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也是一段叫关
即使是一条鱼,一条毫无性灵的鱼,要是原在江海中优游自在的,突然被环境所迫,入水到了广不满一丈的泥沼中去,而同时又不免为癞蛤蟆蝌蚪之流所揶揄:在这种环境里,它大概也不能很长久地活下去吧?
何况秋海棠是一个人!
自从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受了两个标准上海滑头少年的折辱以后,回去便吐了一次血,连带还勾起了上年冬天的旧伤。梅宝当然急得了不得,忙央那姓韩的出去请了一位医生来,急急煮了一帖代价将到十元的汤药,服侍他喝下去。
无如秋海棠的身子,几年来已早弄得糟透了,尤其是在辗转流离的奔到上海以后,环境更恶劣,刺激更多,因此体力的衰退也更甚。最近四五个月,虽因跟着韩家父女俩天天出去卖唱的缘故,收入略有增加,吃的穿的似乎都比先前完备了些,可是每逢听客们向梅宝或韩家姑娘肆意调笑的时候,他心里总觉得万分难受,因此精神一直很郁闷,就是不受这一番刺激,他的身子也要支持不住了。
“韩家伯伯,我爸爸今儿又吐了两口血,并且寒热也不见退下去,真要把我急死了!”在第三天的早上,梅宝因为她父亲连服了三剂药仍未见效,便忙着又跟那韩老头子商量。
但韩老头子自己也是一个才到上海不久的乡曲,委实不知道应该请那一位医生才好;后来他去跟这一家小客栈的老板娘商量之后,才由她介绍了一位西医。
“可是,梅宝姑娘,请了西医大夫来就得打针,所费的钱是很多的,你们别舍不得!”医生未来之前,老板娘就极度爽直地向梅宝这样说。
“只要医好我爸爸,那有舍不得花钱之理?”梅宝不加思索地回答。
然而,那位洋装革履,鼻架金丝眼镜的大夫来过两次以后,梅宝就觉得舍得或舍不得花钱固然是一个问题,而要想法子去弄这些钱来却是另一个更困难的问题。
当她第二次把三张十块钱的钞票交给那位大医生的时候,手委实抖得很厉害,自己竟无法控制。
“这是肺病,一两天是不容易好的。”医生偏又摆出了极大的架子说:“要是能够花钱的话,应该赶快进医院,要是不能……”
虽然承他的情,并没有不留余地的把下文一起说出来,但凭梅宝那样伶俐的性格,还会不懂得他的意思吗?
秋海棠的神志从第二天起就渐渐清楚了,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家里还剩几个钱,便再三劝慰梅宝,教她不要忙着乱请医生。照他的意思,简直还想抄袭自己在樟树屯时的老方法,拼着二十四根肋骨硬挺。
他咬紧着牙齿去忍受浑身的酸痛,轻易不哼一声,咳嗽也非到无可遏制的时候,不咳出来,一心想把很沉重的病势,装得像寻常的感冒一样。
但梅宝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眼看他饮食不进,寒热不退,早晚时常咯血,怎会给他遮掩过去呢?
“吴兄,你这一次的病委实很不轻,大夫是不能不请的。”韩老头儿倒也是一个怪有义气的人,便帮着梅宝向秋海棠劝说,“咱们虽是萍水相逢,并不沾亲带故,却还算得是患难之交,目前说不得先把小弟的钱花起来再说,只望你平安无事,将来总可以算帐的。”
说着,他女儿便马上递了一叠钞票给梅宝,虽然只是五十块钱,可是十元票,五元票,一元票已经全有了,很明显地可以知道这是硬凑起来的。
“不行,老哥,你也不是……不是宽……宽裕……的……”秋海棠对于老韩的境况也知道得很清楚,便抵死不肯接受。
大家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由梅宝提出一个折中办法来才得解决。
“我不跟韩家伯伯和大姐姐客气,”梅宝侃侃地说,那一种隽爽而果断的神气,真和十数年前,罗湘绮在天津粮米街的屋子里,跟秋海棠讨论家务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你们也是靠着每天赚到的钱支持一家的,咱们怎好意思问你们挪借?可是我爸爸此刻的病委实很不轻,我瞧那位大夫的针多少还有一些功效,无论怎样我一定要给爸爸打完十针再说。因此,韩家伯伯这五十钱钱我是不能不暂领了。只是你们也得依我一件事,就是从今晚起,尽由我随着韩家伯伯出去。咱们是自己人,不说客气话,我唱得略略比大姐姐好一些,客人也往往爱点我的戏,这几个月来爸爸和韩家伯伯都知道,所以为着要多做一些生意起见,我愿意常随韩家伯伯出去,唱到的钱两家对分,一面再在我应得的一半里,每天扣掉几块钱还给韩家伯伯。可是在晚上的两三个钟头里,却只能委屈大姐姐来照看我爸爸了。”
梅宝所说的倒全是事实,这三天来,梅宝没有出去,韩家父女俩统共就不曾做满十快钱的生意,因此她这一个主张便立刻获得了韩老头儿的赞同;秋海常心里虽还有些不愿,但经不起梅宝和韩家父女再三解释,也就只得答应了。
第一晚,梅宝的成绩并不好,闯了七八家酒菜馆,只做到八块钱的生意,使她心里非常忧郁。
但第二天晚上回去,秋海棠的一双失了神的眸子里,就突然发现他女儿的脸上,有着一种怪不平常的兴奋的神态,连韩老头子也笑容可掬的再三向秋海堂说:
“今儿的生意真不错,吴兄,要是天天像这样的话,你还愁什么呢?”
秋海堂听了,心也就略略宽放了一些。
几天以后,那位医生的诊费,也经梅宝转求这小客栈的老板娘讲情,作为老主顾看待,特别打一个六折,每天减为十八元。
这样便在比较安静的情况下,度过了一二十天。
“爸爸,天无绝人之路,但愿就在这个月里,你的病可以好起来,钱是一定不成问题的。”这一晚梅宝在将要随着韩家父女俩出去以前,踅到床边来看定了秋海棠的瘦骨嶙峋的脸,轻悄悄地说,心头交织着悲痛和焦虑的感觉。
秋海棠微微把头一点,勉强从嘴角上透出了一丝苦笑来。
韩老头儿也是饱经忧患的人,一瞧就知道秋海棠所以点头微笑的目的,无非为了要安慰梅宝。害肺病害到这种程度,别说十天半月绝对不能好,即使再拖三四个月,也不见得就有希望。秋海棠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
“凑着那老的还活着的时候,我必须给小的帮一些忙……。如果那一件事真能拉拢成功的话,倒真是再好没有的事……!”老韩瞧定着秋海棠父女俩,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因为这几天来,少华对梅宝的一往情深,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尤其是少华在和梅宝兜搭的时候,说的话虽然很多,却没有一句是含着邪气的;像这样热情而不轻薄的青年人,老韩自到上海以后,委实很少见,所以他对少华倒真是非常的器重。再如少华每天四十五十的拿出来,使他不用多猜,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这一种人,却正是梅宝父女俩目前所最需要的。因此他早有意给他们从中拉拢,并且已在两三天前的一个下午,把大概的情形告诉过秋海棠,瞧他的神气,很有几分默许的样子,只是他跟罗少华也是向不相识的陌路人,委实不便冒冒失失的发动。现在他瞧秋海棠的病己一天一天的沉重了,便决定不避冒昧的就在今天晚上去向少华探问,希望在秋海棠咽气以前,凭自己这一些小小的力量,替他了却一重心愿。
可是他们三个人一走进大地春京菜馆的六号雅座,老韩便第一个呆住了。因为往常总是少华一个人在雅座里等候着他们,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见他带过;而今天,座上却突然添了两个人,又且是两位年在四十左右的中年女客。
当老韩在发呆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也同样的在发呆,而且脸色都变得非常惨白难看。第一个就是那两位女客中的瘦而美的一位,第二个便是梅宝。她对于坐在上首的那个长得又胖又高的女客倒并不注意,使她大吃一惊的乃是坐在左首和少华对面的那个慈祥而清秀的太太,并且那一张脸庞,又是十二分的眼熟,使她一见心就酸得几乎马上哭出来。
“姑妈,妈,就是小的那一位……!”少华很兴奋地指着梅宝,向罗湘绮和他母亲说。
今晚他的确是应该兴奋的,湘绮不但自己愿意跟他同来看看他的意中人,而且还把他母亲也一起拖出来了;这样对于少华当然是极有利的,至少可以省却他将来再向父亲恳说的一番麻烦。
然而湘绮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的情感遏止住,勉强发出颤抖的声音说:
“姑娘,走过来!”她向梅宝招了招手。“你难道真姓韩吗?”
梅宝失魂落魄似的点了点头,因为这几个月来,她在外面见了人,总是承认跟老韩父女俩一样姓韩,不觉已成了习惯了。
也真亏她这么一点头,湘绮的脸色才略略变得好看了一些。
“坐下来吧,小姑娘。”少华的母亲见了梅宝的容颜举止,显然也很中意,便堆着满脸的笑,向她这样说。
于是梅宝和韩家姑娘便在湘绮身后合占了一张圆椅,韩老头儿还是照例坐得更远一些。
“先生,今儿想听一段什么?”老韩照着卖唱的人的规矩,半欠着身子,陪笑向兴奋得异乎寻常的少华问。
“姑妈,你欢喜听什么,叫她们先唱一段好不好?”少华便忙着请问湘绮。
但湘绮此刻的心思真比乱麻还乱上百倍,那儿还有什么精神点戏,她只能低着头,睛睛看定了桌上的台布,用尽所有的脑力思索,究竟世界上有没有名字相同,面貌又极酷肖的人。
梅宝也是许久不能恢复常态,差不多每隔三秒种,就要偷眼去向湘绮的背影望一望,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敢请问人家的姓名。
屋子里比较最镇静的就是少华的母亲和韩家姑娘两个人。
“孩子,唱戏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们人已经见到了,还是坐着谈一会吧!”近玉瞧湘绮听了少华的话,半晌不回答,总以为她不常外出,一出来又厌烦絮了,便主张不必唱戏,打算只问问梅宝的身世便算了。
“……”处世毫无经验的少华,听他母亲这么一说,倒不知道应该怎样发放韩家父女和梅宝三个人了。
“承这位太太的好意,教咱们今儿不用唱,真是非常感激的。您有什么话要问,我老头子准可以一件件的告诉您。”韩老头儿看了今这儿情形,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带着一种“相亲”的作用的,恰好和自己的愿意不谋而合,似乎反比自己先向少华探问的好,便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凑上去。——可惜他忽略了一点,就是没有注意湘绮和梅宝两个人的神气,否则他一定会有更多一些的发现了。
近玉听了老韩的话,也觉得他很知趣,便含笑看了梅宝一眼,毫不娇矜地问:“你们三位是一家子吗?”
“不错,正是一家,但……”老韩原想把他们三个人中间的真正的关系说出来,可是他至今还不曾忘记秋海棠在答应共同合作的时候,第一件就声明不能对客人说出真名姓。——事实上老韩自己也只知道他姓吴,别的始终很模糊。——此刻他人虽然不在这里,也未便就违反他的意思;况且他想内里的底细,一到亲事成功,秋海棠父女俩必然自会说出来的,何必急在一时呢?因此他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但那个年纪小一些的是我的侄女,直到山东闹荒,咱们才从山东流落下来的。”
这时湘绮也和近玉一样的很注意地在倾听着,只是不敢再回头去向梅宝打量,惟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那末怎么会出来吃这一行饭的呢?”少华的母亲更进一步问。
“不瞒太太说,咱们原来也是做上等买卖的人,无奈到了这儿,一无亲,二无故,逃难的本钱又花完了,亏得俺老弟兄俩向来欢喜听戏,连女孩子们也会随便哼几句,这才不得已干起这行买卖来。”老韩把平日编就的一套托词,半字不漏的念了一遍,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便另外特别找上了一句。“可是这中间也还有许多隐情咧!”
近玉和少华母子俩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只是不很注意地点了点头,但湘绮那一颗勉强抑住的心却又禁不住剧震了一下。
“你们都是一块儿打山东来的吗?”她立刻插嘴出来问。
韩家姑娘在她后面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本来在济南吗?”湘绮接着问,但头并没有旋过去。
“不,咱们是打潍县来的。”
梅宝当着人本来就是不多说话的,今儿见湘绮的脸庞,心已仿佛飞出了腔子去,再加少华的母亲又摆出了满脸“相亲”的神气,不停的向自己傻看,便越发使她没有勇气插嘴出来了。
湘绮听了潍县两个字,又是一阵失望,情不自禁的取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再也不愿往下问了。
倒是少华看出了梅宝的窘态,不忍让她多留,忙昂起头来,透着怪天真的神气向他母亲说:
“妈,你既然不要她们唱戏,就让她们先回去吧!”
“也好,不过那一位老……”近玉觉得让两个小的先回去,单留下老的再细细询问,的确比较好一些,便立刻表示许可。
不料湘绮却突然用着怪不自然的声音,仰起脸来说:
“慢一些,我倒愿意听她们唱一段,只要请那个叫梅宝的姑娘唱。”
因为她觉得今天的这一个疑团实在太不容易打破了。世界上名字相同的人本不足希罕,面貌酷肖的也还很多,但名字既同,面貌又像的人却就太少了,无奈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一家都姓韩,并且是一起打山东德州逃来的,这就绝以不像是秋海棠父女俩了。因此她想只有教这个姑娘唱一段听听,或者可以再分辨得清楚一些。
罗家母子俩虽然觉得湘绮此举很突兀,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深长的用意,总道她很欢喜梅宝,所以向来不爱听戏的也居然要听一段了。
少华当然更巴不得这样,好让他母亲和姑妈也知道他意中人多才多艺。
于是老韩便立刻把胡琴拉起来,教梅宝唱了一段“虹霓关”。
但梅宝今儿的唱,却至少已打了六折,不但少华的母亲听着觉得很平常,连少华和韩家父女俩也奇怪她何以会唱得如此糟。
湘绮对于唱戏,原也是一个十足的外行,无论她怎样用心倾听,也听不出其中有没有含着秋海棠的气味,她正想不顾了自己的面子,爽快问她是不是姓吴,父亲是不是秋海棠,又叫吴玉琴?突然灵机一动,给她想起了十八九年前在粮米街上的一幕。
“姑娘,你还能唱小生戏吗?”
梅宝怪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应了一声“能”。
“好,那末你再唱一段小生戏给我听听。”湘绮简直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和梅宝的视线接触,一接触她就几乎忍不住哭出来,忙依旧低下了头去,眼睛看着台布。
梅宝先走到老韩身边去,向他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梅宝的嗓子,突然响得多了,虽是老韩对于这一段戏太疏生,胡琴拉得很糟,但屋子里的人听梅宝唱出了这么高的音调,精神已完全给她吸引住了,胡琴的声音差不多没有人注意,少华更是得意忘形的张大了嘴,望着她尽笑。
“……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
其实不等梅宝唱到这三句,湘绮的心已经粉碎了。
这是一段“罗成叫关”,正是当年她和秋海堂定情之夕,她在粮米街上听他唱过的;一样激昂的词句,一样嘹亮的嗓音,使她再不能有一些怀疑了!
幸而屋子里的人这时候都注意在梅宝一个人的身上,她才能很敏捷地取出手帕来试去了脸上的泪珠,同时更用极大的毅力来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当初和秋海棠所发生的那些牵缠,她哥哥和嫂嫂是完全不知道的,现在事隔十余年,再要自己当着这些人的面招认出来,即使没有人讥笑,自己和梅宝两个人的脸上也太难堪了,所以她决定暂时耐一耐,待明天再想法子和梅宝见面。
梅宝这一段叫关是秋海棠当初特地教她的,因为他也同样不能忘记粮米街上定情的一夜,所以对于这一出小生戏不觉有了一种特殊的好感;那一个暑假里,他亲自教梅宝唱戏,除了十来出青衣戏之外,便也把这出“叫关”用用心心的教梅宝学会了。梅宝自己也特别欢喜这出戏的唱词的激昂慷慨,闲的时候,往往独自轻轻地哼着。今晚湘绮突然点她唱小生戏,她虽不知道点的人是什么用意,但在唱的时候,却委实丝毫不苟,一段娃娃调足足唱了二十分钟,使屋子里的人都听得非常酣畅。
可是在这二十分钟之间,湘绮却有几次险些马上晕过去。“唱得真好!二妹,你说怎……啊!你怎么啦?”梅宝唱完之后,少华的母亲一面赞好,一面回过头去,想问湘绮,可是一瞧见湘绮的死灰色的脸,便不由慌坏了。“二妹,天气太热,恐怕你要害病吧?”
少华也慌得来不及的打座位上站起来,想给湘绮倒茶。
“不妨……你先打发他们走吧!”湘绮勉强装得很镇静地说。
少华便依着她的话,先把五张十块钱的钞票授给老韩,叫他们自己回去。
今天梅宝虽是依旧第一个掀开帘子走出去,但到了过道里便忍不住哭起来了,而且竟哭得出了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头为什么突然这样悲苦。
“妹妹,什么事又委屈了?”韩家姑娘慌得来不及的用一只手挽住了她,急急走下楼去。“可是在这里不能哭,给馆子里的人听见了是要骂的。”
梅宝忙用一条手帕把自己的嘴和鼻孔一起紧紧堵住了。
韩老头儿随在她们后面,心里充满着疑团,他觉得方才那一位中年女人的脸色惨变,和梅宝今天的突然在外面啼哭,其中必然有着相连的关系,只是暂且无从猜度,非等回去之后细细讯问,决不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少华突然也打后面追上来了。
“韩老先生!”他显得很气急地说,眼睛望着正低下了头在揩拭眼泪的梅宝。“明天随便什么时候请你们梅宝姑娘上蒲石路六百二十号我们家里来一次,“这是我姑妈的意思。”
“噢……”老韩沉吟着说:“可是她父亲正在害病,白天恐……”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梅宝就走过来了。
“好的,我一定来!请你给我一张名片,把地址写明白了。”她毫不迟疑的说。
“名片我没有,让我就在这一张纸上给你写下来吧!”少华一路说,一路便打衣袋里取出一支铅笔和一小方白纸来,就在人行道上,匆匆地写出了自己家里的地址。
“那么明天我们一准在家里候你,或者……或者请你告诉我你们府上的地址,待我自己……”
“不要,不要!有了地址,我自己一定会找得到的。”梅宝接过了少华写的地址,很干脆地说;可是她的脸却一直不敢抬起来,惟恐给少华见了,知道自己才哭泣过。
“好,那末明天见吧!”少华向韩家父女俩和梅宝依次点了点头以后,便匆匆退回楼上去了。
现在,韩老头子是无论怎样也忍不住了。
“梅宝姑娘,你跟罗少爷的那一位姑妈大概准是熟人吧?”他走在梅宝的右首,一路回去,一路竭力压低着声音问。
梅宝仍和韩家姑娘手挽手的走在一起,但心里是越发的慌乱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瞧见她,便觉得很眼熟的样子。”梅宝轻轻地回答。这全是真话!因为十几年来秋海棠始终没有把罗湘绮的名字告诉梅宝;她所知道的,仅仅妈长得很好看,而且还是一个女学生,后来不知怎样突然和爸爸分离了。所以直到此刻,她只觉得方才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面庞很有几分像自己在照片上所见到的母亲,一些也不敢怀疑她就是妈,她想至多不过是妈的姊妹或亲戚而已。
“可是我看她那个样子,十分倒有九分是认识你的!”老韩猜测着。
梅宝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儿他们叫你去,想必总有一些好处的。”韩家姑娘用一种带有鼓励的语气说。
“但愿如此。”一想到了在家里害着重病的父亲,梅宝不由也勾起了一种渴望人家帮助的心理。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议论,不觉已走到了四马路的尽头,正当他们要转弯过去的时候,黑暗里突然闪出了三四条人影来。
“哙!你们还认识我吗?”第一个人先走上来,用手在老韩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声地问。
韩老头子忙着抬头一看,不料竟是那天在寿荣华川菜馆里欺侮过他们的那个脑后见腮的小胖子,旁边就是那个小李,只是今晚他们都没有喝醉,而且身后还带着两三个人。
梅宝一见他们,便慌得就想逃走,可是那小胖子和另外一个人已绕过来,在她前面堵住了。
“噢……!原来是两位大爷……!”老韩硬着头皮,堆出怪不自然的笑,向他们招呼。
“那一天太便宜你们啦!今儿别的不用说,叫你两个姑娘随我们去玩玩!”小胖子粗声粗气的说,一些顾忌也没有。
“这……这……”老韩可真不知道怎样对付了。
梅宝见不是路,忙咬一咬牙齿,拉着韩家姑娘,想望斜刺里冲出去。
无奈她们脚下走得太慢,才奔出三四步路,便给小胖子和另外一个人追上来拖住了,同时那个名叫小李的家伙也不再和老韩说话了,三四个人一齐围住了梅宝和韩家姑娘,竟想用暴力把她们硬生生地架走。
“你们是强盗吗?”梅宝便第一个高喊起来。韩家父女俩也忙着向四周张望,想找一个岗警来帮忙;无奈这时候四面竟不见有一个岗警的影子,所有过路的人,又十九怕事,不敢冒冒失失的走上来询问。
正闹得很混乱的当儿,路边一条小弄堂里突然走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他只向那一推人定睛一望,便出其不意的冲了过来,用一只要饭的铁罐觑正了拉住梅宝的人掷去,一下正好掷在那小胖子的脑袋上;当其余几个人还不曾望清楚这是一件什么法宝以前,那叫化已舞动一根竹杆,向他们劈面打来了。
全亏有了这一支救兵,老韩才能死命推开了一个和他扭打的人,带着他女儿和梅宝一起逃出去。
他们这么一走,那小李和他的同伴,便把心里的怨毒一齐移到了那叫化的身上去,尤其是那个小胖子,已给那叫化所掷过来的铁罐把脑袋也砸破了。
“打死这个臭贼!混蛋!干你什么事?”“打死他……!”“臭叫化……!”
梅宝们逃出重围以后,还可以听到那四五个流氓在攒殴那叫化的声音。
“这就是我父亲周济过他两块钱的人哪!想不到他真有良心!”梅宝一路奔,一路很感动地说。
“可是这个吸白面的鸦片鬼的性命恐怕要保不住了!”韩老头儿收住了脚步气咻咻地说,同时还回过头去向来路上望了一望。
梅宝和韩家姑娘的脸上,不由一齐透出了怪难受的神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