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个古怪的庄稼人
时间是最不饶人的,一晃眼三个年头又在不知不觉中溜过去了。但在这一个差不多完全与世隔绝的李家庄内,却什么也不曾改变:三年前田里种的麦子、高粱、棉花,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三年前庄里只有四五十份人家,如今也还保持着这个记录,一家也不多,一家也不少。老黄牛天天跟着主人下田去,疲惫的瘦骡,拖着笨重的大车,在小路上往来,简直什么也没有改变。
假使一定要说有些改变的话,那末第一个就要数到吴三了。
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在日光已给黑暗吞剩不到一半的时候,庄子里每一份人家的大门差不多全掩上了,灰黄色的田野里,只剩几个顽皮的孩子的身影在浮动着;突然,从东面驶来了一辆骡车,悄悄地在吴老爷家新盖的那所大瓦房的前面停住了,接着便有好几个人从车上下来,给吴老爷引进屋子去,末了吴家的两三个扛活的又打车子上搬下了许多的东西来,有箱笼也有网篮,很像是吴家的亲戚特地来投靠他们的。
第二天早上,吴老爷便提着一支旱烟管,亲自到各家去邀了一二十个上年纪的人,到他家去喝酒,说是他的侄儿老三在天津死了媳妇儿,没人照看那个三岁的小姑娘,所以爽快搬回乡里来住了。
大家到他家里去一看,他的侄儿也还不过是一个二十八九的小伙子,穿着挺齐整的长衣,很像个生意人模样,人也非常和气,见了这些老头儿,恭恭敬敬的叫着老伯老叔;只是有一件事情很古怪,那就是他脸上所扎裹着的一大块白布了!
吃过几杯酒,有几个快嘴的少不得就要开口请问了:
“三老官的脸上,可有什么毒疮害着没有?”
“不是的,”吴老爷便把预先准备下的一段解释告诉他们。“上个月侄媳妇死了以后,三老官给她在庙里上斋,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讲快,难免有些粗心大意,不知怎样打翻了一个烛台,便给烛油烫伤了,连左边的那个眼睛也几乎断送掉。”
大家望吴三脸上一瞧,果然左眼上下都有一条很长的黑印,连下面的眼皮也碎了一块。
经过了这一次很简单的介绍以后,秋海棠便正式在李家庄住下了,最初不但他脸上扎的白布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便是他的衣履的整洁,和肤色的妍白,也使庄里许多女人讨论了好几个月,当然,小梅宝的长相和衣饰,也是绝对和这庄里别的孩子不同的;甚至那个奶妈子也因为娇养了几年的缘故,站在邻舍人家的妇女中间,总是显得太漂亮。
乡村里的生活,虽然使秋海棠的一颗心渐渐地平静了下去,但同时,这样的环境却又未免太寂寞了。
他的叔父和堂兄堂嫂都是不曾见过世面的庄稼人,邻舍中虽有几个粗通文墨的,他又不敢随便交往,除掉逗引小梅宝说笑之外,他简直只能整天的闷坐。
后来他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第二年春天,便脱下了长衣,照样赤足芒鞋的走下田去,跟他堂兄和家里几个活计一同操作。可是他的身材本来生得很瘦小,皮肤又是特别的白嫩,再加脸上扎了那么一大块纱布,不但终年不见除下,而且天天换上一块新的,看在人的眼睛里,先是第一个不顺;因此李家庄上的人,在背后差不多是没有一个不要议论他的怪相的。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人们因为已经看惯了的缘故,终于也见怪不怪了。
到得第四年的头上,工作的锻炼和阳光的灼晒,已使秋海棠在外表上完全成为一个庄稼人了。“秋海棠”“吴玉琴”“吴钧”……这几个名字,也从不再在他眼前出现,或耳鼓上听到了;每个人见了他,都叫老三或吴三,三十岁前的他,仿佛已跟罗湘绮同时死去了。
包括他的叔父和梅宝的奶妈子一起在内,再没有人会想到几年前还在红氍毹上轰动九京的名角儿,就是现在这一个又瘦又黑,又憔悴,仿佛已过中年的庄稼人。
三年来李家庄还是李家庄,一切的人和物,也依然如故,只有秋海棠却已完全改变了。
“三弟,这么重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扛吧!”这一天,秋海棠跟那个奶妈子的丈夫王四两个人,从田里抬着一大箩的黄豆回来,才走进自家门口,便累得气也喘不过来了;他的堂兄吴大正在院子里舂棒子面,一见便忙着奔过去把他替了下来。
秋海棠来不及回话,忙打茶缸里舀起一碗半黄半黑的凉茶来,做一口喝了下去,头颈里那几条涨起着的青筋,这才缩退了些。
“狗子今儿有事回去啦!早上收的几箩豆,王四一个也抬不回来啊!”他把上身那件蓝布大褂的领口略略松开了些;尽管做了两三年的庄稼人,要他坦胸露臂,却还有些不惯。“让我练练筋骨也是好的。”他微笑着说。
吴大跟王四抬着一箩豆,已折往东边的屋子里去了。
“我早告诉你两个伙计是不够的,春天你偏要把那个张癞痢打发走,其实家里也不短一个人的吃喝!”吴大的声音在门的那一旁响着,很有几分埋怨的意思。
秋海棠放下茶碗默默地苦笑了一笑。
其实他的所以要把张癞痢打发走,原不是为了想省一个人的吃喝,实际上他心里也有他的苦衷。因为这李家庄原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十家倒有九家都是生活很艰苦的穷人;秋海棠带着他女儿回来的时候,虽不是肥马轻裘,仆从如云,但看在那些穷人的眼里,却已十足像个土财主了,因此后来就有许多亲戚上门来告贷。恰好碰到秋海棠又是向来慷慨惯了的,听他们说得可怜,便不问张三李四,来一个答应一个。吴老爷子起初因为他才回到乡里,亲戚邻舍不能不结交,所以也并不拦阻,到后来眼看向无瓜葛的人也纷纷上门来找他侄儿了,并且其中有几个都是庄里出名的无赖,借到第一次就想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又想第三次,简直不闹到借钱给他的人颠倒向他们告饶决不肯罢休,吴老爷子一着急,这才再三向秋海棠劝了几次,但半年不到,五百多块钱己付之流水了。
“只要以后不再借给他们,这五六百块钱又算得什么呢?”他听了他叔父的劝告之后,最初心里还毫不介意,反淡淡地这样微笑着说。
但一年过后,他也不由不开始忧愁起来了。
第一,事实给他证明,只要以后不再借给他们这一句话是绝对行不通的,至少对于那几个无赖;有一次他们就险些跟他在村口上打起来。第二,他看到梅宝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面庞那样的秀丽,资质又是那样的聪慧,即使是改穿了乡下孩子的服装,但跟他哥哥的儿女站在一起,还是有着极显著的不同,使秋海棠深深地感觉到梅宝是应该另有她的前途的;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里,一定会埋没她的一生,为了他的爱女的幸福,他决定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另外迁到别处去好好地把她造就起来。这样他就渐渐觉得自己所有的积蓄的不够了。
玉昆和赵四从北京替他带回来的除掉两个定期存折——六千元——以外,现款原也有两千多元;但为了搬家,为了置办东西,为了结交亲友,为了这一年多来因家用不够而一再贴补,为了……箱底里藏的现款,已经快不到一千了。
于是他开始忧愁了。
“老尤,你在这里也气闷得很,再说我这个人已经是完全废了,你跟着我!定也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过。”
第一件事,他先把那个从北京跟来的下人打发走,给了他一百块钱路费,另外一封介绍信。“你还是回到京里去,凭我这封信去找李玉芳李老板,大概也是不会亏待你的……。”
老尤走后,他自己便脱下长衣,跟着他堂兄等一千人,亲自下田工作起来。
到第四年春天,他爽快把那个扛活的张癞痢也歇了;他知道只有竭力把场面缩小,一面拼命的操作,才可以使别人不再想他是有钱的财主,同时也好把那六千元的存款留下来,好好地培育他的爱女。
他这一种打算,吴老爷子倒完全是同情的,但他堂兄和那奶妈子的丈夫王四两个人,心里却都有些不自在。本来人性原是贱的,一向苦做苦吃,便没有问题,只要略略舒服了一些,再要他们苦起来,不免就要怨天尤人了。
梅宝这孩子倒也有过人的天性。待到她自己会吃东西,会穿衣服之后,便不肯再跟奶妈子在一起睡了;每晚像一头小猫似的伏在秋海棠的脚后边,发出很可爱的轻微的鼾声来。从第二年起,秋海棠为了常要下田操作的缘故,脸上的纱布已去掉了,露出两条很阔的疤痕,皮向两边卷起,颜色红中透紫,紫中透红,每个孩子见了,都要掩着脸,怕得不敢向他看;但梅宝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时常扑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一张苹果似的小脸贴到她爸爸的颊上去,两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头颈,好久不放。
因为她不再需要那个奶妈子照看了,吴老爷子便指挥那奶妈子也在家里或田里做一些比较粗重的工作;起初她念在秋海棠待她的恩德,还觉得很愿意,再加梅宝也依旧和她很亲热,这样居然勉强平平安安的过了两年。
霎眼又是隆冬天气了,这一晚,小梅宝照例又把湘绮所留下的一本贴照簿捧出来,翻看了一遍,一面伏在暖炕上,妈妈长妈妈短的和秋海棠兜搭着。
“方才不是给你说过了,妈妈比大婶子长得还高一些!”今儿秋海棠的心里委实很烦恼,小梅宝把同一个问题向他重复着提出了三四遍以后,他答话时的语气,不觉便比平日生硬了许多。
前三天他就听到过这么一个消息。
津市今年春季受了水灾的影响以后,各种行业都很清淡,尤其是生活程度到比较增高了几倍,这样以来真是民不聊生啦!所以银行和大商店也都有不能维持而关闭了营业。
这是一个惯于在乡下贩卖大绸的山东人说的,凭秋海棠的识见来判断,其中当然有一大半是不值一笑的言语;可是津市的已经发生灾难,却也决非一个经纪人所能杜造的。
“银行也倒了几家……!”这句话是最使秋海棠感到不安的。
而今天他所接到的赵四的快信,果然就证实了那山东人的话。他说最近福华银行和大新银行两家因受金融滞沥的关系而透着很不稳要倒闭的消息,这两家却正是秋海棠储藏他仅有的一些积蓄的所在啊!所以照赵四的意思,他自己应该立刻就去一次,以免全军覆没。
秋海棠蹙紧着双眉,坐在一条板凳上,尽对那一盏煤油灯发呆。
他记得当初把这两笔款子存在大新银行和福华银行去的时候,很有几个人劝过他,认为这两家银行没有信用和稳固的资本金的,将来很容易受到影响;但那时他把袁宝藩叔侄俩看得真像至亲一样,听说他们常和这两家银行的行长来往,便终于毫不迟疑的存了进去。后来他跟湘绮谈起这件事,她也觉得很不妥,可是期限没有到,又不好意思教绍文去替他先提出来,想不到如今果然后悔不及了!
“爸爸,你说过了年就送我到镇上去念书,方才老爷子告诉我再过几天咱们家里又要吃湾湾顺了……。爸爸,你几时给我去买书包儿来啊?”梅宝很小心地藏好了那本照相簿,坐在炕沿上,睁大了一双很疲倦的小眼,看看她爸爸的背影问。
秋海棠却没有听见,银行的事已使他想得出神了。
“爸爸,你怎么不说话啊?”梅宝立刻扱着棉鞋,走到秋海棠的面前来,把身子伏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仰起着小脑袋,看定了她爸爸的那一张鬼怪不堪的脸庞。
“好孩子,时候不早了,你先去睡吧!”他轻轻地把梅宝抱了起来,走向暖炕边去。
梅宝一路憨憨地向他痴笑,一路自己把外衣脱下来,秋海棠就在旁边心神不属地看着她。
“乖乖地睡吧,孩子!”
他重复在灯前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去,赵四托人写的那封信,又第七度被抽出来看着:大新银行已倒了,三千多块钱还能希望收回半个子吗?要是福华银行也照样来一个关门大吉,又该怎么办呢?
窗子的隙缝里猛可又吹进了一缕寒风来,使他不自觉地把腰间拴的那条布带更收紧了些。
“明天就动身赶去,不知道还来得及吗?”他想事情既已这样严重,当然不能不去走一遭,可是当他的手指抚摩在自己的脸上时,两条交叉的疤痕,卷起着像饺子的边一样的碎皮,以及那个中间缺了一小块的鼻子,都使他气馁得不就再想到出门两个字。
三四年来,因为他一直跟那些庄稼人在一起,他们既渐渐把他这一副怪相看惯了,他那自惭形秽的心理,不觉也一天一天的减淡了,现在忽然又要出门去,他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鼓起自己的勇气来。
他重复把赵四那封信塞进了衬衫上的一个口袋里去,然后又整了整外面穿的那件蓝布短棉袄,慢慢打板凳上站起来。
“怎么,孩子,你为什么还不睡啊?”他回头去向炕上一看,梅宝的眸子竟还没有阖上,满脸透着一种孩子们所少有的忧郁的神色。
“爸爸,今儿奶妈子说他们一家都要回去了……!”
这倒又是一个出人意外的消息。
“没有的事,孩子,这是她说着给你玩的。”
“不,爸爸,这是真的!”梅宝尽管还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也瞒不过她了。”哥哥和姐姐都……都这样说。他们的爸爸,就是那个……那个王四,把衣服都放……放进……箱子去啦……!”
“怎么?”秋海棠吃惊似的问。
这并不是说他对于奶妈子本人,或他的一家已发生了什么特殊关系,非把他们永远留在一起不可;实际上,这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问题,因为人和人相处,不论父母儿女也罢,夫妻兄弟也罢,同事也罢,主仆也罢……,只要相处得特别久一些,便不免会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情感来,一旦听到要分手,彼此的心里,就多少要觉得空洞洞的不大好受。何况秋海棠本来原是一个多感的人?
他站在炕前,低下了头,好半晌不能说什么话;小梅宝的一双灵活的眸子,尽在他那一丛剪得很短很散乱的头发上打转。
“爸爸,他们真的要……要回去吗?宝宝一个人在家里……再也没有玩……玩伴了。妈妈又不回来……!”她说了这一句,便禁不住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了。
她这么一哭,秋海棠的心里便更乱得慌了。
他很想立刻走出去向王四和那奶妈子问一下,可是最近几个月来,他们夫妇两个脸上所表显的情态,以及私下所透露的谈话,都足以证明小梅宝方才说的一点是极有可能的,再去问他们有什么用呢?
“好孩子,快睡吧!明天爸爸会去问他们的。”勉强定了一定心神以后,他便竭力催促梅宝安睡。
他自己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着,思潮的激荡,使他觉得比晕船还难受;其实在这些起伏不定的思潮中间,最有力的一股主潮,还是他几年来时刻不忘的罗湘绮。
这几年来,他对于任何人都说梅宝的妈已在天津死了,知道她没有死,而且还知道他时刻在想念她的,就只梅宝和那个奶妈子。
自从听到津市发生灾难的第一秒钟起,在他平静了好几年的心坎上,顿时像已死的火山突然又复活一样的喷出了一股活火来。他想会不会由于这一次的灾难的劫数,而使作了多年威福的袁宝藩这时候能在天津给无情的洪水带走了同归于尽,甚至给予湘绮一个重获自由的机会。
这一个幻想,两三天来,已在他脑神经上盘旋了几百次,甚至几千次了,同时他的过去的阅历又一再向他警告着,有钱的人很少遭到灾难苦况的,十有八九总是挟着他所积聚的财货,逃进租界里去,舒舒服服的过着神仙般的寓公生活。假使袁宝藩是这样的话,罗湘绮又何能回复自由呢?
存款的发生危险和那奶妈子的要求回去,果然都像钢架似的扣住了他的心,几乎使他觉得气也喘不过来,可是只要他一想到:
“或许湘绮可以回来了!”他的精神便立刻兴奋了许多。
“嘡……嘡……嘡……”一架台钟突然打破了沉寂的冬夜,接连着敲了十下。
这架钟的位置就在一张梨花木的方桌的中央,两边有一副珊瑚笺裱的小对,还是他才盖这所屋子的时候,特地向京里一个名士要来的;秀逸的正字,写出了很自然的集句,上下联里还嵌着他的艺名,虽然次序略略的颠倒了些: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
他反剪着双手,向这一副色泽已不很鲜明的小对注视了好一会,然后又从对上看到钟上,再从钟上看到屋子里的桌椅,以及一切的陈设。
因为是在出事以前就盖好这所屋子的缘故,准备当然很充足,除掉外面一排屋子比较差一些之外,里边的布置,简直和城里中等人家的情形不相上下,在这个穷乡僻壤里,真是再富丽没有了。就是各种用具,也几乎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了,实际上只少了一件东西,——那就是镜子!
他从医院出来,在天津那个家里偷偷地揭开纱布照过一次镜子以后,便把所有的镜子全打碎了;回乡的时候,连奶妈子也不敢把她自己用的镜子带来,并且还代替他叮咛吴老爷子一家的人,教他们千万不要让秋海棠的视线和镜子接触。后来他甚至不愿自己站在脸盆前去洗脸;逢到在河边走过,他总得随手拾起许多石块来,陆续丢下河去,不使河面上的波纹平静。他简直没有勇气再看见自己的面庞了!
“好一个古怪的庄稼人!”庄里的人知道这种情形的都不免背着他这样说。
他继续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蹀躞着,忽儿向已在炕上睡熟的梅宝看着,忽儿又睁大了一只完整的眸子和另一只受过伤的眸子,向自己的四周团团瞧看着,仿佛他是今天才搬进这间卧房的。
“天津这个地方怎能再去呢?”归根底,他还是这样想。
假使只是为了存款的事,他尽可请他叔父去走一次,然而还有那一件更重要的事,却就不是吴老爷子所能代劳的了。
就道他要往北京打听袁家叔侄两人的消息,然后再相机行事的去找罗湘绮。
据两三年前赵四来信报告,袁绍文可并没有在监狱里住足十六个月,在刑期未满以前,就给袁宝藩保出去了;他也曾把赵四叫去问过一番关于秋海棠的话,但秋海棠却始终不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一次不去,以后怕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他很疲乏地退往炕上去坐着,脑神经却还是不停的在转动。“假使不等奶妈子一家回去,就能把湘绮找到,夫妻母女三个人,悄悄地搬出李家庄,再在别处安居起来,那是多么完美的事啊?”
想到这里,他差一些就要笑出来了。
当他把脑袋搁到枕上去的时候,明天就出门的主意才算打定了,虽然还有许多怪困难的问题,在他心头阻梗着,不曾获得解决,但这些也就是他自己的力量所不能解决的了!
“除非能够意外的找到玉昆。”一个侥幸的念头,突然涌了起来。可是实际上,玉昆自从前年来过一次以后,也是一直下落不明;因为这个家伙向来有那么一种狗脾气,宁可杀头,却不愿提起笔杆写信,所以秋海棠要希望找到他,真是最没有把握的事。
这一夜,连秋海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挨过去的,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使他的脑神经再不能有半分钟的宁静;分明是睁大着眼,在瞧那一盏煤油灯,但眼前却似乎又现出了许多的梦境。
他好像看见罗湘绮已经死了,远在袁宝藩失败以前已死了;又像看见玉昆正和袁老七打架;一会儿,赵四那一条矮胖的身影又出现了,仿佛正捧着那一个已经不值一文的存折,跪在大新银行的门口放声大哭;再过了一会,他好像又梦见小梅宝已给王四夫妇拐走了“天啊!这一夜为什么这样长啊?”五点钟不到,他已一路诅咒,一路轻手轻脚的爬了起来。
还好,小梅宝还依旧睡得很熟。
他把叠在橱顶上的一口小皮箱取了下来,借着暗黄色的灯光,开始把出门应该需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去。
好几年不曾出过门的人,走的时候当然不是理好一口小皮箱就成的;他先得把家里的事和他叔父交代一番,而在那个已经准备“饱则远扬”的奶妈子的面前,他也不能不嘱咐几句。
“既然你们决定要回去,那我当然也不能强留。”他把小梅宝抱在自己的怀里,看着王四夫妇两个说:“可是这孩子还小,至少在我没有打京里回来以前不能没有人照应,你们可以再待一个月走吗?”
做主人的越是说得这样客气,那个奶妈子的心里,也反而觉得怪不好意思起来。
“依爷说就是啦!”王四也不由脸上一红,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以后,在出门之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只剩最困难的两件了:第一是他应该穿短衣还是穿长衣,第二是脸上要不要再罩纱布?因为他自己一时不能解决,便特地去找他叔父和堂兄商量,大家像筹备什么婚丧大事一样的足足讨论了两个多钟头。关于第一个问题,他叔父以为他虽然已做了四五年的庄稼人,但行动上还是显得很斯文,又且身边提着那么一口新式的皮箱,穿短衣委实有些不称。秋海棠自己跟吴大两个人,也觉得吴老爷子说的很对,因此不曾费掉多少豫疑的工夫,便一致议决该穿长衣了。
可是纱布的问题却不能如此解决。秋海棠对于自己这一副被伤残得像鬼怪一样的容颜,始终是极痛心的;照他的意思,实在不愿赤露着这张丑脸走出李家庄去。但吴老爷子却另有一种见解,认为一个人的脸上,罩了大块的纱布,形态未免太诡秘一些;在平时已极容易惹人注目,何况又在这种兵慌马乱,局势大变的时候?
“万一给队伍里的人把你当作了奸细看,再要说明白怕就太迟了!”将近七十岁的老叔父又不住的搓捏着一双干枯得像鸡脚一样的手说。
秋海棠把三年前留下的一条纱布在脸上扎了又卸,卸了又扎的足足试验了几十遍,直到动身前的一霎那,才决定听从他叔父的劝告,丢过了那纱布不用,只把一顶呢帽的边特别拉得低一些,让它掩蔽了脸的上部。
一辆旧的骡车载着他,跑了小半天,才到达靠近运河的瓦官集。
从这儿到津浦铁路的沧县车站去,约摸还有三十里的路程,当天要赶完显然是不可能的了,秋海棠便依着他堂兄的主张,一起走进一家客店去歇息。
北方小市镇上的客店,房屋总是很低很暗的,时候恰好又近黄昏了,伙计擎着一盏煤油灯走进房来,在灰黑色的光线里,突然瞧见秋海棠那一副不戴了帽子以后的形容,差一些吓得把手里的灯也摔掉。
“你们两位可要吃什么东西不要?”伙计撇下了穿长衣的秋海棠,反向那短衣短裤的吴大问;他见了那一张丑脸,显然已害怕到极点了。
“先来一盘熏肉,带三十张薄饼行不行?”吴大朝着他兄弟问,一面燃旺了一支哈德门,插在嘴角里抽着。
秋海棠躲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伙计差不多要跨出房去了,他才想到嘴里口干得紧,应该先喝一些水。
“劳你驾先给我们沏一壶茶来!”
那伙计只背着脸,应了一声是便走了,连头也不敢回过来向他看一看。
一阵羞愤的感觉,霎时便流遍了秋海棠的全身,险些使他难受得马上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两三年前他初次在家里除下脸上那块纱布时所受的种种嘲笑和憎恶,不觉又像旧梦重温似的涌上他的脑际来。
“丑的人也多得很,那有这样的丑法?”吴大的妻子第一个这样说。
“好好的脸上,为什么要给人家斫上这么两刀呢?这家伙头里一定不是个好东西!”隔壁的快嘴张三,几乎每看见他一次,总要轻轻地向他老婆这样说;直到最近一年,他才自己觉得多说没有滋味,而渐渐不提了。
“吴三这个丑汉,蓦地撞到他是真会把人都吓死的……!”这样过火的形容词,他也听到过不止几十次了,直到最近才渐渐消沉下去。
今天出了李家庄,第一个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就是这店里的伙计,而这伙计所表露的神情,却立刻给予了他一个极大的难堪,使他不但想起了以前所受过的种种嘲笑和侮辱,而且还打落了他勉强振作着想出门去的勇气。
“第一个碰见的人已经如此,怎么还能踏上火车,走进北京城呢?”他真想依旧随着吴大回李家庄去了。
吴大对于他堂兄弟的这一张丑脸,一来是已经看惯了,二来这一张丑脸根本并不是属于他的,秋海棠心里的懊悔和忧郁,他当然不能了解。
“老三,咱们往街上去走走吧,睡觉还早咧!”吃过了东西,他就这样提议着。
秋海棠的答复却只是一阵摇头。
“三弟,听我说,你这样整天的坐着发闷是准会闹出大病来的!”吴大把右腿搁在一条板凳上,俯下了身子,看着坐在横头的秋海棠说:“大概又是为着弟妇伤心吧?其实死的已经死了,你这么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应该再娶她一个;家里有了一个女人,你的心里头马上就会高兴得多啦!是不是?”
说着,他还伸手过去在秋海棠的肩上拍了一下,满脸堆着微笑,但秋海棠却还是没精打采的摇头不语。
吴大看着他沉思了好几分钟。
“你等一等,老三,我出去一会就来。”他突然这样说。
秋海棠像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一样,依旧用一手托着下颔,坐在桌子边发呆。这样足足过了一刻多钟,吴大还是没有回房,他仿佛觉得有好几个人在房门口鬼鬼祟祟的张望,待他回头去看时,却又很快的溜开了。
“这些人简直要把我当把戏看啦!”他心里又是一阵气愤,便立刻打凳子上跳起来,想去掩上那扇房门。
可是他的气力用得太大了一些,而这小客店的建筑又实在太古旧了,那扇板门一下子就给他拉脱了榫,使他不得不蹲下去,用力把那门轴推回原处。
“……您老自己要那有不行的?这是挑咱们赚钱的玩意儿!咱们——”
他突然听到门外相隔几十步路的所在,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这样说;最初他当然是不注意的,但第二个人的答复,却就把他的注意力抓住了。那是他堂兄的声音:
“其实我兄弟也不是鬼怪,人的性格又温和。我因为瞧他一个人闷得慌,才想找个卖唱的来解个闷儿,也好挑你们赚几个钱,不料你们反倒不乐意起来啦!告诉你吧,他已死的老婆长得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咧!”吴大似乎愤愤不平的说。
“找啊!仙女见了他那一副嘴脸,所以就吓死啦!”另一个人说。
秋海棠蹲在地下,静着心听他们说到这里,险些立刻难受得掉下眼泪来,他真想拉直了嗓子高喊一声:“我的面目原不是生下来就这样丑的!”
但他终于不曾这样做。
当吴大懒洋洋地走回房里来的时候,他瞧秋海棠已在铺上躺着了,一些声息出没有,不由暗暗奇怪他为什么睡熟得这样早。
事实上,秋海棠当然又是一整夜不曾合眼,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忍受人们的羞辱了,同时他也没有勇气再去找湘绮了;万一湘绮见了他现在这一副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嘴脸,也和别人一样的害怕,一样的憎恶,那岂不更比不见到她还难受?
“即使她能够重获自由,但和一个丑汉住在一起,也还有什么生趣呢?”他翻来覆去的这样想。
第二天清早,吴大在睡梦中便给秋海棠唤醒了。
“大哥,我实在不愿意再上京里去了。劳你驾给我走一趟吧!”他把两扣存折和一封信放在桌子上。“这封信是我昨晚写就的,上面有地名人名,找到这个人,他就会给我办事。箱子和零件你也一起带着走吧!”
吴大竭力睁开了一双睡眼,默默地看着他发怔,一时理会不出他何以突然又变卦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