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喜扬和雪洁看来,他们必须马上有一个孩子,这样才能填补女儿夭折的空缺,要不然,所有的日子都不可能正常。雪洁精心计算着
排卵期,每当丈夫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拉他上炕,这种急切已经超出了生理意义,变成了指令性的心理需求和单纯的生殖目的。雪洁常常大呼小叫,仿佛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在积极劳作,并没丝毫的藏奸偷懒。这声音显然富有煽动性,和油田上那些嘿咗嘿咗的号子很悖反,高喜扬就得不用被角掩她的嘴。而敏感的雪洁马上联想到女儿的死因,随即哭泣起来。高喜扬被弄得兴致索然,像个中枪的战士那样翻身落马,眼睛盯着干打垒的一角,从心里发出一声声隐蔽的叹息。
所谓欲速则不达,夫妻俩越是加班加点,越是颗粒无收。雪洁经常抚摩着自己的肚子自责说,我可真没用啊,大概是盐碱地,白瞎你的憨力气,白瞎大把大把的种子了。高喜扬就安慰她说,什么地也得休茬,到了节气,自然就好了。
事有凑巧,队上的尤民出了事故,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媳妇是农村户口,本来就自顾不暇,一看日后生活无着,把孩子扔在钻井队,人就没了踪影。追溯起来,责任与吕天方有关,很多人就让吕天方把孩子抱去养着。可吕天方还是个单身汉,又能把孩子抱到哪去呢?高喜扬却认为是老天的赐予,当即表态说,这个孩子我养了。毕竟是石油工人的后代,我有一口吃的,就不能让她饿死。雪洁见了孩子,低迷的母性重新被唤醒,本来已经吊上去了的奶水,又汩汩地喷涌出来。夫妻俩给孩子起名叫高丛慧,为了那个丛字,高喜扬也是搜肠刮肚,觉得凡人很像小草,虽说不起眼,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况且聚群而生,互相簇拥着支撑着,一丛一丛的,便敲定下来。丛慧的眉眼儿也很姣好,分明带有两个人的特征,不知内情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是抱养的。
井位要搬迁了。不是完钻之后的必然搬迁,而是为了保证另一个钻井队实现“当月四开四完”的硬指标,要求他们发扬风格高姿态,必须让出这口井,搬到远处的另一个井位去。高喜扬满心不高兴,就梗着脖子和副大队长吵。副大队长嘴大他嘴小,朝他下了最后通牒,说了一句“你们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而后扬长而去。看着挖好的泥浆池、储水池和井口导管,高喜扬越想越窝火,顺手把一把铁锹狠狠地撇到了泥浆池里。
老南看他气得鼻子都歪了,就过来劝他说:“你不是革命的老黄牛嘛,咋把脸拉得这么长?这么一来,你可就变成尥蹶子的小毛驴了!”
“老好人谁不会当。你这人也真是的,能分清楚谁大谁小,宁可得罪工友,也不得罪领导。”高喜扬没抬头地顶他一句。
“我说你别犟了好不好?咱是标杆队,听领导的没错。总这么拔犟眼子,结果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
老南一连说了好几种牲畜,就把整个意思说明白了。陈家剑调走一年多了,队上由高喜扬当家,尽管他是个劳模,可他这个队长还是副的,有人照顾情绪,叫他代队长,仔细琢磨起来,内中就很有故事了。高喜扬并不注重能当多大的官,他想的是如何把工作搞顺遂,让全队上下心情敞亮。
高喜扬说:“哪有这么办事的?这就像上了篮球场,裁判就让你站着不动,或者把咱们的得分都算到对方身上,这样的比赛还有个鸟意思!”
老南笑了,说:“会拉车的老黄牛能得到好草好料,会顶人的老黄牛就该进屠宰场了。”
高喜扬怒气未消,继续使着倔说:“我就凭良心干!他们愿意咋整就咋整,随他们便儿!。”
技术员吕天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井场的,听到这边两位头头唧咯,就凑过来帮腔说:“队长说得对,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哪有这样按排工作的?整人呢!”
如果吕天方和和稀泥,也就罢了;一看他态度鲜明一边倒,老南气就不打一处来。为了这个白面书生,队上的人没少跟着吃锅烙,而且两年前尤民的那场事故,至今人们还记忆犹新。当时吕天方上井操作,给钻铤上提升短节没用大钳紧扣,只是用链钳紧了紧扣,而在交接班时由于正在起下钻,这个环节就被疏忽了,没有交接好。在丝扣快要上满的时候,突听井架中间“嘭”的一声巨响,连接在钻铤顶端的提升短节被倒开了,随即撞开了吊卡的活门,足有30公斤重的提升短节以重力加速度,从二十多米的高空飞落下来,砸在正在给水龙头换盘根的尤民头上……尤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大队主管生产的副大队长非要处分吕天方,高喜扬就是不同意,他认为事故因素并不是那么单纯的,要吕天方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自己背着,这有些不尽人情;问题的根源在于领导检查指导不够,要处份就处份他这个责任人才对。因为这件事,高喜扬和主管生产的副大队长闹掰了,平时见面不冷不热,彼此心里都系了疙瘩。
老南就训斥吕天方说:“你干你的事行不行?哪儿都有你是不是?你还嫌你找的麻烦不够啊?”
此时吕天方站出来说话,不仅仅出于对高喜扬的感恩之情,也有仗义执言的成分,何况孰是孰非,道理是很简单的。他说:“我们党最讲究实事求是,可舍一个队保一个队,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老南说:“表面看上去你是为了咱队,为了高队长;可是你知道吗,就因为你出了事故,给咱们队上抹了黑,这种黑一旦抹上,一辈子都擦不掉。你还别出心裁,想一出是一出,这个试验那个革新的,让上边的领导总是捏着一把汗。这些年,标杆队是没拿掉,可高队长前边那个代字,不是也没拿掉吗!”
吕天方说:“高队长不会来事儿,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像你那么圆滑。上边不提拔他,是上边的不公道,是他们有眼无珠!”
面对下级的顶撞,老南有些吃不消,把目光转向高喜扬说:“高队长,你看见了也听见了,一个技术员,不过就是多读了几天书,竟然连规矩都没了。吕天方,我告诉你,油田上可是半军事化。这要是在部队上,你这么对待首长,起码得关三天禁闭!”
高喜扬没说话,却深深地笑了。
在高喜扬的眼里,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的吕天方可是个人才,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当然,不知道的东西也不少,要不然也不能闹出那场事故来。队上的工友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石油是当代最宝贵的
能源,掌握石油越多,国力也就越强大。60年代初美国王牌钻井队和苏联的功勋钻井队年进尺就有十万多米;我们才两万多米;北疆油田的油层的结构,四五百米处有浅气层,易喷。油层一般在1000米至于1150米之间,油深都在1200米左右。中间有些钙质夹层,比较硬……他对油层的分析都是一套一套的,高喜扬甚至认为,他们都是在他的引导下,蒙着眼睛打井呢,居然一打一个准儿,想不佩服也不行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高喜扬和老南站到了截然相反的立场上。饥荒最为严重的时候,眼看队上不断减员,已经明显影响生产了,尽管粮食统购统销,高喜扬还是偷偷把吕天方打发到农村去买买试试。当时有一块黄豆地尚未收割,吕天方怎么都找不到主人,就借了镰刀自己收割,还用木棍绑了个简易的连枷,在地里现收现打起来。他干这个并不在行,笨手笨脚地磨蹭了两天两夜,好歹才弄完两麻袋。
生产队来人了,发现一个书呆子死守着麻袋安睡,那种疲惫和饥饿已经接近濒死状态,怎么看怎么看不明白。就把他捅醒了,用锋快的镰刀对着他盘问。
吕天方说:“我是来买粮食的,不是来偷粮食的。如果是来偷粮食的,何必不趁早逃跑呢。”
看地的人说:“哪有你这么买粮食的?还自己收割打场,要是我们再晚来一步,你连豆腐都做好了。”
吕天方说:“我寻思反正等着也是干等,闲着也是闲着,我多干一点儿,你们就能少干一点儿。”
看地的人说:“我们要是不卖给你呢?”
吕天方说:“那就算石油工人老大哥帮农民兄弟了。”
看地人感动得都要哭了,说:“你这种买粮法,天下难找啊,不卖给你我们都良心不安了。”
就套了马车,连人带黄豆一起送到了
泰山钻井队,说石油太重要了,宁可我们勒紧裤带,不能让石油老大哥挨饿。高喜扬把又饿又累已经脱相了的吕天方抱住,一边笑着一边流眼泪。老南则像伺候病人似的,把惟有的一小勺白糖沏了水,端给吕天方喝了下去,同时严正地指出,你这是强买强卖。吕天方眨着眼睛说,我也没强迫呀。老南说,你这是弱迫,比强迫还厉害呢!吕天方睖睁着近视眼,把碗里的糖水喝光,趴在枕头上就哭开了。他说,指导员,都要饿死人了,你还这么说话,你咋这么机械?随便你说吧,反正我就是为了工友们能挺过这一关,为国家多打井,多出石油!
由于高喜扬一再偏袒吕天方,甚至所有的部下,副大队长就多次说他“护犊子”。从情感上讲,老南是支持高喜扬的,对他的水平和工作也满服气;不过老南特别唯上,暗地觊觎机关工作,在领导和同事之间,倾向性就可想而知了。眼下让井位的事,老南还想揪住吕天方的辫子,狠训他一顿,防止他骄气上升,对领导不尊重,哪知在周围干活的工友们却不让了,纷纷围拢上来,明确支持高喜扬,说让井位是啥风格姿态?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嘛。咱就不让,看看谁还能把咱一锹端走了。老南这才发现自己孤立无援,便递给高喜扬一个妥协的眼神。
老南在队上挺招人烦的,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挺不错的。老南最让人感动的就是,休息的时候把女儿的照片拿出来,左端详右端详,脸上挂着思念和忧伤,有时还会涌出泪花来。照片上的小姑娘叫金小红,随娘改嫁,连姓都改了。那是个十足的俏丫头,迷惘的目光里有一种梦幻般的东西,似乎总在质问,爸和妈咋就会离婚呢?迟建军常对人嘀咕说,老南满嘴跑高调,就这种时候,还有点人滋味儿。
高喜扬是不能和老南闹僵的,这道理很浅显,何况为这样的事闹僵了也没用,谁都没法改变上级的决定。泰山队是标杆队,他又是不大不小的劳模,于公于己,也断无这个道理。高喜扬看着忿忿不平的工友,就攀上了钻井平台,用了缓和的口气说:“让井位的做法是不地道,可这是政治,是上头的事,不归咱操心;咱是干啥的?就是满地钻窟窿的,钻完了让它唿唿冒油,那就万岁了。咱在这钻窟窿,到那也是钻窟窿,干吗非要死盯着一个地方不走?咱让出这块地方,谁来接茬,就等于吃了咱嚼过的馍。咱换个地方,那可是娶了一个大姑娘入洞房哩!”
工友们立刻欢呼雀跃。
高喜扬又说:“咱这套家什傻大憨粗,搬一次家需要七八天。咱们的技术员吕天方,经过长期摸索,终于完成了‘钻井机自走搬家’工艺,肯定会大大缩短搬家的时间!”
工友们又是一阵欢呼雀跃,还把吕天方抬起来,一次次向上抛着。
高喜扬朝老南笑笑说:“指导员,你看是关他的禁闭呢,还是给他奖励呢!“
老南就不好意思了,赶忙说:“奖励!奖励!不过,有了成绩也不能骄傲啊。”
这场风波便不了了之了。
高喜扬从钻台上下来,老南友好地捶了他一拳。
老南说:“今天我反衬了你一把,既然对工作有利,我也心甘情愿。我给你提个意见行不?”
高喜扬忙说:“欢迎欢迎,指导员嘛,你得对我经常指导啊。”
老南说:“你讲话就讲话呗,干吗非要站那么高呢,做手势的动作幅度也太大,你这可是领袖欲啊。”
高喜扬哈哈大笑,用明显的嘲讽口气说:“你的政治眼光可真是敏锐啊,啥事都能上纲上线。我站矮了,是怕工友们听不见。将来国家把贫油的帽子摘掉了,我还想爬到钻塔顶上去讲话呢!”
由于“钻机自走”的成功,轰动了整个油田,
泰山钻井队的知名度随之进一步扩大,水到渠成,高喜扬队长前面那个代字,也终于去掉了。最让人高兴的是,钻井指挥部慧眼识珠,把吕天方调去当了工程师。
庆功会上,每个人都开怀畅饮,但求一醉,然后就借助酒力,粗野狂放地联欢起来。迟建军头脑灵活,又有文采,人样子又好,在工人堆里很出众,人送外号小秀才,自然是要表现一下的,先吟诗,又唱歌,博得了一片野蛮的喝彩声。王顺就差远了,不但平凡,甚至都够黯淡的了,本来没什么才艺,今天也来了情绪,非要跳一段朝鲜舞不可,比画一阵又不像,夯笨夯笨的,大家就说他“耍狗驼子”。老南背了一段石油工人自编诗:“身穿冰结凌,风雨吹不进,干活出大汗,北风当电扇。”惟独最该高兴的吕天方却闷闷不乐,把他那份吃的省下来,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里,说是要给干女儿留着。酲醉的人们都蒙了,说你还没结婚,哪来的干女儿呢?吕天方突然哭起来——不是那种低声细气的饮泣,而是放开了声音的号啕大哭,跪在地上,对着巍峨的钻塔,咚咚地磕着头说:“尤民兄弟,我对不起你。无论我调到哪去,只要是看见钻塔,我就会想起你来……”
那一刻万籁无声,仿佛能听得到太阳光淅沥的泼溅。高喜扬端起酒碗,把酒轻轻酹洒在地上。地上是一片顽强的小草,它们扎根在瘠薄的土壤上,任凭荒原上风饕雪虐,却年复一年地萌发,一茬一茬地兴替着。那一刻他想,长眠地下的女儿大概也变成了这样的小草,只要有泥土,它就永远不会死的。