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青春之火
读者对于本书中的另一主角,——罗湘绮——大概总还没有忘记吧?
十七年前,她是在风狂雨骤一样的情势下,跟她情人和女儿分离的;当时她委实不准备再活下去,但袁宝藩偏不让她死;甚至忘掉了做人应有的羞耻向她说:
“从前的事譬如没有一样,只要你不记我的仇,我还是一样的待你!”
后来袁绍文又偷偷地安慰了她一番,告诉她秋海棠并没有死,只仅仅受了一些轻伤,并且已逃到南方去了。湘绮虽不敢问他梅宝怎么样,可是她想秋海棠既能逃走,当然是决不会把梅宝丢下的,这样她的心里才略略定慰了一些。只是不久,她又听说绍文突然用手枪打死了季兆雄,袁家别的人都以为是季兆雄性气不好,挺撞了七爷的缘故;但湘绮却非常怀疑,她担忧秋海棠父女俩已给季兆雄一齐害死了,所以绍文要打死他,替朋友报仇。然而困难的是湘绮自己无法出去打听。自从袁宝藩把她带回北京以后,虽然并没有限制她,但行动已非常的不便,每次出去,总有二姨太伴着她,或是袁宝藩自己跟她一路走,使她永远没有机会分出身子去,找寻赵玉昆以及秋海棠许多别的同行。
那几年的日子真是很不容易挨过去的,她像一个失去了魂灵的人一样,每年随着大众起身,吃饭,穿衣,睡觉;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气是冷还是暖。
她父亲和哥哥那边倒时常还有信来,也只有在她接到他们来信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有几分暖意,特别是父亲来信上所说的哥哥的身体已完全康康,在上海开一家小绸庄,生意十分顺手的几句话,使她觉得最高兴。
“最好是让我回去瞧瞧爸爸和哥哥,心里也许会爽快起来。”有一次,她凑袁宝藩曲意向她温存的时候,提出了这一个请求来。
可是老袁毕竟不是个小孩子,怎么肯放她走呢?他知道湘绮一离开他就会去找秋海棠,所谓探望父亲和哥哥,只是一个推托而已。
“慢慢再商量吧!有机会咱们一块儿去。”他这样很乖巧地回答。
湘绮也就知道没有希望了,她想除掉袁宝藩能够死得比她早几年以外,她这一生中间,休说不能再见到秋海棠父女,便是要探问到他们的下落,也不可能了。而老袁的身子是那样的壮健啊?简直像永远不会死的样子!
但命运所给她安排下的遭遇,倒还并不像她自己所悬想到的那样的惨痛;过了三年几个月,天津的地方,忽然遭了水灾,这时正巧老袁在天津的寓所,虽然当时逃出劫数,而不久终于得了急病竟与世永别了,可怜绍文是一个忠于朋友而含有热情的少年,竟不幸在同一年间和着这位作恶多端的袁宝藩先后的作了故人。
这消息一传到北京,不用说,树倒猢狲散,袁宝藩的发妻本来早已死去,家里所剩只有三个姬妾和许多“饥则相就,饱则远扬”的亲眷,大家听到消息,便来不及的替老袁帮忙,各人尽量卷起一份细软,轻悄悄的溜出门去,不到七天堂堂的袁公馆,便只剩一所空房子。老袁半生的积聚,总算没有一个钱白糟掉!
湘绮走出袁家,先在一个相熟的同学家里住了半年,天天用尽方法,在梨园界中打听秋海棠父女的下落,好容易问到他们已回李家庄去的消息,急急派人下乡送信,不料秋海棠已经搬走了。第二次,湘绮那个同学的兄弟亲身给她赶到沧县去,见了秋海棠的叔父,一问果然已经走了,据说是上济南跟一个朋友开铺子去的;湘绮便找到了济南,足足在旅馆里住了三个月,可是走遍了济南城,也问不到秋海棠的下落。
后来她便拟好了几条启事,交给济南、天津、北京,甚至南方各地的报纸去登载,希望秋海棠会看到,他自己便重返北京,一个人借了一所小屋子闷闷不乐的住着。她哥哥知道老袁身死的消息,连来三四封信,催她上南方去同住,她也始终拒绝。
“他们父女俩一定在北方,我情愿守一辈子也要找到他们!”她往往这样的自语着。
事实上她真是一天也不休息的在找寻她所痴恋的丈夫和她亲生的女儿,精神和金钱的耗费,可说都已到了顶点,无奈消息还是一些没有。
有一天,赵玉昆突然出乎意外的找到了她家里来,湘绮便来不及的备起酒菜,请他喝了个半醉,临别再三请求他帮忙,务必不辞劳苦,代她上四处八方去找寻。
“嫂子,你放心吧,总在我身上!”玉昆似乎大有把握地说。
那知他这一走,也就失了踪迹,湘绮等了他一年多,还是音信杳然。她本来是决心不回南方去的,但这一年夏天,他哥哥终于来了个急电,告诉她父亲病危,千万在一星期内赶到上海去。虽然她心里还疑惑这是她哥哥弄的机关,存心要骗她回去;可是她想自己已访寻了三年多,秋海棠父女俩还是一些消息也没有,而且她和她父亲哥哥两个人,也的确已分别得很久了,照理应该去望望他们,不管父亲是否真正有病,走一趟总是应该的。
于是她便从北京匆匆赶到了上海。她哥哥裕华特地上车站来候她,兄妹俩一见面,彼此都几乎不相识;因为湘绮已比十年前憔悴了许多,而裕华反因事业顺利,调养得法的缘故,变成了一个小胖子,完全不是从前那种痨病鬼式的姿态了。
“你来得好,爸爸也许还能和你说两句话咧!”才走出车站,裕华便皱着眉头向她说。
湘绮这才知道所谓父亲病危的话,实在不是她哥哥所捏造的,心里不觉又是一阵伤痛,可惜她自己不是一个起死回生的仙人,虽然已到了老父的眼前,也没法挽救他的生命,不到两天,罗老先生便故世了。
依湘绮自己的主张,原想仍回北京去,但她哥哥裕华却执意不放。
“二妹,现在爸爸已故世了,咱们一家人就剩下我跟你两个,为什么大家一定还要分离呢?”裕华很沉痛地说,脸上充分流露着一种寻常生意人所罕有的热情。
同时,裕华的妻子近玉也例外的贤德,在她身上竟丝毫找不到普通一般老板娘所常有的气派;她和湘绮虽还是初会,但同处了几天之后,便亲热得了不得,一听湘绮要回去,真比裕华还难受,忙使尽种种方法挽留。
湘绮本来也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经不起他们贤伉俪三番两次的竭诚挽留,便只得答应了;三四十天以后,裕华所派的一个伙计已从北京回来,给湘绮把所有的东西全收拾好运回,并且还带给她好几封熟人所写的信。但不幸的是在这些信里头,依旧看不到一些关于秋海棠父女俩的消息。
“除非在梦里再能见到他们了!”湘绮握着一颗破碎的心,暗暗这样想。
然而她哥哥款待她真不错,一方面裕华所做的买卖也一天好似一天,到得上海的地方,他已是一个拥资数十万的大商人了。在他所盖的那幢小洋房里,湘绮也占到了一间面积很宽大,陈设很富丽的屋子;每个下人都姑太太长,姑太太短的趋奉着她,连裕华的儿子少华,也给他父亲教导得对湘绮恭敬万分,无论什么时候打外面回来,第一个总是先叫“姑妈”。
这几年工夫里,湘绮在物质上是得到了和袁家不相上下的享受,而在精神上,更得到了失去情人爱女以后所久未获得的慰藉,不知不觉间,倒使湘绮的身子比先前康健了许多。
因为闲的时候太多,而她自己又没有兴致走出去找什么消遣,所以打她到上海的第一年起,便自动把督教少华的责任,代替她哥嫂肩负了起来。
少华是裕华在婚后第一年中便生下的独生子,夫妇俩当然都很钟爱,但幸运的是这孩子的本性非常忠厚,父母尽管钟爱,家里的境况尽管一天天的富丽起来,他倒还不曾变到一个绣花枕头的境地。湘绮一看见他便觉得并不可厌,虽然他长得并不像上海一般标准小白脸那样的娇嫩,但眉目间却自有一种英秀之气,他在学堂里虽然并不能考到第一第二,可是分数平均总在及格以上。当湘绮指导着他在家里温习功课的时候,还发觉他的悟性非常的高,任何一种东西,教一遍便立刻就能领会了;因此,从初中一年级起,直到高中毕业,湘绮一直很认真地,很愉快地做着他的家庭教师。
“下半年你要进大学去了,以后的功课我可不会教了!”某一天晚上,湘绮在进晚餐的时候,看着这一个逐年长大,几乎长得已比她自己高的青年人,这样很随便地说。
“不,我还是每天要向姑妈求教的!”少华显出怪依恋的样子说。
不等湘绮再说什么话,裕华的妻子已插嘴上来了。
“二妹快别呕他了!这孩子的心眼里,简直把你看得比他老子还高咧!”她一路说,一路便仰起着头,格格地笑着;胖胖的圆脸上,每一方的肌肉都笑得皱起来了。“可惜咱们就生他一个,不然我早就打算把他送给你当儿子了!”
说得裕华和湘绮也一齐笑出来了。
但湘绮是只笑了一笑便收住的,因为她马上就连想到了自己的爱女——梅宝。
“假使他父女俩都在这儿的话,我们一家的快乐,也就不输如他们一家了!”她暗暗这样想,于是脸上的笑容便完全消失了。
“姑妈,你看我应该读工科呢,还是读法科的好?”少华一瞧见湘绮的脸色,便很乖巧地想出了别一个问题来,打算把湘绮的心事逗开去,因为湘绮南来以后,虽然从不曾把自己心里的苦闷告诉过谁,但少华从她平日的神态上观察,已发觉他这一位姑母的内心上,必有极大的隐痛深深地埋藏着。
“那要问你爸爸,”湘绮勉强堆出笑回答。
“快别问我!”裕华放下了手里的饭碗说,“我对于学堂里的事一些都不知道,二妹,还是你替他决定吧!纵然他不能给你当儿子,至少已经跟干儿子一样了!”
桌子上又是一阵哄笑。
但湘绮倒并不愿意把少华当干儿子,她想把他当做另外一种最亲热的小辈。……少华是仅仅比梅宝小一岁啊!
“假使我能够把梅宝找回来的话,这里一家的人有谁会不爱她啊?也许哥哥和嫂嫂在第一天上就要提出他们的要求来了,那时……”一种中年妇人所常有的幻想,不时在湘绮的脑海里浮沉着,然而可怜的是她自己还始终不知道梅宝在何处咧!
因为梅宝没有着落,她那一个幻想的发展便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完全停顿了,只是她对于少华的一切,却依旧非常关心;虽然大学里的功课已不是她所能指导的了,但逢到少华在家的时候,她总得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论学校里的事。而少华也因自己的父亲太过市侩气,全不懂得学问是那么一回事的缘故,觉得一到家里,就只有他姑母一个人还可以谈谈,因此不仅湘绮所询问的一切,他总肯从实回答,便是湘绮所没有问到的事,他也往往自动的会告诉她。例如他跟哪一个同学最知己,上礼拜天在哪一家影戏院里看戏等等,都会一古脑儿的说出来,绝对不像在父母跟前那样的隐讳。
湘绮瞧他的性格太爽直,太毛躁,有时候也顺势利导的劝告几句,但说得总是很温婉,使少华听了,倒比受他老子拍台拍凳的大骂更愿意接受。
日子像水一般的流过去,不觉又是春天了。
繁华的上海有许多学堂都进入了畸形状态,小小一座校舍,往往是两三家联合使用的,地点则十九在闹市中心,跟交易所或商场做贴邻。学生上课的时间,普通都分为上下午,平均每星期上不到三天课,闲的时候倒占了大半;而同时,娱乐事业却在上海大大的兴旺起来,几乎已到三步一酒楼,五步一舞场的境地。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便有许多青年人不期然而然的在求学之外,得到了另外一项兼差,——高等游士!
这些游士们凡在上午有课的,便在下午挟着洋装书,走进舞场或电影院去;假使不幸而课程恰好排在下午的话,那末玩的时间就不得不移到晚上了,好在第二天早上,尽可高卧,家庭方面虽然看了多少觉得有些不顺眼,可是老爷太太都忙着他们的事,孩子的事怎么会有工夫去顾问?反正横财发得像沈万山一样,儿女读书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风气很快地就像传染病似的散播开来了,罗少华也是一个血气未定的青年,环境既不允许他和其余的一般人隔离,最后当然也同流合污了。
只是他的头脑倒还清楚,玩尽管玩,迷恋却还不曾迷恋,直到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遇见梅宝的一晚,心才开始有些醉了。
他每次在舞场里看到那些腰细得像水蛇一样,眼媚得像千年狐狸一样的舞女时,心也未尝不上上下下的狂跳着,但那只是一种欲;当他一走出舞场的大门,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之后,心便立刻宁静了。
“这是一种酖,瓶上标得很清楚,怎么可以不顾一切的喝下去呢?”他往往这样自己警戒着。
但他一瞧见梅宝,却就觉得这决不是一瓶毒酒了。她的朴素的服装,天然秀丽的面貌,温文而庄重的举止,没有一点不使少华心醉的,如果要把她譬做酒的话,那末除掉真正的香槟,便没有别的可以比拟了!
最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相貌,何以很有几分像他自己家里的姑妈?
然而他回家之后,当然不敢就向湘绮说,只在暗地里特别多看了她几眼,结果是越看越像。于是他心里便觉得格外的兴奋了。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在闲谈的时候说过几次,他姑妈是从前天津女子师范的一朵校花,长得又好看,读书又聪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最后为了要救他父亲的痨病起见,看在钱的份上,才嫁了一位劣神,后来几乎个个人都替她惋惜。
“假使我能够得到一个长得像姑妈一样好看的女子做终身伴侣,爸爸跟妈妈真不知道要怎样欢喜呢?而姑妈也必然免不掉要吓一大跳,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长得跟她如此相像的人!”打寿荣花菜馆里回来的一晚,少华足足在枕上胡思乱想的闹了半夜。
照他自己的打算,他跟两个同学既替那卖唱的少女解过一次围,多少有些恩德;待第二遭相见时,必然就能很容易地亲热起来了。
那知他独自上寿荣华去连等了两晚,都不曾等到梅宝的影子,别的卖唱的姑娘尽有,却始终不见那两老两小的一群;他的脸又嫩,几次想向那些茶房询问,总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先生,你要等什么人吗?倒是有一个茶房先忍不住了,他瞧这个小伙子接连两晚,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上这儿来,独自一个人占了一间雅座,寡吃寡喝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便自动走过来向他询问着。
少华被他这么一问,脸马上涨红了,心里真懊悔不该瞒过了那两个同学,独自出来做这种勾当。
“我不等……”他嗫嚅了好一会,最后才决定凑此直截爽快的问个明白。“不错,我想问你一件事。前天晚上,我们在这儿喝酒,看见有四个卖唱的人,两老两小,怎么昨天和今晚都不见?”
“噢!你先生问的是韩老头子一家吗?”茶房的脸上,立刻透出了会心的微笑来,凭他那样的老于世故,只听少华一开口,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正是,正是。”少华假装很在行地回答。
“那你还是上别家酒馆里去等他们吧!”茶房悄悄地说。
“为什么呢?”这倒使我们这一位二十岁未满的青年人觉得茫然不解了。
“他们卖唱的人,原是家家馆子都要走进去的,”那茶房对于少华的年轻无知,差一些就笑出来。“可是从那一晚,他们跟八号里的客人闹过一场之后,心里多少有些胆怯,惟恐有人会在这里等他们,所以这两日独独不上这儿来。”
“啊……!”少华这才恍然大悟,便来不及的赏了那茶房一块钱,匆匆会过帐奔出去。
然而事情真不巧,他在第二家很大的菜馆里一直候到十点钟,还是不见梅宝们四个人的踪迹,连别的卖唱的姑娘也没有,倒是这酒馆的茶房,一次两次三次的探进头来,向他很怀疑地张望着,最后,他只能怏怏地算清帐走出来。
第三第四天偏逢裕华生日,他家里不断的请客,使他无法再溜出来进行这一件事。
“这孩子的神气很古怪,倒像有什么心事呢!”湘绮旁观者清看了少华在招待客人时那种心神不定的情态,便和他母亲暗暗议论。
“我是没有心思再去管他了!”近玉倒真是个放纵的母亲。“男孩子家长到这么大,总像一头野马一样,这两天老是关在家里,他自然要觉得坐立不安了!”
湘绮勉强把头点了一点,心里实在不敢赞同她嫂嫂的说法,因为她知道少华往常虽也爱玩,但到了家里,从不曾像这样心昏意乱的仿佛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一样。可是少华毕竟还只是她的一个内侄,他的神情上虽已有了可疑之点,但他父母既不问,湘绮当然不便去干涉他,何况少华也只是神态可疑,行动上根本还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示咧!
但反常的行动终于给她发现了,因为从裕华生日过后的第二晚起,接连有三天,少华都不曾回家吃晚饭,总得迟到湘绮快要回房休息之前,才瞧见他很兴奋地走地来。
裕华是照例忙着在外面应酬,近玉也只专心一志的在打牌,两个人谁也没有工夫去注意他们的儿子,于是湘绮不得不越俎代疱“少华,你这几天在外面忙些什么事啊?”她悄悄地走到少华的屋子外面去,站在门框下很温和地问。
其时这个年轻人正在吹着口哨,一路换衣服,一路默默地痴笑。
“噢……!”直到湘绮开口,他才从幻想中惊觉过来。
“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湘绮慢漫地走进去,站在距离他不到三尺的一张小桌子旁边。
少华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红晕。
“是有三个四个朋友在一起打乒乓,谁也打不过我。”他略略踌躇一下,便立刻编出一段谎话来了。“那是在一位姓余的同学家里,他们很有钱,最欢喜我们去玩,饭菜备得非常的好。今儿还有香酥鸭咧!”
“明儿你还要去吗?”湘绮向他微微一笑。
“当然要去的,”少华一面把解下的领带挂进橱里去,一面装得怪正经地说,“姑妈你不知道一个年轻人是最需要运动的。此刻在上海的学校多数不注重室外运动,然而不能不做些室内运动了,而打乒乓便是最适宜的一种室内运动。姑妈,你在学堂里的时候难道没有玩过吗?”
“当然也玩过,只是不像你这样的尽拣晚上玩。”
少华的脸上不觉又是一红。
“而且家里的地方也很大,你何不把他们请到这儿来呢?”湘绮的视线像两支针一样的戳定在少华的脸上。“你天天去打扰人家,难道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这件事妈妈也许不赞成,她是最怕我们在家里吵闹的。”少华勉强想出了一个理由来辩驳。“而且,姑妈,告诉你,我那姓余的同学家里还有一位才从北方回来的表妹,说得好一口京话,我们几个人都想顺便跟她学习学习……”。
不等少华的话说完,湘绮便笑起来了。
“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那位小姐此刻大概有多少年纪了?”
少华知道说慌已说出了毛病,险此窘得回答不出来。
“这个……这个我倒没有问过……”
湘绮也满心以为少华的秘密已给自己完全盘问出来了,便不再追究下去,只向他淡淡地警告了一句:
“小心,不要为了学京话反把其他的功课全抛弃了!”
少华涨红着脸,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可是经此一度谎骗以后,他的行动便格外自由了;因为在湘绮的心里,总以为他所说的打乒乓是假话,跟那姓余的同学的表妹恋爱是真话,反正年轻人总免不掉要有这一个过程的,所以便不再顾问他的事了。
这样约摸又过了二十多天,这一晚,大约十点钟光景,湘绮已独自回到房里去安歇了,突然听得二楼那一间坐憩室里起了一阵吵闹声,有人在拍台拍凳的大骂,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劝解,足足闹了半个多钟头才安静。
第二天,她首先发现少华的两眼有些红肿,神气非常的苦闷,而裕华的脸上,却兀自带着隔夜的余怒。
“二妹,告诉你吧!少华近来大大的变了!”吃过早饭,近玉便悄悄地告诉湘绮:“这半个多月来,他天天在外面胡闹,非到十点钟从不回家,我们因为事情忙,也没有注意他。直到昨儿晚上,你哥哥回来得早一些,恰好在门口碰见少华,心里已有些不快,后来又发现他手上戴的一个金戒指跟一只金表都不见了,再查他自己的零用钱,已经也花得一文不剩了。问他在什么地方花掉的,他又抵死也不肯说,惹得你哥哥恼起来,便打了他一顿,从此不许他再在晚上走出去。”
湘绮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上次少华跟她说的简直全是谎话,因为在同学家里结识一个正正经经的女朋友是无论怎样不会花掉这许多钱的。
“既然这样,让我好好地去劝劝他吧!”
当湘绮走进少华卧室的时候,他正像一个失意的英雄一样的呆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满面都是忧郁。
“孩子,不要这样,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应该知道自己的错误。”湘绮走过去,用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抚拍着。“古圣贤说得好,谁能无过,只要有过而能改,便依旧是一个好孩子。”
少华低着头,一声不发。
“你是不是在外面赌钱?这种……”
湘绮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华已不住的摇起头来了。
“那末总是常进跳舞场吧?”
少华还是摇头。
“难道说打乒乓会打掉这许多钱的?”湘绮改换了一种讥刺的口吻问。“再不然难道那位教你京话的小姐每天要收你几十块钱的学费吗?”
少华的答复依旧是摇头,不过这一次摇头的时候,脸上已涨得绯红了。
“少华!”湘绮突然在他对面坐了下去,用着相当严肃的神气说:“你的事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青年人需要爱是没有人可以禁止的,可是有两点你必须认清楚:第一,金钱决不是示爱的东西;第二,对方如其过分的奢侈骄纵,那也决不是你的幸福。”因为少华的头又开始在摇动了,湘绮便爽快更找上两句。“假使对方并不是一个奢侈骄纵的姑娘,怎么任你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花掉这几百块钱?”
不料这个青年人的脑袋竟摇得更厉害了。
“少华,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到现在还是一个学生,自己并不曾赚过半个钱,二十多天里花了两三百元,难道还不算多吗?”湘绮很有力地说。
这一次少华不再摇头了,但依旧静默着不说一句话。
湘绮的目光在屋子的四周打了一个圈子,接着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和你爸爸在小的时候,哪儿有这样的舒服啊?”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想走出去。“孩子,好好地留在家里温习温习功课吧!”
她已经走到门框下了,突然,少华从后面追了上来。
“姑妈,”他哽咽着喊,同时就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板上。“你可以帮我一次吗?”
湘绮极度诧异地旋过头去,发现少华的脸上已淌满了热泪。
“怎么!你难道还拖欠别人的钱吗?”
“不,姑妈,”少华爽快张开双手,拖住了湘绮的衣角。“我要求你给我爸爸说一声,今天晚上再允许我出去一次……。”
湘绮看了他这样热烈悲切的情态,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一会事。
“有话站起来讲,你这样给下人瞧见了岂不笑话?”她随手把房门掩上了一些。
“姑妈,那末你究竟肯不肯给我讲呢?”少华张大着一双泪眼,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那你必须先把真话告诉我!”
少华大约只踌躇了一分钟光景,便很坚决的把头一点。
“姑妈,我认识了一个卖唱的姑娘,—”
“哼,这种女人怎会有好的?”不等少华说完,湘绮便很生气地驳斥着。
“不,人家半个月来连一句笑话也没有跟我说过。”少华用一条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怪忠厚地说。
“人家连笑话也没有跟你说,已累你花了这么许多的钱,要是再跟你亲热一些,那还了得?”湘绮就在少华原坐的一张旋椅的靠背上靠着,接连冷笑了几笑。
“不,姑妈,你别误会,这些钱都是我自愿送给她的!”少华来不及的说明。“为的是她有一个爸爸病得很厉害。”
湘绮还是透着十分不信的神气,微微冷笑着。
“而且她每次总竭力拒绝,总得由我先交给她的一个堂房姊姊或是她的叔父之后再转给她。”少华怪正经地说,无论谁见了,都可以立刻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出来卖唱的姑娘还有这许多人跟着吗?”湘绮好奇地问。
“他们一起有四个人,两老两小,但那个拉京胡的丑老头,我只见了他一次,后来听说就病了。第二次以后,便由原来拉二胡的老头儿补缺,据他告诉我,他们姓韩,山东人,那个比较长得高一些的姑娘便是他的女儿,另一个是他的侄女,年纪更小一些,唱得反比大的好,人也非常的贞静,从不轻易说一句话,相貌可真好看,并且听说还念过书——。”少华似乎越说越兴奋了。“她的父亲这几天病得很厉害,我给她的钱刚够一天的医药费;因为这样,今天晚上我必须再去走一次!”
湘绮看了他这种天真憨直的个性,忍不住真的笑起来了。
“瞧你不出,居然倒还有几分侠气,可是人家住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每晚我总在大地春京菜馆等他们。”少华毫不思索地回答。
湘绮一听,越发觉得可笑起来。
“怪不得你要花掉这许多钱,痴孩子!”她略略顿了一顿。“好,你先把那位姑娘的照片给我瞧瞧再说!”
“没有啊!”少华摊开了双手,很真诚地说:“她每次见了我,总是规规矩矩的连一句笑话也不说,我怎么敢问她要照片呢?”
“那末她叫什么名字你总知道的了!”湘绮勉强忍着笑,用打趣的神气说。
“他们都叫她梅宝。”
“啊,梅宝?”湘绮像突然触电一样,瞪着双眼,看定了少华,笑意立刻一齐消失了。
“是的,梅花的梅,宝贝的宝。”少华仿佛觉和怪有滋味的念着。“而且,姑妈,你不用看她的照片,就可以知道她长得怎样美丽了!可是我说了出来,你千万不要生气。”
“不生气,快说!快说!”湘绮的呼吸差不多要停止了。
“她跟你长得非常相像,只要看了你那照相簿里贴着的几张年轻时候的照……。”少华正说得高兴的当儿,突然发觉他姑母的脸色已变成了灰白,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姑妈,姑妈!”少华慌得来不及的高喊起来。
“少华,他们真姓韩吗?——”湘绮竭力挣扎出力气来问。
“这是那个老头儿亲口告诉我的,而且菜馆里的茶房也叫他韩老头子——。”这两句话一说,湘绮的神气才稍稍好转了些。
“姑妈,你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病的样子,要不要让我扶你回房去歇息?”少华带着万分的歉意问。
“少华,”湘绮张大了双眼,用着一种怪不自然的声音说:“今晚我跟你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