做好继承家业的准备。要知道:生意就是资源变现,暴利源于巨大变革。
生意的利益会诱惑投机家相聚相合,孔天引顺利地结识了洛杉矶财团。这家财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迅速崛起,逐渐放弃了农业和采矿业的生意,转而开始投资军火生意,并且孜孜不倦地为五角大楼提供战斗机、导弹、火箭等等,成了蜚声美国的军火制造商。眼下,这家西部财团正努力地和新崛起的东部财团抢夺美国攻打伊拉克的军火采购生意。
孔天引和洛杉矶财团的谈判还算顺畅,需要交割的利益谈得隐讳却让彼此满心欢喜。洛杉矶财团会扶持天通投资在美国上市,并且购买天通投资集团的股份。天通投资集团则承诺与洛杉矶财团携手,在中国西部大举投资资源性行业的生意。接下来,对方还简洁流畅地谈论了投资之道——“我们非常看好几笔生意:汉堡包、战斗机,还有中国!”
当然了,孔天引也当面奉承了对方的生意之道:说战争是世界上最大的生意,因此全世界的大富翁没有不做军火生意的;说未来天通的大生意肯定是移师中国西部,而且中国西部的大生意应该是军火和娱乐;说中国的军火生意必须对民间商人开放,那样才会诞生像美国那样的商贾权贵……事实上,孔天引知道美国资本家的投机眼光远远超过了中国商人。
谈判结束以后,洛杉矶财团提出了不错的建议,建议他们未来的合作伙伴——天通投资集团参与洛杉矶财团的慈善基金捐款。几个月以前,美国突然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恐怖袭击,伊斯兰圣战组织使用人肉炸弹摧毁了纽约市的财富荣耀,许多生意人损失了巨额财富。所以,美国总统下令发动对伊拉克的战争,为美国资本家们创造新的赚钱的机会。
眼下,如果天通投资集团乘机参加慈善基金捐款,很容易在感性的美国民众心里树立口碑,为天通投资集团的上市计划锦上添花,或者就当作是为可怜的受伤人流下几滴鳄鱼泪罢了。毕竟,慈善从来都不是消耗财富而是巨额投资,也必然会有巨额利润。
慈善活动是在靠近海边的市内公园里举行,一大片开阔的绿油油的大草坪和雨后湛蓝的天空相得益彰,草坪远处的椭圆形演讲台设在像遮阳伞那样的棕榈树下,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绿草气息和淡淡的花香。
客人们聚集在一处,却并不拥挤,有的女士还撑起了漂亮的遮阳伞,男人们则有的戴上了浅色墨镜。慈善活动被洛杉矶财团策划得非常做秀而且煽情,还专门邀请了好莱坞最新的性感女演员出场,许多客人前来捧场就是专门为了目睹女演员诱惑全美国的大屁股和棕红色的皮肤。他们还专门邀请了迪斯尼乐园的小朋友,在演讲台上扮演时下最流行的魔法师。
坦白地说吧,孔天引并不乐意参加这种公开场合的做秀活动。
可是,为了接班人的伟大生意,孔天引又能有什么办法哪?他并没有刻意地换上西装革履,而是穿着淡蓝色的休闲衬衫配上浅棕色的休闲长裤,儒雅地站在椭圆形的演讲台上开始一场虚伪的演说。好在前面已经有几位商人先后高谈阔论了,场下的客人们也都兴致昂然。
孔天引尽量按照美国式的演说风格,先是谈了谈早期洛杉矶的印第安牧民、西班牙和墨西哥殖民者、西部移民浪潮、南太平洋铁路、巴拿马运河、好莱坞电影……又谈了谈洛杉矶闻名于世的女式时尚衣裳和运动服,谈了谈为何要避免汽车废气和工业烟尘把洛杉矶变成烟雾城。
最后,孔天引当然要谈谈勇敢的美国人民如何用坚定的毅力抵抗恐怖势力。总之,孔天引没有像许多中国名流在美国演说那样,高谈阔论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相反只是语气平和地赞扬了洛杉矶的历史和文化。
如此殚精竭虑地与美国投机家周旋了几番以后,天通投资集团在美国上市的计划就算敲定了。孔天引虽然身心疲惫却觉得舒心多了,至少为伟大的接班人扫清了生意帝国继续扩张的绊脚石。
谈完了这桩大买卖,孔天引就要塌实地处理深藏内心许多年的大买卖——彻底地瓦解天通集团的死对头华通集团,那才是阻挡孔元道的生意帝国向前扩张的顽固的绊脚石。
孔天引回到北城以后,就在天通俱乐部的书房里约见了孔元道。
他们还是像往常那样平等地、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摆着放了柠檬片的冰水和碳酸饮料。看上去,孔元道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也是那种儒雅而休闲的穿着、那种毫无进攻性的神色、那种深藏不露的巨大威慑力,还有那种讲假话、摆真理的安定自若。
孔天引靠在舒适松软的沙发靠垫上,习惯地摩挲着左手上的指环,先耐心地聆听着他的接班人谈谈最近的生意情况。
事实上,孔天引对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秦正已经及时地向他汇报了生意的所有细节。可是,孔天引往往还要故意听听孔元道的汇报。也许孔天引对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信赖,也许孔天引是故意考验他的儿子。
“政府仍然在鼓励进出口贸易,而且在贸易领域和东盟的国家来往紧密,说是要做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如果不是政治游戏的话,如果日本不在里面搅和,这对我们在广西的贸易生意再好不过啦!……股票市场还是很低迷,政府要取消国有股减持的计划,我们打算收购能源类行业国家股的方案,可能要暂告停止啦!……有人已经在收购航空公司或者飞机场,看起来没有赚钱,我们也没有必要再尝试了。”
孔元道慢条斯理地说着,向来都是报喜也报忧。孔天引皱皱眉头,气定神闲地问:
“地产市场的生意怎么哪?”
孔元道沉默了一会儿。这可是他亲自负责的生意呀,可是去年丢掉了南城地王的生意,被华通打得落花流水。北城的几个住宅生意虽然还算顺利,可是政府现在却不断地给地产商泼冷水,先是银行被迫紧紧地捂住了钱袋子,接着是掌握土地大权的政府机关要求全部的土地挂牌招标。换句话说吧,那些没有钱的愣头青、撑破胆的冒失鬼、狡猾心细的投机家都要统统滚蛋了。
“地产的生意还算顺利,不过他们颁布了该死的新法令,银行越来越小心了,土地越来越难买到了……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随便挪用些资金做个局就能拿到贷款,而且只要耐心地摆平政府关系,土地招标也没什么大碍。”
孔元道算是说得细致入微了,倘若不是面对父亲,才不会那么罗嗦得谈论生意呐!孔天引稍微挪了挪身体,拿起圆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冰水,又咂了咂嘴巴,似乎对接班人的回答比满意。
接下来,他要和孔元道谈一件真正的大事,也是长久的夙愿。
“我们谈谈重要的事情吧!天通投资集团不久以后就要到美国上市,我们会拿到一大笔美元,当然我们也得付出许多……天通在美国上市以后,我打算把天通的家业都交给你!我得好好休息啦。”
孔元道的内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是非常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怀疑、紧张、欢喜、激动、憧憬、渴望。但是,这些复杂的情绪丝毫也没有表现在孔元道的脸上。相反,他控制得不错,看上去也比较冷静,没有立刻答复什么,而是耐心地听父亲指示。
“所有的生意交给你以前,你得完成一门功课,而且要考出好成绩,必须考出好成绩!你得让我放心塌实……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孔元道望了望父亲的眼睛,看到深不可测的目光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孔元道当然知道父亲所说的那门功课是什么,而且已经提前做足了许多准备。显而易见,孔元道得先把华通彻底地清理掉,才能放心塌实地登上天通生意帝国的王位。华通不仅丝毫不搭理天通的任何情面,而且毁灭了天通的生意。利益和面子——生意场上最值钱的交际原则,华通都擅自破坏掉了,那还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哪?
或许是因为三年特种兵的残酷训练,孔元道对势均力敌的较量、鱼死网破的争夺、清剿瓦解的战斗非常感兴趣,这种兴趣甚至难以遏制地偶尔会显露出来,也可能是他还非常年轻的原因吧。因此,孔元道和对手较量的方式有点儿像跆拳道,有点儿像疾风骤雨,不像孔天引那样用太极拳,用和风细雨。
想到这里,孔元道同样冷静地望着父亲的眼睛,镇定自若地说:
“不管华通怎么看待我们,怎么打算未来,我们都要粉碎这块绊脚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搬走它!……它们撕破所有人的脸面,还试图毁灭所有人的生意,谁会喜欢这样的生意人哪?……我正在找它们的把柄!”
孔天引耐心地听着他伟大的接班人侃侃而谈,心里觉得孔元道是个有判断力的商人,虽然有些年轻气旺,倒也不是什么大麻烦,无非是处理事情的火候不会完全到位罢了,而且时间会慢慢改变他这个小毛病。何况,孔天引早就为孔元道造好了华通的把柄。
灾有灾理,祸有祸根。
一年前,孔天引就为华通埋下了灾难的祸根,而且足以让华通全军覆灭、财尽人亡。
帮助孔天引为华通埋下祸根的人就是杨武,十年前,杨武靠着官场上历练出来的欺诈算计的本领,把北海的土地倒腾给了王中,险些让王中命丧追债人的刀枪之下。随后,杨武揣着投机鬼的心态跑到了东欧,很快就混了个东欧的国籍,也是靠着同样的欺诈算计笼络了一小帮浙江皮包商,说是帮助他们向东欧贩运皮草,实际上却是子虚乌有的连环计,把那些造皮草的小商人骗得欲哭无泪。可是,那几笔空手道的大买卖却为杨武积累了一笔财富,正是那笔财富刺激了杨武,让他想干出更大的买卖。
杨武竟然想到了孔天引,在去年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拜访了天通。杨武先是满怀情谊地回忆了和王中的交情,又接着夸赞了天通的伟业,最后神秘兮兮地谈到了生意。杨武耐心地劝说孔天引做汽车生意,自己可以做中间人帮忙低价收购东欧的汽车工厂、生产线、技术专利甚至汽车工人,然后天通就能轻松地造出适合中国人的廉价汽车,而且赶上汽车生意的狂潮。
看来,杨武算是低估了孔天引。孔天引立刻就识破了杨武是要跟他玩耍空手道的生意,识破杨武的理由不在于汽车生意本身,而在于朴素的生意道理——暴利只会让善于欺骗的商人更加善于欺骗。
但是,孔天引并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喜惊于色。相反,他却是友好客套地鼓励杨武,让他耐心地把汽车生意谈个清楚彻底。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上帝安排的良机那样,孔天引觉得杨武就是上帝恩赐给他的礼物。他当然不会接受杨武的完美骗局,却甘心情愿地给杨武找了个下家——华通集团。
孔天引知道华通集团的物流基地是个明显的幌子,也是个空手道的生意游戏,既然苏云哲撒了个弥天大谎,就必须想尽办法寻找一笔新的生意把谎言的漏洞堵上,倘若那笔用来堵漏洞的新生意也是个弥天大谎的话,华通就可能崩塌了。杨武策划的那一桩试图死死地套牢孔天引的汽车生意,正好就是孔天引需要的弥天大谎。
因此,孔天引把华通遇到的麻烦简单地跟杨武透露一番,立刻就让杨武兴奋不已。临走的时候,杨武还是满脸遗憾地对孔天引说,期待着日后和天通有更大生意的合作。随后,秦正代替孔天引客套地陪伴杨武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杨武有意无意地(实际上却非常急切地)询问了关于华通的底细,秦正就同样有意无意地(实际上却是非常故意地)提供了许多线索。两个人萍水相逢,却相谈甚欢。
如今,就像孔天引预料得那样,苏云哲竟然真得上了杨武的圈套。
华通意在洗劫国有企业资产的物流基地,已经如火如荼地要改换成东方汽车城。一旦东方汽车城的贷款和股东资金被杨武悉数洗劫清空以后,所谓的汽车生意就无影无踪了。然后,国有企业就要破产倒闭,工人阶级就会群起愤慨,苏云哲面临的就是洗劫国有资产罪……接下来,周敬林、陈于福和所有参与交易的官员和生意人都要卷入旋涡。
这就是孔天引周密地、悄悄地为华通埋下的祸根,也就是孔元道要抓的把柄。但是,孔天引并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和操作内幕告诉孔元道,也许他会隐瞒住所有的人。孔天引只要暗示孔元道,华通的祸根在哪里就足够了。
孔天引随意地摊了摊双手,暗示地说:
“你知道,中国画总是有很多留白,西洋画却大多全是充满。这是因为中国人讲究含蓄,凡事喜欢藏着。这要分开来看,隐藏本来是要让人们不知晓,可是隐藏也迫使人们反复地琢磨。琢磨久了,也就可能露出马脚……华通就藏了很多事情,那些看上去很光彩的生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相信!”
孔元道低着头,认真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不敢有任何马虎,也不敢轻易地插话。
孔天引又喝了一口冰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当然了,许多中国生意人都喜欢隐藏和欺骗!……我可不是反驳他们,只是说我们要善于观察,利用这些幕后的隐瞒和欺骗,这就生意了!……事物起源于根基,毁灭于根基!”
说完这些话,孔天引停了下来,也许是想听听孔元道的看法。
孔元道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说:
“华通的根基是在那家国有企业,如果国有企业的危机加深了,最好是引起了中央政府的警觉,我们就可以出手了!是这样吗?爸爸?”
说这些话时,孔元道的目光里充满了迫切和焦灼,似乎是对最后的战争充满斗志。
孔天引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用鼓励的语气说:
“你说得很对,就这么办吧。……不过,要学会小心!”
于是,这两个默契的生意人,再次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孔元道离开父亲的书房以后,就立刻拨通秦正的电话。
现在,天通与华通的生死战斗终于打响了。
两月以后,苏云哲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烦躁地站在办公室的窗户下,望着外滩上那些百年老楼的顶层,那些老楼早就褪去了殖民者的租界色彩,可是留恋历史的富翁们还是不惜重金抬高了老楼的租金。苏云哲眺望着窗外,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曾经让他心潮澎湃,陆家嘴紧紧挨着的摩天大楼也曾经让他无比兴奋。他不择手段从天通集团手里抢来的“南城地王”,还将是未来南城最高的摩天大楼,也许是亚洲最高的摩天大楼。
可是,这一切就要铸就的辉煌也许得稍微放一放。因为,苏云哲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该死的狗杂种!”
苏云哲不禁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杨武,那个善于欺诈的生意人卷走了东方汽车城的巨额资金,然后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汽车城、生产线、廉价轿车、巨额利润……都消失不见了,苏云哲幻想悄悄地为自己洗上几笔钱的美梦也泡汤了。
眼下,苏云哲感到阵阵恐慌,担心那家国有企业的工人兄弟们可能按捺不住胸口的怒火,担心周敬林的愚蠢的脑袋阻挡不了国有企业破产,担心物流基地和汽车城洗劫国有资产案件会叫陈于福难以收场。当然了,苏云哲同样不敢立刻奏请猎豹基金,更不敢向猎豹基金寻求支援,那样会让巴仑特暴跳如雷。
在生意场上,苏云哲眼下迫切要做的事情就是“堵漏”,既然他已经打开了一个大漏洞,那么就需要堵住其它的小漏洞,也就是朴素的平衡之理。因此,苏云哲需要稳住周敬林,要让他像个抱着奶瓶的婴儿那样乖乖地听话,倘若周敬林撒手不干了,苏云哲就当真要陷入泥潭。
苏云哲打算让周敬林配合他暂时隐瞒汽车城的所有内幕,不能引发任何风波。然后,他会去美国想办法,要么是悄悄地寻找美国的投资人,把汽车城的土地转手卖掉,要么是绕给弯子让猎豹基金出面解决。
他心烦意乱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然后就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椅子上,等待周敬林赶过来和他协商麻烦。
不多时,周敬林神色匆匆地闯进了苏云哲的办公室。
周敬林的身体更加肥胖了,紫色的真丝衬衫胡乱地扎在高高的裤腰里,汗水似乎浸透了他的衬衫。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行事谨慎,而是把肥壮如山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沙发上,又焦躁地示意苏云哲递给他一杯水。
苏云哲站起来,走到柜子旁,从里面拿出了一瓶苏打水,递给了周敬林。周敬林粗鲁地接了过来,看也没看就咕咚地喝光了。
周敬林连续地喘了几口粗气,丝毫也没有耐心地问道:
“到底怎么样啦?工人们都在等着我们造汽车呐!政府也在等着呀!”
苏云哲缓缓地点燃了一棵雪茄烟,故意装作慢条斯理地说道:
“别那么慌张嘛!事情都会慢慢地解决,政府点头的事情有什么担心的哪?”
周敬林使劲地摇了摇像冬瓜一样的脑袋,满脸的不屑。
事到如今,周敬林越来越提心吊胆了,觉得自己似乎深深地陷入了别人布下的陷阱,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自己被关进了监狱。监狱是那种几十米深的地牢,阴暗潮湿的石头屋子里只能容下一个囚犯,围墙四周都是滚圆潮湿的石壁,唯一只有几十米的屋顶上开了个西瓜大小的“天洞”。他瘦弱得像一具干尸,眼巴巴地看着有人狰狞地笑着,从“天洞”往下抛掷棕黄色长毛的大耗子,有人朝地牢里撒尿,腥臊的尿液不停地灌进他的口腔里、鼻腔里、眼睛里,大耗子就疯狂地扑到他的脸上拼命地撕、扯、抓、咬、啃……他惊悚地从梦里醒来,忽地想到了前苏联的政治讽刺小说《1984》。
周敬林简直被那些连续不断的噩梦折磨得神经质了,如今看到苏云哲还是那么潇洒自如,不禁气从胸生。
“我不想再听你找借口啦!……你兜什么圈子哪?你在跟政府兜圈子!是吗?你这么弄下去,会丢掉我们的命的!”
苏云哲不禁冷笑了,放纵地吐出一大口浓浓的烟雾,仍然坐回到大椅子上,悠悠地说道:
“古巴雪茄烟为什么出色哪?除了古巴姑娘漂亮的大腿、纤细的手指以外,还因为古巴姑娘们沉得出气,耐心地摘烟叶、撕烟叶、掐烟丝、卷烟丝,然后同样耐心地在她们漂亮的大腿上卷出芳香四溢的哈瓦纳雪茄烟!……你要学会耐心!”
周敬林快要气疯了,觉得苏云哲目空一切地羞辱他,轻蔑地朝他的脸上撒尿。难道他想扔下这个烂摊子不管不问了吗?难道他想要悄悄地溜回到美利坚帝国去吗?
他满脸通红,不断地喝了几口苏打水,用肥胖的大手胡乱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暴躁地吼了起来:
“去你的哈瓦纳雪茄!去你的美国幽默吧!事情马上要败露了,工人们会把我碎尸万段,然后扔到大街上,我会死得比文革还要惨!你得赶紧想办法,赶紧把汽车城的麻烦解决掉,让他们见到生产线!”
苏云哲愤怒了,或者说已经忍耐他很久了。这个该死的胖子只会死乞白赖地向他索取,索取女人、金钱和该死的荣耀。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当面威吓他,而不是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听任吩咐。
苏云哲愤怒地取下了嘴巴上叼着的雪茄烟,又随意地扔进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然后狡黠地、充满威慑地对周敬林说:
“好啦!别在这里大声嚷嚷了!你的大嗓门真该去参加申奥代表团!……着急也没有用,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得记住:我们在一条船上!”
周敬林愕然地转过脸去,望着苏云哲,目光里充满了恐慌。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又无奈地低下头去,大口喘着粗气。
又过了一会儿,周敬林无奈地答应苏云哲,要尽力摆平工人们的焦躁情绪,并且把麻烦的责任推到无能的政府身上。
已经很长时间了,周敬林都不断地接到那个还是大学生的情人的电话,或许应该是骚扰,就像他在噩梦中遇到的大耗子的须毛磨蹭他的脸,一点儿也没有错,就是那种能让他产生巨大恐慌的骚扰。
周敬林感觉到恐慌的时候,也感觉到了疑惑——为什么这个小女人突然如此频繁地骚扰他哪?为什么小女人要乘着他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潭之中时骚扰他哪?小女人是不是受到幕后人的指使了哪?
坦白地说,眼下周敬林最迷恋的事物就是这个小女人了,倘若不是因为自己身陷困境而被搅得心慌意乱,他仍然会不断地和她狂欢的。
周敬林深深地迷恋上小女人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因为小女人的嫩嫩的体香(周敬林始终觉得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浑身臭了);二是因为小女人挺拔的屁股(像个巧夺天工的浑圆的白球);三是因为小女人颇像自己的女儿(这大约是恋女情结演变出来的变态心理吧)……周敬林如此迷恋的、还是聪慧的大学生的、像小绵羊那样乖巧的小女人,为什么现在频繁地、野蛮地、无趣地骚扰他哪?
管不了那么多啦!生意上的致命的麻烦早就让周敬林意志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圈套了,也许不止是一个人布下的圈套。
可是,他已经住上了奥地利风格的豪华别墅、已经品尝过成批的年轻女人、已经在别墅地板下藏匿了数百万元现金、已经走马观花地周游了各国、已经让智力低浅的女儿到英国牛津大学读书……命运可真是公正呀,阴阳也总是始终平衡,这些享受却也可能是断送他所有前程、性命、荣耀的祸根。
已经是傍晚了,他紧张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慌地盯着高清晰的电视屏幕,心思飞得无限远。他那在英国留学的乖女儿,很洋派地搂着他的肩膀,亲昵地扯着他的大手,跟他谈论戴安娜之死的最新进展、牛津大学的神学起源、徐志摩与康桥的河流、牛顿晚期的神学造诣、不爱洗澡的英国男人……他符合地听着、笑着、点头、抽烟。
他的妻子在忙乎合家团聚的饭菜,就像往常那样耐心地支持他,甚至帮助他研究行贿的技艺和受贿的艺术,简直像许多贪污腐败官员的“贤内助”那样孜孜不倦。
谁又能说他的生活不幸福哪?他的女儿在牛津大学读书,足以羡煞崇洋媚外的南城邻居;他的妻子不用忍受任何人的白眼,专心在家里养花种草、打理财政;他的儿子靠着他的眷顾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并且也是个踌躇满志的老板;他还打算尽早地能抱上小孙子……忘掉那些该死的烦恼吧!回到现实的幸福生活中来吧!他在心里反复地提醒自己。
女儿推了推他,满脸地兴奋。
“你看看电视呀!那个台湾文化界的女官员和男人偷情,被人偷拍下来了,比伊拉克战争的新闻还热闹呐!……性解放有什么不好哪?说不好许多官员都想和她上床呐!她还要出唱片、拍写真、演三级片,人家床上功夫好嘛!”
妻子在厨房里烹饪,远远地责怪女儿。
“疯丫头!什么床上功夫好呀!她就是贱人嘛,古时候要凌迟处死的!……高科技发达了,什么都能拍下来,吃腥的男人都得小心啦!”
周敬林揪心地慌乱,呆呆地盯着电视里对着镜头如泣如诉的女人。
“你们……解放啦?说什么呀?……真要解放啦?”
女儿顿时噘嘴巴、扭屁股、捶拳头,满脸不屑地死瞪着他。
妻子端上了饭菜,兴奋地催促他们晚餐。
然而,不幸总是要在人们最盼望幸福的时候来临,这就是生活的残酷。
他的电话响了,于是故作镇静地接听了,传来那个小女人的凄惨的哭泣。
她说自己失恋了,因此必须马上见到他,而且需要一笔钱,要去南城旅游购物(旅游、购物、男人的谎言总是能刺激女人的雌性兴奋激素,继而让她们忘掉一切)。这个电话让他害怕极了,倘若多喝两杯水肯定就会尿湿裤子,可是他很快保持了镇静。他必须要答应下来,否则小女人会让他一夜不安生的!
小小的蛀虫也能毁掉大船,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任何麻烦呀!他的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然后,他就找了很自然的生意上的借口,赶紧逃脱了家门。
他亲自开着车子,飞快地赶到了别墅。那个娇小的小女人在门口徘徊着,泪水涟涟,焦灼地等待着他。看到他从车子里走出来,她立刻飞蛾一般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完全稚嫩的哭声竟然更让他心惊肉跳。她紧紧地搂住他,像搂着父亲的脖子那样搂住他(也许更有欺骗性一些,谁知道哪?)眼泪很快就浸透了他的阿玛尼衬衫。
他实在是烦乱不堪,却只能装作心疼的样子,把她的脸捧在手掌里,然后哄着她进了别墅里。他本来想直白地跟她谈谈不要再骚扰他,或者干脆把钱给她,让她立刻走人。小女人被他拢着细腰,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一直不停地啜泣着,一直把眼泪、鼻涕、辛酸往他的阿玛尼衬衫上擦。
走到二楼的卧室里,小女人疯癫地剥光了衣服,躺到大床上,拽着他压到自己柔软、嫩白、滑溜的身子上。然后,她哭着恳求他,要他立刻霸占她的身体。
周敬林简直就要疯掉了,气血滚滚上涌。正是这股突然涌起的疯狂混合着恐惧和矛盾,他完成了第五十次占有她的使命。之后,她喝光了两大杯红酒,就光溜溜地仰躺在地板上,抖动着小肩膀,抽泣着说:
“他欺骗了我,把我赚的钱全给了别的女人!……他怎么能做那种事情呢?他欺骗了我!”
周敬林长长地叹着粗气,无奈地问:
“谁呀?他做什么了啦?”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小拳头使劲地捶打着地板。
“鸭子!他是个鸭子!……就是我的恋人!”
周敬林并不知道——什么是“鸭子”?到底是什么生意?利润高不高?
管它呢?小女人开价是五十万元,真让周敬林吓了一跳——小小一个大学生怎么那么大的口气哪?但是,周敬林还是无奈地答应了她——莫让小蛀虫毁掉大买卖!
她打算在这里过夜,渐渐地熟睡了。
周敬林悄悄地翻开了她的红色普拉达手提包,翻出了跑车钥匙、护舒宝、洁尔阴、杜雷丝、博士伦、克里斯汀、MP3、隆胸卡、牡丹卡、小灵通……这就是新世纪的中国女大学生了!
让周敬林险些跌倒在地板上的发现,是皮包里藏着的十几张数码打印照片、针孔摄像机、录音卡带、录像卡带……显而易见,所有的高科技产品都真实地记录了他的艳情史,足足可以卖给美国“私影”公司,或者委托丁度?巴拉斯原版剪辑成畅销全球的A级别电影。
真是五雷轰顶呀!真是摇摇欲坠呀!真是悲痛欲绝呀!——她什么时候偷偷地拍摄的?她到底是怎么拍摄的?她到底在哪里弄到这些高科技产品的?可是,死抱着这些愚蠢的问题又有什么用哪?
他已经被牢牢地抓住了把柄——这个利器是中国泱泱五千年来,人斗的最基本手段了。他却落下了这么多把柄!他几年前的政治生涯真算是白混了!可是,哪个政客又没有被抓住把柄的历史呢?
周敬林彻底崩溃了、服输了、绝望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三楼的小书房里,瘫软如泥地坐在了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泪水,牙齿咬得铮铮地响,嘴角也咬出了鲜血。他无力地挪到了书柜旁,拉开了抽屉,拿出亮闪闪的工具刀。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靠着床的墙壁前,轻轻地撕下了墙壁上贴着的淡银色壁纸。然后,他用工具刀拧下了墙壁薄薄的铝合金板上的细螺丝,轻轻地卸下了薄板。墙壁里竟然是空心的,隔着几层防湿塑料薄膜,中间散落地搁置了许多干燥剂药袋,里面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厚厚的粉红色人民币、墨绿色美钞、淡棕色港钞、浅黄色欧钞,势如坚不可摧的万里长城。
周敬林傻傻地注视着金钱铸就的万里长城,突然间就明白了——聚敛巨大财富和失去巨大财富,竟然是同样的快感!分毫无差!
他傻傻地笑着,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高档苏格兰威士忌,不紧不慢地打开了瓶塞,又从小抽屉里取了一袋白色粉末,缓缓地倒入了酒瓶里,满意地、均匀地摇晃了几下,又把瓶盖重新塞好。
他完全地平静了、坦然了、放松了、幸福了,就像是找到了人生的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不断地寻找路,人们痛苦是因为找不到路,人们幸福是因为找到了路。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路,并且因此感觉到幸福。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轻轻地把酒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然后又脱掉了所有的衣服。他轻轻地把小女人唤醒,说是想和她聊聊天。小女人睡得正香,很不愿搭理他。
“乖乖地,喝杯酒吧?陪我聊聊天吧,陪‘爸爸’聊天吧?”
他轻声地央求她,并没有要刻意强迫她。
她无力地、勉强地坐起身来,看着他微笑地打开瓶塞,然后倒出了两小杯酒,又加了几小块冰块进去。她伸了伸柔软的懒腰,打了个香香的哈欠,无奈地把酒接了过去,尤其喜欢他说“爸爸”这两个字眼。
现在,在她看来,他真像是慈祥的父亲。
他们对视着、微笑着,举杯共饮……
孔元道冷冷地盯着十米远的靶子,手里紧紧地握着黑色的射击手枪,啪得一声,子弹打在了九环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裤子兜里掏出洁白色的纯棉手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然后,他把枪放到了旁边的托盘里,转过脸来对站在旁边多时的秦正说:
“赶不上新疆的战友啦!算了,我们谈谈事情吧!”
秦正礼貌地点头应诺,跟在孔元道身后。
他们走出了天通俱乐部射击馆,来到了隔壁不远处的咖啡吧里,面对面地坐下了。漂亮的印度姑娘走过来,把咖啡单递给他们,恭敬地站在旁边听候吩咐。他们随意地点了两杯不加糖的墨西哥咖啡。
这次会谈可真是该放松心情了,天通在和华通的较量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就像孔天引对孔元道暗示的那样,华通的祸根——那家由轧棉机厂转成物流基地,又转成汽车城的国有企业彻底事发了。这就像引爆在日本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彻底得要预示着战争即将结束了。
即便是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秦正照样还是满脸严肃地说:
“周敬林的自杀已经引起了轰动,李世杰透露说政府内部也要紧急部署,调查东方汽车城案件,而且李世杰向来是站在我们的队伍里!……只是没有想到,周敬林把那个女人也毒死了!”
事实上,秦正很清楚周敬林的死就是孔天引过去常说的那种“脱线”,就是统一战线里的重要伙伴突然擅自惹出事端,而且这种事端丝毫不顾及其他伙伴的生死,也不顾及整个统一战线的生死。因此,周敬林的自杀会迅速牵连到华通,牵连到苏云哲,并且很有可能把他们统统置于死地。秦正只是觉得他们安插在周敬林身边的女大学生,竟然也被牺牲掉了。
孔元道撇撇嘴巴,似乎丝毫也不关心女大学生的死亡,而只是关心如何接着把华通消灭干净。自从孔天引决定要把家业全部委托给他的时候,这个年轻生意人就越来越自信了,越来越迫切地需要消灭华通了(因此他又不断地喜欢了射击运动),因为只有打赢了这场战争,才能顺利地从孔天引手里接过来天通的家业。孔天引爱子心切,一手帮助孔元道设下了完美的圈套,让苏云哲落入杨武的陷阱。孔元道也不示弱,立刻领悟了父亲的旨意,敏感地抓住了周敬林的弱点,频繁地利用女大学生打击周敬林,直至让他彻底崩溃。如今看来,初步的计划顺利地实现了。
如今,孔元道迫切要做的事情就是接连出手,也是遵循了生意场上与对手较量的朴素真理——好处要慢慢地给,坏处要一次给清。
孔元道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苦咖啡,目光冷竣的望着秦正,语气严厉地说:
“我们要努力,让更多的人重新认识华通,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因为华通再也靠不住了。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秦正思索片刻,明白了孔元道是要他去说服丘亿亭——让那个只对金钱和男人的身体倍感兴趣的女主编,乖乖地把华通揭个底朝天。当然了,秦正也只能想到一步了。
虽然猜出了孔元道的意思,秦正还是犹豫地问道:
“您是说,我们需要丘亿亭帮忙?她的确是掌握了华通太多的秘密!不过,她愿意背叛华通吗?”
孔元道不禁轻蔑地笑了笑,噘噘嘴巴,又扬了扬手,用不屑的语气说道:
“这可不是背叛,生意场上哪里有背叛哪?都是交易嘛!都纯粹是个人问题!”
秦正尴尬地低下头,乘机喝了几口咖啡,避开了孔元道的目光。这个时候,秦正才觉得孔元道越来越酷似孔天引了:是那种自私而冷酷的人,是那种生意至上主义者,是那种靠生意利益分配所有关系的人。也许,秦正压根儿也猜不清楚孔天引。
孔元道没有等待秦正做出进一步的判断,接着又说:
“你是知道的,每天叫喊着追求公正的是媒体,而世界上最不公正的也是媒体。伍德·沃德对里根总统来说就是公正,而对尼克松总统来说就是不公正!——利益到位了,一切就到位了!”
秦正驯服地点了点头,表示极其赞同孔元道的说法。秦正当然知道丘亿亭是个见风使舵的女人,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只要把华通面临的困境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翻,肯定能让丘亿亭立刻兵变。另外,秦正也自认为摸透了丘亿亭的性情,否则他也无法顺利地安排杨武接近丘亿亭并且取得信赖。
想到这里,秦正就赶紧信誓旦旦地说:
“我会处理好的,相信她能把事情闹翻天!”
孔元道突然阴险地笑了一下,低着头凝望着桌子上的青瓷的咖啡杯。然后,他却用非常平淡的语气吩咐道:
“南城地王的事情也别忘了,华通从大商的贷款都洗到哪里去了哪?华通还拖欠多少工程款哪?政府换了新总理,据说他最头疼的就是农民闹起事端,尤其在那些在建筑工地上辛苦多年,却分文不取的农民工人!……随便想个办法,民工们就会聚集到南城地王闹事!华通的贷款内幕早晚是要被戳穿的!……您觉得哪?律师?”
秦正尴尬地笑了笑,猜测孔元道刻意称他律师,是希望他处理这两件事情的时候不要有任何纰漏,而且既要在法律上给华通致命的打击,又要保证在法律上丝毫不能牵连到天通。想到这里,秦正笑着说:
“我们是最公正的生意人了!法律也是这样!您就放心吧?”
孔元道温和地笑了,扬了扬手,示意服务生拿来两杯香槟酒。
就应当这样子,他们不能再围绕这些细节问题纠察不休了,不然简直就是对他们的智慧的羞辱。两个人都端着瘦高的香槟杯,酒也斟得满满的,相视而笑地干掉了。
这个夏天的郊外的夜晚真是迷人极了,凉风习习,繁星满天,远处的草坪里还偶尔有小虫子在吱吱地叫。
丘亿亭比这个夜晚的星星还要迷人,穿得简直就像苏格兰皇家妓女那样雍容华贵,却又不失年轻人的气息。她穿着淡紫色的薄纱晚装,挑逗式地裸露出洁白又光滑的肩膀,乳房也挑逗式地露出半弧形,大肉蛋一般地浑圆的大屁股裹在纱裙里。
事实上,她并没有穿内裤,就像当晚很多富裕的女人那样,也都是没有穿内裤或者胸罩。最近,这种不穿袜子、不穿内衣的“裸露癖”在富人聚会上很是流行,据说象征着极度的自信和不在乎一切。
她在郊外的乡村俱乐部举办了晚间沙龙,没有人知道费用是天通绕了好几个弯子赞助的。丘亿亭为了庆祝自己的新书出版才举办了这个沙龙,而且这也不是普通的书,是完整地揭露了华通黑幕的报告文学。真是幸运,这本书正好赶上了政府惩治腐败的典型时期,所幸没有被禁。
她的新书出版还不足半个月,就已经让她成为更知名的人物了,报纸说她是勇敢的新闻斗士,杂志说她是不屈不挠的自由主义者,电视台说她勇敢地捍卫党的反腐倡廉的光辉事业,电影公司打算找个二流编剧把她的故事改编成一部记录电影……
总之,她的虚荣心再次膨胀起来。
她鄙视那些迅速崛起的“用下体写作”的女作家,尤其讨厌其中两个女作家:其中一个是东部城市的女人,总是喜欢用“我的下面湿了”刺激读者阅读;另外一个是南方城市的女人,更加离谱地把自己五年来的百余次性生活,悉数兜了个低朝天,并且喜欢用“干”这个字眼,惹得全国男人开始谨防被枕边的情人暗算。不过,后面那个女人的书籍由于号召“全国女人自由做爱”而遭遇禁版。
无论如何,丘亿亭在中国的生意年代获得了伟大成就。
现在,她心满意足地招呼所有的客人纷纷散去以后,自己也悠闲地架着跑车赶回自己的别墅里。她的别墅距离这个乡村俱乐部并不算远,开车绕上新修建的五环高速公路,只需要二十分钟时间。她舒心地打开了车窗,让凉爽的夜风吹在脸上,吹在头发上,吹在乳房上,吹在痒痒的小心坎上……
她的心情还不错,甜蜜地想着家里那个乖乖地等候她的小男生。那个小男生还在孜孜不倦地读大学,无非也是想赚些和年轻女学生上床或者打日本版本的电子游戏的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包养这个小男生一段时间,可能是口味换得太频繁了,就转移到了校园里吧。她必须不断地变换口味,就像吃饭那样——越是常常吃得富贵之人,反而倒越是显得嘴馋。她甜蜜地想着,想着那个小男生已经坐在浴缸里了,等候着为她做胸部推拿。
风还是比较凉爽,她的脑袋却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因为过于幸福了吧。我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啦!——她这么得意地想着,自己的兰博基尼跑车突然插进了一辆庞大得像一堵厚墙的重型卡车底下……世界瞬间强烈震动了一下。这是纯粹的意外吗?或者是有人陷害吗?又是谁要陷害她哪?
她就这样在疑问中和幸福中静悄悄地死去了,胸腔里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白皙的脸庞。
孔元道和李世杰约在了南城郊外的高尔球场,是那种有森林、野花、湖泊、草地、飞鸟的高尔夫球场。
这些年来,中国的商贾们似乎都迷恋了高尔夫球,倒未必是因为诚恳地喜欢这项运动,而是因为它成了时髦的潮流,既不是非常奢侈又显得光明磊落。为了掏空商贾们的钱包,一夜之间中国似乎所有的城市都要建高尔夫球场,在森林里、高山上、湖泊边、别墅区、公园里、市区内、高楼顶,都建了高尔夫球场。商贾们靠高尔夫球场谈生意、讨情人、做面子、求财路,官员们靠高尔夫球场换政绩、圈土地、洗黑钱、泡女人。
更有钱的商贾们还专门赶到美国去,到最有名的圆石滩高尔夫球场打一场球,或者拐弯抹角地和老虎·伍滋合拍一张照片。
不管怎么样,孔元道还是和贾官约在了高尔夫球场,倒不是因为孔元道喜欢(他讨厌这种哗众取宠又俗不可耐的运动),而是因为李世杰上了隐(也是因为看到上流社会推崇高尔夫,才强作努力地加入进来)。
两个老伙伴见面的原因也不是为了打球,而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消灭华通,这桩交易既事关李世杰的仕途,又事关孔元道的生意。孔元道需要借助李世杰的手乘机铲除华通,而李世杰需要借助华通案件铲除陈于福。
当然了,如果想要获得李世杰的支持,孔元道也得付出许多。
孔元道还深深地记住父亲说过的那句话——当你想让一个人帮助你,你就必须让他觉得,他会获得比你更多的利益。
两个人的默契早就没有大碍了,谈话也像亲密的朋友那样单刀之入。
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不算复杂,天通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进攻华通并且掌握足够的证据。这些证据都会被隐秘地通报给李世杰,并且由李世杰根据需要处理和利用。另外,天通自然也会设法在媒体上大肆发动攻击,直到华通案水落石出、全盘崩塌。
当然了,华通案清查的重点首先在诈骗巨额贷款和洗劫国有资产两项罪名上,甚至还包括周敬林自杀事件,还有丘亿亭不明真相的死亡事故,甚至还可以牵连到破坏国有企业改革大局、影响安定团结大好局面、卖国求荣的可耻行径等等遗臭千古的罪名。因此,孔元道和李世杰不仅需要华通彻底覆灭,而且需要大商银行的行长白建刚,和死死压住李世杰的陈于福也要统统崩塌完蛋。
两个人的意见是基本统一的,并且对事情的推动也是步调有序的,因而一切都按照预期的构想向前猛烈推动了。
两个月以后,劈头盖脸的打击让苏云哲惊慌失措。
当周敬林自杀引发国有企业动荡的时候,苏云哲觉得自己还可以控制局面,至少还有陈于福在背后支撑着。当丘亿亭爆出华通内幕又紧着死于“意外交通”的时候,苏云哲才感觉到阵阵惶恐,可是陈于福却频频找借口退避三舍了。当华通在北城的天堂夜总会被彻底清查的时候,苏云哲才预料带华通的生意可能全盘皆输了。
后来,他胆战心惊地向猎豹基金寻求帮助的时候(也许他有些后悔不该向猎豹基金隐瞒那么多事情,否则不会出那么大的差错),却惊讶地发现猎豹基金无影无踪了,旧金山的办公室无影无踪了,华通在凯曼岛上的注册登记也已经注消了。
他气急败坏地跟巴仑特打电话,可是所有的电话全部都消失了。当然了,苏云哲怎么也想不到巴仑特已经突然死去了,而且更想不到巴仑特是突然遭遇了奇怪的爆炸,或许是因为电、或许是因为油、或许是因为气,或许是遭人暗算,总之巴仑特是活活地被烧死在突然爆炸的小别墅里,尸首全然化为灰烬。
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啦?
苏云哲怎么也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竟然找不到根了,迷茫和恐慌让这个年轻的生意人感觉到痛苦和错乱。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骗局之中,也不知道猎豹为什么要把他拖入骗局,更不知道是谁挖苦心思地操纵了这场骗局。
然后,他准备立刻启程去美国查个清楚,就被通告限制出境了,理由是华通集团被全面清查。苏云哲彻底绝望了,心里想倘若不是华通案件牵扯到太多的高层官员,也许自己就被立刻逮捕归案了。
已经是傍晚了,他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前额,消沉而且麻木地躺在大转椅上。他穿着“川久宝玲”的褐色西装,立体而且不对称的剪裁蕴涵着东方的禅机和睿智,看上去还有些东方哲学的典雅和沉郁。
夕阳穿过百叶窗的隔栅,照耀在他右侧的脸上。
这张脸庞可真是削瘦,像玩命的摇滚明星那样的削瘦,像玩命的瘾君子那样的削瘦,像玩命的嫖客那样的削瘦。削瘦可不是好事情,会让人联想到肮脏的东西,也可能联想到隐藏的东西,也可能联想到气喘吁吁的惨败……这可真像是苏云哲倍受煎熬的现状呀!
就在几分钟以前,他给洛杉矶的母亲通了电话,知道母亲的身体还是不太好。他赶紧撒谎说自己的生意和生活都很顺利,然后就不再谈自己的事情了,而是胡言乱语地和母亲聊了聊自己对爱情的想法,告诉母亲说他还是想娶个中国姑娘。母亲在电话那端愉快地笑了,笑得让他觉得拥有了世上的全部幸福。
通完了电话,他就呆呆地躺在椅子上,紧闭着双眼。他先是想到了斯坦福大学的校园和自己的毕业典礼,然后想到了母亲的二层小别墅和小花园,又想到了旧金山淘金浪潮和因疯狂死去的生意人,想到了前苏联剿灭叛党的心理医生,想到了大清朝监狱里的酷吏……然后,他想到了生意——巨大的生意——迅速地就冒出一身冷汗。一把巨大的钢钳突然伸入他的腹腔内,锋利的钢钩子猛地挂在了他的心脏上,夹着、扯着、扭着、拽着……让他感觉到肠胃翻腾,直想呕吐。
他的嘴角挂着桀骜不驯又自嘲的冷笑,想把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转移到性腺上、生殖器上,然后就决定去找个中国姑娘发泄掉。坦白地说,他至今为止从来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的身体,也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会不会比生意更让人冒出冷汗。
他随意地整了整西服,就出门了。
街道两旁的餐馆里、酒吧里、咖啡吧里都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到处插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人们纷纷地走出家门,到街头上庆祝北城成功地申请到了几年以后的奥运会。无数的生意人更应该狂欢了,奥运会又将是一翻暴利的生意人和贪婪的政客之间的大博弈了。不过,苏云哲学也许赶不上这些大生意了,也许还能赶上。
中国的生意场,谁能说得准哪?
转悠了一大圈,苏云哲故意去了那家刚开张的夜总会,而且那家夜总会口口声声说要取代华通经营的天堂夜总会,因为天堂夜总会已经被关闭清剿。
老鸨根本不认识苏云哲,却给他点了一个二十岁的雏妓。女孩子的穿着竟然全部模仿天堂夜总会,也是短短的薄纱裙,一切都若隐若现又不够裸露。
她就腼腆地笑着,害羞地低着头,坐在他的大腿上,顽皮地扭动着浑圆的屁股。
他竟然有些瞠目结舌,丝毫也没有任何兴奋的反映,怎么也比不上“生意”带给他的复杂的刺激。他厌恶地把她推开了,只顾低着头喝酒。
足足有两个小时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喝酒、思索,她乖乖地坐在旁边,心里默默地盘算着最简单的算术——金钱等于时间的和,或者是时间就是金钱。
他突然烦躁地扔掉了手里的酒杯,呵斥她站在他面前来,粗鲁地扯下她的短裙,用小拇指拉着她的乳白色弹性的小内裤,轻蔑地玩弄着内裤上的蝴蝶结。
他的眼睛盯着蝴蝶结,麻木地问道:
“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内裤最美丽吗?”
她先是恐慌不已,继而放纵地笑着说:
“我穿的内裤就是最美丽的!”
她觉得很骄傲,以为自己肯定回答了最佳答案,然后他就不敢小瞧她了,以为她是顽固的没有学养的妓女。事实上,她是外国语大学的高材生,并且对肖邦的音乐有所研究。
听完了她的回答,苏云哲粗鲁地猛地拉扯了她的内裤,又突然地放开手,内裤的松紧带啪得一声打在了她的小腹上。
然后,他轻蔑地说道:
“让男人最想脱下来的内裤,就是最美的女人内裤!”
女人恐慌了,却依然咯咯地笑,心里想今晚的生意还是合算的,赚了钱又学了知识。
苏云哲什么也没有做,偏给了她大把的钱。然后,他就悻悻地离开了。
次日凌晨,他在寓所里被拘捕归案,丝毫也没有反抗。
听到苏云哲被逮捕的消息以后,白建刚似乎也就预料到自己会陷入贷款危机之中。
可是,白建刚实在太自信了,因为他固若金汤的政治后台足以让他那么自信,否则他也不能从瘪三的角色混迹到大商银行的行长宝座上。就凭着他自由出入中南海的车牌号码,凭着他掌中宝里录入的电话号码,哪个小脑过剩的家伙愿意轻易地动他一根指头哪?
可是,白建刚忽略了朴素的道理:任何商业力量,在政治游戏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打遍了掌中宝里存储的全部电话号码,开着特殊车牌的轿车在北城的隐秘地带穿梭许多趟,可是最终也收获甚微。他还有许多远大理想都没有实现呐!比如为他的儿子在美国买一座楼,为他的家乡修一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道路,与他爱慕已久的法国女演员上一次床等等……这么多伟大事业都还没有实现呐!他就被关入大牢了。
数月以后,寒风凛冽,大雪肆虐。
互联网上流传了好几件事情:陈于福被“双规”了,仍然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白建刚被投入大牢,只是由于后台力量的博弈,避免了死刑;苏云哲被投入大牢,刑期只有短短的五年;诈骗国有资产的杨武被海外通缉,后又传闻在东欧被谋杀而死于非命……官员们看了报纸,直骂一群笨蛋;商人们看了报纸,轻蔑地一笑;坊间看了报纸,忿忿地说数年以后牢狱里的人又是几条好汉。
有人痛苦必然有人欢笑。李世杰却仕途荣升,取代了陈于福。
洛杉矶没有下雪,倒是飘了几天的大雨,如今雨过天晴。
林禾别墅的小院子里还有些冬季的鲜花,雍懒地徜徉在和煦的下午的阳光里,与被雨水冲刷一新的暗红色的屋顶非常地协调。整个小院子和别墅里面都安静极了,丝毫也没有浮躁和不安。
二楼的卧室里也是非常安静。林禾平静得靠在床头的松软舒适的垫子上,身上还盖着乳白色的薄薄的棉被,目光温和地望着床边的沙发上坐着的孔则同。他们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编的茶几,也是乳白色的,上面放着刚刚煮好的中药。
他安静地守护着她的旁边,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们并不怎么说话,他只是帮她做饭、煮咖啡、沏茶、熬药、照料鲜花,也陪着她说话、安静、思索、回忆、痛楚,偶尔也耐心地听她发脾气。她习惯了这一切,也并不觉得感激,只是像平常的生活那样,实实在在地摆在她的眼前,也许不必在意有没有滋润心田。
现在,林禾遇到了一桩麻烦事。
几天以前,她跟苏云哲通了电话,可是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联系不到苏云哲了。她起初当然没有想得太多,猜想他应该是忙于生意。这两天,她仍然找不到苏云哲,而且他的寓所里的电话和手提电话全部都停机了。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可是向来都充分地相信他,因而从来也没有想过干涉他。可是,这一次她开始担忧起来,非常害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所以,她还是请求孔则同帮他查清楚,虽然每次跟孔则同提到苏云哲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从来都没有主动地提起过苏云哲的身世,而且都装作不知道苏云哲到底是谁的儿子。林禾猜测孔则同应该坚信苏云哲是他的骨肉,所以他才帮助他安排工作,并且偶尔还当着她的面挂念苏云哲。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孔则同帮助她尽快联络到苏云哲。
孔则同刚刚从旧金山回来,也是受林禾的委托去查查孔则同的消息。
可是,林禾好像病得不轻,声音有些脆弱。她凝望着孔则同,声音还是有些迫切地问道:
“你去旧金山,见到那些老朋友了吗?云哲……还是没有消息吗?”
孔则同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痛楚,迅速地避开了林禾的目光,麻木地望着窗外。
林禾的心猛地揪紧了,焦灼地望着孔则同,发现他的脸色沉默而且僵硬。她在心里拼命地祷告着,又谨小慎微地问道:
“云哲,是不是出事了?……”
孔则同烦躁地站了起来,摸了摸上衣的衣兜,似乎要找烟,却没有摸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痛楚地凝望着窗外的山林,并没有说话,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林禾立刻感觉到一阵眩晕,努力地扶着床沿,坐直了身体,无奈地、央求地问道: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呀?”
孔则同缓慢地走到了沙发旁,又沉重地坐了下来,深深得埋着头,痛苦地说道:
“云哲入狱了!”
卧室里的空气迅速地冷凝起来,死一般地沉寂。
林禾怔怔地望着孔则同,泪水夺眶而出。
孔则同缓缓地抬起头来,递给她几张纸巾。
林禾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望着窗外,任由泪水流下来。事情怎么会这样哪?她几乎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祷告,求乞上帝保佑他的儿子在中国能够平平安安,几乎每天都为儿子取得的成就而感觉到满足和幸福。她满腹地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是个自私的母亲,丝毫也没有照顾到自己的儿子。她就这么怨恨着自己,忍受着刀绞般的痛楚。
孔则同束手无策,神色麻木地坐在沙发上,并没有安慰林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沉默了很久,孔则同才缓缓地说:
“不是什么大罪……判了五年!事情总会过去的!”
林禾的目光有些呆滞了,凝望着窗外,声音沙哑地问道:
“云哲犯了什么罪?……你说呀,他犯了什么罪?”
孔则同也显得疲惫不堪,面容瞬间就憔悴了许多。他抬起头来,无奈地望着林禾两鬓的白发。时间真是不饶人呀,他们都有了花白的头发。他沉默了好久,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
又过了一会儿,孔则同才无力地说道:
“应该不是大罪,好像是贿赂吧……中国全变了,我也不大清楚。你别再担心了!”
林禾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有些气喘吁吁。
孔则同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有些慌乱地问道:
“你没事吧?要么……我去熬些药来?”
林禾痛楚地摇了摇头,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了。
她又能如何哪?几十年没有去过中国,她又能了解什么哪?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也许根本不能再乘坐飞机了。她牵挂了一辈子的儿子忍受牢狱之苦,而她却毫无办法,甚至也不能望他一眼。更让她感觉到痛楚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了。
她的脑袋要麻木了,也许只有仁慈的上帝能够聆听她的忏悔了,也许只有仁慈的上帝才能够真正救赎她的儿子了。
“去玛利亚大教堂吧?……现在就去吧……恳求仁慈的上帝宽恕我,宽恕我的儿子!”
孔则同面色麻木地低着头,憔悴而且非常痛苦,坐在床边,并没有动弹。
林禾努力地挪了挪身子,用近乎央求的语气恳求道:
“恳求你!去玛利亚大教堂吧?上帝会拯救云哲的!”
孔则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面色诚恳地对林禾点了点头。
然后,他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林禾的别墅,驾驶着黑色凌志轿车赶往大市区的玛利亚教堂。那是一间紫红色外墙的古老的教堂,已经有些陈旧了,也不算很大,却是林禾最常去的教堂。教堂距离林禾居住的别墅也不算太远,驾车穿越一片山间树林以后,拐弯上了快速公路,不用二十分钟就可以达到了。
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孔则同驾驶的黑色凌志轿车快速地行驶在干净的柏油公路上。他当真去了玛利亚大教堂,并且替林禾真诚地向上帝祈祷平安,虽然他向来都不信任耶酥基督。在教堂附近,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家花店。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买了一束洁白芬芳的百合花。
这么多年来,孔则同都坚持不懈地给林禾买那些洁白的百合花,而且永远都是买这种洁白的百合花,虽然孔则同清楚得知道林禾喜欢的是白荷花,可是白荷花是属于林禾与孔天引的故事,而百合花是属于他自己与林禾的故事。这么多年来,孔则同都在白荷花和百合花之间抑郁、徘徊、迷茫、伤感、矛盾,甚至也想过要逃避和放弃,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妖冶的、荒诞的鲜花,甚至被这种抑郁、徘徊挣扎得对鲜花丧失了全部的审美。
心里胡乱地想着,孔则同飞速地开着车子,快要穿越小树林了,偶尔有夕阳的余辉班驳地照耀在挡风玻璃窗上,又穿透玻璃窗晃闪着他的眼睛。
车子开得很快,鲜艳的百合花放在他的胸前。
他得赶紧回到林禾家里,告诉她仁慈的上帝会保佑她,也会保佑苏云哲。他还要帮助她熬药,陪伴她说话,免除她的担忧,还要把鲜艳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摆在窗户上,让她看到生活的希望。
车子在小树林里拐了一个小弯以后,又驶入直道。
正前方的道路旁边停靠着一辆深黑色的林肯轿车,两个穿着同样深黑色西服的男子无聊地站在轿车旁边,也许是他们的车子坏掉了,也许是他们有人下车小便,也许是他们在等一个人,也许是有同伴到小树林里做爱偷欢去了……
孔则同并没有怎么在意那两个男子,反而是瞥了几眼黑色的林肯轿车,也许他是有些下意识地多瞥了几眼林肯轿车,因为那是孔天引最喜欢的轿车。说实在的,他并不怎么喜欢这款轿车,觉得它虽然张扬却又张扬得不到位。
他胡乱地想着,全是一些怪诞的闪念。
比如说吧,他又想到了百合花和白荷花。白荷花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哪?是少女的鹅蛋形的脸庞?还是处女的清澈的眼睛?那么,百合花又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哪?是女人的平淡的慰籍?还是女人的天然的宽恕?且不去管她们形态的美丽吧,她们的洁白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差异哪?
这可真是关于鲜花和女人的谜题了,是需要用生命去诠释的迷题,而且必须用生命诠释。
孔则同的车子距离林肯轿车,严格地说是距离两名黑衣男子只有五十米左右的时候,两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消音手枪,一颗子弹悄无声息地在他瞬间的惊诧中击中了他的前额,又一颗子弹准确地在他的眼睛里爆炸了。一瞬间,他的方向盘失去了控制,车子狠狠地撞在马路边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上,山崩地裂地一声巨响以后,车子似乎四分五裂。
一切,瞬间又安静下来。
两名“绅士枪手”又快速地走到凌志轿车跟前,子弹像下雨一样地洒落在孔则同的脸上、胸口、口腔里、脑壳上、小腹上、裤裆里……目睹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以后,两名枪手又迅速地跑开了,钻进了远处的林肯轿车,不足两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落日的余辉照耀在破碎的汽车上,照耀在仰躺在座椅上的尸体上,照耀在尸体血红的脸庞上,照耀在尸体皮开肉绽的胸口上……孔则同胸口的洁白的百合花,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这种红色既不是红荷花的红色,也不是红百合花的红色,或许是那种只属于孔则同一个人的红色,或许又是只有孔则同才懂得欣赏的红色,或许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